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堪堪放晴。
水滴砸在地面，融进沥青孔隙，化作一缕抓不住的风，顷刻间无影无踪。
陈枳南沉下一颗心，转身回去，捡起了那瓶柑橘花。
托在手心里大小刚好。
样子酷似漂流瓶，却比漂流瓶略微大些。一层水雾懒懒挂在玻璃壁上，陈枳南用手指擦了擦，透过指痕，打量着里面。
水至三分之一处，没过嫩绿色枝茎，枝头有六朵正盛开的五瓣小花，每朵都竭尽全力绽放，将瓶身塞得满满当当。
木头瓶塞下似乎粘着东西。
陈枳南旋开木塞子，柑橘花香气瞬间扑鼻。
连着塞子的，是一个透明胶带贴住的纸团，她撕下胶带，小心翼翼放在掌心展开。
这种材质的纸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很是常见，是他们平日用来做标注的便签纸，什么颜色都有。不过这张棕色，她格外眼熟。
在梁筝的化学辅导书里，有很多一模一样的便签。
搞什么名堂……陈枳南克制着心口的汹涌，好似在拆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笑意藏在唇角，快要按捺不住好奇和欣喜，一点点抚平折过的褶皱……最后，竟拆到一颗彩纸包装的水果糖。
便签上还写着小字：
“怕你忘了，所以只好送货上门喽。切记——”
破折号断在便签纸边缘。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一道奇想瞬间陈枳南脑中闪过，她立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卧室打开电脑，登上账号。
在线列表第一个就是梁筝。
陈枳南点进他主页，又打开空间。快速操作下页面似乎有些卡顿，她不停刷新，心跳也跟着紧迫起来，接着，屏幕疾速闪白后，恢复如初。
空白页面最上方，多了一行刚刚发布的文字日志——
“有花开的地方，就一定有阳光。”
*
包间宽敞，古色古香的布置有着独特韵味，天花板上悬着一盏盏阶梯式排布的圆灯，灯光柔和恰到好处。
一开门，冷气扑面而来，陈枳南止不住颤栗了一下。
“枳南来了！快坐……”姜文淼理了理仪容，忙上前相迎，“阿姨提前来把菜点好了，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所以尽可能都点了一遍，要是喜欢吃什么咱就再加什么。”
还是昨天那身打扮，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了昨日的紧迫，所以能更清楚观察到她的样子。
她看起来比陈敬山大些，眉头和眼尾的沟壑平添几分疲态，头发有轻微自然卷，似乎不擅打理。除了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其余都与傅行兰大相径庭。
陈枳南俯身低头：“阿姨好。”
姜文淼笑着应声，抚上她手臂：“出落的真是漂亮，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眸中流光婉转，注意到她微微耸起的肩膀，“哎哟，这空调温度有点低，我去调高点。”
陈敬山拦住姜文淼：“我来吧。”
“阿姨。”陈枳南开口，试探着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这是送给阿姨的见面礼，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是我自己做的。昨天是我太冒犯了，也算给您赔不是，您收下吧。”
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静静躺在掌心。
盒子里装着陈枳南自己设计，又亲手编织铜丝串好的一条萤石吊坠。
姜文淼喜出望外，她接过盒子，瞬间红了眼眶。
“这，做得真好……我、我这就戴上。”姜文淼摩挲着陈枳南的手，歉疚道，“昨天，是阿姨的不对，阿姨太心急，没提前跟你打声招呼，让你在朋友面前难堪了……”
“没有，没有阿姨。”陈枳南及时止住了姜文淼接下来要说的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饿了，我们快吃饭吧。”
后来的交谈，算不上焦灼，也算不上融洽。大部分都是询问陈枳南在海中的近况，和他们二人今后的打算，她仅是在一边默默听着。
只不过，陈枳南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爸爸决定要和姜阿姨在一起之后，第一个来见的人就是她。
陈敬山是想尊重女儿意见，不让她被迫接受消息的突然降临，却没想到还是弄巧成拙了。
陈枳南明白，但仅仅是明白。
那是爸爸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无权干涉。
伤口结出的痂已经慢慢掉落，余下疤痕等待褪色。
她需要的，是时间，很多时间。
*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了。
橘黄色夕阳洒满天空，降落世界各个角落，和风煦煦。
陈枳南歪着脑袋趴在桌上，安静盯着面前那瓶柑橘花。
陈敬山和姜文淼没有和她一起回家。陈敬山出差结束，他们商量着先回老家见双方父母，等事情定下来，处理好一切，再回来陪她读书。
这样也好，能留出些时间来让她理一理心绪。
糖纸轻蹭指尖，发出“沙沙”声。
是橘子味的。陈枳南闭上眼睛，想象着甜滋滋的糖霜慢慢从舌尖化开、弥漫，顺着喉咙，流进心房。
灵魂被浸润得柔软无比。
唇角不自觉翘起，她小心翼翼把糖收进铁盒，又打开化学辅导书，将那张便签压在最后一页。
对情窦初开的女孩来说，留住那一抹温存最好的方式，就是留住它曾存在的证据。仿佛他给过的所有，都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纪念品。
秘密被静悄悄藏匿在厚厚的书本中，这份甜蜜，除了它，再无旁人知晓。
*
时间一晃而过，偷走院墙上最后一道日落，看似漫长的假期就这样，在彷徨和惘然中，落下了帷幕。
立夏悄无声息带走凉意。
陈枳南背着书包，行走在校门不远处的林荫小道。
期盼已久的校运动会在今日正式拉开序幕，所以即便天气炎热，也难以磨灭同学们勇争第一的激情。
踏进班门那一刻，陈枳南是忐忑的。
她依旧害怕，害怕回答别人，那些她根本应付不来的问题。
要是有一键失忆的超能力就好了。陈枳南咬咬牙，走到座位旁。
班里人声嘈杂，却不哄闹，每个人都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待体委领队。
余光扫过前后，只有穆岚的身影。
“枳南！你来的正好！走，我们先去主席台下集合开会，商量一会儿怎么分配。”穆岚热情帮陈枳南脱下书包，“嗬，别人都是轻装上阵，你这是把哆啦A梦带来了？”摸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布料。
陈枳南腼腆一笑：“还好啦，都是一些夏天和运动会的必需品。”
“放你同桌这儿吧，过会儿让他带下去。”穆岚撒手一撂。
“不用了！”陈枳南忙拉住穆岚，颇有见地道，“我还是自己背着吧，正好我带了笔和本子，开会有什么注意事项可以顺便记下来。”
“我刚从操场回来，知道那几个志愿者服务点的位置，我帮你拿下去吧。”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他的声音很好分辨。陈枳南谨慎转身，发现梁筝的手已经勾上了包带。
抬头，一双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眼眸凝望着她。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有几秒的胶着，只是一瞬间，陈枳南便被盯得打鼓，心中百感交集。
没答复的短信，没回应的礼物，断联的一整个假期……此刻统统变成了行刑者，不由分说将她架在火上炙烤。
她还没来得及做好见他的准备。
喉头噎住，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才好，穆岚便催促道：“我早准备好纸笔了，快走啦——”推搡着陈枳南快步往外走。
长舒一口气。
“我快想死你了南南小同学——”
“佳佳已经去广播站了，听说和她搭档的是个帅哥学长！”
“你是不知道，放假这几天我爸也调休，每天听他在家唱卡拉ok，耳朵都出茧子了。”
“看我新买的春哥光栅小贴纸，酷吧？”
陈枳南笑笑：“酷毙了～”
穆岚当真是憋坏了，抑制不住地手舞足蹈，去主席台的路有多远，她就说了有多久。
从家长里短聊到明星偶像，只字未提那日的事情。
陈枳南忽然觉得，自己是太过敏感了。
主席台下阴凉地，志愿者们层层堆叠围成一个圈，仔细听着人群中央的体育老师分配各自的任务。
穆岚趁无人注意，合起双手祈祷：“拜托拜托，千万别分到径赛项目……”
“为什么？”陈枳南问。
“累啊！就咱们学校这跑道，起点和终点隔着十万八千里，一场连着一场送水送纸巾，比老师还忙。而且还有那些跑步没轻没重的，要求多得很。”
穆岚小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陈枳南却分了一只耳朵给体育老师，所以听得模模糊糊，不过整体看来还是颇有些道理。
只听她后面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还有一千五呢。”
陈枳南吃惊：“你真跑呀？”
穆岚昂起头，咬牙切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跟人打赌可从来没输过。”
声音略高，惹来了前排许多不知名目光。
两人抱歉一笑。
“哎？”陈枳南突然反应过来，“一千五不是明天的项目么……”
“高一四班穆岚。”见人堆里冲出一只手，继续道，“男女子铅球组。”
“yes！”穆岚握拳。
“高一四班陈枳南、高一六班张舰。”
陈枳南闻声举手，努力去寻老师视线。
“男女子三级跳远组。沙坑场地大，整理起来相对复杂，所以你们两个人共同负责。”
两人异口同声答收到。
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只要不是跳高组就好。
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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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抻着的脖子，脑袋凑近陈枳南：“沙坑离着梁筝还挺远的，赛次间要不要我帮你盯会儿？”
陈枳南：“不用啦，你一个人很忙的。”
“哦——”穆岚一脸狡诈，“看来不用我操心呀，早就计划好了吧？”
“穆岚！”撞了下肩膀。
待众人都认领了自己所负责的场地，学生会总负责人才开始分发志愿者红马甲。太阳在头顶上悠悠转着，转眼间转走阴凉，热浪毫无保留洒下，快要晒化这一颗颗小小的红巧克力豆。
操场两边人声鼎沸，乌泱泱的观众大军有序涌来，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就已塞满观众席。
陈枳南和张舰一起去往指定地点，沙坑旁的伞棚下，是两张放着矿泉水箱和纸巾的桌子。
运动员们大多趁开幕式前的时间抓紧热身练习，碰巧卓越正游走在沙坑附近热身，见陈枳南从远处走来，他眼睛亮了亮：“陈枳南？你被分到跳远啦。”
陈枳南应声，脸上萌出见到熟人的兴奋，打趣儿说：“是啊，放轻松，我会给你喊加油的。”
卓越嘿嘿一笑：“没问题！”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他。“对了卓越，你下来的时候，看见梁筝了吗？”陈枳南小声道。
“看见啦，他往那边走了。”卓越指了指跳高场地，“噢对，他好像还拿着一个橘色的书包，你找他有事儿？”
“没事儿，就是问问。”
卓越满脸狡黠，道：“你要是找他就得赶紧去，他序号貌似还挺靠前的。”
“哦……”她礼貌点头示意，随后坐在张舰身旁的椅子上。
张舰主动开口：“待会儿比赛我来填沙坑，你负责维持秩序就行。”
小胖圆滚滚的脸庞笑得格外和蔼。
“好，那你要是累了我就去替你。”陈枳南顺势问道，“那个，同学，咱们这运动会，一般先比跳远还是先比跳高呀？”
“应该是同时开始吧，不过跳高那边比较繁琐，可能结束的稍微慢一点。”
“谢谢。”话毕，脑袋拨浪鼓似的原地打转。
其实在这里也能远远瞧见那边的情况，所以……也不一定非要去现场吧。
陈枳南莫名心虚，脑中天平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对局焦灼，不分胜负。
“同学，我去上个厕所。”秤砣最终倒向了另一边。
陈枳南立刻脱下显眼的红马甲，沿着操场边缘溜去了洗手间。
好在附近人多眼杂，她猫着腰躲在洗手间与操场连接处的墙壁阳角，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也许是心灵感应，人群纷乱中，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书包。
橘黄色布料泛着尤为注目的荧光，安安静静地躺在志愿者椅子上。而紧挨着椅子一旁，身穿运动短袖的运动员正埋头系鞋带。
陈枳南屏住呼吸，视线定格在那处。
鞋带系完后，他又在地上跺了两脚，确保不会松开才抬起了头。
恰到好处的风吹起了额前碎发，露出一张烈阳炙烤下健康的小麦色脸庞。梁筝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要深沉，眉头轻蹙，一副漫无目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双手叉腰，往沙坑方向看去，却是一无所获。失落垂眸的瞬间像是有所察觉，原地停留片刻后，鬼迷心窍地，看向洗手间。
心脏毫不夸张地“咯噔”一下，快要跳出胸腔，陈枳南迅速撤身贴紧墙壁，大气不敢出。
远方传来一阵嘈杂，梁筝的声音随之融了进去，越飘越远。
幸好，他没发现。
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懈，心口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甚至，算得上失落。
可明明没有被发现，为什么还会失落呢。
*
随着校长发言和开幕式的落幕，淮海一中运动会正式开始，操场一瞬间忙碌起来，各项目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致短跑运动员——枪声响起，你们的征程开始在脚下……”广播站传来一道标志的播音腔，清亮又温柔。是阮佳佳的声音。
陈枳南眺望铅球场方向，一个红巧克力豆正举着大喇叭兴奋地朝她挥手，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可惜距离太远，只看得见摇摇晃晃的脑袋。
她笑出了声，同样跳起来挥手回应。
志愿点附近散落着许多闲逛的运动员，这要是让学生会纪委发现，挨批的就不止她一人了。陈枳南拿起大喇叭喊道：“请三级跳男子组到检录处点名——”
人头紧接着攒动。
“陈枳南……”
纷乱中，忽然乍破一声干涸嘶哑的喊叫，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近到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时，依然有几分不真实感。
陈枳南莫名紧张。
“陈枳南！”
周铭扬顿下脚步，胸前号码布被风吹地掀了上去。他来不及喘口气，直言道：“梁筝、梁筝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