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压压一片,突然乍破几道惊雷,似乎就要劈到与天齐高的建筑上,也刺破了某些包裹着躁动记忆的皮。
这里建筑林立,各种轻轨、管道、公路都像蛇一般在这些建筑间穿梭,一天24小时,它们上面人流不止。
这就是联纪元年发达城市的面貌,繁华的市区一眼望不到边。
一辆银色H316随着公路在城市中穿梭。坐在车内的,是一位温和有礼的夫人和她的面瘫儿子。
“等到了春天,我带你去F城看看花,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植物园,你从来没去过的。”夫人温和地笑着,声音像是涓涓细流,缓慢而柔和地淌进人的耳道里,让人也不自觉地随着温和下来。
她的儿子沉默着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在下一秒,在夫人笑出来之前,她突然用自己的身体将孩子盖了个严实。
“池睆——”
涓涓细流破了音。
下一秒,对面的H307便不可阻挡地直撞过来!
烈火,鲜血,在此刻横扫了整个事故路段。
仅仅几秒的愣神,妈妈便满身是血地摁着池睆,说不要动。
涓涓细流没了活气。
“妈妈!”任池睆看过大风大浪,但这变故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因为受害者是他最重要的人。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脸异常疼,仍不及心痛分毫。
“池睆……妈妈就陪你到这,往后的路必然无边孤寂,风浪不息,但你要相信未来终将繁花盛开,云雾不再。”
鲜红的血液顺着妈妈金色的长发流下来,流到池睆身上,在白色西服上晕出一朵朵血花。
池睆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逐渐没了血色,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下来。
车头的火还在烧着。那司机躺倒在安全气囊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后座上,副驾驶的座位压住了妈妈,妈妈又压住了池睆。
池睆抬起左手费力地推着压在妈妈身上的车座,却无济于事。
他的右手被压住,此时已经因为血液无法流通而失去了知觉。
自己妈妈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而自己除了看着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池睆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一个如此令人厌恶的废物。
“妈……妈妈……”池睆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濒死的小动物无助又绝望地发出最后的悲鸣。
这段记忆本来就很模糊,再之后的事情池睆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救援队来了,还有个人安慰他不要担心,妈妈一定没事的。
再然后……这段记忆就像是褪色的照片,渐渐地淡出了池睆的大脑。
就算偶尔梦见某些场景,池睆也再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它们了。
也许是在上辈子吧。
池睆如是自嘲着。
像是家庭剧里演的,主角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母亲时,不下雨就是阴天。
池睆去医院的时候是一个雷雨天,灰蒙蒙的空中偶尔刺破几道白光,池睆甚至担心它会劈到几乎与天齐高的建筑上。
……
似乎……有点莫名的熟悉感?
就仿佛站在无边黑暗中,对未知的心悸冲昏了头脑,池睆抓不住任何可靠的东西。
这太容易让人焦虑了。
——连池睆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用拇指神经质地一下一下搓着食指。
“格林夫人今天精神状态很好,待会可能会清醒一阵子,你来得巧了。”扎着斜辫的护士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很迷人,但池睆并不关心这些。
他礼貌性地听完这段话后点点头便进了病房,由于照看池睆的母亲,护士跟池睆比较熟,她知道池睆已经自动过滤掉无效信息了,得亏他脾气那么臭还能耐着性子杵在那儿听自己把话讲完。
以前来,病房里几乎都是一片狼藉,这一次难得的整洁。
——也许是格林夫人快要清醒的缘故吧。
池睆拉开椅子坐下,点开终端看最新的案件进展情况。
过了一会外面刮起大风,卷得拇指大的雨点都有些倾斜,而风却飞跑着奔向不明地点了。
池睆看着窗外,点了一下控制面板,随即雨声远去,直至沉寂。
地板上突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是水杯掉在病房木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正在看资料的池睆听见声音吓得不轻,猛地抬起头,却直对上了妈妈那双碧色的眼眸。
“小睆儿。”妈妈碧色的眼眸像是一对深潭,此时注满了温柔的活水。
她笑起来,向自己的儿子张开了双臂。
池睆几乎要哭出来。
他像是新生幼崽一般贪恋着母亲怀抱的温暖。
“妈妈……”
“你怎么一摸一把骨头啊?这么憔悴是怎么搞的?”格林夫人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池睆的后背,是温柔的安抚。
池睆摇了摇头,既是对“憔悴”的否定,也是在说明自己过的挺好,不用妈妈操心。
时间在这份来之不易的静谧温馨中悄然溜走。
池睆很希望这能持续一辈子。
妈妈突然开口:“小睆儿,我想出院。”
池睆闻言停顿了一下,定定地望着妈妈。
“可是当下您的状况……”池睆没说完后半句,就被格林夫人捂住嘴,原本的“不”就成了“唔”。
“好不好嘛。”格林夫人笑着。
池睆的有些迟疑,并没有答应。
格林夫人便继续捂着他的嘴。
“小睆儿。”格林夫人歪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温柔和大局在握的坚定。
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池睆终于妥协地点了点头。
格林夫人笑着目送自己儿子离开病房。
——直到门关上,她的笑容才塌下来,紧紧地皱起了眉。
……就像是在忍受、克制某种痛苦。
她在再一次失控前的最后一秒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
A国时间286年3月11日。
都过去两年了啊。
格林夫人如是想着,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
池睆回来便是这番景象,金色的斜辫耷拉在妈妈肩膀上,碧色的双眸早已没了光彩。
尽管已经看惯了妈妈这副样子,可他心里还是会焦虑和难过。
池睆的心里有海,平时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可一旦防线崩塌,就是惊涛骇浪了。
像是池睆人格的具象化。
池睆叫它妄海。
它的情况其实不乐观。像是古公元纪年里中国神话中的若水河一般,它上面鬼魅横行。
而海天相接处都是同样的漆黑。
天色从未亮过。
落在路面上的雨水被清洁系统自动过滤到地底,它上面几辆车飞速驶过。
柳钺越过警务机器人拉的警戒线,在法医身边站定。
他眉头紧皱着,似乎是在思考案情又像在为逝者叹惋。也许两者都有。
“吴主任,怎么样?”柳钺问那个法医。
“眼球、心脏、两肾、子宫及尾骨遗失,处 /// 女 ///膜 破损, 下 /// 体 严重撕裂并大量出血,骨龄十六岁。”
柳钺开口接话:“着装偏成熟女性,浓妆艳抹。”
吴姓法医给女孩卸了妆。
“卸妆后面色浅青。”柳钺定定地看着女孩的脸,眸色深晦。
“这是Ⅰ型荧蓝沉淀现象。”吴法医说着也皱起眉。
“初步判定 奸//// 杀 //// 案。”柳钺沉声道。
旁边的几名警察听了这些,脸色也都沉下来。
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就像一朵稚嫩的花苞,它将在未来开出绚丽的花朵。
可是这个凶手却将花苞折断,花瓣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最终只能与尘土一起飘散在风中。
她不是梅花,没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孤高气节,她永远也不能被别人所看见,也无法被拯救。可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陈嫄,女,16岁,就读于抚俞中学高一四班,家庭住址抚俞小区俞娴路xxx号。”李毅读着终端上的资料。
柳钺压下所有私人情绪,发号施令:“调查组a小组,查询近一周的荧蓝售卖记录,b小组调查墓园监控,c小组调查陈嫄近期有密切交往的人,再逐渐扩大范围。”柳钺神色冷然,“行动!”
一行人当即四散开来,分别往墓园的各个出口走。
刚下过雨的天空并没有放晴,而是乌沉沉的似乎准备再来一场。
一时间墓园里就只剩柳钺和其他几个法医了。
墓园瞬间安静下来。
为了节省地皮,墓园呈坡状设计,墓碑两侧、两排墓碑之间的空隙都种了圆柏。
这些常绿树木衬得墓园更加寂寥,不是荒无人烟的寂寥,而是神圣领土不食人间烟火的寂寥。
柳钺突然注意到旁边的墓碑。
他看见了某个字眼。
他蹲坐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字。
顶头大字写着“慈母黄淑之墓”,下面小字写的是“爱女陈嫄立 联纪248年八月八日—联纪286年三月六日联纪286年3月8日。”
这其实算是比较简单的墓志,没有生平,没有籍贯和铭词。
柳钺思索了一下,便微微弓着身子,用请求的语气对墓碑说:“夫人,您养大个女孩不容易,如今她枉死在您墓前,您肯定悲痛不已。还请您放心,我们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拍一下您墓碑的照片做物证,可以吗?”
柳钺作倾听状地等了一会,然后点开终端拍了一下墓碑。
他打着哈哈:“谢谢您的配合,等鄙人有空一定来看您,那您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随后柳钺摆摆手,警务机器人便将尸体收进了尸袋里。
……
池睆刷开家里的大门,推着妈妈的轮椅走进家里。
他脸上没有表情,这看起来跟平时一样。
——没人知道他其实很不开心。
池睆为妈妈梳了头发,重新编好斜辫,动作又轻又慢,好像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终端上请求通讯的界面跳出来,显示B市市局的通讯。
“池厅长,代号AAB28635有新发现,但我们的人不知道它到底代表了什么。”
“嗯?”
“您看,”通讯那边将摄像头移到物证袋前,“一张纸条,是从桌脚底发现的。”
“要么是故意的,要么是在紧急情况下撕了藏起来的。”池睆思索着。
随即他说:“就来。”便挂断了通讯。
他将妈妈带到卧室,用自己认为足够柔和的方式说:“我要去B市办一个案子,可能下周回来,这期间都由溯来照顾您,好么?”
格林夫人双目空洞地望着某一点,没有回答池睆。
池睆直起身来,打了个通讯给溯。
“下午好,主人,格林夫人情况怎么样?”
“我把妈妈接回来了,你照顾着,我去B市解决AAB28635。”
溯点点头,还不待说什么,池睆便点点头然后挂了通讯。
溯:“……”
……
“池厅长,这上面提取不到任何指纹信息。”技术侦查员皱起眉头,抓挠着头发说。
“AAA286311。”池睆看着纸条,“血字,DNA提取了?”
技术侦查员摇摇头,说:“血液归属于受害者孟兰,在纸上停留时间超过12小时。”
纸条上这个编码方式明显是警方的案件编码。
池睆思索了片刻后突然鬼使神差地拨通了A市吴局长的通讯。
“吴局长,市局是否接到一个案子,编码为AAA286311?”
吴局长有些惊讶,说:“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向上级汇报……您怎么知道?”
池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奸杀案?”
吴局长再次惊讶地表肯定。
池睆表示自己知道了。“好的……把侦查信息传给我,谢了。”
随后就挂了通讯。
池睆转过身问旁边的警员:“案发当天,这个纸条不在桌脚?”
面对厅长的威压,警员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他回答:“是的。”
“确定吗?”池睆又问。
“确定。”警员信誓旦旦。
池睆思索了片刻后又转过身去。
警员松了口气。
“厅长,字迹比对结果为孟兰。”技术侦查员脸色不太好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诈尸片段,“孟兰死亡时间为3月5日凌晨四点左右,距今113个小时,约4.7天,可血迹绝对没有停留那么长时间。”
池睆皱起眉头,技术侦查员抓挠着自己的头发。
这就是一个死局,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怎么会用自己的血写出其他市的案件编码呢?
……
“受害者陈嫄除了遗失部位和□□并没有其它伤口,也不是荧蓝中毒而死亡。”吴法医说。
柳钺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吐出来。
“这么说凶手取出遗失部位时,女孩还活着?”
办公室内所有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柳钺将吸了一半的烟狠狠摁进烟灰缸里,义愤填膺得仿佛那就是罪犯的头。“人渣,老子一定亲手处决他。”柳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她有什么错,要承受此等侮辱和痛苦?
她只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