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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作者:命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蔺斯年在六零二疗养院。


    石梅住院后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来他的确工作忙没有时间,也就逃避了;二来他和她之间的联系越少越好,对彼此都是积极的,他身上不可以有任何污点,她也不会获得更多的关注。


    偶尔他会想起来,赵晓彤就会替他走一趟,或者打个电话问候。实际上石梅的病情没有韩城阳得到的消息那么严重,她多数情况下是有理智的,意识清醒,只是情绪不稳定,容易做出极端行为。她后半生恐怕都要在这里度过,一个人如果失去自由又怎么会不伤痛欲绝呢?


    护工带着石梅在花园里散步休息。


    从四面八方投下的树影遮天蔽日,阳光一丝丝地从树梢间垂下,这些金色的、倒挂的须根深入泥土里,像无数少女纤细优柔的手臂,在天与地之间伸展。如果天空就是一位少女,那么她对人间烟火的好奇心,无疑就是这些手臂最好的具象。


    石梅的手掌贴着一棵榆树的根脉摸到湿润的泥土,她带着脉搏的、温暖的手碰到湿冷的泥,指甲立刻脏了。但她毫无顾忌将手指往更深处插进去。


    “别抓,脏的。”护工急得拿开她的手。


    她不屑地打开护工,她是生病了,但不是疯子:“你别管我,我自己坐一会儿。”有人从他身后走来,她像警惕的动物转身。


    “小梅。”蔺斯年叫她的名字。


    石梅不可置信:“蔺斯年?”


    护工得到蔺斯年的提示先离开。石梅朝她做了一个鬼脸,但她没有立刻靠近蔺斯年。


    “坐吧。”蔺斯年让出一张长椅:“好久没看到你了。”


    石梅说:“你不想见到我吧?”她说得很温和,听不出责怪的意思。


    “我不能来见你。”蔺斯年说。


    石梅立刻露出讽刺的笑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虚伪。”


    她问的是他想不想来见他。她当然知道他不能来,但是如果他心里对她有一点点想念,即使他诚实一些,直接告诉她没有任何想念,也比找个借口说什么“不能来”要好。


    他永远不理解她,也不想理解,她就像所有酒肉朋友,甚至不值得他付出一点真诚。


    “对不起。”蔺斯年低头说。


    石梅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做了错事。我知道。”


    蔺斯年说:“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不用太责怪自己。”


    “我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后悔。像我们这种卑鄙的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自嘲地笑,她想说这些话很久了,“换药、拍照、勒索、跳楼……我知道我给你添了麻烦,人家觉得我是偏激、冲动、急躁,是精神出了问题,其实不是,我想了很久,反反复复在脑袋里演练,不是冲动,我甚至观察了很久你吃药的习惯、药瓶放在哪里……所有事情,包括最后跳楼,都是想了很多遍的。重新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去做。”


    蔺斯年问:“小梅,你觉得值得吗?”


    石梅用一种天真的语调反问:“爬上副检察长的位置,你觉得值得吗?”


    她想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她为了得到他,他为了得到名利,他们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蔺斯年在官场上那些手腕也不比她更干净。


    男人总是觉得女人限于儿女情长、争风吃醋,但蔺斯年知道,男人在职场上小气起来,没有女人能比得上。在职场上得罪一个男人,他计较你一辈子,一旦有机会让他爬上去,让他丢过面子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说话,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自己,转而将带来的水果和礼物给她。她挑了一只橘子出来剥了皮掰一半给蔺斯年。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树下长椅上吃橘子。


    “赵秘书到医院来工作了,这说明你不在检察院了。出了什么事?”石梅一针见血:“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她还是那么聪明和洞察,本来她可以是很好的律师。


    “是我主动离职的。”


    “为什么?”


    “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了。”


    “为了你丈夫?”


    蔺斯年很吃惊。


    石梅笑了,她笑起来是很漂亮的姑娘,娇美可爱、天真无邪:“听赵秘书说,你结婚了,和一个男的。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喜欢什么就要做到极致,你要做检察官就日夜不分地工作,为了升职应酬也不会推脱。你喜欢什么人也是这样,你会对他无比地好,给他你能给的一切,想尽办法让他满意。也是因为这样你才能成功,坐到副检察长的位置上。”


    但婚姻不是职场。在职场上蔺斯年无往不利,他既有强大的家族支持,又有过硬的业务能力,他只要坚持去做,不犯原则性的错误,肯定是能升上去的。婚姻不是努力就可以经营好的,两个人合适不合适、能不能过日子是要看彼此的,不是一个人使力气就能过好。


    石梅可能不了解蔺斯年职场上的手段,也不熟悉他的生活方式,但她当年对他这么痴迷,他这个人的个性总是能了解的。有的地方也许蔺斯年自己都意识不到。


    “你过得不好吧?你丈夫知道我的事情吗?”石梅问。


    蔺斯年点头:“知道,但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那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也许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太虚伪了,不够真诚。”


    石梅很惊讶:“你为了他都放弃仕途了,还不够真诚?”


    蔺斯年笑笑:“难道我不应该对自己的丈夫真诚吗?”仿佛他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石梅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这个人。蔺斯年心里有点得意,总算也有他让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不出来话的时候。这么幼稚的心态他竟然还觉得开心。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医院开联欢会,庆祝65周年成立,我还会上去表演节目。你来看吧,你还从来没有看过我表演节目。”石梅拉着他的手,殷切地说。


    蔺斯年今天一天都是空出来的,没有别的安排,他给管家打电话通知晚上不回家吃饭了。然后他被小姑娘拉到报告厅去,台子上医务人员在做布景准备。他们到后台,小姑娘去换演出服,一条染成工业明黄色的羽毛长裙,像批发市场里买来的廉价礼服,但她是年轻漂亮的,套个麻布袋子也好看,更别说这样轻盈鲜艳的裙子,一下子她宛如小精灵跳到他眼前。


    他给她绑舞蹈鞋的丝带,她的腿纤细笔直,粉红色的丝带绑着优美而华丽,她跳了两个动作给他看,裙子哗啦啦地转起来,抖开的羽毛掸到他鼻尖儿上,她发出爽快的笑声。在凌乱狼藉的后台,他给她鼓掌,给她梳头,用带着亮片蝴蝶的夹子装饰她的秀发。


    护工找过来要带石梅去吃药做检查了,她像个孩子拉着蔺斯年不肯放手,蔺斯年只好陪着。她每天要吃很多药,红的蓝的绿的药片倒满一个小盒,一口气吞下去,蔺斯年看着心疼。


    他突然萌生了想法,如果他和萧砚修有个孩子,一个像石梅这样漂亮聪明的孩子,也许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了孩子也不会轻易地斩断婚姻这个羁绊。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好像天然地对于繁衍后代的**不强烈,再说他和萧砚修都是男人,要孩子只能是领养,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立刻有个孩子,也就不那么急着要了。


    现在再想这些也来不及了。他们的婚姻似乎走到了尽头。


    演出说不上好看,还不如小姑娘脸上的妆容十分之一精彩。


    不知道哪位老阿姨的手法,把石梅脸上画得花花绿绿的,蓝色的眼影,紫红色的腮红,像热带雨林里那种长相奇异凶猛的花朵。她一从台子上下来就要去洗脸,护工跟在她后面拿着饭盒跑,一边叫:“吃东西!一会儿胃又不舒服了!”她姑且捏了一块蛋糕拉着蔺斯年躲到楼下去。


    外面在放烟火。她向保安要了两根仙女棒点着玩。


    “以前在老家每年过年都能玩,后来到医院里来了,放烟火的时候他们都不允许病人玩,怕有人受伤。”石梅挥着仙女棒:“有时候我会想回家,为了玩烟火就想回家。”


    蔺斯年把自己那一根也放在她手里:“想回家过年的时候让赵晓彤给你买张火车票回去看看。”石梅眼睛亮起来:“可以吗?”


    蔺斯年点头:“那是你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可以回的。”


    仙女棒烧完了,头顶的天空却爆裂出更大的、五彩的烟花。


    石梅眼里倒映着花火,突然流下眼泪:“我后悔过。我说谎了。”


    烟花爆炸的声音太大了,蔺斯年没有听清楚:“什么?”


    “我说我后悔了!”她噙着眼泪大吼,“我后悔爱上你!后悔把自己的青春和时间都花在你身上!如果我专心学习、通过司法考试,我就能改变我的人生,我可以当律师!我现在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蔺斯年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眼泪流在自己肩膀上。她哭得歇斯底里。


    他说:“没关系,小梅,我们现在还可以继续考司法考试,我帮你,你还可以当律师。”


    石梅在他耳边嚎啕大哭:“对不起,斯年哥哥,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做了错事,换来八年耻辱而痛苦的囚禁生涯,聪慧如她怎么会不明白,人生一步错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成为他最不堪的记忆,这绝对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但蔺斯年知道,不完全是她的错。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十九岁,正是人生观价值观成形的最重要阶段。他变成了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人,承担的不仅仅是爱慕,更多的是崇拜与效仿。是他让她觉得,人生就是不断往上爬,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成功的。他没有给她带来正面的影响,让她接受了错误的价值观,间接地导致了悲剧。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亲手把萧砚修带进了这个圈子,是他力排众议要和萧砚修谈恋爱,是他冲昏了脑袋一定要结婚,要辞职。他给了萧砚修错误的影响,他让萧砚修觉得这个婚姻可以存在秘密,可以有欺瞒、算计、怀疑,他以为那不过是所有夫妻之间都难免存在的小心思。


    倒头来是他把自己算计进了这个牢笼里,以至于他的丈夫隐瞒犯罪前科、怀疑他陷害家人,甚至提出离婚,他还像个傻瓜一样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再有一个八年,他也过四十岁了。他以前一直相信他会和萧砚修走到老,现在却不得不动摇。过完下一个八年,他会不会和石梅一样后悔?石梅才二十八岁,可他不小了,他还能重新再来吗?他的人生还有多少个八年呢?


    他们是在烟花下定情的。


    等烟花散去,这场婚姻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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