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小镇上空。狂风卷起尘土和零碎的垃圾在街道上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浓重土腥气。
“嗨,xili先生,最近你过得怎么样?瞧瞧这天气,真糟糕,我们好不容易搭好的棚子怕是要完蛋啦。”
正在修理围栏的爱德华太太抬起头,对着隔壁的邻居打招呼。
“您好,亲爱的爱德华太太。其实您可以直接叫我卡尔,时璃只是我过去的名字,我在这里登记的姓名是卡尔。”
时璃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得近乎脆弱的手臂,皮肤白皙透亮,可以看到下方淡青的血管脉络。他接过爱德华太太手中的木桩,干净利落地插进草坪,钉上铁钉。
“砰!砰!砰!”
几下沉稳有力的敲击,歪斜的围栏便稳稳扎根在湿润的草坪里。
爱德华太太有些愣神。
隔壁刚有人入住时,她曾以为新邻居是个离家出走的忧郁男孩,十一、二岁左右。毕竟那张脸美得雌雄难辨,身材也过分纤瘦,完全没经过青春期发育一样。
她想,这种刚刚觉醒自我意识的叛逆期小屁孩最难相处了。
但每当她需要帮忙时,新邻居都会主动上前帮忙,不管是搬重物还是修理灯泡,他都得心应手,言语间也成熟可靠。
她勉强接受了这个男孩实际上已经二十八岁的事实。
“太感谢你了。请你一定要来我家做客,我刚烤了土豆饼,热气腾腾的。”
身材瘦小的爱德华太太挽住时璃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自家带。
“好孩子,你真应该多吃一点,绝对不会后悔!”
好吧,她内心还是抗拒接受这一点,完全把时璃看作了自己十一岁的小孙子。
温暖的小屋里弥漫着食物诱人的焦香。土豆饼金黄酥脆,里面加入了少量松果仁,口感丰富。搭配上自家酿造的酸甜果酱,更是美味。
餐桌上还有两盘肉酱千层面,面皮、奶酪和白酱依次堆叠,在烤箱中烤成焦黄色,上面还铺着一层熬制的肉酱,肉汁浓稠,顺着面皮缓缓流淌,是爱德华太太的拿手菜之一。
爱德华太太的家人这几天都去了农场忙碌,屋里只有她一人,但桌上摆的食物是两人份,明显是提前给时璃准备的。
“谢谢,看起来很好吃!”
但在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时璃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杀虫剂气味,他脸色变得苍白了些。
爱德华太太发现了他的异常,连忙打开窗户:
“不好意思,这几天家里虫子实在太多,简直就像发疯了一样到处乱爬,我已经耗费了整整四瓶杀虫剂,好像没什么成果。”
时璃勉强挤出微笑,摇摇头:
“没关系,我刚搬过去那几天虫子也很多。于是去镇上找人买了瓶驱虫水,很有效果,一会儿我拿一瓶您试试。”
享用过爱德华太太美味的土豆饼和肉酱千层面后,时璃和她短暂寒暄了几句,就以天气不好为由告辞,回到了隔壁那栋木质的小屋里。
屋内空空荡荡,仅摆放着一张小床,桌椅,还有简陋的旧柜子。
只是随着房门打开,死寂的空气瞬间被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打破,如同无形的潮水在地板下、柜子后、墙壁的缝隙里涌动。
“老天爷啊,我连瓶子都没有,怎么变出来一瓶驱虫水?”时璃仿佛听不到让人不安的杂音,他咬咬牙,在喝过的纯净水瓶里倒满自来水,在里面挤上沐浴露、除臭剂、厨房清洁剂,用力摇晃几下后,里面变成了颜色气味都很诡异的液体。
这样大概看不出是什么了。
时璃深吸一口气,推门冲入愈发狂暴的风中。
风几乎要把他掀翻,好在爱德华太太的家很近,他走两步就到了。
“爱德华太太,驱虫水!”他拔高声音盖过风声,“用水稀释一下,洒在房屋周围就可以了,不会再有虫子靠近你的房间。”
说话间,他的视线在爱德华太太家的角落里扫过,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从地板下方、屋檐下、墙皮里钻了出来,伸出触角感知着什么。
“嘘!不要打扰别人!去那边。”
时璃指着自己的小屋方向,嘴里发出一种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频声音。
虫子很快消失,与此同时,爱德华太太的房门也打开了。
虽然不知道这瓶装在纯净水里的奇怪液体有没有作用——上帝,看起来简直就是她小孙子恶作剧弄出来的产物——她仍旧热烈的感谢了时璃,坚信这小瓶驱虫水一定会有效果。
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时璃不敢停留,赶忙回家。
推开房门前,他带着些疲惫的低语道:
“藏起来,别让我看到。”
门后的窸窣声瞬间加剧,又迅速远去。
时璃等了足足五分钟才推开房门。
地上仍有几只没来得及走开的小甲虫,正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爬。明明只是些低等生物,低级到不应该有任何情绪,时璃还是从它们慌乱的爬行中看出了惊慌。
很快,墙缝里钻出几只体型稍大的虫子,钳住那几只掉队的小家伙飞速爬开。
屋内又变得空空荡荡。
真糟糕。
时璃心想,为什么离开那里还会这样?就因为这幅该死的躯壳?
他,时璃,不是人类。
这样形容也不够准确。
他曾经是人类,一个死于意外的地球灵魂。
死后穿越到寰宇间最强大的种族——虫族的世界。他成为了其中一员,还是整个种族金字塔顶端、稀少而珍贵的雄虫。
在虫族社会中,雌虫数量众多,强悍无匹,能化身成强大的虫型在宇宙中穿梭,但力量的代价是极度的痛苦。他们的精神状态不稳定,随着年龄的增长,疯狂逐渐在体内积蓄,最后从精神到□□崩溃而亡。
而雄虫天生就可以降低他们的痛苦,自身实力却弱小很多,彼此相互依存。
重生为雄虫,他一度野心勃勃,幻想能成为统御亿万虫族的至高虫帝。所以他加入了军团,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磨练自己的精神力,一步步攀至S级的巅峰,成为现任虫帝陛下钦定的接任者,拥有了一部分虫族的支配权。
那时他掌握了e5星系的虫族大军,权势煊赫,风光无限。
然后,幻想破灭。
他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地球人。他试图平等的对待每一个雌虫,给予他们“人”的尊严。
结果呢?他最爱的雌君,他信任的下属,联手背叛了他。在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中,瓜分了他的力量。
他被迫成茧,勉强保住了性命,能力却退化到D级,精神海残破不堪。
即便如此,破茧后他都没想过找那个背叛者复仇,只想送他们上审判庭。
他依旧天真。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废物,如何与那几个靠他的力量彻底摆脱了雄虫依赖、成为虫族顶尖战力的叛徒对抗?
他知道自己不适合那个尊卑分明、弱肉强食的社会。
明白这一点后,他想方设法逃离了虫族中心,找到一颗偏远的人类星球居住下来。
人类开启星际大航海时代后,绝大多数人类都逃离了地球,每遇到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总会有人停下脚步,在新的星球安居。
这里就是一处。
一颗位于宇宙边缘,资源匮乏,被虫族征伐后遗弃的贫瘠星球。
他很满意,在人类的社会,他无比安心放松,不用时刻紧绷,维持住上位者的姿态。
只是这该死的虫族体质,时刻提醒他并非人类。
他身上似乎还残存着支配者的气息,某种程度上,他成为了这片区域所有虫子们的主宰。
放在以前,那些虫族至少平时都是人形,举止有度。
现在倒好,这种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根本没有什么智力,只凭本能靠近它们的“王”,光想想就浑身难受。
“你们……不要靠近住宅,自己去寻找合适的栖息地。”
时璃下了“命令”,虫子如潮水般退去,很快整个房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恼人的东西存在。
不过他知道意义不大。
这些小东西的寿命太短,新生的虫崽没收到他的“禁令”,又会循着本能继续聚集在他身边。
如果能心狠点,直接让这群恼人的虫子全部死绝就好了,他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工蜂咬死蜂后、蜘蛛吞食卵囊……
但所有生物在生态里都有存在的价值。
虽然他刚一过来就解决了这片区域的蚊子,毫不犹豫,甚至做完之后都松了口气。
显然此刻,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那般“绝情”。
喝下一碗热腾腾的牛奶后,伴随着风雨的呼啸声,他安稳入睡。
然而很快,他又坠入了无边的噩梦。
梦里,高大强壮的雌虫跪在他脚边,满身都是虐待的伤痕,卑微地祈求庇护。
银发蓝眸的英俊雌虫捧着鲜花,笨拙地模仿着地球人的样子单膝跪地,向他求婚。
战火纷飞中,一个个雌虫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为他筑起堡垒。
最后的画面,是一双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无机质的眼睛,贪婪的围绕着他。
也对,哪怕再也无法使用精神力,他仍是一个拥有生育能力的雄虫。
时璃猛地惊醒,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灌入屋内,本就简陋的房屋显得更加可怜了。
屋外暴雨肆虐,随处可以看到被吹翻的招牌、断裂的树枝……
如同末日降临之前。
他正要关上窗户,突然看到窗台上趴着几只小虫子,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感知到他靠近后,细小的触角疯狂抖动起来。
那些将他视作“王”的虫子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时璃屈起手指想把它们弹开,指尖即将接触到时,却只感受到它们纯粹简单的“喜悦”,迫不及待想要拥抱他的手指。
他深深叹了口气,再次感慨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虫族。
慈不掌兵,哪怕是不到指甲盖大的“小虫子兵”。
认命后,他披上雨衣一头扎进了门外狂暴的雨幕。
雨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泞中艰难穿行了半个小时,总算到了目的地——
一个偏僻的垃圾场。
真的太天真了!虫子能找到什么好东西呢?算了,不管是什么“好东西”,至少清理出来,免得这里聚集太多虫子。
时璃费力扒开一袋袋黑色垃圾,暴雨时不时吹进他的眼睛里,他不得不拼命眨眼,才能看清东西。
突然,他手中拖拽的袋子异常沉重,哪怕他的力气远超人类,都有些吃力。
他皱起眉,用力将那袋垃圾彻底扯开。
冰冷的、漆黑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躯体映入眼帘。
那光芒他再熟悉不过,呼吸骤然暂停。
垃圾深处,是一具雌虫残破不堪的躯体。胸腔以下部位完全消失,左臂折断,仅有一层薄薄的肉膜覆盖在伤口,可以清楚看到内里的心脏在缓慢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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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垃圾堆里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