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尸一事，是八里村的禁忌话题，所有人自发地三缄其口，这是刻在每个八里村村民心上的一个污点。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几代人建立的信仰，选择投降。
然而底线失守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成为他们可以做，而不可以说的求生方式。
任何事做多了，就会成习惯，与最初为了生存强迫自己不同，慢慢地，他们对于尸体产生了渴望，他们甚至开始等待周围人的死亡。
陈良从他们的眼神中发现了这种渴望，甚至也许他自己的眼中也有这种渴望，这令他心惊，八里村的人伦底线，已不能再退。于是他下了一条铁律：
觊觎同族尸身者，永远逐出八里村，并从族谱中删除，死后不得进祠堂。
无根的无主孤魂是令人恐惧的结局，八里村终是守住了这条铁线。
到了十二月上，灾情仍无起色，十村九空，青洲的人口少了三分之二有多，到处是一片死寂。
到后来，连路边的野尸也难捡到了。
活下来的人，也已不成人形，如尸般枯槁，眼底是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这一天夜里，有人来八里村找陈良密谈。
“不行！”陈良裹着被子半靠在床头，神情激愤却有气无力，喘着气喊道。
“哥，你再考虑考虑？”说话的是陈良的妹夫，积香村村长，孙平。
“这是能考虑的事吗？你疯了吗？”
“她有罪，本就该浸猪笼。”
“她是你族人，是跟你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有人揭发，她曾经跟外村人通奸，丢了家族的脸！我不能徇私。”
“为什么当时不揭发，现在才记起来说？”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恐怕不是其言也善，是其心可诛吧！捡野尸而食，已是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孙平，当时听了你的建议，我已然后悔。你我，以后都是会被祖宗抛弃的罪人。而现在你们面对的是自己的族人，你们竟下的去口？”
“所以，我们把她交给你们。”
“你疯了，你这是让我杀人！”
“我们可以按族规先处置了她，再给你们送过来。”孙平说的，仿佛是送一条牲口那么平常，“你不想活下去吗？你不想救你族人的命吗？如果你陈家李家都绝了后，你就有脸去见祖宗了吗？”
“那是我的事，你留着救你自己的族人吧！咳，咳，咳！”说到激动处，陈良被一口气呛到，咳了起来。
“她家族人多，我要是按族规处置了她，她家没话好说，但要是把她给自己族人。。。那个了，她家不会放过我。”
“呵呵！”陈良被气笑了，“你们村不敢干，送给我们村，这算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倒也不完全是，听你妹妹说，你们村有个外来户，那女的一条命也是你们八里村给的。。。”孙平说到这，有点不太好张口。
陈良心中一紧：“你什么意思！？”
“哥，这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你看，两个村的人就指望着你我。。。我们村商量下来，我是想说，嘿嘿。。。”孙平讪讪地笑着：“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村那个早就该处置，原本就是个死，你们这个，来历不明的，再说现在怕也是等死，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啥区别，就想着，咱两村能不能换一换，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处置了给你送来，你们的人交给我们，我们去处理，不脏你的手，拿她俩个必死的人救咱两村的人，不也是积德了嘛！你看，两个村的人都指望着你我能想点办法，这一来，你也有交代，我这边也。。。你说是不是，哥。。。”孙平心一横，还是说了出来。
“滚！”陈良气得发抖，眼前的孙平象一具食人兽，毫无人性可言。
“别，哥，你再考虑考虑？”
“滚！”
赶走了孙平，陈良一口气上不来，靠在床上剧烈地喘气，他感受到了当年父亲的痛苦。
孙平眼中那种被饥饿支配的肆无忌惮，在八里村的村民眼中也能看到，他后悔了，后悔当初将人心深处的这匹饿狼，放了出来。
又苦挨了几天，八里村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人人都在等死，向来被保护的最好的孩子，也开始死亡。
“娘，我饿。。。”卷儿轻轻地叫着娘，却得不到回应。
翠霞一个外姓人，分到的口粮本就不足，又大多省给了卷儿，草根树皮地撑到现在，已超越了极限。此时的她，躺在床上，已近于弥留，连卷儿的呼唤，都无力应答。
八里村面临绝村的命运。
这一天，陈良被请到了祠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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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李姓一族的大家长，当年仅次于长老的威望老者，带着族人们已坐在祠堂中央长长的议事桌两旁，等他到来。而孙平，居然也在其中。
陈良猜到了几分。
“良儿。。。咳，咳。。。村里的。。。情况你也。。。你也看到了，咳，可有。。。什么办法？”李慈已气若游丝，被人扶着发言，他本已年高，生死已不计较，然而自己最疼惜的幺孙，饿至昏迷，他心如刀割。
“。。。”陈良无言以对。
李慈见陈良沉默，又喘着气说：“既然你。。。没有办法。。。那就，就按孙平的。。。办法。。。来吧。”
并不是与他商量的语气，而是通知，是决定。陈良环视一圈，眼神从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他明白了，他们早已达成共识，甚至连投票这样的过场都不想走，他们急着执行，一分钟都不想等。
“叔，这事。。。不妥。。。”
“有什么。。。不。。。妥？咳，咳。。。村里孩子。。。死绝。。。了，就妥了？”李慈喘着气，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良儿，大局。。。为重，她不行了。。。咳，早晚是死。。。你跟她。。。说，咳，八里村。。。给她立，立。。。长生牌位。。。卷，卷儿，帮她养大。唉，也是个苦。。。咳，苦命人，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叔！”
“你。。。你要看着八里村绝村么！”李慈激动之下一口气说出完整的一句，又喘的不行。
所有的人沉默着，但陈良知道这份沉默之下藏着的是什么。
他孤独地坐在众人之中，没有一个同伴。
他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李慈松了口气，在众人搀扶下从椅子起身，离去前在陈良肩头拍了拍，仿佛在赞许他的识大局。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准备好的战争不需要了，每个人离去前，都表示欣慰地拍拍陈良的肩，仿佛在说，倒底是一家人。
陈良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胸前的那三支长签。
没人的祠堂冰一样冷，良久之后，他起身从圣坛上取下那两本圣贤之书，在残烛上点燃，燃成一团炽烈的火。
陈良拨动书页，让火燃得更旺，微笑着说：
“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