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年春,三月初七,齐国并州太原郡,秀容县忻口镇兰台村的韩氏墓葬园中。世袭正六品上开国县男、正六品下昭武副尉韩清,携其长子,太原营第六幢第一队队主、正九品上仁勇校尉韩素,吿祭亡妻杨氏、夭女韩慕兰。
清明前后,太原郡的气温开始升高,草木也逐渐变的青绿,韩清一边跛着左脚,一边亲自为妻女洒扫着坟墓。
坟墓前,长子韩素一声不吭的跪拜着。
将妻女的坟墓洒扫干净后,韩清唱起了契胡人世代相传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ya)。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自太祖皇帝起兵建立大齐国以来,契胡人占据中原之地已近百年,虽然历经百年都没有消灭南梁,让天下重归一统。
但百年融合下来,大齐国内早已不分胡汉,只是在有些特殊的时日,契胡人仍然会唱起古老的歌谣,思念着遥远的家乡。
哗啦啦哗啦啦...
韩家的墓葬园和滹沱河挨得很近,此时的滹沱河水量颇丰,河水流动的声音也仿佛和韩清歌声合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唱了多少遍歌谣之后,直到烈日横空,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的时候,韩清终于想起了还在跪拜当中的长子韩素。
“唉~”
看着身形已经有些颤抖的长子,又或者说长女韩素,韩清无奈的叹了口气。
斯人如流水,往事不可追。
人终究是要朝前看的,妻儿既然已经逝去,留下来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韩清清了清喉咙,对着跪伏在地的长子韩素说道:“素儿,如今你已有十六,入太原营也一年有余,我韩家自太祖年间定居太原郡以来,便世代在太原营为国效力,为父今年五十有六,现如今已卸了营中差事。”
韩清说完这一句后,悲呛道:“为父退后,你接替为父的职位,执掌第一队五十骑。但你本为女儿身,太平年间尚好,若是发生大战,你又该何去何从?”
说到此处,韩清心中一悲,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后洒在坟前。
跪伏着已经身体颤抖的韩素,闻声而起,接着答话道:“父亲勿忧,孩儿十年间勤习武艺,苦读兵书,如今气力已与寻常甲士相仿。射术更是一绝,可于马背之上,持五斗骑弓纵横驰骋,左右开弓。虽不如那些英雄豪杰刚猛,但守住我韩氏五代家业不过小事一桩。”
长女韩素话音落下之后,韩清勉强一笑,接着又道:“吾儿之勤勉,为父知也。然即便太平无事,你也有开枝散叶之责,这又该如何是好?”
韩清此番言语一出,周边顿时安静下来,韩素也久久沉默不语,她静静跪坐着,思考着应当如何解决子嗣之事。
见到韩素沉默不语,韩清也趁机说道:“素儿,你兄长溺亡已有十载,这十年来,你扮作男儿何其辛苦?还是听为父的,早日公开身份求得解脱,韩氏家业虽重,但依照我大齐律法,可以择婿继承。若你实在不愿,从我韩氏亲族之中,择一小儿过继在你兄长名下也是好的。”
韩清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解着自己的长女,他与发妻杨氏乃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但天公不作美,妻子一直无法怀孕,而他也坚决不肯纳妾。因此直到他年逾四十,妻子才在多年调理之下,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
老来得子、儿女双全的他,对两名子女也极为宠爱,但天有不测风云,韩素六岁和兄长在河中玩耍时不幸落水,而长子见到胞妹落水后奋力相救,虽然成功将胞妹救回,自己却因气力不足,溺水而亡。
妻子生产后本就虚弱不堪、重疾缠身,闻此噩耗之后,竟直接气绝而亡。
而更让韩清感到讶然的是,当韩素醒来之后,竟要求自己向村人宣布,韩氏长子尚存,溺亡者,乃是韩氏长女。
因兄妹两人溺水之后,是韩清亲自救援,未经他人之手,加上兄妹两人长相类似,当日又是同穿一款箭袖武士袍,村人们竟然真被韩清糊弄了过去。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近年来质疑韩素长相俊美、气质阴柔的议论不绝于耳,虽然韩素已经尽量让自己行为粗野、作风粗犷。
但在那些军中的粗鄙武夫,还有乡野凡夫眼中,论颜色,和韩家的第五代少主比起来,晋阳城所谓的十大名妓都要逊色三分。
莫说是晋阳,就算是在全天下最繁华的中都洛阳城,也没有几名女子的容颜可以胜过韩家少主。
加上韩素年已十六却并未说亲,因此“艳名远播”的他,很是吸引了一番郡中好男风的浪荡公子。
韩清的劝说并未奏效,沉吟了半响之后,韩素对着老父说道:“父亲,孩儿心意已决,既然兄长因我而去,那我便替他扛起韩家的基业。子嗣之事父亲勿忧,自今日起,父亲便可张罗婚事,成婚之后,孩儿自有办法。”
说到此处,韩素也看了眼老父道:“婚后多年无子并不罕见,等过个十年八载,孩儿便从族中过继一子,如此我韩氏主支的香火亦可传承不断。”
“唉,唉,唉!”
见韩素心坚似铁,韩清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对于女儿的倔强,爱女心切的他一直无可奈何,只能是尽力帮他遮掩。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之后,韩清面色凝重的盯着韩素说道:“素儿,你可要想好了,若是现在和官府陈情,以我韩氏的功勋,一切都还来得及。若是说亲之后,你便只能以韩氏长男的身份行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韩素并没有立即回话,她沉默片刻之后,便向后退了两步。接着躬身向前,全身伏地跪倒在老父身前道:“父亲大人明鉴,孩儿心意已决,自今日起,世间只有韩氏长男,韩素,再无韩氏长女,韩慕兰。”
见到韩素如此决绝,韩清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天意,天意啊!上苍收走了我的儿子,又把我的儿子还回来,带走了我的女儿。既然天意如此,那韩某也只能顺天应人,仅此而已。”
痛哭半响之后,韩清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着韩素说道:“素儿,既然如此,为父明日便为你说亲。另外,你既然年已十六,也应该取一个表字了,过几日你便和我同去县中,请秀容侯府中的先生,为你取字。”
见到十年的努力之下,老父终于认命,韩素的心中并没有喜悦。他知道,自今天开始,一个旧的韩素彻底死去,一个新的韩素已经诞生。
————
《燕书·高祖本纪》
高祖,并州太原郡人,姓韩氏,名素,字昭武。父曰清,母曰杨氏。其母曾梦金甲神人谕曰:汝子为赤龙,汝女为火凤,今同日而生,贵不可言。
杨氏梦醒,先生赤龙,再生火凤。六岁余,兄妹溺于河中,兄亡,然其父韩清,告村人曰:女溺,子存。
————
《燕朝女帝秘史》赵重阳
燕高祖韩素的父亲韩清,是齐国官户,他世袭的开国县男爵位,品阶是正六品上。韩家也是跟随初代秀容侯,从河湟地区投靠齐太祖,一路南征北战,积累功勋的契胡武官家族之一。
按照齐国兵制,所有官户不论汉胡,都要出一人编入军中,若有战事,则需要自备马匹器械入军营报道。
韩清从军数十载颇有功劳,因此得授正六品下昭武副尉的勋官,而燕高祖参军之初的正九品上仁勇校尉,实际上是重金捐献所得,这也是齐国末年的社会风气。
因为捐献成风,齐**队的阶层固化非常严重,这也是燕高祖参军不到一年,就能成为队主,统领五十名骑兵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