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长乐的父母小学学历,没什么文化,看见女儿拍在面前的诊疗单,立马惊呼:
“你得啥病了?”
“抑郁症。”
老两口陷入沉默,过了半晌,父亲开口:“说到底还是我们家没这个福分,成不了文化人。”
他叹口气,看女儿,“以后都不读了?”
“还不确定,现在不太能读。”
欧阳长乐何尝不心疼自己父母,语气带着愧疚。
“你可要想好啊孩子。”
母亲担忧地朝她走两步,身形因长期劳作佝偻着。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女儿不再俯视。
“读书出来肯定必我们强啊,你成绩又这么好。”
“嗯,我想先在家待一段时间,缓缓。”
“好好。”
父亲不愿多说,但短短几句话的交谈里,他已经叹过无数回气。
一声声叹息明明无实质,却像一只大手,攥紧欧阳长乐的喉头,呼吸困难。
父亲背身走两步,又像是不服气,转身质问:
“我们没缺着你吃穿吧?你还要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
意料之中的提问,意料之中的回答。
“学习上我们没管过你,也不知道怎么管。你有现在的成绩都是自己挣的,想休息,就休息吧。”
母亲转身回房,“反正我们现在还饿不了你。”
话虽如此说,但是。
小地方没有抑郁症。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长乐的叔叔就闻讯赶来。
看来是爸妈没招了,请的外援。
这个叔叔专科毕业,是当地中学的老师。
欧阳长乐一夜未眠,就听见门外传来叔叔的旁敲侧击。
“这哪里病了,一整天睡懒觉,在卧室里玩手机就好了?这病可真容易治。”
她翻了个身,情绪上没什么起伏,淡淡听着母亲在客厅复述她昨晚的话。
叔叔又故意大声说:“学习跟不上?那她为什么跟不上?是不是只顾着玩了?是不是谈恋爱被分手了?”
“你小声点。”
母亲道,“她这样怎么办嘛,我们家不得被人到处说?”
“怎么不会。”
父亲声音同样沙哑,像抽了一整晚的烟。
“小地方的人碰见这样的新鲜事,就跟屎壳郎看见屎一样,麻烦多着呢。要想不丢脸,你去让你女儿好起来。”
听到这儿,欧阳长乐轻手轻脚把门反锁。
她放松身体扑回床上,闭上眼睛假想,像是陷入云朵里。
但云是水滴和冰晶组成的。
冰冷,且承受不住她的重量。
她知道自己心理出问题后,翻阅过很多心理学的书。书上提到过“公平世界假设”,指人们相信万物皆有因果,世界是公正无偏私的,如果哪一环出了问题,人们会不由自主责怪受害者。
承认厄运会随机降临,世界本就不公是会让人恐慌的。
欧阳长乐学过,理解了,对爸妈的行为看得明白。
却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欧阳闭着眼,深呼出一口气,将电话拨给郑策。
骆家此时正处在大乱斗时期。
放假后的江蔚云摇身一变,身披床单,手上戴一串一块钱五个的铁质彩色细镯子,站在床上当皇帝发号命令。
卫生间里,骆乘光被骆淇逼着洗这几天堆积的衣服。
骆乘光拿出大盆接满水,大喊不想洗,把衣服和洗衣液倒入盆里,大喊不会洗,衣服和泡沫搅拌搅拌,拿起来,放下去,搓两下,把水倒掉,大喊三声苍天啊。最后加水清洗泡泡,重复三遍。第三遍结束,不再管盆里漂浮的泡沫,眼瞎了一样直接拧干,大喊他洗完了,这下可以出门了吧。
骆淇才不理他,但江蔚云是个有求必应,不让话题落地上的好皇帝,她回:“浣衣局是这么容易出去的地方?”
话音未落,骆乘光在阳台上一个手抖。
“操!”
衣料伸展,呈降落伞状迅速下坠。
“骆乘光!”
骆淇这是在提醒他,脏话滴不要说。
“知道了!我衣服掉下去了!我……”
操啊。
骆远方早就对这种堪比菜市场的氛围免疫,还在床上安眠。
郑策接起电话,笑着对欧阳解释种种杂音的来源。
“这么早就把事办完了么?”
郑策记仇地问。
“还没呢。”
欧阳笑笑,“大学放假也没作业,醒来没事干,打电话骚扰你。”
“靠,你现在过来,我们打一架。”
郑策又说,“你那边什么声音,家里有人来了么?”
“嗯,我叔来了,他们在外面说话。”
“又是你那个疯子一样的叔叔,眼睛里只有学习。”
欧阳笑了,“欸,别说他了。我昨晚就想问你来着,你真不打算离开这里了吗?”
“之前是这样想的。”
郑策说,“但现在可能有些动摇……”
她思考了两秒补充,“把大学念完吧,然后回来。你们都在这儿,我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
“挺好。”
欧阳长乐说,“有的时候挺羡慕你,有随时后退的勇气。”
郑策嘁了声,垂头玩自己手指头。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就是怂呗,跟蜗牛一样,头伸出去遇见阻拦,就缩回壳里。”
“那咋了。”
欧阳声音拔高逗她,“是谁都能爬上葡萄架吃葡萄吗?万一不想呢,万一……不能呢?我就感觉回来也挺好,起码快乐。”
“郑策。”
“嗯。”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很多时候,事情没那么复杂。停下来,慢一点,甚至退后一点,犯个错,绕点路完全不是问题。人生还那么长呢。”
“我当然知道。”
郑策被感动地一塌糊涂,噘嘴不服。
“别再安慰我了,这么久,我早放下了。”
“嗯,拜拜,你快写作业吧。”
“滚呐。”
郑策在电话里笑骂,“再见。”
一连两天过去,郑策没来得及和欧阳联系,再次收到她消息,是从门口的警察嘴里。
“欧阳长乐去世了。”
警察例行公事,毫无波澜。
“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是跟你打的,她叔叔报警说她的死有问题。”
郑策一句话没说出口。
短短十几个字,她好像没听懂,不可置信。
去世了?
完全荒诞。
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可是她的好朋友,没病没灾的,不可能这么倒霉。
她身边就没人这么倒霉。
哪里出问题了。
一定是出问题了。
郑策手机有电话录音的习惯。
她去警察局双目无神地坐了两小时就出来了。
期间询问了具体过程,说是欧阳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跳了楼。
郑策只感觉眼睛没办法聚焦,涣散地四处乱瞟,不安地想要寻找一个支点。
她走出警察局的一刻,阳光晒到脸上,正午的太阳很烫,晃眼。
她眯了下眼睛,两行泪水从眼尾落出。
欧阳父母神情憔悴跟在后面出来。
同样一句话没说。
反倒是那位叔叔,手里拿着欧阳长乐的日记本,义愤填膺转身骂警察局要个说法。
郑策脚上没力气,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将头埋进去胳膊里,想隔绝周围的声响。
日记她也看了。
欧阳在火车站说的话早有痕迹。
但郑策却没抓住她的求救信号。
郑案去世之后几天,郑策和她通过电话,她吞吞吐吐什么都没说。
日记上写,那一天,她被一个手上有刺青的女人给打了一顿。
理由是看她不顺眼。
所以欧阳在看见有纹身的人,才会应激躲避。
那得曾经给她留下多大的阴影。
书上说,心太软的人活得很累,别人伤害她,或者她伤害别人,她都会在心里病一场。
欧阳太善良,以至于缺少锋芒自保。
欧阳长乐不是有天赋的人,成绩拔尖全靠时间堆出来的。还有一遍遍的题海战术,是不折不扣的小镇做题家。
日记上写,因为欧阳习惯于长时间学习,被舍友嘲笑。
她们会直接掀开她的床帘,明知故问她在干嘛;会在她床头泡脚,然后洒一地洗脚水不清洗。
而欧阳只是在日记里反思自己心思太重,格局太小。
她羡慕别人的钝感力,而她自认为很不幸,是个高敏感者,永远在揣测别人的心情,但又别人的看法。
她丝毫没意识到种种,皆是掀床帘那个人有错在先。
因为没人替她哪怕说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是少数,是错的那个。
她在日记里写:还好是现在才遇见这些,要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会受不了的。我该长大了。
郑策看得揪心。
欧阳的叔叔还在旁边,端着读书人的样子据理力争。
“都同意她休学了,天天就让她躺着,为什么还要跳楼?!”
……
因为不理解。
郑策在心里回他。
因为孤独,无助,束手无措,因为自憎。
日记里欧阳也没把霸凌者最凶恶的一面呈现出来,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真正的秘密,她连自己也会瞒住。
没有直接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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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证据不够充分。
法,无能为力。
很现实,也很遗憾,法不是用来保护弱者的。
欧阳的父母拉着叔叔走,脸上痛恨的表情为真,但觉得丢脸的心情也为真。
欧阳曾说过她的父母就像冬天沾湿的棉袄,脱下冷,穿上也冷。
郑策叹了口气,想,如果她拥有很多爱,还会寻短见么?如果答案还是会……
她不敢再想。
背上晒得发烫,但郑策不想抬起头,就这样蜷缩在台阶上。
肩膀被人碰了下,迟迟没有声音,郑策抬头,宋乐洋举着手机屏幕:
去庙里,给她上柱香。
郑策还能微笑地看着宋乐洋,“我不信这个。”
宋乐洋又打了一行字:
情绪需要出口。
骆远方赶到的时候,郑策跪在庙宇正中的蒲团上,仰头望着冷漠的神佛,目光无神。
她们只是朋友,她在欧阳长乐之后的事情上,帮不上一点忙。
因为没有立场。
“差不多了。”骆远方慢慢走过去,拉她起来。
“又不是罚跪的。”
庙里的小狗原本躲在旁边守着郑策,见骆远方来了,也想上前去拉她。
没成想因为毛太长,拧成一团球,把自己绊了一跤。
摔个狗吃屎。
轻小一声呜咽在堂前荡开。
宋乐洋还说西藏梗又被称为圣犬,是会带来好运的。
就这幅笨笨的模样,还能怎么带。
骆远方头一回被自己的敌人逗笑。
“如果我早点问她……”
郑策看见骆远方,鼻头立马又酸了,眼睛眨了眨,看着他。
“没有早一点,郑策。”
骆远方带她往外走,“别把自己的人生过成错题本。”
“宋乐洋,我把郑策带走了。”
出门前,骆远方敲了一个房间的门。
里头回应两声敲击。
像是知道了的意思。
“骆远方,你信鬼神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来庙里帮我妈祈福。”
骆远方转了转手腕,给郑策展示他的佛珠。
“这个是骆淇在庙里求的,因为我那段时间老看见我妈,神志不太清楚。也说不上为什么,望着那些比真人高大几倍的塑像,就那么跪着,什么都不想,慢慢就好了。”
超度亡灵,渡魂,也渡人。
很多时候,就是心里差一个托着底的。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她就这么脆弱,这么想不开。”
“可能是没办法感同身受吧。我妈当时也是这样精神出了问题,又恨我爸,又可怜我爸,更可怜她自己。”
骆远方指着自己锁骨上的疤说,“我没跟你讲过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吧。”
“是小时候,有一天,我爸妈又吵架了,那天吵得格外凶,我妈摔门出去。我为了让他们好好说话,把我爸锁在屋子里,让他等我妈回来。”
“我太害怕了,全然没听见外面的吵闹和我爸的咒骂。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他,他用刀割的,他差点杀了我……结果也没等来我妈,把警察给等来了。”
“那之后我才知道,我爸做了什么事,他们一遍遍的争吵又是为什么。原来是粘合不了的裂缝啊。”
骆远方伸手擦掉郑策脸上的泪痕,说:“我拍东西就是那个时候学的,我不敢出门,就窝在家里看电视,节目被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一些运镜就记住了。”
他那段时间常常黏着骆淇,寸步不离。
但骆淇看得很通透,对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以后你就不会黏着我了。
偏骆远方妈妈就看不清这点,觉得自己和郑案是共同体,见不得,也离不得。
她想不通,便永远困在年轻的情爱里。
天空黄澄澄的。
俗语说天黄有雨,人黄有病。山间草木被这天色罩上一层灰,山雨欲来。
“很多东西都不是能感同身受的,所处的幻境,成长的经历,性格差异,太多的细节都会成为干扰。你别怪她,也不用怪自己。”
骆远方搂着郑策。
“只允许你难受一周,下周不能再这样了。”
郑策看着他问:“那你这周可以多陪陪我么?”
“当然可以。”骆远方将她额前碎发掖在耳后。
郑策又说:“有些事可以不用告诉我,但大部分不要瞒着我行么?”
“好。”
“你现在能抱一下我么?”
“非常可以。”
骆远方张开手臂,郑策钻进他怀里。
他贴着郑策的额头说:“怎么样我都可以,你也可以不要那么伤心了么?”
“我尽量。”
郑策把眼睛用力压在在他领口,蹭着擦了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