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日升,天色晴朗,长街上响起卖花人的梆子声时,崔楹在国公府睡得正香。
廊庑外,树木葱茏,翠绿的枝叶将炎炎暑热隔绝开,闺房中凉爽舒适,冰鉴里晶莹的冰块已经融化过半,其中冰镇的瓜果散发清香,紫得透亮的葡萄上结了细腻的薄霜。
隔扇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了翠锦及若干丫鬟,手捧鱼洗臾盒等物,步伐轻软无声。
翠锦走到榻前,将碧纱罗帐勾至两边,轻声呼唤:“姑娘?该起了。”
崔楹昨夜陪祖母说了半宿的话,此刻困得正厉害,哼唧一声,抱着被子左滚一下,右滚一下,将自己裹成一条圆滚滚的虫,再蛄蛹进床帏深处,装死不动了。
翠锦稍微放大了一些声音,柔声劝道:“时辰已至辰时三刻,姑娘,该家去了。”
崔楹打着滚抗议:“哪里是我家?这里就是我家,我哪里也不要去!”
翠锦了解自己这小主子的性子,知道多劝无益,便想重操旧业,再用之前的招数。
“奴婢先前怎么说的来着?”翠锦啧啧叹息,“我家姑娘呀,哪里都好,唯独赖床这一点不好,像姑爷就从不赖床,奴婢听说呀,他每日——”
崔楹不再打滚了,脑袋瓜从被子里探出来,顶着一头乱发,没睡醒的杏眸亮晶晶的充满起床气,故作深沉道:“你这招对我不起效了,我现在的心比腊月河冰还冷,三碗酸辣汤也暖不热,我不上你的当。”
说完又将头缩回被子里。
翠锦头疼片瞬,转而又用起新计策,满是惋惜地道:“可是再晚,姑娘就赶不上街面最后一屉的小笼包了啊,您昨晚不是还惦记着要去吃吗,起晚了可就没有了哦。”
崔楹顿时安静下来。
“姑娘想想看啊,刚出锅的小笼包,面皮暄软,肉馅咸香,趁热咬一口,汁水又烫又鲜,再蘸上点玫瑰醋——”
“咕咕咕……”
崔楹肚子叫了起来。
似是经过剧烈的内心拉扯,半晌后,一只玉雪娇润的小手自被子里探出:
“扶我更衣。”
侯府不想回,但小笼包还是要吃的。
……
“樱桃!红彤彤的大樱桃,不甜不要钱——”
“大粽子!甜津津金丝枣的糯米粽,好吃又管饱——”
“小笼包,皮薄馅香的小笼包,大人孩子都爱吃——”
日上三竿,街头熙攘热闹,早点铺子掀开蒸笼,白雾腾空,香气四溢。
一架华贵的马车停在早点铺子外,周遭随从林立,吸引行人无数目光。
京城达官显贵数不胜数,这般华丽的马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贵人竟会将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包子铺门口。
路人不由好奇,想知道这能把贵人吸引来的味道是什么样,纷纷在包子铺门口排起长队来,原本不算热闹的铺面,忽然便让老板忙得腾不开手,听着铜钱碰撞的脆响,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车厢中,翠锦将热腾腾的油纸包吹得凉了些,这才递到崔楹手里:“刚出锅的,姑娘小心烫。”
崔楹打开油纸包,吃惊一声:“怎么这么多?”
她记得这家的小笼包是一屉六个,正好够她吃饱又不吃撑,可手里的油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看着少说有十一二个。
翠锦笑道:“多出来的是店家送的,店家说了,姑娘是他家的财神奶奶,姑娘一来,好运便来了,以后姑娘若再想吃他家包子,钱都不必给,随便拿多少。”
崔楹嚼着暄软咸香的小包子,点着头:“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样都能帮到人。”
助人为乐的滋味虽好,但吃东西不给钱还是算了,她下次还是乖乖穿男装出门吧。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骚动,有道洪亮的男声如平地惊雷——“北镇抚司办案!闲人退避!”
旋即是纷沓至来的马蹄声,密集如雨点,又有车毂轰隆滚过街面,声音震耳。
崔楹掀开锦帘,见百姓皆往街两边退去,正对面几十名身穿朱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威风凛凛骑马而来,队伍中间押送着押解犯人的木槛车,轰隆声正是来源于此。
崔楹的目光绕过一圈,最终落在队伍为首,身着黑色飞鱼服的青年男子身上。
男子宽肩窄腰,生得剑眉星目,眼裂狭长,山根丰隆高挺,下颏阔而不方,轮廓清晰。本是极为英挺的长相,却因眼下浓重的乌青而显得阴郁冷冽,令人不敢直视。
崔楹眼前一亮,伸出手朝男子招去:“三哥!”
男子循声望到一张明媚的笑脸,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不少,薄唇勾出抹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崔家小三娘,不对,我现在该改口叫弟媳了,是吧,七弟媳?”
此人正是萧岐玉的三堂兄,定远侯府二房长子,萧衡。
崔楹一听便知萧三还在拿自己当小孩子逗,不由涨红了脸道:“不行,我不习惯,你以后还是管我叫三妹,你那声弟媳,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萧衡笑道:“听你的。”
队伍继续前行,经过马车。
崔楹看着这好大的阵仗,恰好萧衡骑马途径车窗,她便压低声音道:“三哥,这是什么情况,哪位大人又犯事了?”
北镇抚司为天子直属法司,可绕过三法司,自行逮捕犯罪官员,甚至可以先斩后奏,享有处决之权。可以说,但凡北镇抚司出动,必有大案。
萧衡并未因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有所顾忌,语气如常,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赵东升,书信教唆齐王谋反。”
崔楹瞬间睁大了眼。
齐王自不必多说。
赵东升其人,她也是曾听父亲说过的。
偏远之地考入朝廷的末流进士,原先耗了半辈子,也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御史台从御史,后来因长女入宫得宠,短短三两年便连跳几级,几乎与御史中丞平起平坐。再后来,还因略懂武功,被调出文官行列,任职中郎将,掌管宫廷禁军。
这人是风光过的。
风头最盛时,卫国公府办赏花宴,崔楹还在宴上同赵夫人和赵二小姐打过交道。
赵夫人她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赵二小姐为人腼腆,是名娴静的小女郎,与人说话时不爱出风头,只是笑。
后来不知那赵家长女犯了什么事,不仅惹恼了圣上,还被降为庶人打入冷宫,连带赵东升也被抄检家产,罢免官职,重新回了御史台,当了个不入流的录事,俸禄少得可怜。
谁借给他的胆子谋反的?
崔楹想不通。
萧衡道:“我这两日奉陛下旨意,不在面上大动干戈,只在暗中缉捕赵东升入案,怎知这老小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竟举家逃窜,我带人追了他两天两夜,才在他老家一处废弃的地窖里发现了他。”
萧衡面带冷意:“原本我想押他回京复命,他却以为我要将他就地处决,吓得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崔楹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盯着木槛车看,磕磕绊绊道:“那这里面的是……”
“他的妻女。”
赵东升与发妻感情甚笃,没有姬妾,孩子也只有发妻所出的两个女儿。
萧衡似是感慨:“所幸陛下仁厚,否则像此等大罪,最轻也要诛三族,何止累及自家这般简单。”
崔楹心情复杂。
若她没记错,本朝凡涉事官员的妻女,几乎都会被充入教坊。
崔楹再看向被锦衣卫包围住的木槛车,眼神便由复杂变得悲悯。
萧衡这时道:“我这两日受此事所累,脱不开身,你与老七婚后敬茶那日我不在场,是我礼数不周。”
崔楹忙道:“三哥说的哪里话,你贵人多劳,自然要以公事为先。”
说着将热腾腾的油纸包拿出来:“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我这有小笼包,刚买的还热乎着,你先吃点垫垫。”
萧衡看着崔楹长大,早将她当成自家小妹,便也没客气,接过油纸包道:“多谢三妹慷慨赠食。”
崔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点吃食罢了,慷慨什么慷慨,三哥别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衡笑着点头,将包子分给同样没用朝食的下属,自己只留了一个。
“我还有公务在身,不同你多言,你早些回府,少在外面逗留。”萧衡道。
崔楹点头:“你忙完也赶紧休息。”
她指着他的黑眼圈,“咦”了声:“好像一只男鬼。”
萧衡笑了下,策马离开。
二人就此分别,萧衡回宫复命,崔楹回侯府。
木槛车与马车擦肩而过时,崔楹往其中瞥去一眼,正看到赵二小姐抱膝发呆,身上的衣物已脏得不辩颜色,头发蓬乱成一团,原本皎洁清澈的一双眼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直愣愣的望向一处地方,灵动全无,只剩呆气。
在她一旁,赵夫人垂首掩面,一直在哭。
崔楹心底止不住发酸,偏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干脆放下锦帘不再去看。
即便如此,心境依旧沉重,食欲全无。
若是萧岐玉在这就好了。
崔楹心想。
她和他吵两句架,保准什么难过也没有了。
这般想着,她吩咐车夫:“走得稍快些,我想快一点回到侯府。”
定远侯府和卫国公府本就离得不远,吩咐声落,行程当即又缩减大半。
崔楹的心情刚平静稍许,马车便已抵达侯府后门。
下了马车,崔楹刚行至垂花门处,便有婆子小跑而来,神色慌张地道:“少夫人回来的正好,奴婢正要遣人去卫国公府唤您回来。”
崔楹认出这婆子是伺候在老太太身边的孟嬷嬷,便伸手扶住对方道:“发生何事了?嬷嬷慢点说话。”
孟嬷嬷通红着眼:“您快去菩提堂看看吧,老太太她……只怕要不好了。”
话音刚落,孟嬷嬷便感觉周身如有清风拂过,抬眼再看去,便见方才还立在眼前的窈窕女郎,一眨眼便已跑到了抄手回廊。
菩提堂。
崔楹没等通传,一鼓作气跑进了老太太的卧房,进了里面,只见满屋是人,几个脸熟的御医围在榻下,或是诊脉,或是施针,秦氏坐在榻边,手捧一碗汤药,张氏、薛氏紧张地站着,面面相觑。
每个人都头顶愁云,表情出奇一致,满脸忧心忡忡。
崔楹再走近两步,便见王老祖母一动不动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颊呈紫红之色,胸口分明起伏厉害,气息却只进不出,双唇紧抿。
秦氏哽咽发问:“当真没了法子了?您几位可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岂能有如此束手无策的地步?”
御医叹道:“老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咳疾,一生难以根治,唯能靠药物缓解,能撑到如今,已是高寿,如今痰堵肺腑,最万全的法子便是服用化痰之方,可小老儿自为老夫人诊治至今,开出的化痰之方已然车载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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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短时间,再难写出新的药方了。”
薛氏哭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只能看着老祖宗这般耗干不成?这可使不得啊,子女都未曾到齐,老祖宗怎能撒手人寰。”说着便吩咐丫鬟,“快去找个小厮,快马加鞭前往工部和礼部,去将三老爷四老爷叫来,就说大事不好了,老太太兴许要不行了!”
秦氏这时起身,冲到薛氏面前便甩下狠狠一个巴掌,双目赤红着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这才到什么时候,你这般大肆声张是安的什么毒心思?老太太再不济也能撑到三个亲生的儿子回来,轮得到你们两个庶出的在床前假孝?”
此话一出,薛氏面上红黑交织,当即大喊“冤枉!”,闹着便要撞墙。
秦氏在侯府当了半辈子端庄娘子,此时便仿佛换了个人,所有恶气一齐涌出,动身拉住前去拖拽薛氏的婆子:“谁都不许拦她!让她撞!撞死了干净!”
张氏本往后面躲,眼见场面越闹越大,心一横,上前拉住秦氏道:“老祖宗性命攸关,正是需要人来稳住场面的时候,四弟妹是个糊涂人,二嫂怎也跟着她一起糊涂了?闹这一场既伤了自己的身子,让底下人跟着看笑话,还耽误了老太太的病,老太太今日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大哥二哥回到家里问起责任,究竟算做谁的?”
秦氏唯一忌惮的,便是那个远在漠北镇守的大伯哥,闻言不禁冷静许多,狠狠剜了一眼薛氏,不再管她,转而问起御医:“当真没有丝毫办法了吗?你们这么多人,还能连个化痰的新药方都开不出?”
御医们垂首不语,气氛一时陷入寂静。
寂静中,一道轻软的声音自外圈出现:“我、我有个法子。”
崔楹默默举起了手,眼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自己,她默默吞了下喉咙。
天杀的,鬼知道她有多不想在这种时候吸引注意。
卫国公府人口简单,关系和睦,崔楹长这么大也没见家里人互相说过重话,更别说吵架。
所以,她此刻真是害怕极了。
“你有法子?”
看到崔楹的那刻,秦氏好不容易亮起的双眸,又重新黯淡下去,语气也充满质疑。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能有什么治病救人的法子?
崔楹重重点头,自袖中掏出一只瓷盅:“这里面是咸枸橼,出自岭南一带,是我昨日管护国公府的少夫人要的,有化痰止咳的良效,用起来也简单,取出泡水即可,我曾喝过一口,整个下午喉咙都是清凉舒适的。”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靠谱,可还是不能化解秦氏眼中的质疑之色。
“我看看。”秦氏勉为其难道。
崔楹走上前,将瓷盅递去。
如果说秦氏原本还只是勉强,那等打开瓷盅,看到里面乌漆嘛黑的粘稠东西之后,脸上便只剩无奈了。
“三娘早上用饭没有?”秦氏扶额问。
崔楹想到只吃一口便送了萧衡的小笼包,乖巧地摇了摇头。
秦氏道:“既如此,你便先去用些吃食,老太太这边有大人守着,你即便在这,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说着便将瓷盅又塞回了崔楹手里。
崔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无视了。
不对,应该说是嫌弃。
“我又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猪!”崔楹被气到了,语气急了起来,“祖母都成这样了,我才吃不下东西,而且这个真的很有用,二伯娘你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秦氏知道崔楹脾气犟,和老七一个性子,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便又叹了口气,给御医使了个眼色。
御医从崔楹手里接过瓷盅,仔细闻了闻里面的气味,对秦氏道:“是岭南本土咸枸橼,确有化痰止咳之效,看成色,应该有二十年的腌龄,可以一试。”
“什么,二十年?”秦氏顿时又皱紧了眉头,口吻坚决,“什么东西放了二十年能不坏?不行,绝对不能让老太太服用这种东西。”
崔楹忙道:“可我就服用过了啊,二伯娘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秦氏再看崔楹,目光便已变为显而易见的嫌弃:“你是年轻人,老太太已年过七十,焉能让她与你相比?”
崔楹心道那双双还是孕妇呢,喝了不一样好好的。
可她不想把好姐妹有孕的消息,传播在这种混乱的场合,便道:“可伯娘都没有给祖母试过,若真就有效也未曾可知。”
秦氏目光如炬:“那我问你,倘若老太太服下后不仅没好,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能为之担责?”
“我……”崔楹说不出话了。
她是心直口快,但她不是没脑子,她就是再胆大包天,岂敢去为一个人的生死担责?
秦氏冷笑:“既然不能,那便打消了心思。”
崔楹垂下脸,十分丧气。
就在这时,少年阔朗的声音穿堂而来——
“我来担责。”
围了满屋的人如被蹚开的游鱼,自行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去路。
萧岐玉大步进门,轻甲拎在手里,绛红色的衬甲袍被汗浸湿,散发着清晰可见的灼灼热气,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挑起天地。
他走到崔楹面前,自然而然的将她挡在身后,高大的身躯全然将她娇小的身姿遮个结实,面对秦氏道:“二伯娘放心。”
“咸枸橼若对祖母有害,与崔楹无关。”
萧岐玉目光沉稳,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与担当:“责任全在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