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停步,“师兄去过?”
“哈,顺道、顺道而已。”
江城无话,径直出了门。
“去哪?”
“说书人。”
“且让我吃个安生饭啊!哎,等等我——”
说书张仿佛等着他们来一样,笑呵呵迎人进来,泡了清茶,着人去张家通报。两人到张家时,一位鸡皮鹤发老妇人坐在正堂,勉强支撑,看到他们进来,眸光一亮。
“有劳仙人,张氏有礼了,恕不便起身。”
“请问您是?”
“我是岳桑晴,当初跟在张晓身边的就是我,如今是张家妇。”
“张晓的张?”
“正是。”
面对江城的疑惑,鹤发老妪接着开口道:“自被张晓救后,我重获新生,后来有幸被仙人收做记名弟子,奉命守四面塔。张晓、周予怀追随女神医,已多年无音讯。今日求仙人,替我向他们传信,如有可能,有生之年,我还想再见一面。”
说罢旁边年轻人捧上一只木匣,江城打开,里面是两卷帛书和一些信件,最上面一对玉坠,四瓣翠绿的花萼,拥簇着黄色的四瓣花,另一个花萼里是青翠欲滴的小柿子,一花一果,栩栩如生。
“四面塔可还在?”
“明面上看不到了,明日我玄孙带二位仙人过去。”
“两位仙人自便吧。”张老夫人命人上了茶点,未再陪客,屋内只余他俩。
白远泽四顾环视,驻足看一幅画。江城坐下拿起匣子里书卷,《扁鹊内经》,竟然是医术,下一卷《神医苌楚传》,轻轻翻开。
吾师苌楚,第二扁鹊,云中女神医。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中月。
天上神仙不知是如何模样,但苌楚一定就是神仙的模样。她曾救我,又曾弃我。我曾视她为救赎,挚爱,人生知己,暗夜的星光,她是我心底之隐秘,我的命运,我的灵魂。原以为一份炽烈真心总能得她青眼,到最后只敢仰望,厚颜追随称一声师父。我张晓、凡尘弃子、人间废物、昔日纨绔、街边无赖、被践踏的烂泥,如何够得到山上雪、云中月。
初闻阿楚,她已是扁鹊堂名医,而我混迹南街一带无所事事。我听闻女神医与周予怀议过婚事,对姓周那厮非常不齿。那时并没见过,扁鹊堂的神医不是我这种人看得起的。
那年十九,街市已晃了五年,不过一个平常午后,不过是被几人堵在巷子里,本是几只菜鸡,可近两日没有吃饭眼冒金星,发挥失误没抵过,背后被人偷袭,紧接着被敲了一棍,旧伤似乎也裂开了,再之后有点站不起来。项籍围困垓下,命里一劫,呵,如我这般境地,饿、眩晕,趴地上不想动。我听到有人喊,身上的踢打停了,脚步凌乱远去。我还想再趴一会,有野狗来再起。被人扶了起来,那人还问我如何?睁眼一看,竟是那被我不耻的周予怀。他要带我就医,想甩开他,踉跄又被他扶住,连扯带推带到了扁鹊堂。
本不想进,抬眼看到一人正捧卷读书,青衣乌发,静谧悠然,超脱凡尘。我知道她就是女神医。她抬眼看我一眼,只觉心漏跳一拍。眼神明亮清澈,似乎一眼把人看穿,整个人氤氲着光泽向我而来。
若人生分四季,我十五岁之前都是春天,那之后的五年浑浑噩噩,不见光彩,不辨秋冬。遇到阿楚的那一瞬间,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我的夏天开始了。
忽觉此生再没有比那一刻更窘迫,我一身新伤叠旧伤,衣衫破烂满是尘土,头发里混着草杆子,一边咳嗽,一边忍着不把血吐出来,当真一个惨字。若是此时我和周予怀一样该多好,要不是风吹日晒弄得黑瘦,又满脸挂彩,当年小爷也能和今日的女神医神采相应。
女神医并无惊讶,平淡看了一眼,我一手捂胸,一手按着大腿,有些无措。她指了指里间床榻,“躺下。”
在之前和之后的人生里,听过不知多少话,却从未听过有一句能比这一句更美妙动听。早不记得她当时妆扮,梳什么发式带什么珠钗,只记得她一身的光环,一脸淡淡神情,淡淡扫我一眼,说“躺下。”迷糊间就躺下了,只能用目光仰视她。微凉的手指按在手腕,本能地缩了缩手,自知很脏,被她加重按了下,便不再动。只觉得脉搏上被轻按着,那一刻似乎很久,几乎不敢呼吸。
“戾气很重。”
她并没有看我,便松了手。
这算什么大夫,既不说病症,也不问伤患。此时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涌上来的腥甜差一点就要吐出来,想像往常一样压下去,自己的血要自己咽下去。
似乎洞穿了我所有想法,“吐。”也不知为何,我很听话,猛然就吐出一口鲜血,溅湿了女神衣摆。
“拿温水来。”周予怀赶紧递来一杯温水,“漱口。”又急忙找来痰盂接着。
“净手。”女神医起身挽起袖口,一边拿来布包。
药童端来一盆温水,雪白的纱布、小瓷瓶,浓浓的酒香充斥,勾起我的唇舌之欲。说话间苌楚已净手,又用酒擦了双手。重新坐床边,展开布包。趁机目光一扫,整整一排,银光闪闪,各种小巧的刀、剪足有七八件,这是要开肠破肚的节奏啊!正疑惑间,伙计端来一个大瓷盆,貌似也是水。还未开口询问,便听嗤地一声,她撕开我外袍,又剪开我里衣,袒露胸膛,躺在一位年轻且十分美丽的女神医面前。
那境况顾不得害羞,弄件像样的袍子容易嘛?可又压不住想咳嗽的感觉,刚想捂住胸口,忍住咳嗽,女神医按住我的手,随手往口中丢了一颗什么丸子,丝丝凉意,入口即化,淡淡苦味余韵悠长,那股剧烈想咳嗽的感觉被暂时压制了。
“别动。刀剪无眼。”
忽然想笑,想我混迹江湖好几年,最常说的就是刀剑无眼,拳脚无情。可如今,被一个女子按在床上不许动,对我说刀剪无眼。这似乎,像是要把人阉了的架势。啊呸,阉什么阉,救治。
想笑还没笑,忽来的疼痛让我一激灵,不由嘶了一声。她瞥了我一眼,用沾了烈酒的纱布擦拭伤口,真醒脑啊!小药童用过了开水的棉纱布一点一点擦拭脏污和凝固的血迹,露出伤口原本模样,女神医用了烈酒!必要处动用刀剪去些皮肉,我不能出声、不能抖、不能抖。
清醒的疼痛时间很长,只见她一丝不苟,盆里的水逐渐被染红,被端走换新,昔日旧伤随着血水泼去,渐渐愈合成一个完好无缺的我。她偶尔伸袖子擦汗,周予怀赶紧上前,用帕子给她擦拭,还时不时询问,“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
忽然好生羡慕,能与女神医如此亲近,何时躺着的人也有这份殊荣。虽此刻正在女神手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正与她亲密接触。
女神医说“喂水”,我想说不渴,还没开口,药童已扶起我,瓷碗递到嘴边。在女神医面前,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大口喝下,又甜又咸,温润如泉入了肺腑,好像不那么想抖了。只是女神医一换纱棉,就疼得咬牙。突然嘴里塞了一小卷纱布,“咬着。”挨过这一轮,药童给伤处涂了药粉;正以为差不多了,她拔出长长的银针,只在我眼前一晃便扎到身上,针尾微微颤着不知何用,而后穿针引线,细细缝合,起针,涂药。
而今我为鱼肉,一动不得动,境况稍好我便一直看着女神医的脸,欣赏她一丝不苟、从容淡定地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血污伤口。
一双美目突然瞪过来,“看你这样子,也不想用麻沸散。牙口好就多咬一会吧。”
若不是正救治我,若换另一人说这话,恐怕我定会暴跳如雷,顾不上身上多重的伤,必要爬起来打一架才解气。可这话是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我很平静点点头,周予怀过来拍了我肩头,给予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苌楚,饿不饿,已一个时辰了。先吃点东西。”
“聒噪。你挡着明了。”
“好,我离远点。小福,点灯。”
苌楚,原来她名字苌楚。真好听。
自吃了那药丸,咳嗽暂时被压制了,现在伤口处理好,隐隐约约又想咳几下。
“坐起来。”依言坐起来,女神医一掌打在胸前,而后捏着肩膀令我背对着,只觉得后背重重点了两下,又飞快将我转过身来,原不知其意,却突然猛咳两下,吐出来一团浓黑的血块,浓浓的腥臭弥漫。我窘迫至死,这辈子的窘迫都凑在今时今日了。不知是否又弄脏了苌楚的裙角。
苌楚毫不在意,小福赶紧又递了水给漱口。苌楚用新的纱棉给我擦嘴角,不顾我抗拒顺便抹去了脸上尘污。那么近距离对着她,我有点呆了。她却只看了一眼,拿了两个扁枕塞到我身后,“靠着吧。”
“月余的旧伤,淤血吐了,还需用药。”
苌楚移了矮墩,坐在旁边。自门庭败落,哪有谁关心过我伤势,连我自己都不关心。我只关心明日温饱,关心哪些该削的侵占我的势力范围。后背的淤青、纵横交错的鞭痕,胳膊腿上淤青时时移动常年不消,但凡没有刀伤,都是小菜一碟。就连这张脸,自己也很久不曾好好看过了。刚刚被苌楚擦拭,不自觉摸了摸下巴,好在没有胡茬。
正胡思乱想,又是嗤的一声,腿上一凉,她剪了我的裤子!右腿并无大碍,紧接着又嗤的一声,左边裤腿也被扯了。我认命的闭上了眼。
简直蚌埠住了,也不问在下一声,穷家破落户的,就这一条能出门的裤子,如今被扯成这样,让爷怎么走出门?
左腿疼得很,但不是什么大事。骨头没断,这都不是事。苌楚按了按淤青,涂药。以为医治完了,突然腿上一凉,一双手按到腿上,从脚踝开始一点点摸着上移,直摸到大腿。若是平常的少年郎,早就羞得满脸通红了,可我张晓是谁,是这条街最威武霸道泼皮无赖的混子,哪能在一个年轻女大夫身前露怯。我嘴角含笑看着她,目光审视这姑娘是不是趁机占便宜。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向来听闻混混占姑娘便宜,今个自从一进入这间药堂开始,简直倒反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