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程六出
醴泉别院, 崔夫人、孟忻与孟绍文站在门前,一一送别诸位官眷。
这场本就另含深意的生辰宴,因着宫中一书圣旨,竟奇异地走向了远比孟家人的预期还要好的地步。
众位宾客无论心中作何想, 面对崔夫人, 自然是摆足了笑脸与喜气。崔夫人也不吝展露自己的欢欣, 笑得眉眼弯弯, 就连脸上也露出几分傍晚的霞光。
相比之下,孟忻就稳重许多。
几个家中背景颇深的同僚打趣他眼光好,这一挑就挑中了郡主料子, 似真似假地怨他藏私、怎的不传授些辨人识性的心得。
对此, 孟忻只笑笑, 轻描淡写道:“郡主的生父二十年前在紘城拼死杀敌,郡主天生便带了这份血性,自然与你我这等靠着祖辈荫庇、安逸享受惯的人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 脸色都不大好看, 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毕竟,人家可是先一步将自己都骂了进去。
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刘氏才拉着徐珊娘的手姗姗来迟。两个大人在一旁寒暄, 徐珊娘却有些失望,眼睛不住在周围张望。直到她远远看见程荀的身影,这才雀跃起来。
“程姐姐!”
徐珊娘小跑到程荀跟前, 揪着她的衣角, 满眼期待:“程姐姐, 过几日来我家里玩,好不好?”
“珊娘……”刘氏有些无奈, 低声提醒她。
程荀好脾气地笑笑,弯腰看着徐珊娘嫩生生的脸,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呀,我等着你的帖子。”
送走刘氏与徐珊娘,前来道别的宾客络绎不绝。程荀几个小辈站在孟崔夫妇身后,乍一看,当真是个个灵秀俊朗、霞姿月韵。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众宾不免都要赞上两句,崔夫人听得喜笑颜开,只比自己被人夸了还要开心。
陆陆续续送走宾客,别院门前终于冷清下来。忙碌一整天,崔夫人此时却不见疲累,反倒容光焕发,终于得空问起程荀。
“那个胡……”
程荀低声解释:“我安排了车马,叫人单独将她先送下山了。随她同来的那位孙主事的儿媳也已过去了。”
崔夫人叹口气,眼带无奈:“我是担心你!”
晏决明含笑站在一旁,说出的话却有些冷。
“姨母放心,她翻不起什么波澜。”
时值傍晚,夜风乍起,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方才落过一场雨,山间雾气缭绕,林间路亦满是湿泥。
按原定计划,恰逢孟忻休沐,众人本打算在别院小住几天,也难得赏赏春光。可这圣旨一来,程荀之后恐怕还有得忙碌,崔夫人与孟忻一合计,便干脆带着家中孩子先行回府。
回程匆忙,丫鬟们简要收拾了几人的行李,剩下的家什只等下人们之后再送到京城。马车停在后院山路上,一行人穿过别院,各自坐上马车。
山中一场雨,打落枝头许多红。
车轮碾过湿滑的山路,细碎的花瓣拓印在一条条泥路上。程荀倚在窗旁,垂首望着满地落花,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不远处,晏决明身骑黑马,一路拉着缰绳不紧不慢跟在马车后,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打转。
可直至马车驶出邱山,程荀的侧颜从窗旁消失,她始终没有回头。
晏决明收回视线,拉紧缰绳,纵马至车队最前。
行至京城,已是星月垂落的时辰。孟府门前灯火通明,几架马车列次排开,丫鬟小厮上前迎接。
奔波一日、又宴请了众宾,即便心中几多激动欢欣,崔夫人此时也难掩疲累,倚靠着孟忻睡了一路。
刚被孟忻扶下马车,她睡眼正惺忪,就听身后有个男人低声下气赔笑:“少爷,侯爷在家中备了……”
听见“侯爷”二字,崔夫人一身睡意当即就被惊跑了。她气势汹汹地转身,只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管事站在晏决明跟前,低头哈腰、小心翼翼试探着。
崔夫人当真是恨透了晏家的人,当即便要将那人斥退,晏决明却转身看向她。
“姨母,我今夜要去侯府一趟。”
“你……”
崔夫人怔住了。
几步外,程荀方才下马车,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却见晏决明的视线越过崔夫人,静静落到她身上。
他笑了下,眉目清朗:“替我留个门,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程荀移开视线,假装不知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崔夫人勉勉强强点了头,晏决明不等那管事引他去停在路边的侯府马车,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蹄疾驰而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崔夫人朝那管事翻了个白眼,迁怒地推开孟忻的手,大步流星进了府。孟忻摇摇头,提步跟了上去,顺手将傻站着的孟绍文拉走。
路过程荀,他脚步微顿:“走吧,别看了,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程荀自然地收回视线、跟上他的步子,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已过了正经晚膳的时辰,宴饮一日,也说不上多饿,崔夫人便只让厨房送上些清粥小菜。
众人行至正院,崔夫人留程荀、孟绍文姐弟俩在院里吃饭,孟绍文却与几人道别,独自一人匆匆回了院子。
崔夫人看着孟绍文的背影,忍不住对程荀埋怨:“一个二个都不省心。”
离明年春闱还有大半年之久,孟绍文却已早早准备起来,不说悬梁刺股、也算得上是通宵达旦了。
就连今日去邱山上,于他而言,已属难得的松快。一路上,他便念着要赶快回院儿里,趁着睡前再读两遍书,将落下的功课捡起来。
虽说刻苦至此,可真要论起来,孟绍文对科考并不热衷。相比书里的之乎者也,机关造术似乎更得他心意。
而从小到大,孟崔夫妇也未曾给过他什么压力,他想钻研什么,向来凭他喜欢。可或许是身为孟忻独子、崔清外孙,孟绍文自有一份坚持,无论旁人怎么说,都要逼自己考出个名头。
程荀自然明白崔夫人这抱怨里有多少心疼和自豪,闻言笑道:“那可不行,今日还未过,怎能让寿星不高兴了,我这就让人将他们都叫回来。”
孟忻附和:“儿大不由父,趁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活动得开,可得多教训教训。”
崔夫人杏目圆瞪:“有这力气就去将院子扫了!”
三人说笑着走进正院,屋内已摆好饭菜。简单用过饭,孟忻坐在桌前品茗,崔夫人则与程荀提起此后进宫谢恩之事。
“……这里头名堂多,待上了玉牒,还需去见见寿王。”
程荀得封郡主,名头上是被认作寿亲王的义女。
寿亲王长先帝近十岁,早年因为不良于行,在夺嫡之争中早早出局。但因他为人宽厚、娘家也有几分体面,又是上头仅剩的一位皇兄,先帝为表手足之谊,对其也多有厚待。
故而寿亲王虽深居浅出,在皇室宗亲中却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先帝那一辈皇嗣兴旺,宗亲中郡主、县主亦不少见,可能得当今圣上亲封、还能记在寿亲王名下的,也独程荀一人了。
崔夫人与她大致说了说寿亲王之事,程荀这才对这份恩宠的分量有了些实感。可崔夫人很快便发现她神色间不仅不见欢欣,反倒有些沉重,不由得停下了话头,放轻声音问她:“可是累着了?是为娘不好,明日再同你说也不打紧的。”
不远处,孟忻也不动声色望了过来。
烛火的暖光照得程荀脸上的迷惘更浓。
她看着崔夫人,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程荀满目怅然-
晏决明将晏家管事甩下后,便放慢步子,拉着缰绳不疾不徐走在街上。
夜近深,京城街上行人渐少,沿街铺子也陆陆续续收起板凳、幡子。
路遇一间眼熟的点心铺,想起程荀曾提过一次这家的马蹄糕不错,他脚步一转,赶在店家打烊前,顺道买了些点心带上。
而宁远侯府门前,本在晏决明之后的管事早早便到了,见他没出现,以为自己又办砸了事儿,在门口急得焦头烂额,愣是不敢进府报信。
不知等了多久,眼见大路尽头终于现出晏决明的身影,管事仿佛看见救星,满腹怨言全消,谄笑着小跑迎上去为他牵绳。
走近府前,晏决明翻身下马,管事殷切地接过马鞭,“少爷,侯爷在书房等您。”
晏决明瞥他一眼,大步踏入侯府大门。
“你去告诉他,我在祠堂等他。”
一走数年,据晏决明上一次回侯府,已有五年之久。
府内陈设与记忆中并无多少差别,仍旧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
宁远侯府传家数代,整座府邸历经几朝风雨,修缮至今,不但不减华贵,反倒多添了几分岁月流逝刻下的古朴大气。至于那藻井彩画、山墙瓦兽,更是无一处不体现着侯爵府的规制。
晏决明一路朝府中走,路上遇见不少下人,皆恭敬退避在侧。他一眼扫过去,灯火昏暗,他们的身子被阴影罩住,一眼望过去看不清样貌,只觉面生。
他脚步不停,很快收回视线。心中又想,这偌大一个侯府,又有谁不是板滞麻木、面目模糊?相似的衣裳、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姿态,像一篓寻常成色的棋子,一把抓出几十个,无甚区别。
下人如此,主子亦然。
穿过前院,晏决明轻车熟路地绕过一重重茂林,眼前露出一道古朴的大门,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晏氏宗祠。
夜已深,祠堂外鸦雀无声。
晏决明推开大门,迎面便是通明的灯火。晏家先祖的牌位摆了整整一面墙,每座牌位旁都燃了一盏长明灯,将石砖地都浸出了一层润泽的暖光。
晏决明缓步走进祠堂,抬头往上看,满墙牌位仍在其上高高矗立着。夜风吹得烛光摇曳,照得满屋鬼影幢幢,令他猝不及防想起当年那个夜晚。
只是如今再看,彼时高山一般压得他无力喘息的祠堂,而今好像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头顶房梁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晏决明收起眸中情绪,转身看向来人。
“……决明。”
晏淮匆匆赶来,又在看见晏决明时猛地止住了脚步。他一身衣袍如往日庄重体面,神色中却带了几分讨好,显得有些滑稽。
晏决明长身玉立,负手站在他跟前,没有称呼、亦没有问候,神色淡然。
“侯爷,我今日是来取我母亲的牌位的。”
晏淮愣住了。
“而今我已不是晏家人,崔怡的牌位也不宜再受晏家子孙香火,还请您还给我吧。”
晏决明说得云淡风轻,晏淮气得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什么叫你不是晏家人?你不是晏家人,你是谁?”
晏淮这话说得颇为无耻,晏决明听得心底忍不住发笑,可话说出口,却尽是郑重。
“侯爷,早在十年前我便告诉过您了。”
“我不是晏决明,我是程六出。”
第182章 父与子
“我不是晏决明, 我是程六出。”
话音落,晏决明清晰地看见晏淮那被愤怒占满的脸上空白一瞬,露出了些许疑惑。
而后,许是记忆终于浮上心头, 晏淮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 抬起手, 不知指着什么方向, 错愕地反问,“程六出?你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他荒谬地嗤笑一声,喃喃重复, “程六出?”
晏决明背过身, 目光淡漠地划过那一个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声音不冷不热。
“劳侯爷还记得这陈年旧事。”
晏淮强压下满心愤怒,几步绕到他身前,试图解释:“就算你怨我,可又何必说此气话?”
“我知道, 此前你受奸人污蔑, 是爹寒了你的心,爹对不起你。”晏淮声音发虚,底气有些不足。
晏决明冷眼看着他, 一言不发。
“可我将你移出族谱时,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晏淮望着长身玉立站在眼前的晏决明,眼神复杂。
昔年晏家先祖跟随太|祖南征北战, 在马背上打下江山, 开国后便得封爵位, 子孙承爵、世袭罔替。
宁远侯府绵延数代,可世上何来亘古的富贵?
到晏淮这一代, 晏家手中兵权零落、子孙资质寻常,主支旁支又精于算计、龃龉不断,晏家在朝中已无多少声量。在京城宗亲勋爵之中,或许仍有体面,却也早已大不如前。
老侯爷身弱体虚、寿数有碍,偏偏子孙缘浅,前头几个孩子要么早夭、要么娘胎里带了痴傻。旁支的人几多暗示、只差将挑选好的子孙送到侯府承爵,为了家产爵位不落入旁人之手,老侯爷憋着一口气,近四十的年纪,终于得了晏淮。
许是上天眷顾,晏淮生来才思敏捷、身强体健,不光生得一副好容貌,于人情世故、交际应酬上更是早生慧根。老侯爷对此自然喜不自胜,在他身上倾注半生心血,只愿他能早日担负起整个侯爵府的家业。
从小到大,晏淮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一言一行,所为非你一人,而是晏家,切不可让先祖蒙羞。
晏淮早在明白自己究竟是何人之前,先一步明白的,是自己身为晏家人的责任。
可晏家一步步走到今日,一人之力,又能带来多大改变呢?
晏家早年在军中还有不小声量,可自大齐朝吏治趋于稳定后,朝廷扶持、启用新将,晏家在军中地位尴尬,还屡遭奸人陷害、政敌攻讦,处境愈发艰难。
而晏家先祖亦明白断尾求生的道理,利落地交出了手中兵权,顶着世袭罔替的侯爵名号,只求子孙在这京城中做个富贵闲人。
为此,哪怕后人有心重振晏家昔日荣光,但因祖上这出旧事的缘故,加之晏淮本人亦不善刀马剑术,基本断了从军这一条路。无奈下,晏淮走了科举的路子,只求能以文官之职,在朝中夺得一席之地。
好在晏淮于仕途经济上还当真有些天资,超品勋爵的背景、加之长袖善舞、揣摩圣心的手段心思,很快便在朝堂上立稳脚跟。
行走在外,从前京中过江之鲫一般的落寞勋爵不再,转而代之的是有体面、有实权、有皇帝恩宠的宁远侯晏淮。
然而即便如此,晏淮也明白,仅凭他一人撑起晏家,远远不够。
直到晏决明回来了。
那个曾因疏忽而被流落在外的晏家血脉,那个小小年纪便心有成算、名冠京城的宁远侯世子爷,他此生最满意的杰作,才是真正能带领晏家走得更高、更远的人。
晏淮忆起从前种种,满腹心酸,不由又愤然重复。
“……我将你移出族谱,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祠堂内短暂的安静,晏决明的目光古井无波,静静看着强忍情绪的晏淮。
他问:“侯爷,您究竟是痛心儿子通敌叛国、未能走上正道,抑或遭人陷害、生死不明,还是晏家遭蒙连累、爵位不保呢?”
这话像是点燃了晏淮积蓄已久的沉默,他呼吸一窒,骤然爆发。
“那时京中局势有多诡谲,你在东宫伴君多年,难道分毫不知?”晏淮飞快辩驳,“誉王狼子野心,太子禁足东宫,先帝又……如此情形,难道要晏家上下几百口人、晏家百年来的声名,全都葬送在此?”
“那可是全族俱没的大罪啊!”
他上前一步,一双手紧紧抓住晏决明的双臂。
“孩子,父亲如何不明白你的难处。”
他微微仰头,目光描摹着晏决明的样貌,像在看一幅完美无缺的画。
不知不觉,从前那个瘦弱反骨的少年,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你是晏家最出色的孩子,宁远侯的爵位,又舍你其谁?当初是爹寒了你的心,可如今奸人已伏诛,圣上亦对你青眼有加,又何必再与我斗气、因小失大?他日你袭爵,又手握一方兵马,那便是如虎添翼,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声音一顿,好似陷入回忆。
“当年你从江南回来,便与我说要从军,‘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为父一直记到今日。你有此志向,为父心中何等高兴……决明,晏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中的啊!”
晏淮语气激动,似乎笃定了晏决明无法拒绝着世代之功,可晏决明垂眸望着他,冷不丁说道:“侯爷,当初您怎么没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呢?”
晏淮眉心一蹙,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晏决明轻轻扯下胳膊上的两只手,后退两步,目光在祠堂内扫视一周。
“当年我被晏立勇带回京城,您的手段可比这粗糙多了。轻则斥责,重则打骂,却唯独没有这口若悬河的水磨工夫……”
说着,他走到祠堂正中,指着眼前一块地面,语气中带了几分疑问。
“我出逃京城,侯府布下天罗地网将我抓回。那一夜,侯爷就在这块地上将我打了个半死,侯爷还记得吗?”
晏淮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背对着晏决明,神色渐渐僵硬。
“我原以为是侯爷对家中人仍有几分真心,而今看来,只是因为当初我年幼身弱、手无筹码,侯爷不屑于费那份心罢了。”
晏决明负手站在他身侧,父子二人恰好一前一后背对着。
“我从前便疑惑,为何侯爷明明对所有人都进退有度、筹谋盘算,可从见我第一面起,逼我低头的手段便如此粗暴,连利诱都舍不得用。现在想来,不过因为你是父,我是子,侯爷便觉得我天生就是你的东西,就该听你的。”
晏淮终于被他的话激怒,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后悔、恳切消失了,目光冷如寒潭,眼角的细纹仿佛冰面的裂痕。
他幽幽发问:“决明,你我难道不是父子么?”
“侯爷,你我当真是父子么?”他声音平静,“此地只有我二人,又何须做一出父慈子孝的戏?你与我明明都心知,只要能重振晏家,晏决明、晏决文、甚至晏平康,又有甚区别呢?”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父亲,我不过你手中一颗筹码而已。”
晏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还有怨言。”他压抑着愤怒,声音冷到了极点,“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我又有何处对不起你?”
“你方才归家,想拜傅先生为师,我想尽法子四处寻摸关系,愣是求傅先生见你一面,让你拜得大儒为师;
“你初入京城,还不知朝堂、皇宫水又多深,便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参选太子侍读。我念你上进,也允了;
“就连当初你卷入储位之争,执意要去搅江南盐运那滩浑水,丝毫不顾晏家在朝中不偏不倚的处境,我也允了!”
晏淮额上青筋暴起,逐渐提高声音。
“我尚且在世,你那崔家的姨母便来大闹一场,硬生生将这侯府分了家,平白让旁支的看了我多年的笑话,暗中不知编排我多少次光杆侯爷!
“你生母的嫁妆私产我便不说了,你可手中握了大半个侯府的身家,多年来行事却不知谨慎,屡次将侯府拉入险境,我可曾说过你一句!”
晏淮愤然转身,目光炯炯,怒火中烧。
“多年来家中种种艰辛,我只字未提,你竟还满腹怨气?当真遂了你母亲那句话,你就是个养不熟的!”
祠堂空荡荡,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晏决明侧身朝他望去,只见那张他肖似的脸不见平日的稳重肃然、英俊端方,反而微微扭曲着。
晏决明一时有些恍神。
他早就看清晏淮的精明谋算、万事以利为先,可听他亲口说出那些庸俗的、琐碎的、与他那一身谋臣气度不相符的钱财算计、虚伪傲慢,仍是觉得心神一震。
某道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轰然倒塌,晏决明心中骤然一松。
他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短暂的失神后,晏决明开了口。
“我的母亲,就在这祠堂里供奉着。”他冷冷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哪位‘母亲’?”
屋中陡然一静。
晏决明幼年被拐走、流落乡野一事,至今仍是一笔烂账。哪怕众人心中都各有答案,这么多年来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人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人不敢,有人不愿,有人不屑。
晏决明转过身,缓缓走到他身前。
“父亲,我且不论你口中那些忤逆之举,究竟为晏家带来多少利益。”他在晏淮身前站定,口吻平静,“这些年来,父亲确实为了我付出良多。我承认,若没有父亲,绝没有我今日。”
他忽然放缓的话没有令晏淮松一口气,反倒莫名提起了心。
“你这是何意?”他眉头紧皱,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话,袍脚一掀,骤然跪在他身前。
“父亲,这条命是你给的。”他昂起头,一双眼睛黑亮赤忱,“我并非得鱼忘笙、忘恩负义之辈,可这些年的恩情,难道当真要如那哪吒,割肉去骨,才能偿还吗?”
“什么?”晏淮心中警铃大作。
说罢,晏决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他高高抬起手,俨然就要刺向心口。
“那我便还给父亲吧。”
“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晏淮猛地扑向他,双腿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惊惧地瞪着眼睛,几乎失去了呼吸。
而眼前,那柄匕首的刀尖距离晏决明的颈子不过毫厘之差。
满墙摇曳的烛光倒映在晏决明眼中,像冲天的火焰,又好像日光下奔涌的江水。
腥膻粘稠的液体从晏淮指缝间漏出,一滴一滴,落入晏决明的前襟。
他们面对面,从未有过那么近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可以看清他隐藏在鬓角的白发,与眼角细微的纹路。
儿时那座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高山,如今也苍老了。
晏决明望着他,轻声说:“父亲,这么多年,我从未将自己看做‘晏决明’。”
“我心中,从来没有侯府。”
晏淮仍呆在原地,恍若未闻。直到目光从那刀尖转向他平静到没有分毫波澜的面孔,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是南征北战、从胡人刀马下活下来的年轻将军,他是顶着一个侯爵之名、已垂垂老矣的文官。
若他当真想寻死,他怎么拦得住?
若他当真想离开,他又怎么拦得住?
今时不同往日了,晏淮。
晏淮手一松,怔怔坐倒在地。
而晏决明仍稳稳拿着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取下头上的发冠,一头青丝霎时散落在身后。
“伤父亲体肤,是儿子不孝。”
他缓缓抬起匕首,锋利的刀刃穿过一背长发。
“侯府多年栽培,六出感念在心,不敢忘怀。将来若有得用六出之处,父亲尽管开口。”
长发归拢,匕首落在肩后,刀刃一点点割断长发。
断发倏然落地,他从身后收回手,刀尖不甚划过掌心,血珠顺着刀口滚入断发之中。
他半身长发仅剩散落肩膀的长度,他将那把断发梳拢,放在晏淮面前。
晏淮颓丧地坐在原地,神情呆滞,满是血痕的手搭在身侧,深红的血如溪流一般,顺着石砖地,流到他膝前。
他放下匕首,双手伏地,深深跪在晏淮身前。
被划破的掌心盖在那条红色的溪流上,鲜血交融。
额头碰到冰凉而坚硬的石砖地,这触感何等熟悉,他骤然便被拉回那个满身是伤、饥饿绝望地倒在祠堂的夜晚。
他闭上眼,前尘往事霎时消散。
半晌,他站起身,从那墙上取下崔怡的牌位。
晏淮始终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经过晏淮时,他脚步微顿,说:“侯爷,多保重。”
走出祠堂,迎面拂来一阵风,将他凌乱的短发吹到脑后。
夜风卷着青草花叶的香气,程六出脚步轻快,一脚踏进春风里。
他想,阿荀,六出来见你了。
第183章 向小园
走出祠堂, 各异的目光好似暗箭,从四周角落中飞射到他身上。
程六出衣角翻飞、断发散乱,兀自穿过那熟悉的亭台、游廊,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
直到走过正院外一道垂花门, 狭窄的石子路尽头, 几道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才将将停住脚步。
今夜月明星稀, 廊下灯火阑珊,刘氏一身寻常藕荷圆领窄袖袍,头上亦只插了支翡翠簪子, 不见侯夫人的雍容华贵, 反倒像个操持家务的寻常妇人。
婆子提灯站在刘氏身后, 暗红的烛火打在她的侧脸上,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却已显露出几分老态。
她站在过道尽头,幽幽开口。
“你当真要走?”
程六出不由哂笑:“莫非夫人还想我留下不成。”
她紧紧盯着他, 目光如炬, “侯府这偌大家业,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让人?平康虽天资寻常,却也是个忠厚踏实、心思纯善的, 定能好生孝敬您与侯爷。”
刘氏神情紧绷,没有答话。
程六出偏偏头,继续往前走, 口中随意说道:“将侯府交予平康, 夫人还心有不甘么?”
说着,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我听说,决文已有长子?”他嘴角浮起几分玩味的笑,不顾刘氏愈发难看的脸色,“看来这侯府,将来可还有不少热闹呢。”
“你倒是洒脱。”刘氏冷冷道。
过道狭窄,方足够两人通行。程六出脚步不停,面上云淡风轻。可愈靠近,他身上隐隐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一身气度更是凛然。刘氏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她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身后几个婆子却面心惊肉跳,垂首让开了道。
程六出缓行到刘氏身侧,脚步微顿。
“若没有夫人当初的心狠,又何来我今日的洒脱?”他轻声道。
刘氏神色霎时僵硬,身体不受控的颤抖。她满心恐惧,却不知,程六出这话并非恐吓讽刺,反倒带了几分真心。
他对刘氏,本就没多少怨恨。
“感念夫人当年无心插柳,晚辈无以为报,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说罢,程六出不再与她多言,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直直向前离开。
一路畅行至晏府大门,晏立勇早已牵着黑马在门外等待。
见程六出一头断发独自走出侯府,晏立勇先是一愣,赶忙上前。
“将军,荀主子命我前来接你……”
程六出闻言眼睛一亮,微微抿嘴笑了。
几步外,侯府大门前有人朝外探出头,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二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外走。
“将军,侯府那边……”
马背上,晏立勇话说到一半,目光这才落到他怀中那座牌位,喉咙像被人掐住,猛地失了声。
只见程六出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一块干净的黑布,将抱在怀中的牌位小心包好放进行囊中,用绳子固定两圈,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晏立勇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如同乱麻,他目不转睛盯着行囊里露出一截的牌位,声音干涩。
“这是……先夫人?”
程六出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语气寻常,“我既已不在晏家,母亲也没有留在晏家的道理。”
他将牌位小心放好,又撕下一根布条,随手绑起脑后乱发,而后直起身子,驱使马儿向前奔去。
侯府被他扔到身后,他背影如风,倏尔消失在黑夜中,晏立勇反应仍有些迟钝,愣了几息才匆匆跟上。
约莫一刻钟,程六出便已策马赶回孟府。已近子时,天宝还在门前等候,见他终于回来,赶忙喜气洋洋迎上前牵马。
程六出取出行囊里的牌位、跃下马背,瞥了眼天宝,问道:“姨父可有吩咐?”
天宝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嘴上答道:“少爷,孟大人不曾吩咐什么。”
程六出点了下头,只留了一句:“以后不用叫我少爷。”
说罢,转身走进府内。
“那叫什么……”
天宝正纳闷,一抬头,终于看见晏决明脑后那短短一截被束起的发,眼睛立时瞪得溜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
见他那傻样,一旁的晏立勇淡淡道:“将军如今不是晏家人,头顶哪来的老爷?”
“什么?!”
天宝一声喊,惊起枝头一行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上那轮月。
圆月高悬,同一片夜幕之下,程荀独自一人坐在罗汉床上,倚靠着边几,抬头望月。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裹着潮气,长发披散在身后,发梢都还落着水珠。晚风暖熏熏地拂在脸上,程荀一只手支着脑袋,眼神放空。
她仍念着崔夫人今夜与她说的话。
崔夫人对她得封郡主一事自是喜不自胜,她本不想扫兴,可还是忍不住问她。
“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崔夫人被她问得一怔,却很快冷静下来,握着她的手认真道:“阿荀,这封赏是你应得的。你为紘城、为百姓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配一个郡主么?”
程荀满心羞惭,不知该如何对崔夫人解释,她心中隐隐有一份妄想,她想要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可那妄想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她想了又想,只道:“那镇北将军呢?”
崔夫人如何不明白这镇北将军不过表面风光,可她只揽住程荀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宽慰:“他而今不过二十出头,将来有的是机会,难道还担心一个镇北将军碍了他的路?”
说着,她话里带了几分真切的、笃定的笑意:“若他当真安心于此,我这做姨母的反倒奇怪呢。”
程荀跟着笑笑,可心中郁结难解、又不知如何倾诉,干脆扯开话题,寻了个由头先一步回来了。
夜已深,她绕道去看了眼妱儿的情形,对今日遇见胡婉娘一事只字未提。回屋沐浴后,果儿与贺川都已被她打发睡下,她却心头万绪、难以入眠。
春夜正浓,庭院边那棵槐树早已被槐花铺满。
风吹过,细碎的花叶飘向屋檐、飘入轩窗,落在她散落的长发上、微敞的领口中,满庭暗香浮动。
在这万物喧嚣的寂静中,门外骤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木门,心霎时一紧。
屋内未燃烛火,清浅的月光倒映地上。
短暂的犹豫后,程荀悄悄坐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却见门外站着一道颀长而沉默的身影,一手抬在半空,一副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模样。
程荀眨眨眼,开口问道:“你在干嘛?”
程六出循声望去,只见漫天槐花飘散处,程荀双手撑着窗沿,探身望向他。月光下,她眼神明亮,晚风倏忽而过,鸦青的发从她肩头滑落,缀在发间的花儿顺着她垂在窗边的指尖,打着圈落到地上。
扰人的发丝拂到面中,程荀随手将前额散发梳到脑后,她微微抬着下巴,光洁雪白的颈子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问:“不进来么?”
程六出怔怔望着她,脚下像生了根,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了。
他久久不答话,程荀有些疑惑地歪歪头,又问:“怎么了?”
程六出喉头微动,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周遭风声静了、婆娑的枝叶不再摇动,只能听见某种情绪从心底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而他看着自己这辈子的念想,一张口,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心酸,霎时涌了上来。
他说:“阿荀,我可以正大光明做程六出了。”
程荀神情一顿,一眨眼,身影便消失在轩窗下。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程六出站在门外,程荀的动作却好似就在眼前。她匆匆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披衣、靸鞋;坐得久了,下地时膝盖会微微弯曲一下,脚步却丝毫不慢,绕过屋中陈设,快步走到门前。
他默默数着。
一步、两步、三步。
门开了。
月光迎面落在她的面庞上,程荀没有多言,直接扯过他的手臂,微微强势地将他拉进屋中。
一路走到罗汉床旁,程荀将他拉到榻上坐好,站在他身前,认真问道:“你与晏淮说什么了?”
程荀靠得太近,程六出被她一身槐花香扑了满怀,身下竹席上又是她方才躺过的温度,他轻咳一声,偏头移开视线,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这一动,程荀这才发现他头发的异常,不由讶然:“这——”
程六出立马转正脑袋,挡住她看向脑后的视线,有些羞赧地拿出怀里的牌位,放到边几上。
程荀果然被那牌位吸引了目光。月光明彻,照得牌位上“崔怡”二字无比清晰。
她不禁望向程六出,而他已恢复了平静,朝她微微笑了下。
“我既已不是晏家人,母亲便也没有再用晏家香火的道理。”
程荀心中动容,却也明白,这是他的大好事,不需她宽慰什么。
垂眸片刻,程荀忽地又转过身,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到角落,在方角柜中翻找着什么。
程六出正要上前帮忙,程荀已然拿着香烛、线香、香盘走了过来。
“这儿合适,你将夫人的牌位放在这儿。”
她指了指西北角的冰片纹半圆桌,将桌上摆件抬到一边,又将香烛、香盘放了上去。程六出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牌位小心翼翼请了过去。
第184章 春夜暖
屋中未燃烛火, 好在月光凄清,将将照亮眼前这方寸之地。
程荀吹了下火折子,递给程六出。
他俯身点烛,又听程荀带着几分歉意小声道:“夫人, 先委屈您在我这儿受一炷香……”
说着, 她蹲下身, 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张干净的丝帕, 不敢碰那牌位,就围着牌位底下的半圆桌小心擦拭。
“今日太随意了些,确实怠慢了……待日后去请了风水先生, 再为夫人好好准备……”
程荀蹲在他脚边, 口中念念有词, 声音像跳跃的雨点,轻灵、柔情。
程六出分神望着她,好似也被这潮湿的雨包围了。
安顿好一张简易的供桌,程荀起身走到一旁, 程六出手里握着香, 跪在桌前。
三叩首,程六出沉默伏地许久,才起身将香插到香盘中。
他为她让开一条道, 示意程荀上前。程荀亦没有推脱,燃香、磕头,神情微微紧绷, 俨然全神贯注的模样。
上过香, 二人坐在罗汉床矮几两边, 相对无言、各有思量。
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多少已经猜到了今夜在晏家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还因郡主一事烦忧, 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还有几分不讲理的迁怒,可此时,那一点点情绪却好像更难说出口了。
半晌,程六出率先打破了沉默。
“母亲的名字还在晏家族谱上,今日来不及筹谋这些,等改日万事落定了,我再去一趟侯府。”
程荀默默听着,想了想,从身后斗柜中取出两个带锁的木盒。
“这是当年你记到我名下的东西。”
钥匙一转,锁扣一声脆响,程荀依次将两个木盒打开,里头各放着一摞田产、房契,还有些文书,里头记着搭在商铺里的股子、利钱。
她将两个木盒转向程六出,“自天宝告诉我侯府之事,我便理了理这些年的产业,将来历写明了是晏家的,还有属于先夫人私产的,都陆续拆了出来。”
程六出有些发懵,程荀无奈道:“我又不傻,这么多产业,稍微往深里查一查,就知大半都是你给我的。”
当初在扬州,程六出假借太子封赏之名,将自己身上产业尽数交给了程荀。怕程荀看出端倪,他还特意将上下打点好。不说天衣无缝,本也以为是挑不出什么纰漏的,却没想,她早就知道了。
“这些年,我多少也取了巧,靠着这些本金才得以有今日的商队、商号,更别说私下置的田产、商铺了。”程荀有些不好意思,“原属于晏家的、先夫人的,我都没动过,今日便一同交还给你,将来要如何处置,全看你的意思。”
她将木盒推给程六出,程六出低头看了半晌,将两个盒子都推到程荀手边。
程荀一愣,却听程六出温声道:“我既送给你,便没有讨回来的道理。”
“可是……”
他摇摇头:“晏家那部分产业是留给侯府世子的,我本也打算按价折成银两赔回去。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也存了些,加之圣上封赏的,不必动用你手里的。”
程荀眉头微蹙:“那先夫人的这些呢?”
程六出莫名有些脸热,“你收着。”
“那赔了晏家、先夫人私产又给了我,你还剩什么?”程荀越想越不对,将两个木盒又推给他,“这里有现成的,你便拿去原模原样拿给侯府,免得他们晏家在背后编排你,反正我不收。”
程六出见她态度坚定,连忙压住那两个木盒,无奈道:“好,那便依你就是。”
“……只是,”他将崔怡那份推给她,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份,就放在你那。”
心跳有些快,程六出嗓子眼发干,定定看着程荀,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
“放在你这,想来母亲……也是甘愿的。”
屋中霎时一静,春风卷着槐花飘进窗中,罗汉榻上暗香浮动。
程荀神色怔然,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弦外之音。
手心有些濡湿,程六出紧张得后背都冒汗。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是逼你,也不是非要一个名分,只是……”
程六出心知,他们能走到如今,已是不易。
分别数年才在西北重逢,又遭蒙奸人陷害、外敌入侵,几次险象环生、患难与共,他与她才稍稍靠近一步。
可他始终记得,当年她站在浩渺烟波的溧水上,远望四台山的模样。
一如他始终记得她的迷惘、她的不甘、与她未说出口的抱负。
他不敢奢望太多。
程六出恨自己嘴笨,解释半天,反倒越描越黑,最后只憋出句:“总之,只要你好就够了,我都依你。”
他急得耳根泛红,程荀面上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攥紧了。
她想了又想,终于问出口:“那郡主之位,也是为了我好,所以用你的功勋换来的吗?”
程六出不由愣住,发热的脑袋瞬间清明。
他沉默片刻,道:“不是的,阿荀。”
他确实告诉将程荀在西北所做的一切都禀报给了皇帝,存放呼其图头颅的木箱,也是他从紘城一路带到京城,亲自在宣政殿上打开的。
可是。
“阿荀,你的封赏,不是用我的功劳换来的。”
他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双眼认真地看着程荀,郑重其事说道,“不如说,若没有我的妨碍,若你我所处并非这个世道,你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这一步。”
“一个郡主之位,已是薄待。”
他目光清明、语气笃定,一字一句说着那堪比大逆不道的话。
可不知为何,自那道圣旨下达后便被她压抑在心的野望好似忽然破了土,丝丝缕缕在身体里蔓延。
别人都以为她的不安与犹疑是顾影惭形、自认才不配位,可只有他一口就说中,她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失落与贪念。
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不觉得我得陇望蜀、痴心妄想么?”
程六出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此时的纠结困顿,与她当初骤然从报仇中抽离出来、身边人都笃定了她有一份世子夫人的大好前程时,并无二致。
只是这一回,她面前那座无形却又将她牢牢笼罩在其下的阴影,不是亲事、后宅、男人,而是某种更为古老坚固、不容动摇的规则与樊笼。
那道世上鲜有人冲破的樊笼。
他心底密密麻麻泛起疼。
隔着榻上一张矮桌,程六出探出一只手,贴在她半边面庞上,覆了一层薄茧的手轻轻蹭着她微凉的脸颊。
他声音轻柔似水,目光却毅然坚定。
“阿荀,你可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的,事农桑编丝绢的嫘祖、上阵杀敌的梁夫人?时势造英雄,又哪管这英雄是男是女?洪荒蒙昧之初、动荡乱世之际,只要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照样能造福一方、留名青史。”
程荀怔怔听着,他的动作柔情暧昧,声音却轻缓低沉,好似月夜暗流的泉,冷静得令人心惊。
“而今世道不同,纵偶有外敌侵扰,可这尊卑定局已延绵千百年,若非足够翻天覆地、偷天换日之变数,只恐将来,尊愈尊、卑愈卑。”
程六出直起身子,双手扶住她的脑后,静静凝望着她。
“阿荀,旁人浑浑噩噩,你是先醒来的那个。可看得越清,于你就越是残忍。你明白,无论男女,世上这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对么?”
程荀眼中洇出水光。
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无数光影从眼前闪过,她看见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他们嬉笑怒骂、分离聚散,过着短暂而漫长的、各自困顿的一生。
所为生如蜉蝣,不外如是。
程荀满目彷徨,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袖,心中怆然。
是啊,这世上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小声问:“哥哥,我该怎么办?”
听见那两个字,程六出眼中几乎快迸出泪。
他咽下翻涌的情绪,颤抖着身子靠了过去。
月光下,他们额头相抵,近得程六出能嗅到她身上的槐花香。
他低声道:“阿荀,于你的功绩而言,一个郡主之位算不得公平,却是这世道里寻常女子不靠父家、不靠夫家,能走到的最高处。我明白你不甘,也明白你不敢不甘,可你当初杀胡人、救万民,所为的,也并非朝廷的封赏,对么?”
程荀慢半拍点了点头。
“就将这郡主之位,看做把趁手的刀。以郡主身份,你能做的,远比你所想还多。”
程荀微微挣开他的手,神色莫名。
“郡主不过虚名与体面,如何做一把刀?”
程六出抿抿唇,心知不能瞒她,低声道:“圣上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我以退为进、让出手中兵马,又承诺主动退出宁远侯府,只求他多予你一道权柄。”
“什么……权柄?”
“郡主食邑封地内,享采邑食禄、亲兵护卫,除此外,更掌督查、暗询封地官吏失职、渎职之权,上奏密折,直达天听。”
程荀不禁愣在原地。
大齐朝百年之久,何曾有过插手政事的郡主?
“阿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尊卑定局如此,要改变这定局,更是如此。”程六出凝视着她,“或许要数辈之功,才能扭转毫厘。做皇帝安插在边塞的一只眼,要揣测上意、又要为公为民,更非易事。”
程荀下意识答道:“我不怕。”
程六出微顿,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别怕,我会陪你的。”
哪怕要将那樊笼撞个头破血流,也会陪你的。
程荀望着他坚定的目光,刹那间,翻涌的情绪好似江潮入海,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
“你……”
话还未说出口,程六出神情倏然一变,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灯都熄了,想必是睡了……”
“……还是上前看看,我不放心……”
外头隐隐传来崔夫人与婆子的说话声,程荀与程六出双目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惊讶于紧张。
二人方才说得入神,就连程六出都没能注意外头的声响,竟不知什么时候崔夫人过来了。
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越来越近,崔夫人似乎看见那窗未关,径直走了过来。程荀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而程六出此时再躲已来不及,干脆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抱着她倒在罗汉床上。
窗外,崔夫人顺着敞开的轩窗朝里望。屋内轻悄悄的,不远处的卧房内床帐已然放下。她料想程荀已睡了,便轻手轻脚将木窗带上,只留了不宽不窄的一道空隙。
想起今日自拿到圣旨后,程荀就难掩异样的神色,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夜她本已睡下了,可躺在榻上,越想程荀的那句疑问,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思来想去,她还是准备过来看看,若程荀还未睡,便与她再聊聊。
夜已深,她还要折腾一通,孟忻什么也没说,只起身为她披了件斗篷。崔媛见他气定神闲,不由气闷,孟忻却道,“阿荀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兴许明日就想通了。”
深夜前来却扑了个空,崔夫人只盼程荀真如他所说,明日就相通了。
罗汉塌上,程六出双手护着程荀躲在阴影中。他不敢动弹,紧张地望着落在塌上的月影,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程六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直直撞入她盛满碎星的眼瞳中。
风淡淡,月溶溶。
天青纱帛、藏蓝锦袍交叠在床,程荀躺在他臂弯之中,朦胧的天光下,她长发披散、领口微敞,潮湿的水汽夹着清幽淡雅的花香。
怔忡的时刻,恰有晚风徐徐推开木窗,清浅的月色骤然洒下,程六出这才发现,她鸦青的发间、白皙的脖颈,竟缀了星星点点的槐花。
而她静静凝望着他,没有将他推开的意思,反倒轻轻问他:“我去哪儿,你都陪我么?”
程六出半身魂魄都好似被她抓在手心,思绪停转,只知愣愣回道:“是。”
她又说:“可除了一个虚衔,你什么都没有了。”
程六出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你不嫌弃我就好。”说完,他这才反应过来,提起心,神情忐忑,“你……嫌弃吗?”
他看见程荀莞尔一笑,轻颤的长睫挡住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沐浴后湿润的潮红仍氲在眼尾,仿佛吃得半醉,酒意微醺,分明是缱绻风情。
她望着他笑,“好像是有点嫌弃。”
一颗心跳得飞快,程六出只觉耳根发烫。
“那……怎么办。”他嗓音喑哑。
她笑着半举起双臂,长袖垂落,露出半截光洁的腕子,松松挂在他脖颈后。
程六出眸光微暗,心跳漏了几拍,顺着她手上力道压低上身。相隔的空隙愈发狭窄,他的鼻尖悬在她的侧脸上,近得呼吸可闻。
气氛逐渐升温,温热的潮气好像将理智也蒸发殆尽,他晕头转向就想吻上去,可她柔软的唇瓣却贴着他的唇角,双手轻柔抚弄着他脑后不知何时散开的短发。
耳鬓厮磨的缠绵中,她轻声嚅嗫着。
“程六出,那你便嫁给我吧。”
脑袋一声轰响,程六出浑身僵住,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可程荀不再给他发懵的时间,红着一张脸,羞怯而大胆地扶着他的双颊,轻轻撞了上去。
唇齿短暂地相贴,程荀刚想退后,脑后却被人一双颤抖的手按住,灼热的吐息扑在面上,舌尖被用力缠住,呼吸都发烫。
夜风吹得朗朗,薄衫交缠,散发也被揉乱,细碎的喘|息被花叶摇动飘落的簌簌声盖住。
程荀闭上眼睛,在起伏的柔情里听到他压抑的呜咽。
春夜正暖。
第185章 晴方好
天色将明, 枝头海棠轻颤,落了一地淋漓的露。
轩窗不知何时被人合上,天光透过明瓦,照得屋内一片朦胧。罗汉榻上衣袍交缠, 薄毯盖住一床凌乱, 程荀窝在程六出怀中, 迷迷糊糊睁开眼。
里衣单薄, 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后颈摩挲到后腰,不带多少情|欲的味道,像摸猫儿似的, 一寸寸, 亲昵又欢喜地捋着。程荀方才小睡片刻, 此时思绪正发懵,抬起头呆呆望着他。
“……你还没走?”
身后的手一顿,胳膊顺势将她压紧在自己怀中,程荀贴着他胸膛, 脸颊上是紧实又柔软的触感, 脉搏在她耳边规律而有力地跳动,将她渐渐唤醒。
“不想走。”
程六出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发烫的鼻息扑在她颈窝里, 闷声闷气地耍赖。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抬起一只手,轻轻揉弄着他散乱的发, 小声道, “还未过门就这般, 不知羞。”
他身子轻颤,胸膛也随之起伏, 喉间溢出低沉的闷笑,“那如何是好?小的就是赖上了,郡主自便吧。”
程荀不禁失笑,程六出从她颈窝抬起头,视线交汇,缱绻的情意如丝般交缠,不知是谁先靠近,唇瓣相触,又交换了个轻柔的吻。
天边泛起一线金色的云霞,屋内一片静谧,程荀推了推他的肩膀,“该起了。”
程六出搂着她闭眼佯装不闻,程荀手指缠绕着他的发,又道,“等会儿看见你的头发,母亲要吓一跳。”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从他怀里爬起身。
“你起来,我给你梳头发。”
程六出睁开眼,莫名觉得不妙,“什么头发?”
程荀却不答,只穿着一身里衣就奔下床,趿拉着鞋子,在妆奁中翻检一二,抓着一把发绳、夹子、扣带,又兴冲冲爬到罗汉床上,抬手就要给他梳头。
晨起正凉,又骤然离开暖和的床榻,程六出一见她衣衫单薄就头疼,赶忙拿起放在床脚的袍子就往她身上披,口中哄着:“好好,怎么都随你,就是把袍子披上,免得又受冻。”
让程六出盘腿坐在榻上,程荀披上袍子,半跪在他身后,双手轻轻梳理他凌乱的发。
手指穿过发丝,发梢扫在后颈,刺得人发痒。程六出唇角溢出几分笑意,反手去碰她的手。
程荀正编着辫子,轻轻啧了一声,拍开他捣乱的手,程六出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程荀手上动作不停,拿起放在一旁的红绳。
“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给你梳头发,梳得不好看,还把你惹哭了。”
程荀动作一顿,恍然想起旧事。
儿时程十道偏宠她,从未让她自己梳过发。待程十道走后,哪怕有好心近邻帮衬,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许多事没放心上,她一头长发便蓬乱得不像话。
后来初到四台山,程六出许是看不下去,便打了热水亲自为她清洗、梳开打结。待头发被柴火烘干,他笨拙地为她扎了个歪扭又松散的辫子。
那时程荀望着木盆里倒映的自己,没忍住哭了。
旧事早已泛黄,此时再说起,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酸涩的触动。
她从不知,他竟是这般想的。
原是以为她嫌难看,怪不得后来他硬是学了女儿家梳鬟、绾髻的手艺,直到二人分开,程荀都只会梳些最简便的发式。
不过此去经年,如今的她早已练就出一身好手艺了。
天光渐亮,枝头喜鹊唱着晨起的曲儿,叽叽喳喳唤醒沉睡的府邸。
一夜未睡好,天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子,安排好院里小厮今日的伙计,赶忙去正屋备茶水。
刚走进屋,就见程六出已然衣衫齐整地站在屋子正中,仔细一看,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件藏蓝缎子、袍脚绣着金竹的道袍。
“少……主子?”
“嗯?无事。”
程六出一面放下手中用布包好的牌位,一面随口应声,天宝却察觉到他语气中有些抹不去的轻松与雀跃。
他犹豫着想问昨夜种种,刚凑上前,却见程六出那短短的头发不知被何人精心编作几股辫子,又用玉冠仔细束起。
青玉的扣带里绕着红绳,看着当真是精致又好看,可这偏偏多了几分俏丽的意味,不似南征北战的将军,倒像是仍粉面朱唇的少年郎。
天宝又讶然又想笑,一张脸憋得古怪。程六出却一派自然,反倒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天宝忙低下头,匆匆进里间备水去了。
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出门前,程六出特意在铜镜前站了片刻,仔细整理了鬓边碎发,尽量维持程荀为他梳好的模样,这才带上牌位朝正院走去。
正是早膳的时辰,除却程荀还未来,孟家人已齐坐桌前。
程六出一进门,先是扫视一圈,又上前见礼。孟绍文手里拿着饼子,张口便招呼,“表兄,今日你这精神头不错。”
崔夫人却发现异样,皱眉问道:“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说着,她快步上前确认,语气愈发严肃,“是不是昨夜晏家为难你了?”
崔夫人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晏家讨个说法。天宝此时手举托盘恭敬上前,程六出把布掀开,将那座牌位恭恭敬敬请到她面前。
崔夫人不自觉接过牌位,神情霎时凝固。
而程六出掀袍跪在她身前,目视崔夫人逐渐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姨母,我将母亲接回来了。”
崔媛紧紧抱住那牌位,手抚摸着崔怡的名字,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唇角却忍不住颤抖着上扬,又哭又笑。
丫鬟婆子极有眼色地退出屋子,孟绍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孟忻上前揽着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程六出没有起身,跪在她身前,将昨夜在晏家的一切全盘托出。
程荀恰在此时赶来,刚踏进屋,就听孟忻说道:“起来再说吧。”
眼前场景惊得她脚步顿住,只见程六出仍跪在地上,闻言道:“姨父姨母,六出还有一事要说。”
程荀站在他身后,忽然有些紧张。
而程六出仰头望着孟崔二人,语气平静而郑重。
“孩儿心悦阿荀,此生唯她一人,生死不悔,只愿姨父姨母成全。”
说罢,他深深跪拜在地,额头磕在石砖地上,姿态虔诚。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神色各异。
程荀没想到他此时就开了口,不禁僵在原地;一早上经历大悲大喜,崔夫人哭得泛红的眼睛瞪大了,嗓子眼里却说不出话;一旁的孟忻早有预料,此时斜靠着椅背,望着程六出冷冷一笑。
而几步外,孟绍文猛地丢掉手中的饼子,大步冲了上来,一脚没踩稳,身子一倾,直接扑到程六出身前。
“表兄!可算让我等到这一日了!”-
半月后。
仲春末,春光早已爬满山林,晕出深浅不一的绿。过三月,京城渐渐热起来,寂静的夜里还能听到微弱的蝉鸣,暖风吹得熏人,逼得人一件件减了厚衣裳。
好在这时节常有春雷,一阵夜雨过,天地间也能多几分清凉之气。
只可惜对出城的张家而言,这春雨可不算好信儿。
那日从醴泉别院离开后,孟家的风光仿佛一根刺,狠狠扎进张子显心中。
特别当他从小杨氏口中得知,胡婉娘不光未能与程荀攀谈一二,甚至整个宴席都未现身,反倒掉进水中出了丑,张子显更是恼怒,当夜便去惜春院掀了桌子、大吵一顿。
胡婉娘病倒了,张子显无暇再与她纠缠,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走动关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救张家于水火。
只可惜不过十日,诏狱就传来消息,张家老爷在狱中企图畏罪自尽,被皂吏救下后便坦了白,对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等罪证供认不讳。
消息传来,老夫人当即就中风瘫过去了。
张家老爷被判以绞刑,还未行刑,就病死在了诏狱之中。张子显来不及悲痛恐惧,官兵很快便抵达府邸,查抄产业、清卖下人,当夜便将张家一干人等赶出了大宅。
许是此前流水般送出的人情起了效,除却张子显被革了官,其余人等竟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偌大一个张家,仍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散了。
宅子没了,钱财没了,从前恩爱的妾室通房卖的卖、跑的跑。张子显拖着病重的母亲和勉强操持家中的胡婉娘艰难撑了几日,终于颓丧地承认,这京城,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拿着手中最后一点从小杨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张子显带着家中仅剩的几人,一辆老旧的青帷马车、一架快散了架的牛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出了京城。
张家祖籍在岭南,此去不知前路如何,张子显再也没了从前的心气儿。
可他又想,从前张家在京城风光时,也没少照料远在岭南的族中远亲,更别提属于他这一支的祖产,早该分回来了!回了岭南,未必就要过苦日子,况且他也曾高中进士,又有何可惧?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定决心,定要将张家人都带回岭南过好日子。
而这“张家人”,自然不包括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任何娘家支撑的胡婉娘。
被抄家后,张子显彻底撕下了君子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他白日出门纠缠从前在京中的同窗、同僚,盼着他们手头散点银子;晚上回来,看着家中两个病秧子,不能对老母亲撒气,便将矛头都对准了胡婉娘,动辄挑刺、辱骂。
若不是陈婆子护着,恐怕张子显的拳头已经要落下来了。
走到今日,再一次目睹身居之所被官府查抄,其中惊惧只有胡婉娘自己明白。她浑浑噩噩过了这十几日,对肉身所遭遇的种种都好似失了知觉,已分不清何为虚实。
难得清醒的时刻,是陈婆子抱着她流泪,哭着求她,姑娘,逃吧。
可胡婉娘却想,没有钱财、没有户牒,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逃到哪儿,都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天未亮马车便已启程,走了一整日,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地界。
张家带的行李不多,可算上他们三人,还有陈婆子和一个从小跟在张子显身边的小厮,衣裳、吃食、路上用的器皿,满满当当塞了一个牛车不够,马车上也凌乱地堆着行李,将本就狭窄的车厢挤得更加逼仄。
路难行,三人挤在马车里,张子显坐在正中,老夫人与胡婉娘分坐两侧。
老夫人仍半瘫着,口歪眼斜,双腿打直压在胡婉娘身侧,久病加之几日未曾好生洗漱,熏得她头晕恶心,却不敢开口抱怨。
一路上,在张子显的斥责声下,胡婉娘强撑着精神伺候老夫人。
喂水喂饭、更衣梳头,就连便溺都要胡婉娘伺候。这路上荒郊野岭,她不敢违逆张子显的吩咐,只能仍由他使唤。
可直到马车顶传来一阵密集的雨声,她再也坐不住了。
车厢拥挤,小厮坐在车前赶车,而陈婆子则一人坐在没有顶棚的牛车上。陈婆子早已不年轻了,比起老夫人也小不了几岁,又怎抵得住这一场雨?
雨声渐大,拉车的黄牛忍不住在车外呜咽,思及此,胡婉娘忐忑开口道:“能不能,让陈妈妈进来坐会儿?”
张子显正闭眼小憩,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胡婉娘声音猛地一收,可犹豫再三,又小声问道:“或者,找个亭台休息会儿也好……”
话音落,马车猛地颠簸一下,胡婉娘没坐稳,手下意识一抓,没想到竟拉住了老夫人的腿,硬生生将她拖下了位子。
砰的一声响,老夫人身子滑落在地,又碰到了堆放在马车里的瓶瓶罐罐,车内一片狼藉。
小厮赶忙刹住车,胡婉娘也心知不好,可暴怒的张子显已然红了眼,不待将老夫人扶起,竟反手将胡婉娘推下了马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丧门星!”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咒骂着,“一天到晚就念着个下人,你便与下人住去吧!”
说罢,他猛地关上车门,只留胡婉娘一人跌坐在湿泥地里。
小厮坐在车前,不住扭头朝她看了几眼。
急促的雨点打在胡婉娘脸上,她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陈婆子飞快朝她奔来,顶着一张打湿的竹席,哭着将她拉起身,带她一步步走到牛车上,手臂颤颤巍巍顶着竹席,为她挡住了半片风雨。
马车继续前行,牛车紧随其后,陈婆子抱着胡婉娘痛哭出声。
“姑娘,您怎么能受这样的气……老天,让我替你吧!让我替你吧!呜呜呜……姑娘啊……”
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胡婉娘渐渐回过神,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她手伸进前襟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陈婆子声音一静,抽噎着问:“这是何物?”
胡婉娘没有说话,小心翼翼打开纸包,盯着安放在里头的两颗药丸子,半晌,拿起一颗直接塞进陈婆子口中,陈婆子没注意,等咽下去,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胡婉娘将另一颗药丸子喂进口中,不需就水,直接吞咽了下去。
陈婆子急了,以为是毒药,当即就要上手往她嘴里掏,声音惊恐,“主子,这可不能吃!”
可胡婉娘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双目紧紧盯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是,程荀的人给我的。”
声音堵在嗓子眼,陈婆子讶然失声。
“抄家那日,程荀身边的侍女偷偷见了我一面,给我递了这个。”她解释道。
陈婆子心中仍旧担忧,忙问:“她可说这药是何功效?”
胡婉娘目光放空,“她只让人转告,说,这是最后一次。”
陈婆子眉头紧蹙,最后一次什么?
最后一条命,最后一句话,最后一面?
总不能是最后一次相助吧。
胡婉娘看着她,静静道:“妈妈,无论是最后一次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待在那畜生身边,与死何异?”
陈婆子神色一痛,将她抱紧,难忍哽咽。
雨声渐大,细密的雨顺着竹席的缝隙,如丝般落了他们一身。
半晌,陈婆子低声道,“姑娘,就算是黄泉,老奴也陪您去。”
思绪渐渐混沌,胡婉娘喃喃道:“为什么?”
耳边有个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孩子……乳水……娘……”
头脑昏沉,眼前视线愈发模糊,胸膛里呼吸渐渐稀薄,胡婉娘抓住最后一点清明,嘴唇嚅嗫。
“娘……”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马车内,老夫人杨氏歪靠着车窗,终于缓过劲儿,艰难地张开嘴。可无论怎么说,都是咿咿呀呀、听不出意思的声音。
张子显有些不耐烦,强撑着靠近,埋怨道:“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氏贴在他耳边,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张子显稍一猜测,明白了,这是让他将胡婉娘喊回来,免得她半路跑了。
虽然嫌麻烦,可张子显也明白道理,当即叫停了马车,跳下车辕,朝牛车走去。
牛车与马车相连,即便无人驱使,也能跟在身后行驶。雨小了许多,可扰人的雨丝仍挡住了视线,张子显只能隐约看见,牛车上坐着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口中不耐道:“行了,回去吧,娘原谅你了,只要你……”
像被人凭空抓住了喉咙,张子显的声音猛地停住。他缓缓上前两步,揭开支在二人身后的竹席,竹席一动,她二人竟直直摔下了马车。
而地上,躺着两具七窍流血、已然僵硬的尸体。
“啊——”
山中传来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喊叫,张子显仿若丢了神志,疯了似的奔回马车,连声驱使小厮驾车离开。
马车拽着牛车飞快驶离,待车彻底消失眼前,林中不知从何处跃下一个黑衣人,轻松抱起地上两人,朝那马车的反方向离开。
风萧萧而过,林中一片寂静,唯有泥地上留下几道仓惶而凌乱的车辙-
意识好似神游天外般,胡婉娘本以为自己死了,可不知为何,耳边分明听到了鸟雀细碎的啼鸣,就连脸上,也清晰感受到微风吹过的触感。
满心困惑,她用力睁开眼,却见眼前并非那阴曹地府,而是一片婆娑的树影。她躺在地面上,鼻尖还有泥土的芬芳。
日光从树叶缝隙漏出来,刺得她眼睛发酸。
“醒了?”
身边忽然有人问道。
胡婉娘循声望去,却被人迎面丢了个包袱。
那人一身黑衣,身姿飒爽,斗笠挡住他的脸,声音低沉,叫人分不清男女。可莫名地,胡婉娘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日给自己送来药丸的人。
“她叫我转告你,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说罢,黑衣人凌空一跃,身影消失在眼前。
胡婉娘艰难地撑起身,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两身新衣、两份陌生的户牒、和一盒足够她安顿数月的银子。
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身侧,陈婆子口中漏出几道抽气声,身子微动,已是要清醒过来的征兆。
胡婉娘呆呆坐在地上,半晌,抱着那户牒痛哭出声。
雨过天晴,晨光慷慨地洒向山林,照彻八方。【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