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的腔调在卫子嫣头脑里一过，立刻知道遇到了谁。
真是冤家路窄啊！出门买个花的功夫，还能碰上这位“故人”。
卫子嫣暗道一声“晦气”，转过脸来，嘴角勉强牵起一抹淡定的笑容：“真巧，魏姐姐也来买花吗？”
来者正是魏庭霜。
她的耳目日日守在卫府外，好不容易等到卫子嫣出门的消息，这会儿当然专程赶来堵人。
“可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今日与妹妹在此巧遇。”魏庭霜脸上才是真笑，完全发自肺腑。
“妹妹看起来气色不佳，莫不是相思病尚未痊愈？”
“魏姐姐说笑。”
“我可没有说笑。妹妹不是得了相思病，难不成是怕出来见人所以装病？”
说着，魏庭霜状似恍然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妹妹是为了让未婚夫心生歉疚与怜惜，不好来开口退亲吧？”
话到此处，卫子嫣大约也猜到对方来者不善，故意找她的不痛快来了。
若是以往，她大可以同魏庭霜打打嘴皮子，一争长短。但眼下形势告急，再闹得满城风雨，晏启正那边说什么都无法晚回了。
卫子嫣决定息事宁人，于是唇边敷衍的笑意进而加深：“魏姐姐的气色倒是不错，可以四处多逛逛。妹妹我体力不济，先告辞了。”
说着，便让秋落把她挑中的一盆兰花钱付了，却被魏庭霜一声“慢着”拦下。
“老板娘，这花我买了。”魏庭霜抢先丢下一块碎银。
这就不讲道理了。
卫子嫣微微蹙眉：“魏姐姐，这盆兰花我先看中的。”
“谁叫你手慢没付钱。”魏庭霜一语双关，“先看中的，可不一定就是你的。”
言下之意这花她抢定了。
卫子嫣最讨厌与人争抢东西。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没有，何苦与人争抢？但也是奇了，她先看中的东西偏有人喜欢同她抢。
从小便是。
一旁静观的秋落早看不下去，刚要替小姐说话，被卫子嫣抬起的手势止住。
“一盆花而已，姐姐喜欢拿去便是。”
“哎哟！平素刁蛮任性，最爱与人争抢的卫小姐，今日居然如此大方……”魏庭霜啧啧两声，继续阴阳怪气。
“你心虚什么？以为装乖巧就能让未婚夫回心转意？”
卫子嫣闭了闭眼，缓缓吁口气。
她就走不了息事宁人的路线。既如此，她乐意奉陪。
“这盆兰花的确是我先看中。”卫子嫣收起脸上的假笑，娇俏的面容一下变得冷淡。
“君子不夺人所好，就算魏姐姐做不了君子，也得讲究先来后到，是不是？”
“呵，”魏庭霜大言不惭，“怎么办呢？我就喜欢夺人所好。”
“……”
对不讲道理的人，当然用不着同她客气！
卫子嫣不再废话，伸手就去抱那花盆。魏庭霜见状，也赶忙去抢。两人各自抓住花盆一边，都使了劲地往自己身边拽。
这动静一出，立马引得花市里过往路人围观热闹。
两边都是大户人家小姐，老板娘谁都不敢得罪，劝了两句无果，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秋落搭不上手，和魏庭霜的丫鬟也各自站在一旁，互相紧紧盯着对方。
“放手！”
“你放手！”
卫子嫣此时也顾不得引来围观的后果，只想争眼前这一口气。
而魏庭霜更是毫无顾忌，铁了心要一争到底。
两个人互不相让，正陷入僵持，一道深沉的男人嗓音忽然从天而降。
“庭霜——”
这回来的是魏庭州。
魏庭霜如获救星，身板一挺，连忙告状：“兄长，我买的兰花，钱都付了，她却非要同我抢。”
“兄长，你快点为我做主！”
“……”
卫子嫣被倒打一耙，目光转向突然现身的魏庭州。他不明状况，有些意外地抬眼，正朝她看过来，似要替他妹妹讨公道。
“晏哥哥，是启珠先抢我的东西。”
“卫姐姐撒谎！大哥哥，是卫姐姐抢我的。”
“你比启珠年长，好意思与启珠抢东西？”
“我大哥哥才不是你哥哥，你没有哥哥！谁教你没有哥哥？哈哈哈……”
许多年前的记忆不知怎地刹那袭上心头，卫子嫣怔然一瞬，一双黯然失色的眼睛落入魏庭州视线之中。
他正待开口问明事件缘由，卫子嫣什么话也未说，突然放开花盆，扭头便走。
卫姑娘……
“算她有眼色，知道抢不过我。”
“胡闹！”
魏庭霜正自得意，被兄长一声斥责镇住。旋即，更惊讶地见他抱起那盆兰花，朝卫子嫣离去的方向追上去……
“小姐……”
秋落快步跟上自家小姐，因瞧见不好的脸色，即将出口的话又给憋了回去。
卫子嫣走得极快，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马车停在巷尾，要穿过一条街。就在她脚步如飞之际，那魏庭霜的兄长竟然追上来，堪堪拦在了她前面。
戳心的记忆重新泛上心头，谁教你没有哥哥……
她不是没有哥哥。
幼时她也曾有过一位兄长，叫作卫子衡。
他也会像别人的兄长一样，在外人面前向着她这个妹妹，替她出头，为她做主。
只可惜，她的哥哥早早离开了人世……
卫子嫣不得不停下步子，幽幽目光落在这位兄长脸上，眼神并不怎么友好。
她不会让自己再陷入过往的难堪。
反正，她与这位朝奉郎从未有过交集，一并得罪了亦无妨。
只是——
“卫姑娘……”那魏庭州居然彬彬有礼地对她道了声，“对不住，物归原主。”
卫子嫣的视线落到他手捧的兰花上。
他刚刚……
没有偏信她妹妹的话吗？
“你……”卫子嫣诧异极了。
许是面上的狐疑太过明显，魏庭州腼腆地抿了抿唇，轻声解释道：“舍妹不懂养花，亦从未买过兰花。”
原来如此。
原来，还是有能明辨是非的兄长。
卫子嫣脑子里转过弯来，不由地凝目望去，重新审视这位陌生的朝奉郎。
他眉目清朗，一脸斯文相，其实看起来就像个温和的老实人。
卫子嫣莞尔一笑，朝他微微福身：“多谢魏公子。”
那一抹清淡芙蓉般的笑容，在阳光下明媚绽开，教魏庭州心中怦然一跳。自觉失礼，他别开眼去，将兰花交于旁边的丫鬟手上。
“卫小姐不必多礼。”
魏庭州微微垂首，视线落在伊人绣着荷叶的裙边，彷佛眼睛也跟着热了起来。于是连忙仓促施了一礼，刚要离开，被伊人“诶”的一声叫住。
“魏公子，花虽是我先看中，但令妹抢先付了钱是真。”
对讲道理的人，卫子嫣也讲道理，拿出银子欲要还他。
魏庭州原本下意识想摆手，道声“卫小姐不必客气，就当是舍妹的赔礼”。然而目光触及面前这只纤纤玉手，已到喉咙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摊出手。
银靛落入掌心。
轻轻地，却彷佛带着一缕滚烫的温度，直烧进他心里。
“多谢卫姑娘。”魏庭州眼神局促，再不敢正眼瞧她，匆匆颔下首便拾步疾去。
多谢我？
目送朝奉郎离去的身影，卫子嫣好笑地问秋落：“他为何要谢我？”
“奴婢也不知。”秋落同样莫名，“不过还好魏公子通情达理，没有偏帮他胞妹，否则小姐的心头好可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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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唔……”卫子嫣喃声点头，“是位好兄长……”
也罢！
看在这位兄长的面子上，她就不同魏庭霜一般见识了。
才愉快地做了决定，卫子嫣一转身，身后居然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位女子。乍然瞧清楚那张脸，卫子嫣唇边的笑容立时一滞。
“卫姑娘。”对方朝着自己盈盈一笑。
今天究竟什么日子？
卫子嫣忍不住腹诽，怪她出门没看黄历，前脚一个魏庭霜，后脚一个柳玉儿。
同晏启正私会过的女人，今日全来找她的不痛快来了？
“怎么，你也想奚落我一番？”不怪她如此联想，这时候偶遇，想必柳玉儿并未错过方才的热闹。
果然，那柳玉儿对着她施然一笑：“我可没那位小姐无聊，我是真来买花。”
卫子嫣看着她，将信将疑。
不过那日在船上见识过柳玉儿的谈吐气度，还蒙她赠衣相助，对她的印象可与魏庭霜不同。
念头这么一转，卫子嫣信了几分，冷淡的脸上转而展露一丝笑意。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让柳姑娘看笑话了。”
柳玉儿又是盈盈一笑：“相请不如偶遇，既有缘遇见，卫姑娘可愿与玉儿喝杯茶、歇息片刻？”
这么干脆直接的邀约，有些出人意料。
平常那些千金小姐约着喝个茶，总要先找点铺垫，虚头八尾地说些废话。柳玉儿这种简单直爽的性子，倒颇对她胃口。
卫子嫣再次深深看她两眼。
“缘”这个字着实奇妙！不知为何，今日在此重逢柳玉儿，竟瞧着她愈发顺眼了。
普普通通的衣衫，薄施脂粉，发间一支玉簪，清丽脱俗。晏启正的眼光似乎变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好啊。”没想太久，卫子嫣欣然应允。
花市临河的街上全是酒肆茶楼，柳玉儿领着她与秋落去了就近一处茶楼。上到二楼的雅间临窗而坐，叫了茶点。
外面渡桥流水，人头熙攘，房间里却是另一番幽静，茶香四溢。
方才抱于秋落手中的兰花，此刻放在桌上，几缕明媚阳光照拂着，显出勃勃生机。
“春日的花卉最是娇艳，摆几盆放在窗边，看着心情自然变好。”
柳玉儿这句感慨，做为爱花人士，卫子嫣自然也有同感。
“柳姑娘也喜欢养花吗？”
“喜欢不假，瞎捣鼓罢了。”柳玉儿自谦地笑着，“远不及卫姑娘。”
“你怎知不如我？”
“实不相瞒，玉儿其实老早跟在卫姑娘身后，瞧见卫姑娘品味不凡，出手大方，想来是个极爱花之人。”
卫子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纤纤玉指拈起茶杯慢慢品味。
杯中茶汤杏黄明净，醇正甘甜，带点薄淡的独特花香。她从小养尊处优，每年还得圣上恩赏，见过不少地方上贡的好茶。
这款名为“涌溪火青”的绿茶，产自凉州北疆，早些年仅供皇家御用，近两年才在市面上流通。
方才柳玉儿不加思索点了这道茶名，想来不会是普通人家出生。
然而她的衣着饰品简单素雅，皆非名贵之物，且听口音不像京城人士，卫子嫣不由好奇她从哪里来。
她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心里想到了，便问了出口：“柳姑娘的老家不在京城吧？”
“是，玉儿长于密州罗县，年初才来到京城。”柳玉儿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告知来历。
密州是胡周西北面的一个州郡，距离北疆倒是不算太远。听说过这道茶名，似也不足为奇。可年初才来到京城……
卫子嫣心头涌上另一个疑问：才不过两个月的光景，如何就结识了晏启正？
彷佛会读心术一般，柳玉儿看着她，唇边挂起淡淡的笑意。
“今日请卫姑娘喝茶，正想借机解释那日船上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