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汐,或者说,披着少年郎皮囊的窦漪房,站在了“醉香楼”那脂粉气熏得人头疼的后巷。身上是田国春弄来的“贵气”男装——料子尚可,但剪裁肥大,套在她纤细的身板上,像偷穿了大人衣裳。她不在意,只将束发的布带紧了紧,遮住过分秀气的耳廓,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扇承载着慎儿前世今生血泪的门。
莺声燕语,觥筹交错。杜云汐目不斜视,指尖几枚铜钱精准地弹入一个龟奴掌心,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听说这里的聂慎儿姑娘是天下难得的美人,此刻何处?”
龟奴掂量着铜钱,露出暧昧又幸灾乐祸的笑:“喲,公子也找她?刚挨了顿好打,在后院柴房哭鼻子呢!性子烈得很,妈妈正愁怎么调教……”
后面的话杜云汐没听清。挨打?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前世慎儿受的苦楚、那些她后来才知道的屈辱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杀意,冰冷刺骨的杀意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唤回理智,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后院冲去。
阴暗潮湿的柴房角落,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着。荆钗散乱,布裙上沾着尘土和可疑的暗渍。她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正是豆蔻年华,雪肤花貌,此刻却狼狈不堪,脸颊上赫然一道红肿的掌印,嘴角也破了皮,渗着血丝。
是慎儿!活生生的,还未被命运彻底扭曲的慎儿!
杜云汐的心脏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心疼,思念,还有……无名的愤怒!愤怒于她的狼狈,愤怒于有人敢伤她,愤怒于————可是,居然有一丝丝不道德的庆幸?温柔贤淑的窦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想,她居然在庆幸?庆幸什么?妹妹此刻的脆弱无助,竟是为了抗拒别的男人!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想紧紧抱住她,抚平她的伤痛………
她想吻她。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一步步走近,脚步放得极轻。
“疼吗?”
声音是刻意伪装的低沉,却掩不住那丝熟稔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她没有掏出金银俗物,而是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小束带着清晨露水的野姜花——洁白,芬芳,在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是一张清俊却陌生的少年脸庞。聂慎儿眼中的脆弱瞬间被尖锐的戒备和嘲讽取代。她胡乱抹了把脸,挺直脊背,努力扯出一个妖艳却破碎的笑,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刻意的放浪:
“那还用问么?”
她试图摆出风尘老手的媚态摆脱她,可那红肿的脸颊和眼底未干的泪光,只是教人看了可怜
“你多大年纪,就来哄女人啊?”
杜云汐的心被那眼神刺得更痛,但她面上不显,反而将花又往前递了递,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我……同你差不多大吧。”
“你……” 慎儿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跳,正想再呛声————
楼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喧哗!一个油滑又气急败坏的声音拔高了响起:
“妈妈!爷今天就要那个最贵的头牌!聂慎儿!多少钱,爷给得起!”
是田国春!他显然没找到“私奔”的表妹,憋着一肚子邪火来寻欢作乐了。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清朗却带着轻浮的男声不甘示弱地响起:
“慢着!这位兄台,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慎儿姑娘的牌子,在下已经定了!”
刘少康!他也来了!
两个男人在楼下为了“聂慎儿”争得面红耳赤,污言秽语夹杂着对慎儿的品头论足,像鞭子一样抽在慎儿心上。屈辱、愤怒、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柴房连通二楼走廊的破窗边,不管不顾地对着楼下尖声大骂:
“吵什么吵!老娘有那么便宜吗?什么时候能娶老娘回家————”
她情绪上涌,这一声石破天惊,不仅让楼下瞬间安静,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身上——包括正抬头张望的田国春!
田国春的眼神从慎儿愤怒的脸上扫过,随即猛地定在了她身后那个穿着不合身男装的“少年”身上!那身形,那侧脸……怎么那么像……
“表……” 田国春的惊呼卡在喉咙。
电光火石间!杜云汐瞳孔骤缩,心念急转!绝不能被认出来!她一把抓住聂慎儿还在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斩钉截铁:“走!”
“你干嘛?!放开我!” 慎儿惊恐挣扎。
杜云汐哪容她反抗?前世执掌生杀予夺的窦太后在此刻灵魂附体,她拽着慎儿,像一阵风般在狭窄杂乱的走廊里狂奔!身后是田国春气急败坏的“站住!”,和刘少康惊疑不定的“怎么回事?!”的喊声。
路,好长,像前世的汉宫与她未竟的残梦,她那时多想带她走,看草长莺飞花开花路,一生一世也没有尽头。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我牵着你呢,我不会放手的。
慌不择路,竟被逼到了醉香楼后临湖的露台!栏杆外,是深不见底、倒映着惨淡月光的湖水。追兵的脚步声已在楼梯口响起!
无路可退!
杜云汐回头,深深看了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慎儿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慎儿此刻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愫——决绝、怜惜,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偏执。
“抱紧我!”
命令般的低语刚落,杜云汐揽住慎儿的腰,带着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噗通——!”
冰冷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两人!刺骨的寒意激得慎儿尖叫一声,本能地死命挣扎。水灌入口鼻,窒息感袭来,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将她猛地托出水面!
“咳!咳咳咳……” 慎儿剧烈地呛咳着,水珠模糊了视线。她本能地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像抓住救命稻草。惊魂未定中,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向那个在冰冷湖水中紧紧抱着她、同样狼狈不堪的“少年”。
月光穿透水面,粼粼波光在两人身上流淌。冰冷的湖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杜云汐纤细却柔韧的腰肢,胸前微微起伏的曲线……以及那张被水洗去刻意伪装的清丽脸庞。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滑过挺秀的鼻梁,滴落在紧抿的唇瓣。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更衬得肌肤如玉。那双眼睛,不再是刻意压低的深沉,而是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彻底暴露出的、带着焦急、担忧和一种慎儿无比熟悉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深邃情愫!
这张脸……这眉眼……这眼神……
聂慎儿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云……云汐……姐姐?” 她失声呢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被抛弃后深埋心底的委屈怨怼,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伪装。眼泪比湖水更汹涌地滚落,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水是泪。
这是前世聂慎儿和刘少康定情的水塘,这是前世杜云汐和刘少康定情的一张脸,她们错过了那么多年情天恨海起起跌跌还是回到了既定的轨迹,掌心攥着初见的红线就不会走散。
你知道吗,杜云汐想,上辈子我们有个儿子来着,你不知道吧?别想跑……我们是命缘,命缘是分不开的呀。
岸上,田国春和刘少康气喘吁吁地追到湖边,对着湖中模糊的人影跳脚大骂:
“小贱人!给爷上来!”
“慎儿姑娘!快上来!危险!”
两人互相推搡指责着对方碍事,混乱中不知谁绊了谁,“哎哟”一声,竟双双狼狈地摔倒在地,滚作一团。四目相对,鼻尖几乎撞上,在极度的尴尬和混乱中,竟都愣了一下,一丝诡异的、不合时宜的“火花”在狼狈中悄然滋生。
杜云汐无暇顾及岸上的闹剧。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颤抖的人儿身上。慎儿那声破碎的“姐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最柔软也最偏执的角落。她更紧地抱住慎儿,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向远离醉香楼的僻静岸边。
两人**地爬上岸,躲在湖畔一丛茂密的芦苇后。冰冷的夜风一吹,慎儿冻得牙齿格格打颤,但她的眼睛,却像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正在拧干衣摆的杜云汐。
“是你……杜云汐!” 慎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被欺骗和抛弃的愤怒与委屈,“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样?!看我聂慎儿沦落至此,你很得意是不是?!来看我笑话吗?!” 她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挥舞着湿漉漉的袖子,仿佛要扑上来撕咬。
杜云汐停下动作。她没有辩解,甚至没有看慎儿愤怒的脸。她只是默默地脱下自己那件宽大的、相对干一点的外袍,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将慎儿整个裹住。动作强势,不容拒绝。
然后,她才抬起手。不是打耳光,而是用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柔的指腹,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轻轻擦拭慎儿脸上混着泪水的湖水和污泥。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红肿的掌印和破损的嘴角上,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火焰。
“姐姐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的拇指,状似无意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慎儿纤细的手腕内侧,一个极其暧昧又充满掌控意味的小动作。
“姐姐马上带你走,相信姐姐,好吗?”
慎儿被她话语中的斩钉截铁和那不容置疑的触碰惊住了,一时间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杜云汐的目光,却已越过慎儿,投向了岸边那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还在互相埋怨、却又忍不住偷瞄对方的“难兄难弟”——田国春和刘少康(唉他俩也是有够痴呀,她想
她安抚地拍了拍慎儿的手背,然后整了整湿透的中衣,尽管狼狈,却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向岸边的刘少康。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的曲线,月光下,她清丽的脸庞带着水色,眼神却锐利如刀,气势逼人,竟让刘少康和田国春都一时噤声。
“刘少康?”
杜云汐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刘少康被她的气势慑住,下意识点头:“……正是在下。你是?”
“我是……你心上人的表妹,” 杜云汐打断他,语气戏谑的望向田国春。
“我舅舅可是亭长,儿子给人当男宠,他未必会答应吧?”
“你!”
“怎么了表哥?”杜云汐露出她天真甜美的无害笑容,“ 你难道不是爱上了这位公子,十分的想同他在一起么?”
“只要刘公子给我银子,够慎儿姑娘赎身……妾身这条三寸不烂之舌……”
杜云汐柔柔弱弱,她的话语简洁,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她那种自信的笑容,连饱见少陵贵人的刘少康都为之一振。
刘少康看看杜云汐,看看聂慎儿,看看田国春,他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个玉佩:“好!钱给你!玉佩为凭!但你要说到做到!”
杜云汐接过钱袋和玉佩,入手冰凉沉重。她看也没看田国春,只对刘少康微一颔首,转身就走。田国春想追,却被刘少康一把拉住,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拉扯和……眼神交流?
“表妹!诶表妹!”田国春又在喊,“你替咱娘家多要点啊你!”
杜云汐没理,田国春喊不出来了,可能嘴被堵上了。
杜云汐拿着“战利品”,快步回到芦苇丛后。聂慎儿还裹着她的外袍,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愤怒、委屈、惊疑,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杜云汐将钱袋和玉佩塞到慎儿冰凉的手里,触碰到她指尖时,感到她微微一颤。
“拿好,这是你的赎身钱和凭证。” 她的声音放柔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抚。
慎儿看着手里的东西,再抬头看看杜云汐湿漉漉却异常坚定的脸,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劫后余生的冲击终于彻底击垮了她。一直强撑的坚强伪装片片碎裂,所有的委屈、恐惧、后怕,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眼前这个“姐姐”的复杂情绪,如同山洪爆发!
“呜……呜呜……”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杜云汐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哭尽。她紧紧抓着杜云汐湿透的前襟,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
杜云汐稳稳地接住她,手臂收紧,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更紧地嵌入自己怀中。下巴轻轻抵着慎儿湿透的发顶,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则牢牢圈着她的腰肢,带着绝对的占有和保护姿态。她的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像最暖的春风拂过冰面:
“好了,好了,没事了,慎儿……乖,不哭了……”
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身体,如同安抚婴孩,“都过去了。有姐姐在,再没人能欺负你了。姐姐会保护你,一直一直保护你……”
慎儿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她贪恋着这个怀抱的温暖和坚实,那是她在冰冷刺骨的青楼里从未感受过的安全感。她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源头更深地依偎进去,脸颊贴在杜云汐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一刻,什么疑问,什么怨恨,似乎都被这强势的温柔暂时抚平了。
杜云汐感受着怀中人儿的依赖和渐渐平息的颤抖,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火焰。她温柔拍抚的手掌未曾停歇,唇瓣贴着慎儿的湿发,吐出的话语依旧是最熨帖的安慰。然而,她的目光却已穿透沉沉的夜幕,投向了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
赎身?这只是第一步,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田家已因她的“私奔”彻底蒙羞,再无退路。
入宫计划……必须提前了。
吕禄……薄姬……周亚夫……还有那些宫墙内外的魑魅魍魉……所有可能阻碍她们、觊觎慎儿、将慎儿再次从她身边夺走的人……
挡路者,死!
她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怀中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指腹缓缓摩挲着慎儿纤细脆弱的颈侧肌肤,感受着那温热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
慎儿……我的慎儿……
你不是别人的噢,不可以再变心呢。
对,对,就是这样。
乖乖的,落入姐姐的牢笼吧。
夜风呜咽,掠过湖面,吹动芦苇,仿佛低吟着宿命的序曲。岸上,田国春和刘少康还在拉扯不清,而芦苇丛中,湿透的少女紧紧相拥,一个哭得精疲力竭,依赖地沉溺;一个温柔抚慰,眼底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命运的齿轮,在冰冷的湖水和温热的泪水中,轰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