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楚被劫持后冬眠距今已有快一百年。
寒意,不是低温舱设定苏醒时那种可控的、程序化的冰冷,而是带着某种深入骨髓的钝痛,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冻结了千年,又在瞬间粗暴地解冻、拉伸。赵明楚的意识在混沌里漂浮,竭力挣脱厚重的粘滞感,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遥远年代地球上的喧嚣——人群的口号、刺耳的警笛、儿子赵启新童年时压抑的抽泣,还有……伊文斯被古筝弦切割时那令人灵魂冻结的细微撕裂声。这些声音碎片在神经末梢尖叫,又被一股更强的、更纯粹的金属质感压了下去——嗡鸣,低沉而恒定,那是巨大星舰的心脏在搏动。
他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狭小的冬眠维生单元,而是一个冰冷、空旷、充满几何切割感的巨大空间。头顶是深邃的弧形穹顶,上面镶嵌着发出冷白色恒定光芒的无影灯阵列。四周是厚重的、哑光的金属舱壁,泛着银灰色的冷调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菌的、略带金属粉尘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仿佛声音在这里都会被黑暗吞噬一部分。他**地躺在一个巨大的矩形凹槽里,凹槽边缘光滑冰冷,这是冬眠舱被移出后的基座。温热的复苏液正迅速从皮肤上流走,带走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暴露在舰船恒温但依旧带着太空特有寒意的空气里,让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肌肉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
“生命体征稳定,脑波活跃度恢复至阈值以上。神经系统复苏确认完毕。”一个毫无情感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中响起。
脚步声从空旷的远处传来,不急不缓,每一次落点都精确得如同机械节拍器,敲打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也敲打在赵明楚紧绷的神经上。三个身影从舱壁投下的阴影轮廓中缓步走出,停在冬眠基座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们的军装是深沉的蓝黑色,简洁得近乎刻板,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或勋章,唯有左胸上方,一个极其微小的银色几何图案——像是扭曲的莫比乌斯环——在冷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芒。
为首的男人身材挺拔,脸庞线条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温润感。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像两泓深不可测的古井,看不出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那份平静之下,是钢铁般的意志与绝对的掌控感。他身后左侧是一个东亚面孔的男人,身形矫健如猎豹,眼神锋利得像开刃的刀,始终落在赵明楚的脖颈与关节等要害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右侧则是一位短发干练的女子,表情淡漠,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但赵明楚能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松弛状态。
为首的男子微微颔首,嘴角甚至牵起一个近乎温和的弧度:“赵明楚先生,久违了。我是‘蓝色空间’号舰长,褚岩。”声音平和,却带着奇特的金属共振感。“这位是副舰长朴义君。”东亚面孔的男人下颌收紧,算是回应。“导航官秋木玲子。”短发女子眼神没有丝毫闪动,像扫描仪一样掠过赵明楚。
褚岩的目光没有离开赵明楚的脸,那温和的假面下是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欢迎ETO领袖莅临‘蓝色空间’号。旅途漫长,希望冬眠没有给您留下太多不适。”他的话语彬彬有礼,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在您沉睡的一百多年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您的儿子,地球联合政府那位年轻有为的首脑赵启新先生,大约在三个月前,做出了一项重大声明。他向全世界公开了您的身份——ETO曾经的最高领袖,‘审判日’号的幸存者,以及,”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玩味,“您亲手将您的父亲赵承岳送进监狱的……弑父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赵明楚刚刚复苏的心脏上。赵启新……他的儿子!那个被他用精心构建的“完美世界”包裹起来的儿子,那个他视为物种**未来希望的化身……竟然亲手将他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一阵尖锐的耳鸣瞬间淹没了舰船的嗡鸣,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尝到了复苏液残留的苦涩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竭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静止,但握在冰冷金属边缘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深深抠了进去,指节泛白。精心构筑的防线,被最意想不到的人从内部炸开,那剧烈的震荡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很遗憾,”褚岩的声音里没有丝毫遗憾,只有冰冷的陈述,“由于这份声明,您在苏醒序列中的优先级被调到了最低。地球联合政府内部,特别是那些激进派,以及支持您儿子的民众,对您的处置意见高度统一——死刑,立即执行。他们认为,您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您儿子所建立的新世界的最大亵渎和威胁,也是对在ETO活动中牺牲者的背叛。”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温和的目光此刻锐利如刀锋,“是我们,‘蓝色空间’号,在您被执行‘无害化处理’前,将您截了下来,‘救’了您一命。用的是……一点技术故障的借口。”
救?赵明楚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更彻底的抹杀。他抬起头,迎向褚岩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久未使用而沙哑低沉,却努力保持着平稳:“那么……代价是什么?”
褚岩似乎很满意他的直接,笑容扩大了些许,那笑容却让人心底更寒。“代价?”他重复道,语气轻松得近乎残忍,“代价就是我们替您支付了账单,而您,需要加入我们。”
“我们是谁?”赵明楚追问。
“‘蓝色空间’,”褚岩摊开手,环视了一下这钢铁的牢笼,“以及舰上的大部分船员。失败主义者,逃亡主义者,当然,还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深邃,“‘钢印族’。”
钢印族!赵明楚的瞳孔骤然收缩。希恩斯的面壁计划遗产!那个被各国政府严防死守、严令禁止的疯狂烙印!他脑中瞬间闪过2026年那次隐秘的观察——希恩斯在秘密基地里展示那台冰冷仪器时狂热而绝望的眼神,以及他身边那位助手眼中被强制烙下的、不容置疑的失败主义信念。原来,这颗种子并未被完全铲除,而是在星舰深空的阴影里生根发芽!
“没错,”褚岩捕捉到了他瞬间的惊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我们是希恩斯面壁者思想的继承者。思想钢印,它并非抹杀意志,而是清洗掉那些阻碍生存的陈腐逻辑和可笑的道德枷锁,留下最纯粹、最坚定的认知烙印。”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刻着人类必然失败的铁律。逃亡,是我们唯一理性的选择。”
“而您,”褚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赵明楚身上,那温和彻底消失,只剩下岩石般的坚硬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我们很清楚您的价值。您的智慧,您对三体文明的理解,您手中掌握的、可能连您儿子都未必完全知晓的庞大ETO残余网络和秘密技术节点。这些都是通往生存之路不可或缺的资源。”
“所以,赵明楚先生,”褚岩的声音如同法官宣判,“您只有两个选择。”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真正地加入我们,成为‘蓝色空间’号的一员,贡献您的一切力量,为了人类的火种延续而逃亡。”他竖起第二根手指,那根手指似乎带着无形的千钧重压,“第二,我们将协助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他的目光扫过赵明楚的额头,冰冷而直接,“思想钢印会为您驱散迷雾,让您清晰地看清那条唯一的生存之路。您将不再困惑,不再痛苦,甚至……不再记得您那个令人失望的儿子。”
舰舱内陷入死寂。只有巨型引擎在舰体深处传来的低沉脉动,如同宇宙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寒意。朴义君的目光像焊接枪一样死死焊在赵明楚身上,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反抗。秋木玲子依旧面无表情,但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动,像无声的警告。
赵明楚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腑。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毫无血色的指尖。他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只为给赵启新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没有ETO阴影、没有父亲罪恶、沐浴在物种**曙光下的“净土”。他铲除障碍,编织谎言,小心翼翼地引导……换来的却是在全人类面前的公开处刑。弑父者……叛徒……ETO余孽……一个个标签被亲生儿子亲手烙上,远比任何钢印更痛彻心扉。
讽刺如冰冷的毒液在血管里蔓延。他毕生追逐的“主”,其冷酷远超人类想象;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其背叛亦诛心蚀骨。伊文斯曾给予他那点扭曲的“父爱”,早已化为古筝计划中的血肉碎片。而褚岩此刻提供的“选择”,不过是两种形态的牢笼——一种是保留自我意识的流亡,一种是彻底丧失意志的工具化。自我的消亡,或是意志的湮灭?
他微微抬起头,越过褚岩坚硬的肩线,望向舰桥主观察窗的方向。厚重的强化复合材料之外,是吞噬一切的、天鹅绒般的宇宙深空。没有星光,只有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但在那绝对黑暗的背景下,一个巨大、暗红、缓慢翻滚着的复杂气旋隐约可见——那是太阳系边缘的木星红斑,一个存在了亿万年的风暴之眼,冰冷地俯瞰着人类渺小的挣扎。它亘古不变,见证过无数次毁灭与新生。
人类的舰队在哪里集结?赵启新此刻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坐在地球联合政府的首脑位置上?他那完美的新世界,能在这片黑暗森林中存活多久?
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掠过赵言楚死水般的眼底。那并非恐惧,也非绝望,更像是一种……洞悉荒谬后的奇异平静。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褚岩那张似乎掌控一切的脸上。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同意。”
褚岩脸上那公式化的温润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瞬,如同冰面裂开一道难以察觉的纹路。“明智的选择,赵先生。”他微微侧身,让开通往舱门的方向,伸手示意,“请随我们来,熟悉一下‘蓝色空间’号,您的新世界。”
冰冷的金属地板透过薄薄的复苏服传来寒意。赵言楚支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慢慢从冬眠基座上站起。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伴随着酸涩的钝痛,如同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朴义君和秋木玲子无声地移动位置,一左一右,形成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封锁了所有角度的半包围态势。
穿过空旷的冬眠甲板,厚重的气密门无声滑开。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弧形的廊道,同样由冰冷的哑光金属构成。光线是刻意调低的冷白色,勉强照亮通道,墙壁上嵌着粗壮的管道和闪烁着指示灯的复杂控制面板。偶尔有穿着同样深蓝黑色制服的人员匆匆走过,他们的脚步很轻,动作高效而精确,如同精密的机器零件。这些人见到褚岩,会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快速扫过赵言楚,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冰冷的评估和一种近乎漠然的戒备。这里没有地球舰船上的喧嚣和人味,只有一种纯粹的、为生存而铸造的钢铁秩序。空气中回荡着低沉的、无处不在的舰船系统运行声,像是巨兽沉睡中的呼吸。
廊道的尽头,是舰桥入口。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视野骤然开阔。弧形的舰桥空间巨大,数十个操作台环绕排列,闪烁着密集的指示灯和数据流。巨大的主观察窗占据了几乎整个正前方视野,将外面无垠的黑暗宇宙如同巨幕般呈现。操作人员坐在各自的岗位上,无人回头张望,只有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低声报告与确认指令的单调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一曲冰冷高效的交响乐。一种高度紧张却又极度压抑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褚岩走到中央舰长指挥台前,手指在光滑的界面上划过一道简洁的轨迹。嗡的一声轻响,一个无比清晰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庞大三维星域图在舰桥中央迅速凝聚、展开。冰冷的线条勾勒出太阳系的疆域,从炽热的内核到外围的柯伊伯带。代表行星的光点沿着各自的轨道缓慢运行。在这冰冷的星图上,靠近木星轨道外围的区域,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光点孤独地悬浮着——那是“蓝色空间”号自身的图标。
而在更远、朝向太阳系外侧奥尔特云方向的深空区域,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璀璨光点集群,如同宇宙尘埃汇聚成的星河,占据了星图上显眼的位置。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艘人类引以为傲的恒星际战舰。
“看那里。”褚岩的声音在舰桥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片巨大的光点集群旁边一个特意被放大标注的区域。那片虚空看起来空无一物,只有深邃的黑暗背景。但在星图精密的网格坐标系里,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被高亮红色光圈标记的点,正以一种恒定得令人不安的速度,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穿过遥远的空间,向着太阳系的核心区域——那片密集的人类舰队阵列——疾驰而来!
“它来了。”褚岩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天气预报。
赵明楚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代表“水滴”的、微不足道的红点上。所有关于三体探测器情报的碎片瞬间在脑中拼合:完美的镜面,绝对的光滑,无与伦比的强度……人类最前沿的科学理论在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无知带来的狂妄自信,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眼。两千艘星舰如同庞大的金属鱼群,排列着整齐而壮观的阵列,怀抱着人类文明的骄傲与勇气,安静地等待着。它们在冰冷的星图光芒中熠熠生辉,闪耀着科技与武力的荣光。它们在等待,等待那个渺小的红点进入射程,等待以雷霆万钧之势宣告人类的胜利。
多么愚蠢而辉煌的等待!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嘲讽和某种宿命般了然的感觉攥住了赵言楚的心脏。人类的命运,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正沿着一条清晰的轨迹奔向那个早已注定的、惨烈的终点。宏大而脆弱,勇敢而无知。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无形的毁灭乐章的前奏。
“有趣。”一个沙哑、低沉,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唇边逸出。这声音轻飘飘的,瞬间被舰桥内精密的机械嗡鸣和操作员低沉的指令声所吞没。
褚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他侧过头,看向赵言楚死水般沉寂的侧脸。舰桥冰冷的白光勾勒出那道深刻的轮廓线条,没有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褚岩的嘴角,那抹一直以来仿佛刻上去的温润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丝。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智者之间心照不宣的了然。
舰桥中央,那巨大的星图无声运转。代表人类庞大舰队的璀璨星河,依旧在虚空中闪耀着自负的光芒;而那个渺小的、致命的红色光点,正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沉默地刺破黑暗。
倒计时的秒针,在无声的宇宙深处,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