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到晌午的时候,他的膝盖就已经有些发疼了,手腕也发酸得厉害,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他将木桶先放了下来。
苏遮左手握拳轻轻捶打自己的腿侧,不过这只是扬汤止沸,只有捶击的那一刻才稍能缓解痛意。一旦停下,就会觉得难忍的程度加倍,比之前更甚。
夏日的午后本就闷热难耐,今日又恰逢头伏,因此炎热只增不减。
不过一会儿,他的后颈、脊背都沁出了一层汗,里衣微湿与后背贴在一起,有些让人不适的粘腻。
热气如熏蒸一般,他不免有些昏沉郁热,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头歪了歪,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
恍惚间,他听见有不清晰的人声,离自己愈来愈近,还夹杂着“小公子”的呼喊声,他骤然惊醒,身子没稳住差点栽下去,勉强扶了一把桌角才没摔。
“小公子!”有人惊呼一声,冲到他跟前扶住他的手臂,声音急切又担忧,“您没伤着吧?”
苏遮缓了好几秒,才偏头看向对方,对上面前姑娘满含忧心的眼睛,他认得她,这是他娘亲生前的贴身丫鬟——敛秋。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怎地今日又罚您了。”敛秋说着就掉了眼泪,“这些年都多少回了……还把人当人看吗?”
她其实过得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自她娘被人陷害而死后,敛秋本来也要被一并处死,但事有转机,查出并非他娘亲与人私通,而是另有他人,敛秋才免得一死。
但此前于审讯之时她已挨了连坐的罚,被拖下去杖责了二十大板,臀部至大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下地。
之后又被派去做了粗使丫鬟,不是日日天未明起来劈柴,就是在灶房里打下手,府中上下有什么累活脏活都会轮到她身上。
闭眼就是那夜的哭喊,喧哗,郁遏,窒闷,让人呼吸不过来,阿娘流不尽的泪,苦苦哀求却得不到一丝怜悯,眼底的绝望、崩溃都历历在目。
往事烦杂,拾起来总让他觉得发闷、心悸,这件事始终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忘不掉、撇不尽、解不开,终年累月、日复一日地缠着他。
一缕日光透过窗棂纸渗进来,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神色微动,回过神来。
苏遮拍了拍敛秋的肩,轻声说:“我没事,不要哭。”
敛秋听完他这话,眸中的泪水都怔了怔,唇角的弧度往下撇了又撇。
小公子从来都是这样,被罚的明明是自己,却总是安慰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她更心疼了,但她人微言轻,不能做什么,于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递到苏遮手心里。
“小公子,这是活血化瘀的软膏,您明早回屋一定记得涂,每日三次,您千万记得按时涂,要不然腿到时候落下什么毛病了就不好了。”
苏遮握住手里的瓷瓶,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看了眼外头的日光,估摸着已经是申时了。
“敛秋姐,你快回去吧,快到晚膳的时间了,灶间的人看你不在会出来寻你的。”
敛秋抿唇道,“那奴婢先走了……小公子受苦了。”
“好啦,一点也不苦。”苏遮弯了弯眼睛,“不许愁眉苦脸了,要不然皱纹都要长出来了。”
敛秋终于破涕为笑,“知道了。”
苏遮目视着她离开的背影,然后将软膏仔细收好了,转而将搁置一旁的木桶又举了起来。
跪到半夜的时候他已经跪得双腿没知觉了,姿势也不如一开始那么板正,歪歪斜斜地跪着,勉强支撑着上半身,一双手举得又痛又难忍,腕骨因为长时间用力过度已经发红,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隐隐凸起。
夜里祠堂基本上没人经过,他才敢把木桶再次放在地上,手基本上用不出什么力气,只能慢慢把布包里的吃食拿出来。
手指颤着解开系着的结,发现里面不只有馒头,还有几块被小心包裹起来的点心,是莫起给他装进来的。
可这几块点心和前日莫起当着他面吃的那块并不一样,这上面雕刻的花纹精美至极,图样栩栩如生,苏遮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点心,在任何一次家宴上都未曾见过。
不过那个点心盒有三层,这几块应该是下面那层的……但照理说一个厨司雕刻花纹的手法应是一致的,可那日的糕点与今天的刀法并不相同,像是出自两个人的手。
仔细辨析了点心上的印章后,他睁大了眼睛。
……那是团龙纹。
这是宫廷点心,是当今圣上赏赐给裴璟的,是御赐之物,并不是裴府里的厨司做的。
苏遮在六岁那年曾见过团龙纹,那时他娘亲还很受宠,于是父亲也纵容他。
父亲的友人来访时,他缠着父亲不肯走,父亲拿他没办法,无奈把他抱在膝上,与友人闲谈叙旧。
父亲友人正逢立功,将御赐之物带了过来同父亲一起欣赏,那是一副画,而这幅字画的落款处就印着团龙纹。
他当时不懂,只觉得好看,于是指着那处问:“爹爹,这是什么?”
父亲吓得赶紧把他的手指按了下来,“那是圣上的御玺,不能乱指,见玺如见圣上,知道了吗?”
小时候的苏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脆生生地说:“我知道啦,爹爹。”
苏遮盯着这些点心,眼睛有些泛酸。
心尖似乎有一小缝被撬开,莫名的情绪顺着这条缝钻了进去,如潮水般涌至,让他猝不及防,又有些无措。
他伸手,拿起一块放进唇里,细细地咀嚼,甜味从唇齿间溢开,比那日的桂花糕还要好吃很多很多。
——以后都会吃到的。
忽地,手背砸下一滴水珠,苏遮眼睫微垂,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眼泪。
他抿了抿唇,抬手抹掉眼睫欲落未落的下一滴泪珠。
世上的点心好多种。
有人想让他都尝尝。
五更天。
一声清脆嘹亮的鸡鸣在寂静中响起,将处于长久疲惫状态下的苏遮惊醒,他长睫扑朔,又掀起,像振翅而飞的蝶。
意识到处罚终于告一段落,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卸力倒下去。
“公子,公子。”
莫起的声音从外边传来,紧接着他的身影也出现在祠堂的偏门,看见他倒在地上,惊呼一声跑过来。
“我没事。”苏遮和他对视,勉强地笑了下,“就是太累了,躺会。”
莫起松了一口气,蹲在他旁边,帮他揉捏肩膀和手臂,目光注意到苏遮的手腕,惊了一下。
“公子,您的手……”
苏遮抬了下眼皮,气音嗯了声。
“夫人还要让您写悔过书。”莫起气得眼睛都红了,“这怎么写!写完手都要废了!”
苏遮想摸摸他的头,可手抬不起来,只能抿唇冲他笑,说着些“没事,只是看起来严重”“休息半日就好啦”之类的话安慰他。
莫起很想哭,可他家公子现如今还笑着安慰自己,他不想辜负公子的好意,也不想总是哭哭啼啼,他要做点什么,于是把眼泪憋了回去,猛地站起来。
“公子,我去给您找冰陵。”
苏遮躺在地上眨眨眼,看着莫起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他其实想说没关系,可莫起眼底的担忧太过明显,不让他做点什么反而会更难受,所以话到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莫起找到冰陵后,他也差不多能站起来了,于是被扶着回了屋。
苏遮靠在椅上,莫起为他手腕处敷好冰后,又小心翼翼地给他膝盖上涂抹敛秋给的那只软膏。
上药的期间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只额前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被莫起用汗巾擦拭掉了。
敷完药,困意袭来,苏遮长睫垂落,渐渐昏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经是酉时了,檀红色的霞辉淌入屋子里,光线昏沉晦冥,像浮浮沉沉的华胥玄梦,不太真实,又近在眼前。
他撑着坐了起来,身上披着的氅衣随着动作微微滑落。
腕骨和膝盖仍然隐隐作痛,但他依旧要爬起来把那封悔过书一字一句地写完。
烛火曳曳,少年跪坐于书案前,秀白手指握着毫锥慢慢落笔,偶尔揉着酸胀的手颈稍缓片刻,再落笔,周而复始。
小宝宝被揉搓的这些年[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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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