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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被迫合作的老街调研

作者:人生若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的雨雾像一层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弄堂里栀子花的甜香与旧木料的霉味,将吉祥里的青石板路洇成深灰。林晚星站在事务所楼下,看着江屿跨坐在那辆引擎盖掉漆的二手摩托车上,后座绑着的画具箱用褪色蓝布罩着,箱角露出的画筒上,“城市记忆”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笔画间积着的灰尘却愈发明显——那是他上个月在浦东美术馆写生时沾的沙粒,混着未干的钴蓝色颜料,和她平板电脑里“滨江金融中心”玻璃幕墙的渲染图同色。


    “林主管,上车。”江屿递过一个印着机器猫图案的旧头盔,镜片上还贴着去年“弄堂光影”画展的宣传贴纸,边缘已经卷起,露出底下泛黄的胶痕。他转动钥匙,引擎发出老旧的轰鸣声,像患了哮喘的老人,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滴在车把上,在锈迹斑斑的金属件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阳光穿透雨丝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转瞬即逝。


    林晚星接过头盔,指尖触到塑料外壳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用黑色电工胶带缠着,胶带边缘沾着干掉的颜料——是温莎牛顿的群青色,她记得那是画天空的常用色。“陈总还说了什么?”她跨上后座,职业套装的裙摆立刻被雨丝打透,羊毛混纺的面料贴在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让她想起半岛酒店空调出风口的风,同样冰冷,却少了几分真实的湿意。


    “还说……”江屿拧动油门,摩托车驶过积水路段,溅起的水花打在林晚星的旧皮鞋上——那是她今早从鞋柜最深处翻出的牛皮单鞋,鞋跟磨损得露出白色中底,鞋尖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周奶奶的房子测出『结构安全隐患』,拆迁流程能加快。”他特意加重了引号,语气里的嘲讽像针尖,刺破雨幕的沉闷,“原话是:『让那个画画的找点证据,别老挡着城市发展。』”


    老街区的牌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吉祥里”三个镏金大字已斑驳成暗纹,被雨水冲刷得露出底下的水泥底子,像被撕掉糖纸的麦芽糖。江屿将摩托车停在弄堂口,画具箱的绑带被雨水泡得发胀,深蓝色的帆布泛出暗沉的光泽,像他衬衫上那片洗不褪的咖啡渍,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妙的紫褐色。“周奶奶家在最里面,”他指着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弄,两侧晾衣绳上挂着湿漉漉的的确良衬衫,在雨中轻轻晃动,衣摆扫过墙面上“拆”字的红漆,将颜料晕染成模糊的粉色,像某种温柔的抗议,“昨天搬家公司的车卡在巷口,她儿子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烟,烟蒂扔了一地。”


    林晚星撑开那把母亲年轻时的油纸伞,伞骨发出“吱呀”的**,像老房子木梁的叹息。雨水顺着伞沿形成水幕,将弄堂里的喧嚣隔绝在外——墙角搓衣板的摩擦声、收音机里沪剧的拖腔、某户人家高压锅的喷气声,都被滤成模糊的背景音。她踩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鞋窠里渗进的雨水冰凉刺骨,让她想起昨天赤脚走在南京西路时,柏油路传来的灼烧感,两种极端的触感在记忆里交织,像她此刻矛盾的心境。


    “这里的石库门大多建于1932年,”江屿拿出手机,打开一款自制的建筑测绘app,屏幕上立刻生成吉祥里的三维模型,每栋房子的山墙、老虎窗、雕花门楣都标注着详细数据,甚至能看见某扇窗户上的玻璃裂纹,“看这栋的山花浮雕,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却用了江南砖雕工艺,这种中西合璧的做法,在上海开埠初期很常见。”他指着一栋房子的山墙,那里有道新补的砖缝,颜色比周围深上两度,“去年台风季塌了一角,是我带老工匠用传统糯米灰浆修补的,你摸这砖缝,还能感觉到黏性。”


    林晚星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开发商的勘察报告,雨水在屏幕上聚成水珠,模糊了“危旧建筑”的结论。“报告里说所有建筑都存在地基沉降,”她放大一张标注“严重倾斜”的照片,却发现墙面干净得连裂缝都没有,墙角还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这张照片拍摄于2021年梅雨季,像素低得连墙面纹理都看不清。”


    江屿凑近屏幕,雨水滴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成晶莹的水珠,像缀着碎钻。“他们的『危旧鉴定』用的是卫星遥感数据,分辨率只有5米,”他滑动自己的相册,调出一组对比图——左侧是开发商报告里的模糊影像,右侧是他去年用单反拍摄的细节:周奶奶家山墙的砖缝里,甚至能看见筑巢的泥蜂,蜂房用泥土和唾液筑成,呈螺旋状,“你看这张,梁上的『八卦椽』完好无损,是老上海匠人特有的抗震结构,能扛住六级地震。”


    两人拐进更窄的支弄,头顶的电线像蛛网般交错,挂着湿漉漉的塑料袋,袋里装着隔夜的垃圾,在雨中轻轻晃荡。林晚星的皮鞋踩进一个积满雨水的坑,冰凉的水瞬间灌满鞋窠,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脚踝处的旧伤传来隐痛——那是大学时穿高跟鞋参加晚会留下的后遗症。江屿回头看见,从画具箱侧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麂皮抹布,边缘缝着褪色的蓝布条:“擦擦吧,前面就是周奶奶家,她今早还念叨着要晒被子。”抹布上沾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和他身上常年萦绕的颜料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安的气息,像画室里的阳光。


    周奶奶的两层小楼隐在弄堂尽头,门楣上的“福”字砖雕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然能辨出蝙蝠的造型,寓意“福到”。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罗汉钱》的沪剧唱段,袁雪芬的嗓音被雨声浸得发黏,断断续续地唱着“燕燕也许太鲁莽”,唱到动情处,尾音被雨点击打瓦片的声音盖过。江屿轻轻推开半扇门,门上的铜环发出“哐当”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麻雀,雏鸟的惊叫声在弄堂里回荡。


    “周奶奶,是我,小江。”他走进天井,雨水从马头墙的水槽里流下,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圈圈涟漪,像年轮。林晚星跟在后面,看见天井中央用破搪瓷盆种着仙人掌,盆沿裂了三道缝,用铁丝箍着,里面插着几支医用棉签——那是周奶奶用来给孙子阿伟掏耳朵的,棉签头已经发黑,却依然整齐地插在土里,像某种仪式。


    里屋传来竹椅挪动的声响,周奶奶扶着剥落的门框走出来,头上包着蓝布帕,帕子边缘磨得透亮,露出底下花白的头发。她看见江屿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点燃的煤油灯,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阿伟,你可算来了,奶奶给你留了饼干。”她转身走向里屋,脚步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包角渗出深褐色的油渍,在纸面上晕开不规则的形状。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缩——阿伟是周奶奶患白血病去世的孙子,这是江屿在画展手札里写过的故事,说阿伟去世前最大的愿望,是让奶奶住上有电梯的房子。她看向江屿,只见他微微俯身,脊背弯成温柔的弧线,任由周奶奶将油纸包塞进他掌心,脸上漾开的温柔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不像半岛酒店里戏谑的挑衅,也不是画室里专注的冷冽,而是像春日阳光穿透云层,柔和得能融化坚冰,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


    “奶奶,我不是阿伟,”江屿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覆着白绿霉斑的桃酥,边缘已经受潮软化,像被水泡过的海绵,“您看,我是小江,江屿。”他指尖划过霉斑,小心翼翼地避开最严重的部分,咬下极小一口,腮帮轻轻鼓动,“嗯,还是奶奶买的最甜,比半岛酒店的点心好吃多了。”


    周奶奶眯起眼睛,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去摸江屿的眉骨,指甲缝里积着陈年的污垢,却异常轻柔地拂过江屿的眼皮,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怎么不是阿伟?这眉毛,这眼睛,跟我阿伟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她的声音里带着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快吃,奶奶昨天排了好久的队,超市搞促销,买一送一呢。”


    林晚星站在天井的雨帘外,油纸伞的伞骨硌得肩膀生疼,伞面的竹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她看着江屿耐心地陪周奶奶说话,听她絮叨阿伟三岁时掉进弄堂口窨井的旧事,看着他时不时点头,回应着“后来是王师傅用竹梯把他捞上来的吧”,语气熟稔得像亲身经历,连细节都分毫不差。她想起半岛酒店里他衬衫上的咖啡渍,想起摩点网那条失败的众筹通知,突然意识到这个总被她认为“不务正业”的男人,心里藏着比钢筋水泥更坚实的温柔,那是一种历经挫败却未被磨平的善意,像老房子里的柏木柱,沉默却坚韧。


    “奶奶,这位是林小姐,来看看房子的。”江屿适时打断周奶奶的回忆,避免她陷入更深的记忆迷宫,他的语气像安抚受惊的幼鸟,轻柔又体贴。


    周奶奶这才注意到林晚星,眼神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重新蒙上浑浊的翳,像被雨雾笼罩的窗户:“哦,来看房子的。”她转过身,干枯的手指指着屋内的承重柱,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你看这柱子,是阿伟爷爷当年从安徽老家运来的柏木,埋在地下的部分泡过桐油,几十年了,连白蚁都绕着走,你摸摸,还能闻到桐油味呢。”


    林晚星走进堂屋,屋顶的老虎窗漏下斑驳的光线,照亮了立柱上的年轮,一圈圈,像时间的指纹。她戴上白色棉质手套,指尖抚过木纹,能感受到温润的质感——确实是上好的黄柏木,截面光滑得像被岁月抛光,没有任何虫蛀或腐朽的迹象,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柏香,混杂着桐油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朴的气息。“周奶奶,这房子保养得真好。”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起开发商报告里“梁柱严重虫蛀”的结论,只觉得荒谬。


    “是啊,”周奶奶的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阿伟爷爷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这房子是根,根不能断。”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飘向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那是阿伟爷爷年轻时的肖像,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阿伟要是还在,今年该娶媳妇了,说不定……说不定就住在这房子里,生个娃娃,让我抱抱……”


    江屿给林晚星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天井。雨势渐渐小了,屋檐的水滴变得稀疏,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开发商的报告附了虫蛀样本照片,”林晚星低声说,放大平板电脑上的图片,“但你看这木屑,是松木的,而周奶奶家的梁柱是柏木,气味都不一样。”


    “他们在隔壁拆迁房捡的样本,”江屿蹲下身,指着梁柱底部一道极细的修补痕迹,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这里确实有过轻微虫蛀,是去年春天的事,我请赵师傅用樟木粉填过,你看新补的木料颜色偏红,樟木防虫,”他指尖沾了些雨水,抹在修补处,樟木的清香味立刻逸出,浓郁而持久,“开发商的勘察队根本没进门,只在弄堂口拍了照,连门都没敲。”


    林晚星看着江屿蹲在地上的背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像一幅即兴的水墨画。她想起陈总说的“加快拆迁流程”,想起李律师威胁周奶奶儿子的短信,突然觉得无比荒谬——眼前这根承载着三代人记忆的柏木柱,在开发商的报告里竟成了“必须拆除的危旧构件”,而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结论,轻易就否定了一个家庭几十年的情感寄托。


    “周奶奶的儿子昨晚在物业公司值夜班时被主管叫去办公室,”江屿站起身,雨水在他下颌凝成水珠,像未干的泪痕,“说是『工作态度有问题』,要调去郊区垃圾场当巡逻保安,单程通勤三个小时,工资还降了一半。”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周奶奶儿子发来的微信语音,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周奶奶昨晚抱着阿伟的遗像哭了半夜,说对不起孙子,保不住房子,让他在底下也不得安宁。”


    林晚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小王查到的劳动合同:试用期六个月,“直系亲属阻碍项目进展”可立即辞退,没有任何补偿。“我联系了市文物局文物保护处,”她拿出手机,查看短信记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张教授推荐的专员今天会来,带着1947年的地籍图,上面明确标注周奶奶家的房子是历史保护建筑。”


    江屿转头看她,雨水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他从画具箱里拿出一本硬壳速写本,封皮磨损得露出布料,翻到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页,上面是周奶奶房子的透视图,连门楣上每道雕花的弧度都精确标注,旁边用铅笔写着:“门簪为莲花造型,寓意清廉,典型民国文人审美。”“这是我为『城市记忆』展准备的核心展品,”他的指尖划过纸面,像抚摸一件珍宝,“想让来看展的人知道,每栋老房子都是活着的历史,有温度,有故事。”


    林晚星看着速写本上细腻的笔触,那些线条不仅是建筑的轮廓,更是时光的印记。她透过雨帘看向屋内周奶奶模糊的身影——她正对着阿伟的遗像喃喃自语,手里还攥着那块发霉的饼干。突然明白江屿坚持的“城市记忆”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周奶奶掌心的老茧,是柏木柱里的年轮,是弄堂里每一块青石板下沉淀的时光,是那些被高楼大厦掩盖的人间烟火。


    “江屿,”她突然开口,油纸伞的伞尖戳进青石板的缝隙,溅起一小朵水花,“保护展缺不缺志愿者?我……周末可以来帮忙布置场地。”说出这句话时,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要挣脱束缚。


    江屿愣住了,雨水滴在速写本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却没晕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他看着林晚星,那个在半岛酒店赤脚走出的女人,此刻站在雨里,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却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像老房子的砖墙,历经风雨却依然挺立。“下周六开幕,”他顿了顿,从速写本里抽出一张便签,用铅笔写下地址,字迹隽秀有力,“场地在老棉纺厂的旧仓库,灯是我从废品站淘的工业灯,可能有点暗,但投影效果不错。”


    就在这时,周奶奶端着两个粗瓷碗走出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麦乳精,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花,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麦芽味。“阿伟,林小姐,喝杯热的,别着凉了。”她的手颤得厉害,麦乳精洒在碗沿,在粗瓷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像岁月的烙印。


    江屿接过碗,小心地吹了吹,先递给林晚星:“你先喝,驱驱寒,奶奶煮的麦乳精,放了好多糖。”然后又从周奶奶手里接过另一个碗,单膝跪地,姿态虔诚,像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舀起一勺麦乳精,吹了又吹,才喂到周奶奶嘴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奶奶,甜吗?”


    周奶奶点点头,嘴角沾着麦乳精,露出孩童般满足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月牙。林晚星喝着麦乳精,甜腻的味道混着一丝焦糊味,却意外地温暖了她冰凉的五脏六腑,那温度顺着喉咙往下,一直暖到心底。她看着江屿耐心地给周奶奶擦嘴角,看着他眼中流淌的温柔,那温柔里有对周奶奶的怜悯,有对阿伟的怀念,还有一种对逝去时光的致敬。


    雨还在下,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却掩不住弄堂深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大概是哪家的孩子在踩水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林晚星看着江屿扶着周奶奶进屋,看着他背影里的温柔与坚定,知道自己在半岛酒店泼出的那杯咖啡,不仅仅是泼翻了一场相亲,更泼开了一扇通往真实的门。而她与江屿的这场被迫合作,或许会像周奶奶家的柏木柱一样,在风雨中撑起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让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在城市的脉络里生长、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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