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看见天亮前的天空。
他们从其他人的文字描述里想象那是多么暗无天日的漆黑,可实际上,再多的想象都很难贴近真实的画面,那根本无法被描述,也无法被以任何方式记录。
只有当你切实地面对那份黑暗,感受到所有意识都几乎要被黑夜中的静寂蚕食的空洞感,你才能明白原来黎明前的黑是这么难熬。
…洛林躺在床上,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窗外。
她每次熬到最后都以为自己会习惯这漫无边际的黑,可当下一次来临时,现实又总会狠狠地嘲笑她所有的自以为是——
脆弱的,可笑的人类永远没办法忍受孤寂与黑暗,他们永远会败于基因里的趋光性,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追寻光明的路上迎来绝望。
天会亮吗?
洛林问自己。
她不知道这个答案。
她没办法回答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因为那只有时间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垂眸盯着手心里的时间转换器,面无表情地拨动着上面的银环。
时间、死亡、灵魂——看看,这是巫师们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也并没有那么的无所不能。
而扇动着大耳朵的佩特罗就在这时幻影移形到了她的面前,一切都早有预料,在他开口前,占卜学也拿到了优秀的洛林·麦克米兰就预感到了他可能说出的话。
那是巫师界三大难题之一。
“…约翰老爷离世了!”
佩特罗揪着自己的大耳朵,那张瘦出骨头的脸痛苦扭曲,“洛林小姐,约翰老爷在梦里过世了!我没办法告诉可怜的玛雅小主人这个可怕的消息,洛林小姐,玛雅小主人该怎么才能接受噩耗,卑微的佩特罗需要尊贵的洛林小姐的帮助!”
“…冷静点,佩特罗,我们都知道这天即将到来。”洛林放下了手里的时间转换器,重新拿起了魔杖,“让我先去看看约翰,之后,我会去叫醒玛雅。”
她偏头和还在大颗大颗掉眼泪的佩特罗对视:“而你,佩特罗,去做约翰之前吩咐你的事,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是万理家的老管家佩特罗,明白吗?”
“…佩特罗明白,哦,约翰老爷之前就告诉过佩特罗,洛林小姐也是佩特罗的主人,所以佩特罗会听洛林主人所有的话——只要对玛雅小主人是好的,佩特罗总会听话…”
佩特罗又开始了絮絮叨叨。
洛林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她只要知道佩特罗会乖乖听她的命令就足够了,因此她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而是挥动了那根黑胡桃木魔杖,幻影移形到了约翰的房间。
她站在床前,沉默地像过去那样俯视约翰。
但这次,床上的人不会再像过去几天那样在她的注视下睁开眼,和她说些什么有意思的话了。
因为那不再是约翰,而是一具名为万理约翰的空壳。
属于约翰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洛林到现在为止有了太多太多的经验面对尸体,她很难再露出什么悲伤的、流泪的冲动了,她能给予这个时候的自己的就只有沉默。
至少,这次她看到的是面带微笑在梦中离去的约翰,而不是那些在绝望和痛苦中不甘离去的同伴。
这足够能令她平静地迎接接下来的事,而哭泣就交给玛雅去做吧。
她重新抬起魔杖,离开了约翰的房间。
玛雅睡得很熟,连幻影移形的声音都没能吵醒她。
洛林放下了手,走到她的旁边坐下,轻轻拍了拍熟睡的她。
“…玛雅。”
她的语气难得温柔。
“起来了。”洛林的手抚过她额前跑乱的卷曲刘海,“…不可以睡了哦,玛雅。”
“唔…姐姐?…”
万理玛雅睁起一只眼,她伸了个懒腰,抱住洛林放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天还没亮呢,现在叫我太早了啦,我想再……”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和洛林对视。
“是…是…”玛雅不敢说出口,她害怕一旦说完那就成了现实…但洛林没有留给她自欺欺人的机会,她点了点头。
“他在梦里离开了。”洛林说。
“不,不可能吧…他昨天不是还很高兴吗?…他昨天还在说他爱我…”
回答她的是洛林的沉默。
玛雅在这样的沉默中缓缓松开了手,她从床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房间门,几乎是跌倒在了约翰的面前。
洛林收起了魔杖,跟在她的身后注视着她慌乱的动作。
“爸,爸爸!”玛雅跌坐在床边,她握住早就冰冷僵硬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它重新柔软起来,“爸爸,你,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开玩笑…”
“……”
“…别再闹了,我不喜欢这个玩笑…求你了,爸爸,醒过来吧,我们别再闹了…”
“……”
“…呜…爸爸…醒过来吧…”
“……”
……
……
无论她说什么,床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手下没有变化的冰冷也在告诉她那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父亲离开了她。
永远。
永远。
玛雅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放声哭了出来。
洛林走上前,伏下身抱住了她。
这点微弱的温度对于十二岁都不到的女孩仿佛是生命里最后的灯光,女孩用力地抱紧了少女的腰,眼泪濡湿了少女睡裙的领口,但没人会在意这点。
“…姐姐…呜…爸爸丢下我了…”玛雅哭着说,“他和妈妈一起丢下我了…”
“他们只是离开了,玛雅,每个人都会离开,他们从来不会想丢下你。”
玛雅还不能理解这句话,洛林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最开始的自己。
“…可是,可是还是剩下了我自己…——”
玛雅忽然抓紧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玛雅仰头看着洛林:“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姐姐?你会陪着我,我不会是自己…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吗?”
洛林垂下眼看她,没有说话。
那个抱着约翰的自己,也曾经这样对着约翰说他会永远陪着自己。
但是孩子总会长大。
他们总会有一天明白人生会有无数的离别。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的玛雅慌张起来:“…姐,姐姐?”她加重了力气,“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洛林叹了口气。
她回抱玛雅,她将手贴近玛雅的脸:“对,我不会离开你的,玛雅,我会陪着你。”
她说得很温柔,但是她灰色的眼珠里却透露着极为无情的情绪,幻影移形出现的佩特罗看着这幅画面,只感觉像是看到麻瓜教堂里,悲伤的孤独者抱紧了虚幻出的圣母流泪像。
“…姐姐…”玛雅把脸贴紧那温暖柔软的手,“绝对不可以骗我啊…”
……她察觉了吗?……
“我为什么会骗你呢,玛雅?”
圣母像悲悯地垂目,温柔地抚摸像是孩子的信徒的同时,却又冰冷无情地许下了谎言的承诺。
…没关系。
雕像对着自己的共犯说。
到那时,她将会忘记那些悲伤,连带诺言本身。
……
……
洛林在车站的站台又见到了约翰。
约翰依旧是那样病弱,他穿着深色的长风衣,手里拄着一根深色的镶着水晶的手杖,靠在站台的扶手那向她看。
“呀。”他也看见了她,棕色的眉毛惊讶地向上一挑,“你怎么跑到这里了,洛?”
“我不知道。”
洛林说。
“哦,没事,不用慌张,甜心。”约翰搂住为自己出现在这个通体纯白的车站而困惑的洛林,“你没有车票,走不过去路的尽头,只要等自己醒来就又回去那边了。”
“…但这是哪,约翰?”洛林问道。
“这里是车站,甜心。”
“可这里没有火车…你说的车票又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售票口?”
“火车会来的,它随时会来…而车票,每个来到这的人都有它,所以这里不需要售票口。”
“……但是我没有。”
“当然,当然,我的女孩,你当然没有。”约翰笑着说,“你可不属于这儿,你只是一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才跑到了这个地方。”
“要是我想留下的话,它会允许吗?”
“那可不行。你现在留下就太早了,还要等好久好久你才会回到这里。而且到那时候,你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有人陪你一起走过这条路。”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你了,约翰,我离开后就见不到你了。”
洛林固执地抓着他的袖子,她扬起头,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约翰的脸。
她知道这里是哪里了,她当然知道了,每个巫师都从那些幽灵那儿听到对于这里的描述,只不过那些幽灵没有走向路的尽头,他们选择了回头。
但万理约翰不会。
他是位格兰芬多,格兰芬多不会选择回头。
所以洛林知道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能面对面地见到万理约翰了。
梦里她终于敢随心所欲地哭出来了。
万理约翰看见了她藏在灰眼睛里的泪光,他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黑头发:“为什么要哭呢,乖女孩?”
“你不会想回来的,对吗?”洛林问他。
“你知道我是去赴那场被我拖了十二年的约,甜心,卡莉、威尔还有玛吉他们等了我很久,接下来该我继续往前走了。”他说,“死者不该回到生者的世界。”
“但你找到他们了吗?”
“不用我找,他们就在那等着我呢。”
约翰向她的身后指去。
“你看。”
洛林看见了。
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三个青年在往这边挥手。
最左边的男人有着金灿灿的头发,和她也有的灰眼睛,他搂着黑长发的女人,冲着罗琳扬着灿烂的笑容——洛林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捂住脸哭出来,她听见女人对她说她爱她——而最右边的红发女人矜持地对洛林点了点头,冲约翰伸出了手。
那是她的父母,和约翰逝去的爱人。
“我该走了。”约翰说。
于是洛林亲眼看到病痛和衰老从约翰的身上离去,他又重新恢复成了那副年轻又帅气的模样——洛林在很多次清晨见过这样的他拿着从花园新摘下来,还带着露珠的花放在她和玛雅的床边,用深邃迷人的笑容对她们说:“早上好,甜心们。”
现在,他带着熟悉的笑容亲吻过她的额头,转身一步步地握住了红发女人的手。
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们终于等来了他们最后一位友人,只剩下洛林一个人站在生者的彼岸,目视着他们走向亡者的前路。
梦醒了。
她碰了碰眼睛,摸到了久违的眼泪,而佩特罗从门外飞进来,说葬礼准备开始了。
洛林想起来了。
她在忙着葬礼事宜时不小心在书房睡着了。
……
原来是告别啊。
洛林擦干净了眼泪,挥了挥魔杖整理好被压散的头发,她站起身,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向上推了推左眼处的单片眼镜,踩着高跟鞋走出了书房。
那么…
“再见了,约翰。”她无声地动了动唇。
上章*句子引用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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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