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可惜……我吃得最多”的叹息尾音尚未在沉滞的空气中完全消散,林晚晴便觉一股更深的寒意攥紧了心脏。并非源于话语本身,而是源于一种物理空间的骤然压迫——那个青衫身影,不知何时已从柜台后消失,如同墨滴溶于暗夜,又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重新凝聚。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衫摩擦的窸窣。仿佛他并非行走于积满陈年灰尘的青砖地面,而是踩踏在某种虚无的界域之上。上一瞬,他还隔着柜台,是昏黄光晕中一个遥远而诡异的剪影;下一瞬,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沉腐气息已如实质般扑面压来!
那气味是活的。它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蛮横地钻进林晚晴的鼻腔,扼住她的咽喉。最底层是陈年纸浆和霉斑被岁月沤烂的酸腐,厚重得如同墓穴里挖出的湿土;其上,则是一层更为浓烈、更为刺鼻的铁锈腥气——不是新鲜血液的甜腥,而是无数次干涸、无数次渗透进木质纹理和砖石缝隙的陈血,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在潮湿环境中缓慢氧化的锈蚀味道。最上层,才勉强透进来一丝门外风雪带来的、凛冽却稀薄的寒气。这三股气息绞缠在一起,形成一张沉重、粘腻、带着死亡气息的网,兜头罩下,肺叶被挤压得生疼,每一次吸气都成了艰难的挣扎。
沈墨白离得极近。近到林晚晴能看清他月白长衫上竹纹的每一道细微织理,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与这寒冬格格不入的、冰冷的非人气息。他微微俯下头,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专注,又或是古籍修复师在端详一张珍贵残页的谨慎。光线被他肩背遮挡,大半张脸隐在更深的阴影里,只余下未被黑绸覆盖的右半边侧脸,在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中,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质感。
那是一种极致的、病态的苍白。不同于冰雪的清冷,亦不同于久病之人的枯槁,而是一种仿佛从未被日光真正亲吻过的、深埋于地底棺椁中的玉石般的冷白。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隐约可见,像是冰层下被封冻的暗河。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绷紧的弧度透着一股非人的克制与疏离。然而,与这死寂苍白形成惊心动魄对比的,是他紧抿的薄唇——那唇色是一种异样的、近乎妖异的淡红。不是健康的血色,更不是胭脂的晕染,而是像初绽的曼珠沙华花瓣尖上凝着的那一滴晨露,清艳、脆弱,却又透着一股子扎根于尸骸之上的邪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只未被遮掩的右眼。它并未直接看向林晚晴惊恐的脸,而是低垂着,视线精准地、如同拥有穿透力般,“钉”在她摊开的、犹自渗着血珠的掌心焦痕之上。那只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深沉的墨色,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然而,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处,一点极其细微的、仿佛熔金般的碎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无声流转。那不是反射的灯光,更像是瞳孔本身在燃烧着某种冰冷的、源自深渊的火焰。这目光带着实质般的重量,落在伤口上,让林晚晴感觉那道焦痕仿佛又被无形的烙铁重新烫过,灼痛感混合着刺骨的寒意,沿着手臂的经络直窜向心脏。
林晚晴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近在咫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存在,但双脚如同被钉死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那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气味彻底堵死,连一声短促的惊呼都发不出来。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
她的视线被迫聚焦在沈墨白身上最刺目的存在——他那只紧束着青灰色绷带的手腕。距离如此之近,绷带上那些深浅交错的陈旧褐红血渍显得更加狰狞,如同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地记录着无数次痛苦的流淌。绷带缠绕得异常严密,一层叠着一层,从腕骨一直延伸至小臂中段,边缘被仔细地掖好,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其下隐约的、不自然的隆起。就在刚刚渗出的那几缕新鲜猩红血迹附近,那绷带下的阴影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如同有什么细小的活物,被浓重的血腥气唤醒,正在束缚之下焦躁不安地挣扎、拱动,试图挣脱这层层的包裹,破“布”而出。这景象比直接的伤口暴露更令人头皮发麻,它暗示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活生生的痛苦,一种封印之下的扭曲与不安。
死寂。墨痕斋内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更加凄厉的呼啸,如同无数冤魂被这室内的诡异吸引,正争先恐后地扑打着雕花窗棂,试图挤进来分一杯血腥的羹。昏黄的光影在沈墨白脸上、身上跳跃,将他月白长衫的轮廓勾勒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徘徊不定。他俯视的姿态,林晚晴僵直的仰视,构成一幅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凝固的剪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即将达到顶点,林晚晴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碾碎成齑粉时,沈墨白那抹异样淡红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微启的唇缝,却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罅隙,无声地预告着更惊悚的、来自黑暗深处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