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州,西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四合院。
这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满院的绿植和一池悠然自得的锦鲤。
青砖灰瓦,木质连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泥土的芬芳。
这便是影帝徐闻山的私人工作室。
一个穿着利落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正站在院中的石桌旁。
她叫洪清,是徐闻山的经纪人,圈内人称“洪姐”。
此刻,她正以一种高效而精准的语速,汇报着手头积压的顶级项目。
“第一个,《帝国黄昏》,秦导的新作,钦点您演末代皇帝,投资八个亿,从皇城影视基地到北方行宫,一比一复刻了太和殿,制作班底全是顶级的。”
院子另一头,一个穿着素色麻布衫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专注地修剪着一盆罗汉松。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地传过来:“这位皇帝的一生,史书里写得明明白白,他自己也写了半辈子。”
“秦导还想拍出什么花来?让一个快入土的皇帝去星梦乐园一日游吗?推了。”
这男人正是徐闻山。
他四十来岁,面容方正,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经过岁月沉淀的静气,可说出的话,却总带着一股让制片人头疼的尖锐。
洪清眼皮都没跳一下,显然早已习惯。
她翻过一页文件,继续道:“第二个,北辰州的巨石影业牵头,《星际迷航:遗落方舟》,科幻S+。
导演是拍过《深空漂流》的那个光影城团队,片酬给到了八位数,税后。
他们保证您的角色是绝对的核心,有人类文明救世主的光环。”
“咔嚓。”
徐闻山剪掉一根多余的枝丫,吹了吹上面的尘土。
“剧本我看过简介,飞船的能源核心是一块‘暗物质水晶’,反派的动机是想抢水晶去复活他的初恋女友,他们管这叫科幻?”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告诉他们,我只演科幻,不演太空歌剧,更不演神话故事,推了。”
洪清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依旧保持着职业的微笑。
“好的,第三个,天影集团的悬疑项目,《第七宗罪案》,双男主,另一位是去年新晋的影帝周川。”
“剧本是目前市场上评价最高的原创本,逻辑缜密,反转惊人。”
“那个我看过。”
徐闻山终于走到石桌旁,端起一杯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
“凶手的动机是警察踩死了他养的仓鼠。”
“为了这只仓鼠,他策划了一场长达十年的连环杀人案,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编剧是不是觉得观众的智商也跟仓鼠一样?”
洪清合上了文件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知道,徐闻山不是在耍大牌,他是真的觉得无趣。
他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钱、名、地位,他什么都不缺。
唯一能让他动心的,只有能点燃他创作欲的角色和故事。
可这样的东西,太少了。
他已经三年没正经接过一部戏了。
外界传言他要息影,只有洪清知道,他是在等,等一个能让他觉得“值得”的本子。
圈内给他起的外号,比他的影帝头衔还响亮——剧本粉碎机。
“算了。”
徐闻山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准备回去继续摆弄他的盆栽。
“要是没什么好的剧本,就都推了吧,告诉他们,我最近在研究一种古老的榫卯结构,没空。”
“哦,对了,还有个凑数的。”
洪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文件夹的最后一页里抽出一份薄薄的资料,脸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幻音工作室,就是拍那个《夏洛特烦恼》的,送来一个项目,叫《我不是药神》。”
她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现实主义题材,编剧是凌夜,就是那个音乐人凌夜。”
“项目评估风险极高,题材非常敏感,听说在星耀娱乐内部都差点被毙了,要不是董事长力保,这项目都出不了他们公司大门。”
“给的片酬…倒是很有诚意,但跟前面几个没法比。”
“不过他们这个邀请方式倒是挺别致的。”洪清扬了扬手里的资料。
“给了一份剧本大纲,然后附上了一首歌,说务必请您听完歌再看大纲,歌曲叫什么…《只要平凡》。”
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可笑。
一个刚入行的新人,拿着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项目,就想来请徐闻山这尊大佛?
还玩这种花里胡哨的套路?这是把电影圈当成选秀节目了?
“幼稚。”她给出自己的评价。
“大概是觉得靠一首歌就能打动您?现在的年轻人,想法总是这么天真。”
“我本来想直接拒了,但对方那个项目负责人韩磊,倒是挺执着。”
“亲自把东西送了过来,还非要约个时间,说要跟您当面谈。”
“我让他把东西留下就行,他说东西可以留下,但非得跟你见一面才行。”
她说完,就准备把这份资料也收起来。
“等等。”
正准备转身的徐闻山,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洪清手里的那份资料上,或者说,是落在了“一首歌”这三个字上。
“歌?”
他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波动。
在收到的一百份剧本里,九十九份会附上制片人的银行卡余额,导演的获奖履历,或是诱人的票房分红计划。
附上一首歌的,这是头一个。
这打破了他认知里的常规套路,像是在一桌油腻的大餐里,忽然递上了一杯清茶。
洪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一首歌,我觉得…”
“放。”徐闻山打断了她的话。
“啊?”
“我说,放来听听。”
徐闻山重新坐回石凳上,看着满院的绿意,神情恢复了平静。
但洪清跟了他这么多年,能感觉到,那平静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洪清虽然满心不解,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但还是听话地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音频文件。
她甚至都没下载,只是点开了对方邮件里的附件链接。
她腹诽着,一首口水歌能听出什么名堂?难不成还能听出个金龙奖来?
下一秒,音乐响起。
没有华丽复杂的编曲,只有一把简单的木吉他,像是深夜里一个疲惫的旅人,在你身边坐下,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粗粝的,仿佛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男声,毫无预兆地钻进了耳朵里。
“也许很远或是昨天,在这里或在对岸…”
洪清皱了皱眉,这声音,就像是路边摊炒了半宿板栗的小贩,嗓子里卡着一口浓痰。
可徐闻山的背影,却在她毫无察觉间,坐直了。
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分辨风中的某种声音。
这声音里,没有技巧,没有炫耀,甚至不优美。
但里面有一样东西。
有烟火气,有磨损感,有被日子盘了多年的包浆。
有“人”味儿。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演过的第一个角色,一个在码头上扛了一辈子麻袋的老苦力。
那人说话,就是这个调子。
然后,就在这片粗粝的底色上,一个纯净得不染尘埃的女声,像一道微光,毫无征兆地,温柔地切了进来。
“在心碎中认清遗憾,生命漫长也短暂…”
洪清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这两种声音的质感,反差太大了。
一个在泥里,一个在云端,混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耳。
这完全违背了音乐制作的和谐原则。
然而,徐闻山却闭上了眼睛。
这撕裂感…
这碰撞感…
太对了。
这不就是生活本身吗?
泥沙俱下的现实,和遥不可及的理想。
沉重不堪的肉身,和一丝不灭的念想。
绝望和希望,在同一首歌里,互相拉扯,互相定义。
“没有神的光环,你我生而平凡…”
当两个声音终于汇聚在一起,唱出这句歌词时。
徐闻山放在石桌上的手指,轻轻地,叩了一下。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歌声在回荡。
洪清看着徐闻山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小看了这个叫凌夜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