自从孟轻岚说出百烬城会变为魔域，余穗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听到后面要将半妖都撤离，余穗张了张嘴，几乎要将反对脱口而出，可看到孟轻岚眼底的青黑之色时，还是忍耐下来，沉默地站在原地。
等到会议结束，其他高阶修士都离开广场，余穗才走到孟轻岚身边，因为焦虑，她的下唇已经被自己留下深深的印痕，“城主，百烬城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只能变为魔域？”
孟轻岚点了点头，“魔气会占据根源附近的领地，现在怨气已经在地下河畔扎根，一旦爆发，百烬城在几息内便会化作魔域。”
余穗的眼眸中满是痛苦与不舍，“可是……百烬城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建城还没有几年，怎么就会遭受这种事情？”
孟轻岚的手按在余穗肩上，“我知道这是城内每一个半妖的心血，它的意义不仅是半妖自己的城池，更是半妖在世上唯一的栖身之处，是半妖的家。但家园可以重建，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能够凌驾于生命之上。”
余穗抿着唇，低下头去，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怨怼之色，“我们半妖又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孟轻岚微微叹气，按在余穗肩头的手加重力道，让余穗看向自己，“余穗，不要怨恨。你知道的，地下河中的怨气正是来自于半妖，现在半妖每一分新增的怨怼，都是在加速怨气向魔气的转变，让百烬城变为魔域的那一天来得更快。”
余穗扯开嘴角，似哭似笑，“城主，我们连怨的资格都没有吗？”
半妖在世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从出生起便被视作孽种，到长大、修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孟轻岚眼中闪过悲悯，语气却冷静至极，“不是让你们为了延缓魔气爆发而不怨，是为了半妖全新的未来而不怨。我保证，一切结束后，不会再有半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半妖同人族一样，站在同一个起点重新开始。”
余穗没有说话，她的情绪还在挣扎。
孟轻岚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余穗，一直活在怨恨中，会辜负未来的自己，未来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吗？
余穗看着孟轻岚真挚的表情，心中的怨恨消散了一些，纵使世道待半妖不公，他们还是遇到了这样一个愿意对半妖伸出手的城主，何其有幸。
城主不会骗他们的，从来都不会。
余穗怔怔地流下眼泪，她慌忙地用衣袖擦去，“好，我们相信城主。”
孟轻岚用手指抹去余穗脸颊上残留的泪痕，轻声说道，“我们会把魔气根源消除的，只要半妖还在，百烬城就在。”
余穗声音微哑，“不，是只要城主在，百烬城就在。”她已经接受了百烬城将要消弭的事实，可实在舍不得他们的家园，对孟轻岚祈求道，“城主，能不能让我们在百烬城多留一段时间？大家私底下都找过我，不愿意离开百烬城。”
孟轻岚陷入为难中，百烬城中的半妖基本上都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哪怕是刚现世的弱小魔怪也能置他们于死地，魔气席卷百烬城时，如何能保住自己？
可孟轻岚看到了周围偷偷摸摸靠过来的半妖，他们装作路过，竖起耳朵偷听，每一个脸上都写着祈求。
孟轻岚最终还是摇头，“再不舍，也不能留在百烬城，你们的安全比一座城池更重要。”
看到半妖们脸上明晃晃的失落和悲伤，孟轻岚又调转话锋，“但是，我可以在九霄剑宗布下天幕，让你们看到百烬城中的画面，以解思念之情。”
此话一出，一下涌上来一堆人。
“城主，真的吗？”
“哪里都能看吗？”
“我们有好多想看的地方。”
……
孟轻岚好脾气地一一解答，“是真的，阵法所在的地方没有限制，但是天幕数量最多只能有三个。”
半妖们围着余穗开始嘀嘀咕咕地商议起来，只能看三个地方，他们要好好抉择一下才是。
孟轻岚看他们摆脱了连日的忧愁，终于又活泼起来，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余穗作为半妖代表，被他们推出来讲述半妖商议的结果，她清了清嗓子，狡黠地说道，“城主，第一个天幕，我们想放在琵琶茶楼里，就算暂时离开百烬城，我们也会想念于仙长的说书声。”
路过的于半安双眼瞪大，“都要预备战斗了，我还要说书？”
孟轻岚点头，“好。”
余穗指了指脚下的广场，语气充满不舍，“第二个天幕，就放在广场上，广场上有我们赚到的第一份酒钱，它和广场是一体的，我们不会带走它，而且还能看到城主和其他修士在广场上开会。”
孟轻岚依旧点头，“好。”
“至于第三个天幕……”余穗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我们想放在地下河畔，城主总是不眠不休地守在那边，我们想陪着城主一起。可以吗？”
孟轻岚顿住了，她想过第三个天幕会放在他们自己亲手搭建装饰的居住区、放在城外风吹麦浪的农田边、放在他们精心栽培的花圃前……
唯独没有想过会放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河畔。
只是因为他们想看着孟轻岚的背影，那个总是背对着他们，持剑站在他们前方的，可靠、安定、挺拔的身影。
孟轻岚喉头有些发涩，“好。”
半妖们发出了小小的欢呼声，他们真的很好哄，只要一点点善意和偏爱就能放下怨恨，勇敢地踏过从前的苦难。
即便再舍不得离开百烬城，将收拾的动作放得再慢，也有要离开的一天。
半妖们缓慢地走出自己的家门，陆续登上前往九霄剑宗的仙舟。
孟轻岚站在百烬城门处，亲自目送他们一个个流着泪离开百烬城。
城内只剩下了高阶修士，半数都是九霄剑宗的剑修，孟轻岚漫步在空荡荡的城池内，发现有一处民居的窗户大开着，若是风雨来袭，户内的家具会被雨水淋湿，蛀虫生霉。
孟轻岚摇摇头，“真是冒失。”她走过去帮这家半妖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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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看到了屋内的情形。
一杯茶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窗前放着一张编织到一半的凉席，连床上的被褥都没有叠好，就这样摊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孟轻岚伫立了许久，又走到相邻的屋舍前，这一户依旧没有关窗。
这家应该是两个半妖共同的居所，一切日用器具都是双份，床边的竹篓里还有崭新的小帽子和小鞋子，应该是为新生的宝宝准备的。
孟轻岚伸手掐诀，竹篓里那件快织完的小围兜飞了过来，针脚细密，布料柔软，一针一线饱含着母亲对孩子的爱，孟轻岚抚摸了一下围兜，将它放了回去。
这一整片居民区，都没有关门关窗，孟轻岚一户户走过去，帮他们关好。
孟轻岚最后去的地方是城主府的书房，这里曾经是余穗和其他城官殚精竭虑的地方，书房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非得让孟轻岚把他们一个个都赶回去。
果然，在书房的桌案上，孟轻岚看到了许多未收起的议章和账本，余穗的批复只写到一半，笔还搁在笔枕上。
透过半妖们遗留的生活痕迹，仿佛看到了他们隐晦而统一的约定。
半妖们说，城主，我们还会再回百烬城的。
即便百烬城会化作魔域，不知还有没有夺回的一天，他们依旧坚信，只要城主在，他们就会回来的。
孟轻岚向地下河的方向走去，天幕已经布好，此刻半妖们应该到了九霄剑宗，苗长老会安顿好他们。
*
巨型天幕一共有三面，悬浮在九霄剑宗的上空，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天幕中的景象。
苗长老已经做好接纳一批惊惶不安的半妖的准备，可当仙舟上的半妖全部走下来后，苗长老只看到了一群沉默而坚韧的普通人。
“诸位，欢迎来到九霄剑宗，剑尊已经安排好各位的住处，随我来吧。”苗长老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没有闹事恐慌最好，双方相处也会方便些。
这样看来，半妖和突遭大难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更坚强些。
不愧是剑尊亲自出手救下的种族，苗长老想道。
她不知的是，半妖们以余穗为首，早在仙舟上，余穗就将孟轻岚的不易之处交代给他们。
“我们撤离百烬城，是为了不给城主添麻烦，她日夜守在地下河畔，已经很是辛苦。我们是百烬城的半妖，是城主费尽心思庇护的城民，我们表现如何，世人便会怎么看待我们，半妖不惧其他人的眼光，但城主的名声绝不能因我们而受损。”
“为了城主，诸位，请静静等待魔气被击溃，注视着城主将我们的百烬城夺回！”
“为了城主！”
半妖们在九霄剑宗安置下来，每日除了自己种些粮食，就是一直安静地望着天上的天幕，注视着孟轻岚伫立在地下河畔的背影。
孟轻岚永远站在河岸的最边上，距离河水最近之处。
半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看，便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