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七月初的南城才刚刚热起来，这两天一场雾蒙蒙的小雨又把温度降了下来。
早起天就阴着，细细密密的雨丝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下来。
好在今天是周天休息日，不需要上班，学校刚放暑假，家里的孩子坐不住，顶着小雨也要跑出去撒欢。
郭晓敏在楼道里追上儿子 ，好说歹说给他加了件外套，又唠唠叨叨半天告诉他不能出去淋雨，就在楼道玩。
五六岁的小男孩被家里溺爱的长了一身肉，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往前冲，郭晓敏拉不住他只好放开手让他去玩。
下着雨连空气都是潮湿的，楼道里不知从哪传出来一股子霉味，郭晓敏在家属楼里住的久，早就习惯了这味道。
她面色如常，迎面跟邻居一个婶子碰见，还笑着跟人打了声招呼。
又往前走几步才到自家门口，郭晓敏手放在门把上轻轻推开一条缝，屋里客厅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芷晴，爸妈就你一个女儿，你说我们会害你吗？你怎么就说不听呢？”
“你嫂子也是真心替你着想，她给你介绍这个对象我跟你爸都见过，连你哥也说人不错，家里更是舒舒服服的，只要你点个头去见一面，成不成妈都不说话行不行？”
婆婆还在苦口婆心劝着，郭晓敏站在门口半天都没听见小姑子答应一声，她不由撇撇嘴，推开门走了进去。
叶家这房子是棉纺厂分的职工房，面积约有个三四十平，一家六口加上前两年刚从乡下回城的小姑子，整整七口人挤住在一起，房子格局早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门口正对着客厅，郭晓敏刚拉开门，沙发上的母女俩就齐齐看了过来，她不经意往小姑子身上多看了一眼。
叶芷晴今天穿着一条半旧不新的淡黄色碎花裙，裙摆刚到小腿肚，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都很白，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更是漂亮的晃人眼，即使穿着朴素简单，坐在家里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上也像是住在洋房里的大小姐一样明艳动人，衬得这杂乱狭小的屋子都亮堂几分。
也难怪副厂长的儿子这么多年都还对人念念不忘。
郭晓敏心里酸了一回，不过她转念又想到如果能给小姑子做成这桩婚事，以后肯定少不了她的好处，便又积极起来。
“妈，芷晴，”郭晓敏跟两人招呼一句，走到沙发旁坐到小姑子身边，眼珠转了转看向她明知故问，“芷晴，先前我跟你说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以前那些都不做数，这回我可是给你找了个好人家，我跟你说啊，那周震宇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了，他爸还是棉纺厂副厂长，家里住着小洋楼，还有小汽车开，嫂子跟你保证只要你愿意，嫁过去绝对是享福的命。”
婆婆张素芳在一旁欲言又止，她劝了半天嘴都说干了也没得一句回应，听见儿媳妇的话后脸上又忍不住露出希冀一同看向女儿。
当事人这会儿却正低着头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话听进去没有。
张素芳看不下去点她，“芷晴，你嫂子跟你说话呢？”
叶芷晴这才抬起头，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眼洌滟动人，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带着看人时目光也是冷冷的。
“妈，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早就结婚了。”
郭晓敏和张素芳冷不丁听她开口提起这件事全都僵住，还是张素芳先皱着眉开口，“不是跟你说了别再想着那个乡下人，你们当初又没有领证，你这些年一直都是未婚记住了吗？”
“我还有个儿子，”叶芷晴没应她妈的话，嘴角扯了下又提起一个事实，“小宝今年都快三岁了，他可塞不回我肚子里。”
说完这话，叶芷晴心头就一阵阵止不住的发酸，她忽然不想再跟这两人扯下去，猛的站起身就往外走。
张素芳连忙拉住她，“你去哪儿？刚才的话可不能出去乱说！”
叶芷晴七八年考上南城师范大学回城，家里一边觉得骄傲，一边把她在乡下结婚生子的事瞒的死死的，除了自家人，邻居亲朋谁都不知道她早就嫁过人了。
这几年同住一楼的邻居们谁不羡慕叶家，要是叶芷晴一冲动跑出去把她跟乡下泥腿子结婚的事说出来，张素芳都不敢想该有多少人背后议论他们家。
“芷晴，以前的事你就忘了吧，算妈求你了成吗？”张素芳又拿出以前那套对付她，也不敢把人逼太紧，连忙松口，“我们不是要你现在就嫁人，相亲的事你自己再想想，等你考虑好了再跟我说。”
郭晓敏比婆婆更怕这事传出去，刚才小姑子突然站起来给她吓一跳，现在见婆婆把人劝住她才松了口气，脸上扯出抹笑刚要开口。
叶芷晴却看着她们，冷不丁又抛下一枚炸弓单，“我要去乡下把小宝接过来。”
撂下话，叶芷晴也不管她二人的反应，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挣开张素芳的手，拎起包就脚步匆匆往外走。
“妈！妈你快去拦住她啊！”郭晓敏看着人拉开门头也不回往外跑才反应过来，立马火烧屁股一样弹坐起来，扯着婆婆就要跟上去。
张素芳也赶紧往外追，起的太急被茶几绊的踉跄了下，等婆媳二人追出门，走廊上哪还有叶芷晴的影子。
两人往外追出几步，正碰上从楼下上来的邻居纳闷问道:“素芳，你家芷晴刚才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去？是出了什么急事吗？”
“没，没有急事，是她学校的事。”张素芳笑容勉强，提着心应付过去。
提起学校，邻居就什么都不说了，叶家这小女儿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人家可是大学生。
左右下雨也没什么事，邻居忽然来了闲心拉着张素芳开始八卦，“你家芷晴都回来两年了，你咋还不给她张罗张罗婚事，是不是没遇到合适的人？我这倒是……”
郭晓敏扯了扯婆婆的袖子，张素芳缓了口气笑着拒绝她，“我家芷晴还在上大学呢，婚事不着急，家里准备给她慢慢看。”
“对啊，王婶，这事还是改天再说吧，我们家里还有事呢，就先走了。”怕人看出什么，郭晓敏打个哈哈拉着婆婆赶紧回屋关上了门。
另一边，叶芷晴越走越快，一步两个台阶快速下楼，毫无遮挡的一头冲进了雨雾中。
楼里又潮又闷，淋着雨反而让她脑子越发清醒。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叶芷晴心情就十分不好，昨晚窝在客厅的小床上她做了个噩梦，梦里说她回城后抛夫弃子，彻底忘了乡下的丈夫孩子，没过多久就在城里另嫁，而她在乡下的丈夫季南山也早早再娶，给儿子小宝找了个后妈，有了后妈就有后爸，她乖巧可爱的儿子被后妈虐待，小小年纪就性格孤僻成了街头混混，后面更是犯下大错被抓去蹲大牢。
叶芷晴睡到一半直接被这个梦给吓醒了，醒来后想到很久没见的孩子她默默抱着枕头哭了许久。
哭到一半叶芷晴又想起这回被张素芳骗回家之前她刚在电话里和季南山大吵一架的事，当时她气头上提了离婚，而那头的男人并没有出声反对。
联想到梦里的事，她怀疑季青山一直不肯带小宝来城里找她就是因为他早有再娶的打算。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叶芷晴哭都不哭了，半夜爬起来无声骂季南山骂了半宿，接着就决定她要回乡下去把小宝接到身边来。
狗男人爱娶谁娶谁，她的宝贝乖乖可不能去蹲大牢。
做好决定叶芷晴当即就要行动，结果早上刚起来就被她妈和她嫂子拉着说相亲的事。
郭晓敏知道小姑子跟她不亲，提完相亲的事就追着孩子躲了出去，留张素芳自己劝说她。
这个节骨眼上叶芷晴怎么可能愿意去相亲，她早就知道家里一直觉得她在乡下结婚是件丢脸的事，甚至她刚回城时张素芳还以死胁迫她不准把在乡下嫁人的事说出去，接小宝来城里她们一定不愿意，但这次她绝不会妥协。
叶芷晴淋着雨走到公交站，没等两分钟恰好有一辆车靠站，她上了车还没说目的地，车上的售票员看着她先惊了下。
“同志你出门怎么没带伞，瞧你这淋的，身上都快湿透了吧，快擦擦脸。”售票员递给她一块自己带的手帕。
“不用了，谢谢，”叶芷晴抹去脸上的雨水，朝售票员笑了下，“我去火车站，麻烦帮我开票吧。”
下雨天出行的人少，公交车远远看着站台旁没人就直接开了过去，一个小时不到就把叶芷晴送到了火车站附近的站台。
临下车时售票员往她手里塞了把伞，“同志你先拿去应应急，等回头再还。”
南城公交车都是固定的线路，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没有意外也不会换线，叶芷晴要还伞还是很好找的。
叶芷晴拿着伞回头，公交车缓缓驶离，车上的售票员还笑着朝她挥挥手。
她感觉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关心，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下，转头大步朝火车站走去。
“同志，我要买一张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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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买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