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平不置可否。这个马屁拍得没有水准,要是在萧砚修面前拍效果才够好。
但蔺斯年有点犹豫,他是想试试的。萧砚修这段时间为他做的很多,他也想为萧砚修尽一份力,担任基金会的会长当然是好事,但他的专业是打官司,只有打官司才能发挥他的最大才能。如果萧砚修同意的话,他是愿意的。
萧砚修只担心他会不会太辛苦:“你要是想休息,就别理。我来做他们的工作。”
蔺斯年还有个私心:“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缓和我和阿平的关系,我是想尽力帮他的,如果能让他放下心结就更好。这个家总归他也是一份子。”果然萧砚修的神态明显松动。
蔺斯年调侃:“你别嫌我英语不够好,趁早补补,以后也是要用的。”
萧砚修说:“我怕把你放到台前去,你又会被攻击。你有这个准备吗?”
“石梅我已经叫人在处理了。”蔺斯年说:“赵晓彤在检察院的处境很尴尬,她和我谈的时候提出了调任的想法。我找了省医领导的路子,把她调去做办公室副主任。她做了这么多年助理秘书,这个职位够了。一来这样有人照看石梅,二来对她来说也算是升职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后到岗,她自己是愿意的,相当于从机关下到地方,职位肯定会给高一些,待遇也会比现在好。算是个不错的出路。”他一向善待自己人,跟过他的基本没有忘恩负义的。
萧砚修点头:“你要是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想法。”
蔺斯年拉着他的手:“阿修,我辞职就是为了辅助你,要不然我辞职就没有意义。不是说基金会的事情不重要,但是现在的情况来说,我站在律师席上才更能发挥我的作用。我希望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随时随地给你提供帮助,我在职的时候很忙,做不到。现在我能做到而不去做,那还要我这个做丈夫的有什么用?”
他的表情太认真,萧砚修忍俊不禁。蔺斯年愣愣的,被他在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能帮我。这是两码事。”
这场官司蔺斯年没有想得太复杂。专利侵权官司里,作为被告除了写好应诉书以外,最主要的还是找到正确的抗辩策略,证明自己没有侵权。比较常见的抗辩思路有两条,一条是证明自己在开始使用这项技术的时候,对方还没有拿到专利权。如果萧氏是先使用了这项技术,然后华创才拿到了专利权的,根据《专利法》不构成侵权;第二条思路是证明原告拥有这项技术的专利权本身有问题,比如专利权超过保护期、不符合专利申请要求等。
所以,专利权的核心是技术,但打官司可以和技术没有太大关系,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鉴定技术的层面。只要律师的抗辩策略得当,就可以是一场文字游戏。
蔺斯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应诉书他亲手来写,还要准备萧砚平的证词。作为公司的负责人,萧砚平是肯定要提供证词的,他怎么回答法官,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场官司的胜负。蔺斯年拿出了检察长的威势来,萧砚平被吓唬得一愣一愣的,老老实实陪着他演练对答。
第一次开庭是在3月初,蔺斯年很久没有出庭了,那天他找了蔺文山送给他的一套西装出来,那是做父亲的庆贺他升任副检察长的礼物,蔺斯年穿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扔掉。
萧砚修开车送他到法院,他还要去公司上班,不能陪完全场。他们在门口吻别。
这时离开庭还有二十来分钟,萧砚平已经到了。两人向着法院的希腊柱拾级而上,初春暖风习习,蔺斯年拎着沉重的公文包一边和萧砚修说话一边向路过认识的审判员打招呼。
“关于第六十四号问题,公司是否事先知道运用这项技术有可能构成专利侵权?孟律师昨天晚上和我商量了一下,还是应该回答否。”蔺斯年说:“从战术上考虑,你可以加一句,公司走了必要的法律流程,也许这一项遗漏了。说明你已经做了功课,只是你确实漏了这一项。如果最开始回答是。那接下来就又回到了解释这两项技术的问题上。法官其实不想听这两项技术到底属于一种还是两种,他只要知道公司有没有事先经过严谨的法律流程。”
“好。”萧砚平点头。
蔺斯年说:“国内对专利权的维护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但是这几年也渐渐重视起来了。你要给法官一个态度,你是尊重专利权的,也非常重视。”
“实际上我们是不是事先知道?”
“在美国,这两项技术是分开定义的,所以律师的确没有提出质疑。根据《专利法》第三十六条,不知情的情况下侵犯专利,可以抗辩;如果能证明有正常的进货渠道,且渠道合法,不需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你觉得我们胜的几率有多少?”
“不一定要胜。如果时机恰当,也可以选择谈和。”
“为什么?”
蔺斯年解释:“很多人都觉得打官司一定要赢,其实不是。这是个比较普遍的认知误差。很多时候打官司谈和的好处更大。尤其作为被告来说,我们通过抗辩让原告知道,他也不是胜券在握,这时候谈和不仅可以免除麻烦,而且对未来获得专利权使用许可进行后续生产是有帮助的。即使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如果原告愿意和解,那么按照法律规定,他们的专利我们也间接有权利,这么一来,以后别人再想在同样的技术上指控,就行不通了。”
他们在走廊上和华创科技的律师团打了个照面。
对方看到蔺斯年似乎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代表萧氏辩护。
萧砚平觉得很有意思:“你看到他的表情没有,明显怕你。你是不是以前老对人臭着个脸?”
蔺斯年莞尔:“我是检察长,我要保持严肃和强硬才能让人信服。”
“你不觉得累吗?”
“我做了十几年了。就像你做技术做了很多年,我也觉得很枯燥。”他站在庭前,向伸手萧砚平:“希望这次合作愉快,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话是很客气的。萧砚平和他握手:“合作愉快。”
庭审的过程极其冗长,光是审查原告的专利技术实施权限就用了很长时间。华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律师非常坚持判请禁止销售,印证了萧砚修对于市场策略方面的猜想。
从华创的角度来说,这场官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法官判定专利侵权了,他们不仅打败竞争对手抢夺了市场空间,而且得到了专利权上的认可,意味着往后他们在类似的官司上会更加有优势;如果法官驳回案件,不认定专利侵权,并不影响他们在国内销售产品,而且还赚了一波名声。
原告律师是一位中年男性,声音平平无奇,读权利要求书的时候听得萧砚平不住地打瞌睡。他本来就很不喜欢沉闷的会议,又碰到了他不擅长的领域,对他来说就是折磨。
终于快睡着的时候,蔺斯年发言了。
“原告出具的权利要求书要求保护的受力变形误差和应力误差不超过8%,而产品说明书中要求保护的受力变形误差和应力误差在5%。法官,原告的权利要求书得不到说明书支持,我提请抗辩,请法官审查。”
萧砚平没听懂,问坐在旁边的助理律师:“什么意思?”
助理律师解释:“专利侵权官司一般要先审核原告的权利要求书,这个东西就是用来证明原告的技术受专利保护。如果原告的权利要求书站不住脚,我们就可以提出他们的专利权本身有问题,不符合指控我们的条件。不过,一般来讲权利要求书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很少有人会拿说明说和权利要求书做支持抗辩的理由。”
申请专利的时候大部分人会把数据写得比较保险一点,为了能够更好地通过审查。但是产品出厂的说明书就必须严格按照实验检测的数据来写,否则质检的时候就会面临很大的麻烦。权利要求书和说明书无法互相支持,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漏洞。
助理律师很兴奋,一边做笔记一边说:“这是很新颖的抗辩方法,我从来没有见过!”
萧砚平笑道:“你一共见过多少专利侵权案?”
年轻的小律师很委屈:“今天不就多见了一个,我要是蔺先生这个年纪我也见识很广。”
萧砚平抱臂看向蔺斯年,这时候他看蔺斯年的目光已经变了。
华创也没有料到蔺斯年找了这么个漏洞。对方律师要求休庭十五分钟。萧砚修看着那位律师一头一脸的汗狼狈抱着公文包跑去洗手间。但是这十五分钟也没能给他更多的挽救时间,法官还是同意抗辩成功。原告席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了。
从法庭出来,蔺斯年还有点愣愣的。
程思域到萧家串门见到蔺先生一身白色家居服抱着咖啡杯坐在走廊下发呆,墙边是邻居家养得两只溜肥浑圆的灰鸽,沾得一头鸽子毛也没察觉。
“我听说形势大好,怎么你倒是恹恹的?”程思域问。
蔺斯年露出虚弱的笑容:“我觉得好像辞职没有很长时间,但是半年没上法庭就感觉有点吃不消了,时间又长,精神高度集中,现在脑袋里都是空的。”他几乎不记得当初在检察院那种高负荷连轴转的生活。
程思域带了新鲜的烧鹅和腊味饭,蔺斯年和他两个人占着偌大的餐厅。萧砚修晚上要加班。
“你的小男朋友呢?怎么没带来?”蔺斯年问。
程思域耸耸肩膀:“分了。”
蔺斯年也不意外:“这个比上次那个时间是长一些。”
程思域做了鳏夫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一般不超过两个月,这个网球教练好歹维持了半年,已经算长的。蔺斯年明白,这个圈子里所谓男朋友,也就是那么回事。
“我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完全可以养他,他一定要去上班,宁愿和他朋友晚上去路边摊上面吃脏兮兮的东西也不想回家吃饭。我说我逛街给他买了一双六千多块钱的鞋子,他说我太奢侈了。我辛辛苦苦守住的钱不花干嘛?等到死了带进棺材里?”程思域很生气。
腊味饭必须用荷叶裹着蒸才有清新的香气,米饭先以酱油上色炒好,腊肉析出的油脂把饭粒浸得金光灿灿,勺子往中间一舀,掘出一缕细长的热气,然后从这堆金山中翻出宝物似的腊鸭、腊肠、腊鱼……东西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味道却是上好的味道。
蔺斯年贪多了一碗,又担心油脂太腻,叫厨房多煮了冬瓜白贝汤。
“你要是想找个人过日子,正经在圈子里找。”蔺斯年说:“不是说你这个小男朋友不好,你们俩消费水平都不在同一个层次,怎么过日子?”
程思域不想谈这个话题:“再说吧。”
蔺斯年觉得他就是不想找。程思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总是要往人堆里扎的,要么呼朋唤友地打牌开派对,要么逛街串门。饭桌上数他的笑声最大最欢快,他又是出了名人傻钱多,到了哪里都讨人喜欢。可热闹终究是留不住的,就像他的前夫,也是留不住的。程思域明白这个道理,他只看着眼前片刻的热闹,不去想留不留得住。
被程思域这么一闹,蔺斯年反而心情好起来。
官司打得顺利,他总算安安心心地吃了一顿饭。他看着程思域想,辞职的决定是对的,他也不适合再在一线打仗了,打得再漂亮终究是人家眼里的漂亮。能让自己家里人高兴才是难得,他和萧砚修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不记得单身是什么感觉,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过上程思域这样的生活。等六十岁的时候,他在海边找个小房子,种点花草,和萧砚修每天吃了晚饭在海滩上散散步,这种未来让他觉得欣慰。
离第二次开庭还有半个月。早饭的时候助理律师给蔺斯年打电话。
“蔺先生,华创举报萧砚平总裁做伪证。检察院批捕,警察来公司把他抓了!”
蔺斯年惊得电话没拿稳:“他现在在哪?”
助理很着急:“已经被刑拘了,先生您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