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整个北半球都在万物复苏。页西市自然不遑多让,毕竟它的自然环境质量之高在全国都闻名遐迩。
近期各种机构到页西组团开展自然教育类型的研学团不少,观花,观叶,观虫,观蝶,观鸟……
观什么的都有,但是这一切都和在本地一直居住着的季安无关。
小季安只知道近来时不时会遇到生人,一小堆大人带着一小堆孩子。
小孩子有比他大的,有比他小的,和他同龄的也不少。
不管看起来都和他年龄相差多少,乍一看都不是会和他做朋友的。
虽然他不会人情世故,可他这一两年来察言观色学会了不少,远远看着他们的衣着神态,他就从来没靠上去过,即便他想要一个朋友,就像动画里,罗斯总有一个陪伴在身边的波比。
奶奶今天要拿些自己做的竹篾笼子、篮子、托盘、手提包……上去售卖。
他也跟着去,因为他想赚点自己的钱,新书包还跟新,可他想换,想要一个小熊猫书包。
可是他钱还没赚到,就受伤了,因为他拿竹篾递给奶奶的时候不小心将自己的手划伤。
血珠沁出来的时候他熟练地将自己软呼呼的小手指塞进嘴里,吮干上面的血迹。
这一次好像割得有点深,吮完没一会伤口上又慢慢变得血红。
“奶奶,血还在流。”他乖乖将手伸了出去。
做这一行被割破手是常有的事,满头花白头发的季长玲时常带着止血贴。
沟壑纵横的双手掏出一个已经卷边的创口贴,动作不是那么利索地撕开来给自己的小孙子贴上,摸了摸孩子的头,“去别处玩,不要玩竹片。”
小孩被误解反而笑嘻嘻冲了出去,他可以去摘花了!花也能卖钱!
这座村里租出去的小山里,青草地上,绿荫树下,阵阵虫鸣鸟叫。
季安手忙脚乱中,还不会忘了抽只手在最吵的时候捂住耳朵。
一个卷毛小孩子踮起脚,伸长手。
手上拿着一根磨得光滑油润的竹枝敲打高到他前胸的大狗尾巴草。
季安怕蛇,可他又想要草丛里一株开得旺盛的粉色杜鹃,所以先敲敲。
这里以前是个花卉种植园区和苗圃场地,虽然大棚撤去很久,但是很多人工种植的多年生植物还是留了下来。
得原种植户的福,山里的花都很不错,最近游客也多,游客没权利折摘。
但是这座山的主人——季家村有。
村委规定一户一个季度可摘十公斤,于是村里闲着的人开始摆摊向游客卖起了花。
营地内的方旭看着兀自进入场地,拿着一条笔直的长棍子去钩花的小孩,他笑着看完全程,这有趣得多了。
“方旭。”方旭的妈妈,林挽月是这次研学活动的赞助方。
她摸了摸自己孩子的头,想让他专注一点。
可方旭还是不理会她,她干脆自己上手主动将孩子脑袋转了个方向。
方旭任她动,等脸颊的手放开,他又转过去,就是不看前方正在有条不紊介绍手中昆虫的学者,别人看植物,看昆虫。
他看人类……
林挽月叹了一口气,脾气不小。
只能自己记牢,万一方旭回去后又感兴趣了,祈祷自己能答上一两句,要是答不上来,气消不了了。
活动结束得很早,毕竟以孩子为中心的活动,下午三点就他们坐上了回程的小巴车。
车开出了蜿蜒的山路,来到半山腰一个坪地上借场地转弯。
近几年来,来这里活动,旅游的多了,当地建了个小小的休息和供给点,和高速服务区差不多的性质,只是没有那么规范,那么全面。
季安和他的奶奶就坐在场地的旁边,两人面前摆了一排竹篾制品和一堆季安忙活了好久的鲜花。
每过去一辆车,嫩生生的小卷毛就眼巴巴盯着,他希望车能看见他然后停下来,这样里面的人就能下来,就能看到奶奶那里摆着的篮子们,也能看到自己的花!
可惜没有人看到,他一朵花都没有卖出去,这辆车出来他看得紧紧的,抿着嘴,皱着小眉毛。
如果眼神能有能量,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已经将车逼停。
可是没有如果。
这辆经过他们的车和很多经过他们的车一样。
不停。
车又要开走了。
他眨了眨眼,确认那车是一点都不想停下来,他蠕动了一下嘴角,委屈着朝奶奶怀里挪动过去。
季长玲枯老粗糙还被竹液净透得发黑的手拍了拍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孩,“怎么了?”
她不是个敏感的人,粗糙了一辈子的农民感受不到小孩细腻的心思,以及脆弱容易受伤的内心。
只是相处久了她知道小孩这个动作是想哭了。
季安摇摇头,刚刚满眼的希望散光,看起了地上的蚂蚁,一只蚂蚁爬上竹面,不知道哪里没抓稳,在光滑的竹面掉落,又重新爬起。
季安很讨厌蚂蚁的,咬人疼死了,可蚂蚁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他和它一样想要的都得不到,一个可怜的蚂蚁。
季安讨厌可怜,讨厌自己变得和蚂蚁一样可怜。
他不是蚂蚁,他重新抬头,等待下一辆车,于是抬头眨眼的瞬间,他看到了希望。
迅速挣脱了奶奶的怀抱,抓起地上的花就冲了出去。
因为抓得着急,小手又太小,好几枝花被留在了地上。一个刚出炉的软糯柔韧小年糕,点缀着璀璨花色弹跳起步,而后勇敢开跑。
季长玲连忙叮嘱,“慢点,慢点。”
季安已经飞出去,还不忘乖乖点头。
他刚刚看到车上有两个小女孩指着他的花在说话,她们想要!
季安得到这个结论,才跑的,不是贪玩。
可是他追到车旁,并高举手中的花,车却没有停下来,于是他一直跟着跑,直到拐弯处。
车屁股都没了!他本来追上了的,又被车跑赢了。
季安停了下来,瘪了嘴,最后擦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
忍住!
他转身就跳进了一旁的泥泞小路。
这座山的乔木生长得不密集,漫山遍野都是软草地和各种观叶和观花的灌木丛。
小孩迎着春风,跳上一块裸露出来的岩石,石头旁一枝斜坠下来的香樟树叶抚过他毛茸茸的发顶。
他脑袋顶上的旋被打乱了方向。站在高位的季安看着下面的车顶,下定决心开始往下爬,这时候一株巨大紫尾狼草的叶子擦过他脖颈,有点痒,但他没空挠挠。
几近垂直的绿草斜坡上他捡起被丢在一边的玩具,好多巨大的橡皮树叶和纸皮绑成的潦草草船。
他坐了下去,单手抓着叶柄做的舵,双脚向后一蹬,高举手中鲜花,他划了出去。
在白天,像夜晚迅速往山谷下沉的山风一样的速度。
这风也吹得旁边的植物晃动,一株千层金胖乎乎的身体抖了又抖。
雨后湿滑柔软的积水草地是他们小孩子的滑滑梯。
他不常玩,嫌弃它脏,雨后滑完一身泥点。
如果今天也有草船比赛,他觉得他是最快的那个,可惜今天没人和他比赛,不过没关系他只要超过那辆车,他就是最大的冠军!
粘了脏污的手时不时脱离叶柄去够一旁的抓地草,借着扎根深厚的小草转换方向,控制速度,防止翻船。
淡蓝色的牛仔裤被加速的风吹得鼓起,他细瘦的双腿突然变得肥大。
快到了,搭在叶片上的脚放了下来,脚动刹车,脚付出了代价,全是泥水,他讨厌。
但是今天没关系。
他站起来继续跑,跑的时候他都没看见裸露出来的小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几条红横。
最后推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小路出口的金线蕨。
窸窣一阵响。
而后啪嗒一声,湿鞋子在干爽马路上留下两个不稳的小脚印,漂亮的金线蕨有点儿脏了。
小孩鞋子的泥点却蹭了干净。
季安对着金线蕨不好意思地露出俩雪白牙齿笑了笑,“你是个好小草!”
看着路面上没有泥块,季安想那辆车去了山顶的屋子,那里的路脏脏的,很多烂泥,这里很干净。
他抱着被他保护很好的花在路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他赢了!
她们肯定是想买他的花,如果不买指着花说什么呢?
季安安心地站在路边。
为了一个书包抄小道的季安完全不知道,其实没人想买他的花。
小女孩只是正在争执,“老师,你说那是不是狗牙花,不是栀子花,它有很多褶皱,叶子也不一样。”
“不是,没有褶皱!”
……
被叫老师的植物学学者一个头两个大,他没看见啊,怎么说?他只能问,“看到的花具体什么样?”
“就是一个小弟弟啊,他身前摆着的那个。”
“人家老师问花,又不是问弟弟。”
“哦,就是白色的,重瓣……”
说来说去两人都说服不了对方,怎么分辨植物,只靠远距离的一眼根本没有一点用。
两个小女孩看互相都说不赢,开始翻开了手中的平板找出图片,“就是这样啊,一模一样。”
“就不是,你这是狗牙花的图,那是栀子!”
老师赶忙叫停,“明天,明天还有时间,山里有好几丛栀子,我们到时候近距离观察。”
林挽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仿佛置身事外,无比安静,没有参与进去,也没有人邀请他参与。
明明没有睡觉却闭着眼睛,全世界的吵闹都和他无关,林挽月清楚他今天一天都在生气。
“我,我有证据。”
有个小男孩站了起来,指着窗外,“看,花在那里!”
路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一个小男孩高握着一把杂乱无章的鲜花站在路边。
鲜花在小手间微微摇摆,男孩子无意识的动作下,花束时不时脱离香樟树提供的阴影,来到阳光下,鲜花时不时变得亮眼,夺目。
车上的几个学者也顺眼看过去,司机他在很尽职开着车,路过小孩放缓了速度,让众人看清,确实是狗牙花,不是栀子花。
季安看车子变慢以为要停了,笑容放大。
然后……
这车就这么开走了,没停!都慢了还不停?
季安笑容没了,愣住了。
她们明明在指着他看,在说话,在笑,刚才是,现在也是。
怎么这样啊?耍赖的。
他抱着花蹲了下去。
林挽月没有参与新的一轮借机展开的花卉科普。
她并不感兴趣,她会参加,只是因为这是个亲子活动,可是她的孩子完全不想和她互动。
她低头看着背过了身的方旭,顺着方旭的视线,她看到刚刚的小孩子蹲在了路中间,很危险。
这是盘山公路,他后面是个大弯,那地方是下山车辆的视线盲区。
林挽月赶紧叫停车内的临时科普,也叫停了车,这一车都是孩子,她不可能放任一个孩子蹲在路中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