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请你们二位去登山吧。”
诸伏高明如此说道。
《问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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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之前,降谷零就觉得有必要去长野县和高明警官见上一面,关于诸伏景光之死,他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有义务向景光唯一的亲属告知景光的情况,并为之谢罪。
但真正付诸实践,却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这中间隔了很久,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黑衣组织的覆灭,再比如他和赤井成为恋人——也是因此,他的谢罪之行始料未及地变成了二人同行,和高明的见面也变成了三人会谈。
而高明对他们的态度也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在听他们讲述景光卧底期间的事,并为景光的殉职道歉时,高明一直很平静。降谷从那平静中感受不到悲伤、愤怒抑或任何的责备。他原本为此做好了准备,如果可以选的话,他甚至更希望能从高明那里得到责备……但他唯有等待,直到令人压抑的沉默被打破,高明开口说话的一刻,他才鼓起勇气、抬起目光去直视对方的眼睛。
高明的眼睛和景光很像,眼角的线条很柔和。不同的是高明其人更为内敛,甚至可以称得上难以琢磨。
“是吗……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
“谢谢”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降谷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对面的椅子里跳起来。
“请不要这么说!”他攥紧双手,手臂微微发抖。“我……”
“那么,”高明打断了他,“就请你们二位去登山吧。”
“诶?”
降谷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根本没法理解高明的这句话。但高明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依旧读不出何种情绪。
“八岳连峰的冬日雪景很值得一看,不过景光去东京之前年纪还小,所以家人并没有在冬季带他去爬过山……”高明的嗓音很温和。“如果二位实在过意不去,那么就请登上八岳连峰的最高处,替他看一看那里的风光吧。”
说罢,他的视线转向了一旁的赤井,降谷这才意识到原本坐在他一侧的赤井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站了起来,赤井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高明似乎心中了然,朝他们露出一丝笑容,便也起身告别。
***
“都说了不要你跟来的……”
整理装备的时候降谷抱怨地瞥了赤井一眼,赤井站在不远处调整着防寒服的帽子,闻言不由苦笑。
“来都来了,就别再翻旧账了吧。”他垂下手,把烟盒从外套里掏出来丢进车子,仰头望向远处。天还没完全亮,连绵起伏的山麓隐藏在森林后方。“前面想找个吸烟区可真不容易。”
“忍着吧你。”降谷背起登山包,走过去帮他理了理帽子,顺手把他露在帽沿的一绺卷发掖好。赤井脸上的平静让他又想起了高明的态度。
总觉得,那两个人好像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协议,反而降谷才是整件事当中唯一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想到这儿,他看赤井的那张脸也忍不住觉得火大起来,又把赤井额角那撮卷毛从帽沿下拽出来,气呼呼地扯了一把。
“走了。”
赤井对于他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早就习以为常,降谷只听见背后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是FBI标准回复:“收到。”
八岳连峰位于长野县与山梨县交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所谓的八岳其实是这片火山地带的统称,而诸伏高明所要求的“最高峰”,是其中一座名为“赤岳”的山峰,海拔接近两千九百米。此地冬季虽然寒冷,但登山路线算是比较成熟的,正常情况下并不是很危险,许多登山客都会选择来一次“八岳纵走”,穿越群山。
他们两个是前一晚开车到的附近,住了一宿,清早才动身上山。两个人对自己的身手都有自信,但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便打算登顶后就返回,估计一个白天时间就足够了。
步行到登山口时太阳已经升起,看起来这是个适合攀登的好天气,但或许是寒冷的缘故,登山者十分稀少。山上的积雪没过他们的脚踝,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降谷总觉得行走起来格外沉重,心想早知道不带这么多装备了。
他望着自己呼吸在面前形成的白雾,心中仍然盘桓着那个疑问——为什么高明要他们来登山?
怎么想,这都算不上是一种报复或者补偿。
倒像是成了跟某个FBI一起出来度假……
如同听到了他的心之声,他唯一的队友在后方适时起了个话头:“降谷君,别一下子走得太快,登山的体力消耗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的好像你是什么徒步专家,”降谷扭过头,“明明是你走太慢。”
“欣赏一下路边的风景不也很好么。”
“我不喜欢这座山的名字。”
风镜遮住了赤井的眼睛,但还是能看出他在笑。“如果是被我连累的话,山也未免太无辜了。”赤井缓声道,“除去名字之外,你对它还有什么不满意?”
降谷望向前方。他不得不承认,赤岳是一座很漂亮的雪山,尤其是深色的树木披挂着白雪的样子,远远望去就像不均匀洒落着一层细软的糖霜。在地平线上还能看见如同波浪一般的富士山轮廓,映衬得天空更加深邃。他被美景震撼得一时语塞,遂更不想跟赤井聊天,只一股脑埋头朝前走。
越往高处,风就越大,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辨认方向,两人就像赶路的旅客一样不断跋涉着。到了山脊,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十几度,即使他们穿得很厚,也依然能感觉到寒气无孔不入,遇到岩石多的陡峭处,赤井便会靠近过来搭把手,降谷起初还有点不情愿,后来也顾不上了,两人互为支点,避免发生滑落。
就这样走了几个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山顶。
“这样就可以了吗……”降谷小声嘀咕。虽说这里确实视野开阔,能将寰宇万物一览无余,但实在是冷得要命,他茫然四顾,试图从其中体会到一些特别的内涵,但心情依旧无法释然。
抱歉,阿景。
看风光这种事,果然是没有办法由旁人代替的啊。
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颊,他既难过,又觉得烦乱。他不知道这是否就算完成了诸伏高明的愿望,也不明白这一趟旅行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意义。一旁的赤井在拍照,倒像是真来观光一样,降谷没有兴致,催促道:“行了,咱们下山吧。”
“是得赶紧下去。”赤井收起手机,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要变天了。”
降谷这才注意到他拍照的方向,确实像是起雾一样,有云层正在移动过来。明明早上还是晴天,出发前他还特意查询了天气预报。“怎么会……”
“山区的天气多变,还是小心为上。”
***
两人没再多犹豫,立刻动身向下。然而风雪很快便追上了他们,来时那些祥和的如同覆盖着糖霜一样的山峦,此刻迅速露出了冷酷的真面目,呼啸的风不断卷起霰雪扑打上来,他们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分不清东西南北。
虽然是往下走,但比上坡还要吃力,降谷喘着气,刚想低头看一下时间,脚下的雪层突然崩落。
“!!”
他鞋底一滑,下意识地用手里的冰镐想去勾住石缝,但身下的岩石倾斜且平整,落雪直接带着他在瞬间滑出去两三米远。与此同时赤井的声音模糊地夹杂在风中传来:“坐下!”
降谷及时把重心放低,但还是失衡翻了个身,赤井的手从后面一把抓住他,两人堪堪稳住。冰镐脱手飞出去,降谷看着它在山坡的岩壁上碰撞了几下,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你还好吧?”赤井也喘着,把他拉到怀里。降谷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嗯……”
难道这才是高明的计划?高明算出了山上会变天,想让他们这两个间接害死自己弟弟的家伙被风雪围困丧命,以达到泄愤的目的?不会吧??
他胡思乱想着,理智告诉他这很荒谬,他的心却又叫嚣着这没什么不合理。
人的生命是那么渺小,脆弱,在自然面前尤其如此。
在命运面前尤其如此。
他的同期们便是这样一个个仓促地离他而去,他们那样年轻鲜活,却又那样被粗暴地夺去了未来——为什么同样的事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么他在这里登山遇难享年29岁听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可是还有赤井。对,还有这家伙……他的脖子好像冻僵了,木然地勉强让自己转过头去,身边的男人还在大声对他说着话: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到那里风就会小些……
赤井如果跟他一起死在这,好像有些冤枉。
可是要他孤独地一个人死在这,好像也有些悲惨。
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发呆,赤井晃着他的肩膀,“降谷君,不可以在这种地方愣神。”说着又去拉他的胳膊,“别紧张,放轻松……”
放轻松?
“开什么玩笑。”降谷突然甩开他的手,“你难道真是来登山的?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身体——不,也不是突如其来,从他们踏上奔赴长野的旅途时,这股情绪就一直蛰伏在他心底,可却始终没能得到宣泄。
他想见高明,不只是因为愧疚,更是因为高明宛如他的镜子,他想知道,当一个人不断失去身边重要的人,却什么也保护不了时,该如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他想从高明身上得到答案,然而高明没有给他解惑,反而将他支到了这雪山之巅。
他不怕死,死了倒轻松,可偏偏身边还有个赤井秀一。
“都说了我一个人来长野,你非要跟我一起!明明……”喉咙被寒气剌得生疼,降谷哽了又哽,才嘶哑地吼出声来,“明明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我一直在抓着不放罢了!这些我都……都知道!可我就是——”
他没说完,因为赤井抬起手,下一秒吸氧的面罩扣到了他脸上。
“冷静,零。先调整呼吸。”
说罢,赤井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开始往山下移动。降谷一只手握着氧气瓶,另一手被赤井牢牢握着。他想起当他们与高明告别,走出房间之后,赤井也是这样忽然间握住了他的手,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因为会面时一直攥紧拳头,指甲都陷在手心里抠出了深深的血痕。那时的赤井一点点将他的手指舒展开,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此刻漫天风雪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跌跌撞撞,心脏也跳动得很艰难,他的大脑告诉他现在不可以哭,眼泪会冻住,于是他拼命地忍耐着,连下颌都绷得发酸了。
该怎么办啊。
无论是对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对赤井,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山峦仿佛无穷无尽,一脚深一脚浅,颠簸的步伐逐渐变成机械向前。这时他感到风声变小了一些,赤井把他带到了山腰的那片小树林里,让他靠在一棵树下。降谷弓下腰扶着膝盖,努力平复着自己,听到赤井说:“如果你认为我没有错的话,那么你也没有错。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错的话,那么我也有错,我们的责任五五开。”
降谷惊愕地抬起头,赤井的风镜上粘着雪花,看不清双眼,可语气还是老样子波澜不惊,让人既觉安稳又莫名火大。降谷缓了缓,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惨然笑了。
“赤井,你这人……为什么总能这么冷静?”
赤井没有马上回答。就在降谷以为他是不是被自己刚才的任性惹恼了时,赤井才重新开口,出乎意料,降谷听到他的语气少有地染上了一丝酸楚。
“因为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好好地看着他,所以不能让自己‘滑下去’啊。”
他们在昏暗的风雪山林中对视着。降谷看着赤井的脸,赤井额角那缕头发已经冻上了冰,显得有点滑稽。但降谷没有再笑。他只是上前两步,然后用平生最大的力量抱住了赤井。
在这个瞬间,他终于理解了高明。
他、赤井和高明,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他们都失去了许多,可高明和赤井先他一步懂得了这个道理,他们不是没有伤痛没有感情,他们只是决定注视着眼前而已。不同之处或许在于,赤井把过往藏在烟、酒和那顶针织帽底下,而高明把过去埋在了长野冰天雪地的群山里。
他抱着赤井,赤井也抱住他,宽大的手掌隔着防寒服的帽子摩挲着他的后脑勺。他想起赤井上山到现在还一根烟也没抽过。他还想起许多事,想起他们从敌对到艰难地和解,想起赤井第一次吻他的样子。
“回家吧。”降谷轻声说。
***
他们回到登山口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风雪还是没有停,看样子似乎要下一整夜。出乎意料,长野县警的车子停在那里,逆着灯光,降谷和赤井看到有个人背着双手站在车前。
“抱歉,我也没想到天气会变成这样。”见他们平安归来,诸伏高明也走上前,“如果你们没有下山,我们正打算去搜寻你们呢。不过……”
他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道:“孙子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说的或许就是这样吧。”
他明亮的视线越过赤井,看向跟在后面的降谷,如同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在弟弟身后来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始终板着脸的少年。然后,头一次,他在降谷零的脸上看到了微笑。
“喂,高明,”警车另一边有人喊道,“没事的话就走了。”
他扭过头,大和敢助和上原由衣站在那,由衣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敢助则只是瞥他一眼,便低头钻进车里去了。
高明重新转向前方,飘飞的雪花中,降谷无声地挽住了赤井的手臂。
看来你也找到了呢——为之活下去的理由。
在心中默默地祝福着彼此,他们又一次地、同时说出了“再见”。
FIN
FT/看M28对长野的雪山印象深刻,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只不过长野的雪似乎更加凛冽。
我想他们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个核心创伤,只是不知道青山会不会描写,又会如何处理。M28安室没有跟高明哥有所交集,也是挺遗憾的……
登山总是一种充满象征意义的活动,我自己很久没爬过山了,只能在想象中构建这样一个故事,写得体力不支hhh就这样吧。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这是永恒的难题,但身边有人在,相信终会翻过那座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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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赤安】问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