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正是孟夏。
浓烈的日光透过叶隙,留下一地斑驳。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祈明珠的伤势也在此时好得差不多了。
饶是如此,墙推众人倒,祈明珠坏了殷夫人的大计,这么大的事,显然是瞒不住的,一时间,殷府内已经无人不知。
往日,祈明珠仗着自己模样好看,夫人又给她姐妹三分殊待,平日里嚣张惯了,没少得罪人。
府中的男子被她的脸迷的神魂颠倒,色令智昏,不光不和她计较,反倒是对她有求必应,一幅狗见了骨头似的垂涎三尺的样。
但是府中的女子们可不买她祈明珠的账,可不会不记她祈明珠的仇。
平日里她们顾忌着殷夫人,不敢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可是现在她们姐妹俩最大的靠山也已经懒得搭理她们二人了。
俗话说得好,痛打落水狗,现在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候。
殷府的下人见风使舵,大到红芳院的家妓,小到婆子婢女,没一个少甩脸色给祈明珠看的。
就连最基本的吃穿用度苛刻了起来。
原本受罚的应只有祈明珠一人,可殷夫人太了解祈今歌过去的脾性,若是只惩罚一人,她断定祈今歌会宁愿自己受苦,也要让祈明珠少受点罪,将好的吃的、好穿的都让给妹妹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于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殷夫人干脆大手一挥,将二人一起罚了。
只不过祈今歌并不觉得有什么。
小时候的日子比这苦多了,她也熬过来了。
这日上午,她正在屋内看着书,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有些苍老却又尖锐的声音。
“呦。明珠姑娘,这话我可说的不爱听了,什么叫咱们针对你啊?您这天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怕是不知道咱们府里的下人平日里就吃这么些玩意儿呢,您现在不适应,多吃几顿,便适应了。“
“不吃?真不吃?您也别吓唬我,您真不吃,大不了收回去便是了,到时候可别饿得发慌,没骨气地跑夫人那告状,诬告是婆子我没给您送饭啊。”
“您也别冷着个脸了,甩给谁看啊?大家说到底,都是给夫人卖命的,为奴为婢罢了,就算做奴才的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好了,可您也不能把自己当小姐对待啊,所以说啊,这人就是不能忘本,明珠姑娘您怕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吧?”
话语里的一字一句都很是尖锐,甚至说的上猖狂。
“你欺人太甚!”
是祈明珠的声音。
她似乎很是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只是她的反击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话刚刚说完,一阵阵哄笑声便随之而来。
听这阵势,动静还不小。
结合近段在殷府的处境,祈今歌都不用多看一眼,便清楚定然是祈明珠和说话之人发生了争吵。
至于那阵笑声……
自然人是红芳院的其他人在那起哄看热闹。
她想一想,从椅子上起身推开门,一眼就看到祈明珠站在门口的墁地上,白皙的面庞气得都红了起来。
而在她的对面,站着的乃是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五官平平,嘴角下一颗媒婆痣尤为醒目,身材因为发福有些臃肿,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提着木制的食盒。
她虽然穿的简陋,可是神色却很是精明,一张嘴能说会道,气得祈明珠直接说不出话来。
此人祈今歌再熟悉不过,厨房的易婆子,每日都是由她来红芳院送饭。
虽然她只是厨房的一个仆妇,身份低微,可是因为在府邸中干的时间久,因此名声不小,尤其是一张嘴伶牙俐齿,主打一个不饶人,至少是厨房那一亩三分地,谁都要给她点脸面。
只不过,以前她对祈家两姐妹可是卑躬屈膝,极为谄媚,毕竟她们姐妹二人在红芳院的众人之中,算得上是夫人面前的红人,哪有得罪的道理。
现在时殊事异,见风使舵的她又换了截然不同的面孔。
而在院子四周不少家妓也从房中出了门,三两成群地埋头窃窃私语着,一边的眼光不住地往祈明珠所在的方向瞟。
当她们注意到祈今歌出来了以后,眼神中的玩味更加浓烈了。
谁不知道祈今歌向来最护着她的宝贝妹妹?
虽然祈今歌并不骄横,与人为善,平日也十分低调,但是那又如何?
红芳院是人吃人的地方。
在这里,一人得的多了,另一人就得的少了,彼此之间就是你死我活,你争我抢的,从不是什么乐土。
在过去的这些年,祈今歌毕竟抢了太多太多人的风头,因此依旧是遭人嫉恨的。
眼下祈今歌既然现了身,自然是要为了祈明珠掺和这事的,家妓们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希望事情闹得再大一些。
祈今歌并不是与人争锋相对的性格,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也向来是好说话的人。
这样没有菱角的人,若是有人铁了心要为难她,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在王府最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婆子的对手?
别的不说,光是嘴上就讨不到便宜。
无论是祈明珠还是祈今歌,若是没了夫人撑腰这层缘故,谁又怕他们呢?
眼下马上就能看到这对高高在上的姐妹花同时吃瘪,一时间内,院内众人的心中是既紧张又期待。
祈今歌走到了二人面前。
争吵的两人看她前来,都安静了下来。
祈明珠心中有点忐忑。
头第一次,她开始怀疑,姐姐到底会不会帮自己?
纵然是她再不敢相信,她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
她的姐姐的确变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是从一个月以前,她的姐姐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宠她、爱她、护她的祈今歌了。
单单说自己受伤以后得一个月之中,祈今歌几乎算得上是对祈明珠不闻不问,只是过问了几次恢复的情况,那也是屈指可数。
要是以前,祈明珠绝对会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直到她康复为止,而不是让红芳院那名唤为翠儿的丫鬟代劳。
上心程度对比以前已经是天差地别。
而祈明珠打破头也想不明白,祈今歌为何会突然对她这么冷淡。
但是哪怕如此,祈明珠还是抱有期待。
祈今歌这段时间的变化只是暂时的,只要再过一段日子,她就会恢复如初。
所以现在,祈今歌会为自己说话吗?
祈明珠没有答案。
而易婆子的神色则没什么变化。
那副有些沧桑的面容依旧颇为趾高气扬。
毕竟她和祈今歌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说祈明珠还能脸红脖子粗的和她争几句,让她多费几口唾沫星子,那祈今歌则是争吵的力气都可以省了,她向来说不出半点狠话。
斯文又心善的人,本来在明争暗斗的红芳院就属于异类。
这样的人儿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得亏是长得好看又有才,能让男人们爱不释手,因而得了夫人的看重,所以旁人不敢胡作非为。
否则的话,早就被吃干抹净,欺压到死了。
如今她就算要帮她妹妹解围,又能如何呢?
无非是两方都说好话,让大家息事宁人,说不定,还得求着她易婆子少说几句呢。
易婆子扫过祈今歌,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嘴上还是乖巧道:“呦,今歌姑娘,您来了,今天的饭已经到了,我给你送进房里?”
祈今歌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祈明珠脸上还未褪去的潮红,又瞧了瞧易婆子提着的食盒,平心静气道:“易妈妈 ,这倒是不急,我还不怎么饿。我倒是想看看,今天是备了什么菜,让我这不懂事的妹妹如此大动干戈?”
易婆子倒是不怵她这要求,做都做了,还能不敢给她看?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打开食盒上的盖子,提到了祈今歌的面前,让她能够一览无余。
祈今歌低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瞬间明白祈明珠为何发火了。
说是饭菜,倒也抬举了,无非就是两碗白米粥,一碟酸菜,一碟炸得有些焦黄的小鱼干,外加一小盘辣椒拌的萝卜丝,再无其他。
便是殷府之中最下等的下人,吃得也不会比这更差了。
这样的饭菜,别说祈明珠吃不下了,就算是祈今歌也是难以忍受的。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祈今歌和祈明珠的伙食已经差了不少,但是尚且还能下咽。
祈明珠本身体就元气大伤,如今每餐都是清汤寡水,面色就更加不好看。
她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只是发发牢骚,不敢多言。
只是先前再差,倒也没差到过如此境地。
按照殷夫人的脾性,纵然惩罚他们,也不会做到这么绝。
夫人惩罚他们七分,这帮看人下菜的家伙便要趁机添油加醋,打着夫人的名号,将事情做到十分。
能出现今日这样不堪入目的膳食,很明显是这帮下人狗仗人势,一来想踩踩平日里待遇与众不同的二人,让她们体验下跌落泥潭的滋味,二来便是认为这样拙劣的手段能够讨夫人好欢心。
简单点说,就是看二人失势,欺人太甚,彻底不把二人当人看了。
祈明珠发火还真不算是无理取闹,因为他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人忍无可忍。
哪怕是一向善于忍耐的祈今歌,也觉得这的确是太不像话。
易婆子见祈今歌不说话,便认为祈今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脾气,将事情忍了下去,于是便道:“姑娘,您看,要是没啥问题,我就给您放桌上了,不然菜都要凉了。”
祈今歌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易婆子,目光比寒冬的冷月还要凉。
易婆子被她这么一盯,不知为何,一股凉意从脚心蔓延开来。
她从未看过祈今歌出现过这样的眼神,虽然不发一言,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简直就和殷夫人发威时的眼神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这不应该是祈今歌会有的眼神,
一瞬间,易婆子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祈今歌收敛了神色,如平常一样微笑着说话,话语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当然没有问题了,是我妹妹太不懂事了,这有什么好吵的?婆婆做饭也是不容易,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易婆子听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刚刚的不安是多虑了。
然而话说到一半,祈今歌的话语却陡然一转,继续道,“只是我竟然不知道,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婆婆的厨艺长进得这么快,婆婆你也不能偏心,光给我们两姐妹吃独食享受,也该让红芳院的诸位姐妹一起品品才是。这菜色香味俱全,简直是人间极品,依我看,这红芳院我也不用待了,不如和您一起去厨房学做饭,倒也比成日学些没用的琴棋书画强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