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那句“三年前”的质问，如同病毒般在雷霆基地悄然蔓延。队员们训练时眼神飘忽，窃窃私语；工作人员碰面时也带着心照不宣的探究。林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她背上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
但她没有时间去回应这些。雷霆战队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联赛积分垫底，距离降级区仅一步之遥。每一场比赛都关乎生死。陆沉舟是这艘船最锋利的矛，却也是最不稳定的火药桶。她必须找到方法，在沉船之前，重新点燃引擎，哪怕这引擎随时可能爆炸。
她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通宵达旦地研究对手录像，分析版本数据，为每个队员量身定制训练计划，甚至亲自下场参与队员们的Rank（排位），观察他们的操作细节和临场反应。她变得沉默寡言，雷厉风行，除了必要的战术指令，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训练室里，只有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复盘声和键盘敲击声。
陆沉舟成了她最大的难题。训练赛他依旧出席，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执行指令，但仅限于字面意思。让他支援，他会在极限时间赶到，完成击杀后立刻离开，绝不拖泥带水，但也绝不会多看一眼残血队友。让他控图，他会精确地扫掉视野，但绝不会主动去布控一个可能帮助团队但对他个人无益的眼位。他的操作依旧顶尖，数据华丽得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精密和冷漠。他和林薇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布满荆棘的鸿沟，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这天下午，高强度训练赛后，队员们各自休息。林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去茶水间冲杯咖啡提神。刚走到医疗室门口，虚掩的门缝里传来队医老陈压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
“……沉舟，你这膝盖不能再这么硬撑了！止痛药不是糖豆！核磁共振结果你也看了，半月板的磨损程度……再这样下去，别说比赛，走路都成问题！你必须减少训练量，立刻开始系统治疗……”
林薇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半月板？！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贴在门边。
里面沉默了几秒，才传来陆沉舟那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低沉嗓音：“知道了，陈叔。我心里有数。季后赛打完再说。”
“打完？打完你这条腿还要不要了？！”老陈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怒其不争的焦急。
“死不了。”陆沉舟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笑意，“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脚步声响起，门被拉开。陆沉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他抬眼看到门口僵立的林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更是毫无波澜，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留下淡淡的药味。
林薇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半月板磨损……止痛药……走路都成问题……
三年前，医生冰冷的诊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半月板撕裂严重，必须尽快手术摘除，否则……别说打职业，正常行走都困难。”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她猛地推开医疗室的门。老陈正对着电脑上的影像报告叹气，看见林薇进来，愣了一下。
“陈医生，陆沉舟的腿……情况有多严重？”林薇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平静。
老陈看着林薇，眼神复杂。基地里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他自然也听到了。他叹了口气，指了指电脑屏幕：“林教练，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是陆沉舟左膝的核磁共振影像。林薇虽然不是专业医生，但当年她自己的片子看得足够多。她清晰地看到，代表半月板的那片本该光滑的软骨区域，出现了多处明显的磨损信号和细微撕裂的阴影，情况比她当年……似乎更糟。
“过度劳损，加上旧伤未愈。”老陈的声音沉重，“他这种打法，对膝盖冲击太大了。高强度训练和比赛，等于在刀尖上跳舞。现在全靠意志力和止痛药撑着。我强烈建议他立刻停止高强度训练，接受治疗，但他……”
林薇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影像，手指冰凉。三年前，是她因为半月板撕裂被迫放弃职业梦想，拉黑了那个满心期待的少年。三年后，那个少年成了联盟顶级的打野，却同样被半月板的伤病折磨，甚至更严重，而且……很可能是因为那场她缺席的、他必须独自去拼的青训赛？或者是为了证明什么，而透支了自己的身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心疼和某种更深沉恐惧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我知道了，谢谢您，陈医生。”林薇的声音干涩，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医疗室。脚步有些虚浮。
回到办公室，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窗外暮色渐沉，基地灯火亮起。她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战术资料，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措。
陆沉舟的腿伤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雷霆战队本就渺茫的希望之上，也压在她的心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她吗？用自毁的方式？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了？
她闭上眼，三年前手术后的剧痛和无助感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左膝。那里，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隐藏在裤管下，是摘除碎裂半月板留下的印记。每逢阴雨天，或者过度劳累，那里总会传来隐隐的酸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林薇迅速调整好表情，坐直身体。
进来的是助理教练小张，拿着一份文件：“林教练，这是下周对战‘苍穹’战队的初步分析报告。还有……”他犹豫了一下，“陆队长刚刚出去了，好像……是去外面跑步了。”
“跑步？”林薇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什么时候？去了多久？”
“刚走，大概……十几分钟？”
“胡闹！”林薇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膝盖伤成那样，还去跑步？！他是嫌自己废得不够快吗？！
她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甚至来不及跟小张解释，就冲出了办公室。
基地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林薇开着车，沿着基地附近熟悉的道路缓慢行驶，目光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进车窗，吹得她脸颊生疼。
终于，在一个街心公园的昏暗路灯下，她看到了他。
陆沉舟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正在绕着公园的小径慢跑。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他的步伐并不快，但每一次左腿落地时，林薇几乎能看到他身体极其细微的僵硬和停顿。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林薇的心狠狠揪了起来。她猛地踩下刹车，推开车门，几乎是冲了过去。
“陆沉舟！你给我停下！”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担忧而微微发颤。
陆沉舟听到声音，脚步一顿。他缓缓转过身，看到气喘吁吁、脸色铁青站在路灯下的林薇，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惯常的冰冷覆盖。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林教练？”他微微喘息着，语气带着一丝嘲弄，“这么巧？出来兜风？”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薇几步冲到他面前，因为激动和刚才的奔跑，气息不稳，左膝旧伤被牵动，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陆沉舟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随即紧握成拳收了回去。他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我做什么，需要向林教练报备？”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依旧冰冷。
“你的腿！”林薇指着他的左膝，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核磁共振结果你看过！陈医生的话你当耳旁风？！高强度训练还不够，还要出来自残式地跑步？！陆沉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陆沉舟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林薇，“我想赢！林教练！用我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你那些所谓的‘团队’、‘协作’绑住手脚！至于我的腿……”
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和固执：“废了就废了。反正，三年前，它也没能帮我留住‘重要的人’，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薇最痛的伤口。她所有的愤怒和担忧，瞬间被冻结。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痛苦，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将她彻底淹没。
左膝的刺痛再次传来，比刚才更甚。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路灯杆，才勉强站稳。路灯昏黄的光线照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难以掩饰的脆弱和痛楚。
陆沉舟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扶住膝盖那只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心头那团冰冷的火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浇了一下，滋啦作响。他想起了医疗室门口她僵立的身影，想起了她此刻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声音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我的事，不劳林教练费心。管好你的团队，别降级了就行。”
说完，他不再停留，忍着膝盖钻心的痛楚，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却依旧挺直着脊背，朝着与基地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深处。
林薇靠在冰冷的路灯杆上，看着他倔强而孤独的背影融入黑暗，左膝的刺痛和心底翻涌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夜风吹过，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也吹落了她眼角一滴冰凉的水珠。
无声的硝烟还在弥漫，而旧日的伤痕，在夜色中无声地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