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长夜(1)
残雪消霁,日落薄山,几只寒鸦停在大梁宫外的梅花枝头。
随着大内公公尖锐的一声‘宴开’,寒鸦吓得四飞五散,原本嬉闹的梅花枝头只剩下残雪落白,冯斯疾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把注意力放回大殿之内。
对面坐着两位面熟的大臣,皆穿紫金蟒袍,头戴玉冠,胸前的环佩在他们交头接耳时丁铃作响。
今夜是梁帝特地为冯斯疾办的一场接风宴。
但宴上没有歌舞,没有丝竹,连烛火也像是凝固的,像阴雨连绵多日的天气,抑郁萦绕在大殿上空,阴沉沉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对面那两位大臣窃窃私语中,冯斯疾亦能察觉他们神色凝重。
除了梁帝。
他抬起满含深意的眼睛,看向高高在上的梁帝,只见他一身明黄龙袍,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会笑那么一下,好不惬意。
左侧的灯树火光忽然暗了一下,龙椅上的人半起了身,举起酒樽冲他这边道:“冯爱卿,此番请你回京,实在是丽妃之案久悬不破。还好冯爱卿你不计前嫌,愿意回京帮朕查这一案。朕,敬你一杯。”
他脸上堆砌着笑容,看他的眼神也满布善意,这声‘冯爱卿’更是叫得亲热,可三年前发配他出京的诏书,却是梁帝的双手亲自盖的玉玺。
发配黔州的那三年,他一无所有,从高高在上的四品大理寺卿,沦为丧家之犬,任人欺凌。
眼前仿佛又闪过被人贱嘲的画面,黔州那人衣着华贵,口吻嚣张:“老子让你跪,为什么不跪?告诉你,你得罪了张大人,这辈子都回不去京都了,你别再想翻身!”
冯斯疾也曾以为,这辈子真的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可人算不如天算,宫中丽妃娘娘突然横死,案子久悬不破,梁帝一封诏书将他传了回来,亲封为特案使,调查丽妃一案。
他本不愿再回这肮脏之地,可……他还有太多太多的心愿未了,不得不来。
此番自己的回京,不知会让多少人睡不着觉。
冯斯疾捏紧了酒盏,再抬起头来时,眼里泛起不正常的红。
他直起身,朝梁帝微微颔首,声如冷泉,疏离有礼:“陛下言重。”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宴上的烛火跳跃进他眼里,遮住了那片异常的红。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高声的通传:“云安县主到!”
“陛下,民女来晚了。”有女声由远及近,声音像夏日的冰镇荔枝,清清甜甜。
心头狠狠跳了一下,这道声音……
疑惑、忐忑、暗暗的期待全部打翻在冯斯疾的心里,他忍不住斜起眼看。
云安县主一袭红衣,盈盈走入大殿,在殿中央驻足,冲龙椅上的人翩翩一礼道:“陛下恕罪,民女不是故意来晚的。实在是您赏下来的衣裳太多,挑花了眼,这才耽误了时辰。”
梁帝回了什么,冯斯疾都听不到,注意力全部被云安县主吸引。
她一张白皙的脸拢在宽大的红色斗篷里,五官是天生的完美骨相,深邃,妩媚,像开在骄阳下的五月石榴花,鲜红,夺目,要把所有吸人耳目的灿烂和香气统统张扬出来。
冯斯疾捏紧了酒樽,用力到指骨发白、发痛。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要把天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
他还以为她死了,打算收起一切希望,回京都一遭了却未完的心愿,便追随她而去。
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重逢,比之三年前,她变得更明媚,更艳丽,也更夺目张扬,而且 ……
她对梁帝笑得灿烂又亲切,似乎关系匪浅。多年不见,她会遇见新的人,开始新的关系,可那个人,为什么会是梁帝?
天气冷,手心里的酒樽更冷,冷气一点点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慢慢麻木全身,直到失去知觉。
心事是他一个人的,他们的热闹还在继续。
梁帝抚掌笑道:“县主既来迟,便罚你喝一杯罢。”
县主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民女被罚,没人陪同怎么行?”
梁帝笑容愈发宠溺:“行,朕便许你选一人陪你同罚。”
席上大臣们噤若寒蝉,无人敢站出来指点帝王的荒唐。
云安县主眼波流转,忽然冲冯斯疾竖起兰花指:“那我就选他。”
“冯案使不介意吧?”
她声音如碎玉落盘,却让冯斯疾想起三年前暴雪夜中的那句‘娶我’。
冯斯疾喉结微动,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终却只垂眸道:“不介意。”
声色疏离,不露破绽。
她红衣衣摆拂过殿内金砖,款款落座,斟了杯酒面向自己,笑容满面:“冯案使,初次见面,以酒为敬。”
她仰头一饮而尽,唇边溢出了一丝清透的酒液。
他的视线追随那丝酒液,滑过白皙的脖颈,沁入衣襟之中。
……云安县主,桃花眼下的泪痣,头戴的桃木素簪。不会看错的,她是李绮——当年在黔州雨中为他撑伞,问他‘郎君可愿跟我走’,又无声消失的李绮。
她不辞而别,原来是到了京都,成为陛下亲封的县主。
如今她锦衣华服,再非那个说着‘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落魄女子。他该为她欣慰的……可喉间却涌上铁锈般的腥苦。
“县主…多礼了。”
冯斯疾仰头灌下烈酒,滚烫如熔岩的酒液灼穿喉咙,却化不开胸腔里翻涌起来的层层寒意。
他指节泛白地攥住酒樽,面上仍从容落座,仿佛方才所有的心事都从没有过。
“冯爱卿好酒量啊,”梁帝随意夸了句,自从李绮出现,他眯眼深思的模样便不在了。所以他方才在想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梁帝望向另一边的何汝成,“何爱卿,将丽妃案简单说给斯疾。”
冯斯疾尽量忽视身侧的李绮,一手拎着酒樽,一手支颐着脑袋,把注意力放在何汝成身上。
何汝成原是他的故交,从他被贬之后就没了来往。
记得离京时,何汝成还是个小小给事中,不曾想短短几年已坐到刑部之首。
他眼睛流转,注意到何汝成身边坐着的另一位大臣,陈护。
陈护本来是给他打下手的一名低阶副官,他被贬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便被陈护顶替。
看来这次宫宴上的,全是熟人。
陈护如今坐在高位,眉目中添了几分冯斯疾以前在他身上看不到的高傲。
但这并不能拨动冯斯疾的什么心绪,羡慕、钦佩抑或是庆贺统统都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宛如一座雕塑,一边喝酒,一边倾听何汝成分道丽妃一案。
何汝成起立道:“丽妃娘娘是在去年的除夕宴被人杀害的。”
何汝成想起丽妃的尸体,悄悄看了看龙椅上的天子,犹记得天子曾经宠爱丽妃,三千重礼流水般的送入明音殿。
丽妃死时,他不顾天子颜面哭晕过去,倒在龙榻上久久起不来身,本就荒废的朝政因此雪上加霜。
要是在让他听一遍……还是掠过她的尸体情况吧。
这些内容卷宗会有记载,他冯斯疾身负‘奇案鬼才’之名,难道会看不懂卷宗?
何汝成便只道出了自己目前的进展:
“娘娘被分尸在厨房的锅炉内,成为一道菜端上桌,不少妃嫔被吓出病来。我们查过在厨房当差的所有人,都找不到嫌疑人。陛下大怒,斩杀了当月所有当差的宫人。”
梁帝听及往事,无力的倒坍在龙椅上,眼窝深陷的阴影下,流露出对故人的怜惜之情。
何汝成见此,深怕牵扯出他的伤心事,便愈发小心地说:“且丽妃案手法在历年卷宗内都不曾出现过,我们推测是个新犯所害。但这个人熟悉刀法,对娘娘分块儿的尸体处理十分得当,切口平整,大小统一,凶手或许是厨师、武夫和柴夫。
“丽妃在宫中结交善缘,唯有皇后与她有些隔阂。但除夕宴时,皇后就在陛下身边,她并不在场。皇后身边的宫人我们也都查过,皆无嫌疑。”
说完,何汝成如释重负地落了座,拿起面前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沁出的薄汗。
刚放下帕子,殿内响起一声饱含讥嘲的冷笑:“所以何大人这半年来,可谓是一无所获?”
何汝成稍愣,循声看去,见冯斯疾目光冷肃地望着自己,上挑的瑞凤眼尾,装不满的倨傲自大几乎要满溢而出。
何汝成静默不语,心道冯斯疾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触及到查案,他就会变得自信,自信到狂妄,与寻常那个冷静沉稳的他相去甚远。
到底是年轻啊。
何汝成浸淫官场多年,脾性早已磨练得稳当,自动忽视他的轻嘲,平声道:
“案发时,丽妃最后见过的人是县主李绮。之后的,由县主告知冯案使吧。”
听见李绮的名字,冯斯疾的心跳慢了半拍,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见过死者最后一面的人往往都跟凶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她,怎么会?
他眼光微抬,望向身侧那道火红的身影。
“县主?”冯斯疾故意喊了一声,“李-绮?”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名字,他终于有机会喊出了口。却要压住苦涩和思念,装得清沉冷淡,让旁人听不出异样。
李绮偏过头来,眸中含笑:“是。”
笑容太过耀眼明亮,眼神也很陌生,仿似他们真的只是初见。
冯斯疾的心神一晃。
在黔州时,她明明不爱笑,永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望着窗外青山,望着楼下行人,时不时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
她说过想要收复失地云洲,云洲是她的故土。故土一天不收复,她一天无法展露笑颜。
但现在…冯斯疾凝视着她弯弯的笑唇,怎么会变了如此之多?
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尽量把声音放得公事公办:
“将你与丽妃最后一面细细说来,什么时候见的,说了什么,何时离开,离开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闻言,她的笑容骤然凝固,指节死死扣住酒壶,仰头灌下几口烈酒,才哑声道:
“除夕宴前,我答应姐姐为她打一套云洲特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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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宝石头面。那日我带着头面去找姐姐,将东西给她,姐姐对我道谢后,和往常一样请我吃茶,送了我几匹应季布料,便差人送我离开。
“除夕宴是六宫团圆,宫规森严,我虽是结拜妹妹,却属外命妇,只得回府。之后再见姐姐,她已经遭非人所害了。”
似乎是怕他不信,她又连忙补充:“我说的都是实话。娘娘虽只是我拜把子的姐姐,但也是赐我新生之人,我与她胜似亲姐妹,恨不能手刃害她之人,绝不会隐瞒。”
冯斯疾还没看过卷宗,无从追究她是否说谎。
他只放下酒樽,声音冷淡:“最好如此。”
不等旁人回答,他起身作揖,道:“陛下,娘娘一案扑朔迷离,臣且回去拿了卷宗细细查看,若有进展再入宫来报。”
他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要与李绮相认,而后逮住她质问究竟把他当什么,为什么可以不告而别,多年杳无音讯。
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为她立了衣冠冢,每日都去陪她说话。
这些年,他像是活在一口封闭狭窄的水井里。睁眼是望不到头的黑暗,抬手触到的永远是沁骨的寒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霉味。
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他早已无谓绝望不绝望,因为他竟渐渐习惯了这种窒息。
只是希望可以再见一面。
现在真的再见了,这种心情却没有少一点。
冯斯疾装作从容的起身,龙椅上的梁帝点点头,“也好,朕都乏了。既如此,诸位爱卿都先回吧。”
“叩辞陛下。”
众人异口同声,起身离席。
李绮最后一个起身,想要不动声色地跟上冯斯疾,背后却突然响起梁帝的声音:“李绮,你留下。”
她的脚步一顿。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渐行渐远,青色袍子的一角拂过门槛,彻底消失在眼前。
-
冯斯疾走得快,把何汝成与陈护远远甩在身后,但寒风还是把二人聊天的声音源源不断吹入他耳中。
“你说陛下这次来真的吗?”是陈护的声音:“这么晚了,竟然当着咱们的面留下李绮?”
何汝成叹一声道:“连被贬废过的冯斯疾都请回来了,此事还能有假?”
陈护愤懑:“可是……县主虽与丽妃是结拜姐妹,若在民间,丽妃就是陛下的小夫人,一一得二,他与县主之姐夫又有何分别?怎能立妃县主!”
听到他们谈论李绮,冯斯疾不由自主地慢下了步伐。
何汝成压下声音:“他是天子,岂容咱们置喙?况且双姝受宠的事,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
陈护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了,云洲都还没有收复,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陛下怎么能…哎!一点长进也没有?昏庸至极!
“更不要说李绮只是个乡野之女,怎么能立妃?荒唐,荒唐!”
何汝成一把拉住他,“那是九五至尊,你这么口无遮拦,不要命了!”
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冯斯疾握紧双拳,快步离去。
-
永寿殿。
窗户半开,溶溶的夜色透进来,照映着龙床,显出床帐内梁帝的身影。
他靠在床头,半敞的衣襟里露出不大不小的肚腩。
深陷的眼睛凝视着床尾处的李绮,她脱了红色斗篷,穿金白相交的齐胸儒裙,戴金珠多宝璎珞,半伏低了身子,流出胸口的春光。
他目光停在她春光处,眯起眼,遮住里头的欲望,“朕快要等不及了。只等丽妃案破,朕便纳你为妃。”
李绮笑道:“谢陛下抬爱。”
他突然想起什么,收起了笑容,看着李绮目光深邃:“你与那冯斯疾可是认识?”
李绮直视着他幽深的眼睛,心中毫无惧意。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陛下这话何意?臣女今夜与他才是初见呢。”
“是吗?”
李绮道:“陛下不是对臣妾的过往了如指掌吗?臣女与丽妃姐姐一样,都被陛下您迷得神魂颠倒了,哪里有闲心认识旁人?”
“怎么,陛下这是醋了?”
他下意识反驳:“朕有什么可醋?冯斯疾的生死捏在朕手中。三年前他被贬去黔州,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何况他这个人迂腐刻板、油盐不进,脾气又冷又硬,虽是百姓爱戴的清官,却不是被女子会喜欢的榆木疙瘩。”
言罢,就想去搂李绮的细腰,她却蓦地跃下床,躲开了他的手。
“陛下英明,臣女的确不会喜欢那般榆木脑袋,臣女只喜欢您。”
“回来证明你的喜欢。”
梁帝伸手想去拉她回来,手中却蓦然被塞进一块手帕,她笑眯眯指了指他的鼻子:“陛下,擦擦。”
不等回答,她蹦蹦跳跳往殿外去,“时辰不早了,臣女还得回府去绣衣,不然皇后娘娘那边交不了差,陛下可不会为臣女受罚。再见呀陛下。”
梁帝看着她活泼跳跃的背影,无奈又宠溺的笑了笑,一边擦鼻血,一边觉得今晚没有摸到她的玉香手,更没有搂到她的扶柳腰,很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