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脚下没有全息投影台,仿佛违背了物理法则。雨水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落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是一个极其逼真、却又明显非实体的全息投影。
老人缓缓抬起手。
啪…啪…啪…
缓慢、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的掌声,在死寂的雨夜中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毛骨悚然。
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看着我,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难捉摸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欣赏?如同一个苛刻的教授,终于看到学生解出了一道困扰已久的难题。
“精彩。”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岁月沉淀的沙哑,穿透雨声,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仿佛并非通过空气传播。“真是出乎意料的精彩,47号。”
47号?这个冰冷的编号像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同归于尽的疯狂快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我的身份,又像是在品评一件艺术品。“如此果断,如此……有破坏力的‘开门’方式。我们确实低估了你体内‘源质’的活跃度。”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我肋下插槽的位置,仿佛能穿透皮肤看到那枚滚烫的芯片。“也低估了你对‘钥匙’的……亲和力。”
亲和力?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灭顶的恐惧和荒谬感。那枚差点让我脑袋开花的芯片,在他口中竟成了“钥匙”?而我只是……47号?
“那么,”老人的投影向前飘近了一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住我的瞳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按照古老的约定,你已证明了自己的‘资格’。”
资格?什么资格?成为下一个屠夫的资格?!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在周围地狱般的景象衬托下,显得无比残忍和邪恶。
“现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缓缓抵住了我的心脏,“请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
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投向了我身后那片被黑暗和混乱笼罩的街区深处。一个精确的坐标,仿佛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里。
“杀死她。”老人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冰冷,平静,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杀死你的‘锚点’。”
“杀死苏珊。”
苏珊?!
这个名字像一道炸雷,在我一片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所有的恐惧、荒谬、愤怒瞬间凝固,被一种更原始、更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苏珊?那个在锈带深处经营着小小地下诊所,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和有限的药物,笨拙地修补着这个破碎世界一点点伤口的女人?那个总在我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出现时,一边皱着眉数落我,一边默默递上热水和干净绷带的女人?那个……像黑暗深渊里唯一微弱烛光的……苏珊?
她是我的“锚点”?我在这座吃人城市里,仅存的一点点……人性?
而仪式……继承七首议会那滔天权柄和永恒罪恶的最终仪式……竟然是……杀死她?!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如同幽灵般的老人投影。那张清癯、威严的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在我眼中,是这极恶都市所能孕育出的、最纯粹、最令人作呕的邪恶!
“不……”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只能挤出嘶哑的气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抗拒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老人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他微微歪了歪头,那眼神如同在观察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最后的挣扎,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选择权在你,47号。”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比死亡更沉重的压力。“‘源质’已在你体内苏醒,‘钥匙’已在你手中。接受它,完成仪式,你将步入殿堂,执掌权柄,俯瞰这座由你父辈亲手铸造的牢笼。”
他的投影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下方瘫痪混乱的城市,指向那些在失控义体下哀嚎的人群,指向那些僵硬的尸体。
“或者……”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锐利如刀,“拒绝它,继续做一只在泥泞里挣扎的老鼠。然后,和你的‘锚点’一起……”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吐出最后冰冷的字眼,“……被彻底‘净除’。”
话音落下的瞬间。
滋啦——!
老人的全息投影猛地闪烁了几下,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随即彻底消散在冰冷的雨夜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最终通牒,在我耳边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灵魂深处:
杀死她……接受权柄……或者……一起毁灭……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片死寂的废墟。远处,浮空艇残骸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满地狼藉和僵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雨水的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味道。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肋下那枚名为“钥匙”的黑色芯片,依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像一颗嵌入血肉的恶魔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灼痛和诱惑。
权柄……
苏珊……
那两张脸——记忆里年轻的屠夫,镜中挣扎的自己——在眼前疯狂地重叠、撕裂。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雨幕,死死地、绝望地望向锈带深处那个熟悉的坐标方向。那个亮着微弱、温暖灯光的地下诊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