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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殿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


    排除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简星沉一共只见过言均和三次。


    第一次,是在王储巡游的现场,他远远望见对方坐在马车里。


    第二次,是在挂着对方油画像的慈善午宴上,他余光瞥见言均和沿着旋梯缓步而下。


    第三次,则是今天。


    在这间几乎封闭的病房里,他看着如同王子般的帝国芭蕾艺术家,一步步向他踏近。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简星沉开口,语气不显畏惧,但也绝对算不上平静。


    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王储未婚夫的外貌条件,在帝国Omega当中,无疑是出类拔萃。


    优越的骨相、流畅的线条,加上多年高强度的芭蕾训练,使他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芭蕾舞者的气场。


    就连此时做出的简单握手动作,也标准得仿佛某种开场礼节。


    “我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言均和,言总理是我的父亲。”


    他稍作停顿,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至于殿下与我的关系,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简星沉没有回应言均和伸出的手。


    他只低声问道:“是江意衡让你来的?”


    少年明明出身卑微,却直截了当念出一国王储的名字。


    这话落在言均和耳中,不由在他心底掀起一丝细微惊讶。


    “你说殿下?”


    言均和抿了抿唇,指尖轻晃,语气捎上一丝抵触,“我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她的仆人。你难道觉得,我会像近卫队长陆怀峰那样,奉她之命来见你?”


    简星沉眨了眨眼,试图弄清头绪。


    他并不清楚贵族之间的相处模式,但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任何贬低对方身份的意思。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言均和轻拍双手,目光由地面缓缓挪回少年脸上。


    “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殿下的协议,对吧?”


    简星沉没有回答,视线却偏向一侧。


    床头柜上,正摆着一份签过字的文件。


    言均和顺着他的目光扫去。


    文件扉页上的《非婚制合作抚养协议》几个字,异常醒目。


    他不再多看,只略抬眉,打量着那个坐回床边,一条手臂拦在身前,呈现出防御姿态的少年。


    “明文协议是一回事,你不是圈内人,恐怕不了解王室真正的规则。不如,就让我替殿下为你解释一遍。”


    言均和伸出一指,搭在近旁的椅背上,“殿下想要谁为她生孩子,那是她的事情。至于,孩子日后跟着谁……”


    他笑了笑,目光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那就不好说了。”


    简星沉几乎是本能察觉到,那话中暗藏的锋芒。


    虽然他们同为Omega,但言均和出身贵族世家,学的又是古典芭蕾舞,无论是举止、谈吐,还是气息的调控,都带着精心雕琢过的优雅。


    与江意衡那种压倒式的气势不同。


    言均和的话语,更像柔韧的丝线,却能无声无息缠住他的喉咙,叫人不寒而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言均和搭着手肘,指尖弹动,“殿下可是帝国王室的继承人,而你怀着她的孩子。这孩子,未来自然也是王室的继承人。你觉得,我能是什么意思?”


    简星沉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贵族总喜欢把问题丢回给他。


    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参与他们的文字游戏。


    “这也是她的孩子,一切由她决定。”


    “殿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言均和弯起唇角,指尖在那份合作抚养协议上轻轻一点,没有翻开,直接抛给少年,“这本来,就是我作为未来王夫,最重要的职能之一。”


    简星沉下意识接住文件,喉咙微紧,几乎忍不住说出反驳的话语。


    可他还未开口,对方已轻笑出声。


    “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一个Omega,为什么要去抚养别人的孩子?”


    言均和放慢语气,俨然是在挑衅,“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他侧身坐在椅子上,伸手拂过一旁安静待机的诊疗设备。


    “殿下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国王陛下,尚在王储之位时,曾因宫廷政斗被迫流落在外。他在E区认识了一个人,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钢琴老师。”


    说着,言均和转过头来,目光直视少年,“那个人,就是殿下的母亲,安青沅。”


    简星沉一时怔住。


    他有些不明白这段对话的走向。


    可他毕竟是第一次,从江意衡之外的人那里,听说关于她家人的只言片语。


    他没有插话,只是默默等待故事讲完。


    言均和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


    “陛下那时为了躲避追杀,扮成平民宿在安青沅家中。E区民风保守,他们长得又不像,为了掩人耳目,就对街坊邻居谎称是夫妻,还特意领了结婚证。


    “三个月后,宫中保守派的首领终于将陛下迎回。可他走时,没有带安青沅回去。


    “等他回宫安顿好一切,他那远在E区的假妻子,却不告而别,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


    “安青沅搬去E区一座偏远小镇,独自把殿下抚养到四岁。就在那一年,殿下被人绑架。安青沅别无选择,只能向王室求援。


    “那时陛下才知道,他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女儿。可惜,他已经娶了黎家的长女,也就是现任王后。


    “殿下四岁那年,有了一个父亲。可在同一年,因为一场蹊跷的飞船事故,她永远失去了母亲。”


    听到这里,简星沉不自觉地攥起手指。


    他对江意衡的童年几乎一无所知。


    他从没想过,她会在梦中那样牵挂母亲,是因为这样坎坷的经历。


    一个人在童年遭遇的噩梦,往往会在日后的生活中,以另一种方式反复出现。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说不清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原来他对江意衡的了解,是这么少。


    腹中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轻轻用拳头顶了顶他的肚皮。


    他缓缓将手覆在腹部,温柔回应,又陷入更深的叹息。


    言均和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少年低头垂眸、指尖攥起的反应,良久,才徐徐舒了口气。


    他伸指拂过自己雕刻般的下颌,清冷矜贵的面容上,扬起一丝事不关己的笑意。


    “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是很可怜的,你说不是吗?”


    他的目光扫过少年微微隆起的腹部,“你应该也不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没有自己的Omega血亲吧?”


    如果刚才的话语还算委婉,这一句话,瞬间便暴露出威胁的底色。


    简星沉坚定地护住腹部,抬头直视对方的目光不再躲闪。


    他并不介意藏起身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抚养人。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开自己孩子的手。


    他绝不会让这个孩子,也重蹈江意衡曾经历的痛苦。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少年微微咬唇,“你是她的未婚夫,你以后,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是为了表达态度,但他单是说出后一句话,就觉得心里好像刀子割过似的痛。


    即便再隐忍,再卑微。


    即便知晓,太阳高悬于天,不可能独照他一人。


    他也仍是会近乎可耻地在心底奢求,渴望她能成为他的太阳。


    只属于他的太阳。


    言均和并没有接过简星沉的话。


    他只是转过脸,扬起手,目光掠过修剪整齐的指尖,像在打量某种精致的艺术品。


    近乎突兀地,他问:“或许,你看过芭蕾表演吗?”


    “我没看过。”简星沉如实否认。


    “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看过。”


    言均和轻轻撇嘴,面色倏冷,“一个舞者,要能在舞台上跳出那样轻盈的步伐,在舞台下,就必须对他自己的身体,进行近乎军事化的残酷训练。”


    他微微俯眼,语气冷淡:“虽然你也是Omega,但你与我并不相同。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为了理想承受痛苦,需要什么样的意志。我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多年付出的努力。”


    末了,他又重拾温和笑意,起身踏出两步,回头望来。


    “王室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属于殿下的孩子,由谁孕育,并不重要。既然有你承担孕育的风险,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言均和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目光微斜,落在少年被诊疗衣盖住的腹部,“反正,最后都是我的。”


    简星沉能听到,协议书在自己的指尖下,进一步被攥出皱褶的声音。


    言均和这次拜访的目的很明显。


    他是仗着未来王夫的身份,来示威的。


    简星沉徐徐摇头。


    他注视着冰冷地面,喃喃道:“她不会允许的。”


    “可我又没妨碍殿下什么。”


    高傲的王储未婚夫从容一笑,神情极尽慵懒,一如他在宴席上端着酒杯、走下旋梯的模样。


    “我与殿下一样,都希望看到这个孩子,健康、平安、茁壮地长大。”


    简星沉咬住牙关,一只手始终覆在腹部,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协议书。


    病房的门却不知何时悄然打开。


    陆怀峰微微弯腰,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仿佛刚从风雨中折返。


    江意衡踏入病房前,冷冷瞪了他一眼,像是对他有所责备。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外面下雨了。”


    她朝言均和露出微笑,“你不在宴席上待着,怎么反倒跑到医院来?”


    “我是特地来恭喜殿下的。”


    言均和不慌不忙,仿佛真的只是来道贺般,“这毕竟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而我身为殿下的未婚夫,今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陪伴殿下,又怎么能错过这样重要的时刻?”


    他看向简星沉,目光里带着矜贵笑意,和某种隐约恶意:“你说,是吗?”


    少年坐在床边,低着头。


    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江意衡。


    江意衡收回视线。


    她望着言均和,微微歪头,唇角轻撇。


    “上次王室裁缝为你量身定做的礼服,好像还没来得及试过。”


    言均和微眯双眼,旋即回过神来:“近期日程繁忙,还没定下试衣的时间。难得殿下一直记着这件事。”


    “礼服是给婚礼准备的,尽早试穿调整,才不至于出错。”


    江意衡低头看过腕上终端,语声淡然,“我今晚的行程取消了,正好可以亲自送你过去。”


    言均和不由一愣。


    这位公事公办的联姻对象,一向界限分明,若非场合需要,几乎从不会体谅他。


    而今天,她竟然主动对他示好,甚至堪称……贴心。


    片刻讶异后,他笑意更深,一手抚上心口,神情近乎光彩照人:“感谢殿下这般体贴入微,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江意衡只是抬眉,眼里那一点光芒无声无息冷却。


    余光里,她看到少年手中死死攥着那份协议书,指尖因为用力过度,甚至泛白。


    言均和前脚刚踏出门,江意衡忽然喊住他。


    “那么多套礼服,穿脱会很累吧?你今天为了主持宴席忙了大半天,也该歇一歇。”


    她说着,转身走到少年近前,轻轻端起他的下巴。


    语气虽然只是礼貌寒暄,面上却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现成的模特就在这儿,不带去试衣,岂不是太可惜了?”


    第42章 我的口味,毋庸置疑


    江意衡的话,让言均和脚步一顿。


    “让他试衣?我不确定我明白殿下的意思。礼服毕竟是依照我的身形定做,让他一个外人来试穿,似乎……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


    江意衡说得不疾不徐,双手却已落在简星沉双肩,一路下滑来到他的腰侧,在他胯边稍作停留。


    俨然是在为人偶比划身形。


    她头也不回,只垂眸看着面前用手揪住衣角、微微战栗的少年,语气依旧平静。


    “他与你,明明身高相仿,只是没有你的资源,能夜以继日地练出芭蕾舞者才有的肌肉线条,也没有专业营养师替他把控每餐该怎么吃。


    “对于一个前十九年都挣扎在贫民窟的人而言,他没机会像你一样,把身体当做艺术品那样精心雕琢。”


    她话锋一转,唇角不知不觉绽开一丝笑意,“但至少,他的身体足够容纳我的血脉在其中扎根生长。这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江意衡抬了抬手,陆怀峰随即步入病房,将少年的鞋子放回病床前。


    江意衡用眼神示意简星沉穿好鞋子,随后揽住他的后背,轻轻将他扶起,带到言均和面前。


    “他不过是瘦了一点,样子温吞了一点。作为模特,你总不能要求他和你有一样的背景条件。”


    江意衡似笑非笑地打量言均和,“如果他有,那你现在的位置,不就危险了?”


    *


    位于中心区南部的高定工坊一向以私密与工匠精神闻名,只接受预约,同一时间仅接待一位客户。


    然而今天,这里却难得地热闹了起来。


    听说王储殿下跳过预约流程,突击到访,负责接待贵客的余容不敢怠慢,匆忙赶到门前,将人迎下飞船。


    他在第一时间鞠躬行礼:“欢迎殿下!”


    江意衡牵着言均和,一步步踏入门厅。


    余容正要为两人领路,却看到王储殿下顿住脚步,回身望向飞船。


    只见一名少年扶着舱门扶手,神色犹豫着,缓缓拾级而下。


    这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一出现,余容眉心忽然一跳。


    “需要为您的侍从准备专属休息室吗?”他试探地问。


    “不必了。”


    江意衡斜过脸,唇角含笑,“今天的模特,是他。”


    余容愣了愣。


    一旁的言均和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微笑,似乎是默许的。


    余容的太阳穴跳了跳。


    他旋即端正表情,恭敬地引着一行三人来到贵宾试衣间。


    那是一座圆形的厅堂,位于整座高定工坊的中心。


    试衣区就在厅中架高的平台上,大半圈围满落地镜,几乎没有死角,可供试衣者多角度考察穿着细节。


    而在试衣区前方,是一组可以开合的天鹅绒帘幕。


    而在对面,深红色的半月形沙发宛如观众席般,静静地坐落着。


    江意衡刚在沙发上坐定,余容便抱着平板匆匆赶回。


    他低头躬身,问得恭敬:“殿下,今天是让模特先生试穿哪些款式?虽然我们准备的样衣有限,但种类还算齐全,足够挑选。”


    “我带他来,是为了让他试穿婚服。”


    江意衡语气从容,目光淡然。


    余容点了点头。


    没想到王储殿下这样大方,甚至会替别人的婚事操心。


    他飞快调出库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请问,殿下想让他试哪类风格的婚服呢?我们这儿有……”


    “不用这么麻烦。”


    江意衡打断他,扭头看向坐在一侧的言均和,笑道,“我不是在你们这里,定做了一整套Omega婚服吗?就让他试那些吧。”


    “可那不是专门为均和少爷定做的吗?”


    余容指尖一顿,目光扫过言均和,又回到少年那一边,“您让他试,恐怕……”


    “你紧张什么。”


    江意衡斜眸一笑,“我又没说,新郎是他。”


    说完,她抬眸望向前方的试衣区,如同在期待好戏开场。


    灯光照射下,那片空间明亮异常,连半点影子都看不到。


    简星沉站在试衣区中间,穿着他自己那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


    干干净净的白T恤,外面是一件格纹连帽外套。


    搭配着一条显然不合身的宽松浅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洗到发白的板鞋。


    这些是陆怀峰奉她之命,特地从少年租住的房子里取来的。


    而他现在站在镜面环绕的空间里,像被推到聚光灯下的小演员,一只手捏着外套底部的抽绳,一手无措地扒拉着搭扣,两只脚紧紧并拢,不安地侧过脸张望。


    简星沉能感觉到,掌心正在渗出细汗。


    此情此景,令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租屋里那段记忆。


    那时候,江意衡也让他试过衣服。


    可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镜子,更没有旁观者。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儿不止多了言均和,还有一个陌生人。


    明明是这样宽敞的空间,镜中却满满都是他不安拘谨的身影,将他包围在其中,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沙发边,余容的神色正在微微抽搐。


    “这些礼服,都还没人试过。”


    他放低声音,“第一次就让别人穿,会不会……不太好?”


    “我的未婚夫本人都没意见,你还多虑什么?”


    江意衡面无表情地开口,“均和今天累了,我很心疼。他们身形相仿,我才会让他代替均和试衣。”


    她看着面前的余总监,目光冷淡:“你还有别的问题?”


    余容赶紧摇头,脸上挤出职业笑意。


    他确信,如果自己说错话,今后这里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很快,两名助理将一排挂满礼服的衣架匆匆推入场地,停在沙发一侧。


    上面挂着二十余套各种式样的男式Omega礼服,涵盖迎宾服、主婚服、敬酒服等等,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手工打版。


    江意衡的指尖滑过那些料子,质感上乘,工艺考究,层次分明。


    不知穿在那个单薄温吞的少年身上,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随手指着其中一件白色西装:“就这件吧。”


    余容点头,从众多礼服中拎起那一件,先为江意衡展示过正反面。


    领口是大胆的深V剪裁,布料带着细微珠光。


    他问得近乎贴心:“这件衣服设计精巧,但穿脱不算容易。需要我们的人协助他吗?”


    江意衡微微抿唇:“让他自己来。”


    余容暗暗咋舌。


    “那我帮他送去。”


    他爬上试衣区的台阶,将那套用防尘袋隔好的西装捧到简星沉面前。


    递出时,他用几近怜悯的神情看着他。


    简星沉接过衣服,手指在防尘袋的边角上微微蜷起。


    他翻开衣领,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配套的衬衫。


    大胆的剪裁,将胸前一道倒三角区域完全裸露。


    余容察觉到少年的迟疑。


    “这是我们为均和少爷量身定做的深V款,没有内搭。直接套在您的T恤上,效果不会好。”


    他轻声补充,“如果效果不好,殿下恐怕不会高兴。”


    沙发上,江意衡翘起一条腿,依然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言均和却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好像压根没兴趣观赏这场试衣表演。


    即便如此,这对简星沉而言,仍是一场无声压迫。


    他的手指收紧,指甲掐入掌心。


    从小到大,他饱受地痞流氓的刁难,早已学会了忍耐。


    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拳打脚踢和下三滥的言语辱骂,比起贵族这种不动声色的羞辱,还是差得太远了。


    少年缓缓褪下外套,犹豫着卷起T恤下摆,动作却顿住。


    余容刚接过他的外套,挂在一旁。


    一回头,他却瞥到少年身上露出的那件古板老头衫。


    可面对王储殿下投来的视线,他只能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


    简星沉没有继续褪下T恤和背心,只是僵硬地低着头,双手防御般护在小腹。


    余容见过这种表情。


    在进入工坊之前的职业早期,他为民间客户做衣服的时候,曾见过好些身上带疤的人。


    他们往往都很避讳露出那些身体区域。


    这个少年大概也不例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抗拒深V的理由,就太正常了。


    “您是肚子受伤了吗?”余容问得很轻,不想刺激到他。


    简星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望向前方,似乎在等江意衡接话。


    沙发上的江意衡忽然笑了一声。


    “受伤?”


    她似乎是觉得可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他不过是怀着孩子。什么时候,这也算是受伤了?”


    在下巴落地之前,余容的表情先石化了。


    他实在不理解,王储殿下为什么要带着别人家的新郎,还是怀着孕的新郎,来这里替她自己的未婚夫试衣。


    可惜他在入职时就签署了保密协议,更何况这位王储殿下的铁血手段,他早八辈子听说过。


    只能把这些匪夷所思的八卦消息,咽下肚子。


    余容屏住呼吸,揣摩过两边的态度,试图缓和僵局:“深V西装是这几套礼服中剪裁最修身的。他现在这样,穿上可能会影响效果。不如,我拿几件别的给他试试。”


    他朝着台下两人再三鞠躬,小心翼翼转身,取来几件剪裁更为宽松、式样更加保守的礼服,递到少年面前。


    简星沉仍是怔怔站着,半天也没有伸手更衣。


    余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这帘子,怎么还没拉上。”


    “我不介意看着他换。”


    江意衡却微抬下颌,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什么爱好,他不是别人的新郎吗?


    余容头皮发麻。


    背后,言均和却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殿下就算有闲情逸致,也不用为难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吧?”


    江意衡挑眉,语气带着一丝讥讽:“你什么时候开始体恤平民了?”


    两边一时僵持。


    半晌后,余容头痛欲裂,不得不再次打圆场,语调近乎如履薄冰:“殿下今天既然是为了均和少爷而来,不如就看在他的面子上,顺着他一次?”


    江意衡没再说话,只是抬了抬手,权当默许。


    余容松了口气,离开试衣区,抬手朝上空打了个响指。


    助理立刻启动帘幕的自动滑轨,将试衣间与观众席徐徐隔开。


    江意衡扫过腕上终端,上面跳出一条来自许知连的消息。


    合成信息素已经准备就绪。


    许知连最多加班到九点,她也不想在这里耗费太久。


    帘幕合上前的最后一瞬间,她抬眼,冷声吩咐少年:“晚上八点之前,你得回医院。别让我等太久。”


    帘幕拉开又闭合,简星沉像被审判的舞台演员,一套又一套地换上礼服。


    江意衡靠坐在沙发上,一直专注地欣赏他的试衣表演。


    可无论他怎么换,她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这些为言均和量身打造的礼服,穿在少年身上总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看,怎么都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就没别的了?”


    江意衡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更冷,“好好的衣服,为什么在他身上就不行。这种成品,你要我的未婚夫在婚礼上怎么穿。”


    言均和撇过脸,几乎嗤了一声。


    余容冷汗直冒,立刻躬身赔笑,唯恐江意衡要退单:“肯,肯定是衣服的问题!还有最后一件礼服,请殿下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如果还是不行,我们会立刻重新制作!”


    他诚惶诚恐地捧起那件礼服,亲手送到少年手边。


    帘幕再次合起。


    隔了很久,都没拉开。


    江意衡像每个等人试衣的客户那样,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天花板上的灯一齐灭了。


    黑暗中,余容再三道歉:“抱歉,殿下,可能是跳闸了!您稍等,我们马上启用备用电源!”


    数分钟后,在备用电源的加持下,整个试衣间的灯光仿佛遵循某种节奏般,一排一排被人重新唤醒。


    两名助理一左一右,将高达数米的沉重帘幕徐徐拉开。


    与此同时,试衣区后方的灯光,极其缓慢地亮起。


    如同月亮从云后重新浮现,一缕温暖光线投下夜幕,柔和地落在少年身上。


    比起他的轮廓,江意衡最先看到的,是他身上闪烁的细碎光芒。


    好像月光落入水中,每一道涟漪都在微微战栗着倒映出皎洁痕迹,从少年的肩头洒下,由密至疏,沿着他身上月光般的丝缎,流向他的周身。


    而他本人却毫无察觉般,手足无措地低着头,不断检查披风左右,好像担心自己会弄皱昂贵的礼服。


    江意衡原本懒洋洋地倚靠着沙发,此刻,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耳畔的声音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才终于听清。


    “殿下,是满意这件吗?”


    余容问得非常谨慎。


    “我的口味,毋庸置疑。”


    江意衡起身走出数步,“这件,很好。”


    余容如释重负,笑得灿烂:“那我这就替均和少爷把这件打包……”


    “你别误会。这件衣服,一点也不适合我的未婚夫。”


    她抬手指向少年,目光平静,“不如,就留给他。”


    目光扫过灯下那道烨烨闪光的身影,她又笑着转头看向言均和,柔和之中隐约带着锋芒。


    “亲爱的未婚夫,你说,是不是?”


    第43章 金屋藏娇


    言均和从沙发上不慌不忙起身,微抬眼眸,注视着面前这位联姻对象。


    江意衡言笑晏晏,唇角扬起近乎体贴的弧度。


    然而她的眼底,是与明暖灯光截然不同的冷意。


    她居然允许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试穿本该属于他的昂贵婚服,甚至当着他的面,将那件礼服赐予对方。


    虽然嘴上对那位简姓少年说着刻薄的话语,可是最大、最响亮的巴掌,却是朝他言均和挥来的。


    言均和托住一侧手肘,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按在下巴中央。


    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露出优雅笑容,什么时候又该保持从容。


    毕竟对于一名芭蕾舞者而言,表情控制与肢体控制,一样是必修技能。


    这才能使他们在大量激烈的肢体动作与高压的舞蹈节奏中,依旧展现出最有美感的姿态。


    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挑战,比在舞台上完成极具震撼的挥鞭转,同时还要维持笑容,更加苛刻,更难掌控。


    只是为着他所追求的事业,他不便、也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表露出其他属于自己的情绪。


    过了许久,言均和才抬起双手,缓缓拍了两下。


    “不过只是区区一件衣服罢了,本来也不是我最喜欢的风格。”


    他弯起眼角,迎上江意衡的笑容,目光却带着一丝危险,偏向灯光下的少年。


    “既然殿下有这样的善心,那我也随您,破例做个慷慨的人。”


    *


    离开高定工坊后,言均和并未与江意衡同行,而是借晚间排练为名,径直登上了前来接送的自家飞船。


    简星沉则本分地搭着极光一号飞船,随江意衡回到了病房,由许知连亲自为他注入合成好的标记同源信息素。


    江意衡正气定神闲地伫在墙边,打量着上面的挂画,看起来对整个过程毫不挂心。


    许知连放下针管,叮嘱少年:“考虑到这次不是殿下通过天然途径释放信息素,您最好还是留院观察一晚,以防出现任何不良反应。”


    “留院观察?”


    原本气定神闲的江意衡冷不防开口,“我还以为,这是完全仿照我的信息素制成,理应很安全。”


    许知连扶了扶眼镜:“理论上确实如此。不过合成这种精度的信息素,本身就是一项颇为破费的项目。即便在帝国医院,一年内也没几个人能负担得起。至今没有遇到极端不良反应,或许只是概率问题。”


    江意衡一手提起那支空空如也的针管,语气不悦:“你要是早说,我还不如自己动口。”


    ……那您上次也没忍心啊。


    许知连在心里默默抱怨。


    面上,他仍是保持微笑,并指着屏幕上的动态数值:“您尽可放心。实时体征监控显示,简先生的身体对合成信息素适应良好。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您本身的信息素接受度高,合成信息素也不会呈现出如此令人满意的效果。”


    听到这些奉承,江意衡原本生冷的面容上,才露出会心一笑。


    只不过两秒,她就敛起笑容,平静地走到简星沉面前,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却又顿住动作。


    她收回指尖,转而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还刻意在许知连的目光中,公事公办地嘱咐了少年一句:“听许医生的话,先在这里观察一晚。明天,我会再来。”


    夜幕已深。


    病房里,又只余下少年一人。


    简星沉坐在床边,听着窗外传来引擎启动的声响。


    拨开厚重的窗帘,他依稀能望见停机坪上,江意衡远去的背影。


    坪上灯光星星点点向远延伸,而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舱门后。


    简星沉抬头,目送着极光一号的轮廓在夜色中迅速隐去。


    腹中的孩子正轻挥拳头,他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肚子,隔着肚皮与孩子击掌呼应。


    飞船腾空的轰响,几乎掩盖了病房中仅存的温声细语。


    “今天晚上,又只有爸爸陪着你了。”


    *


    为了更好地照顾VIP病人,帝国医院不只设置了限制人员出入的高层,甚至还匹配了四季分明的专属空中花园。


    眼下正值春天,花园里的植物郁郁葱葱,是与洁白病房全然不同的生机盎然。


    偶有人推着轮椅经过,带着陪护的病人四处赏花观叶。


    也有家长陪伴生病的孩子,一起玩耍。


    这些画面,让简星沉感到难得地放松平静。


    他正驻足在一片嫣红鲜花前,还未来得及上前闻香,一只羽毛球却与他擦肩而过,嘭地一声径直砸落在花丛里。


    简星沉心有余悸地回过头,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正气喘吁吁跑来。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朝着他就是一鞠躬,抬起的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汗,“我一个人在附近打球,没注意这边有人。”


    那是个身高才到少年胸口的孩子,穿着简约却精致,家境应该不错。


    男孩的一只手上有些费劲地同时抓着两只球拍,整个身体因为鞠躬几乎折成九十度,道歉姿态显然有些用力过猛。


    简星沉伸手从花丛里捞出羽毛球,吹去上面沾到的叶子,递回给他:“没事,你没砸到我。这里人不多,不过你还是要当心些。”


    男孩起身接过球,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谢谢哥哥!”


    他旋即掏出一条手绢,替自己擦了擦汗。


    简星沉张望了一圈,看他这精神十足的样子,倒不像生了病,但也没看到与他同行的人。


    “你来这儿,是探望谁吗?”


    “对不起呀哥哥,妈妈不让我说。”


    男孩努了努嘴,旋即却压低声音,好像要与少年分享什么秘密,“不过,如果你陪我打羽毛球,我也不是不可以,悄悄透露一点信息给你。”


    *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后方徐徐驶入帝国医院。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关注,江意衡今日没有启动飞船,而是坐着由陆怀峰驾驶的这辆古典出行工具,在靠近空中花园的停车场停泊。


    一下车,她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


    “这么巧,意衡。”


    黎书宛摘下墨镜,从另一辆车旁现身,“你低调出行,难道也是来探望你的父亲?”


    一刻钟后,在江御川的监控病房中。


    “我不会过问你来帝国医院私下探访的缘由,但我很清楚,你不是为了探望你的父亲。”


    黎书宛斜过双腿坐在单人沙发上,端起一杯热茶轻嗅香气,却也并未入口。


    “婚礼筹备本就是一套极其繁琐的流程,即便你公务缠身,也该抽些时间,免得最后关头急急忙忙,闹出什么差错。”


    “这好像还不用您提醒我。”


    江意衡交叉双臂,伫在窗前,“再说,不是有王室后勤的人在打点一切?”


    “后勤?如果你是指打点场地所需的装饰用品,具体到桌布的材质和颜色,他们当然可以替你挑选。”


    黎书宛将一份装帧精美的珠宝目录递到江意衡面前,“但婚戒,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江意衡微微抿唇,没有言语。


    她的视线正透过单向玻璃,越过外面的草丛,落在远处那道身影上。


    少年在绿树之间来回穿梭,手里抓着羽毛球拍,时而向左挥,时而向右。


    那动作算不上灵活,甚至有些笨拙。


    偶尔,他会无奈地摸摸头,弯腰捡起脚边的羽毛球,递给另一道更为年少的身影。


    江意衡熟悉少年的衣着打扮,却无法准确判断出,在更远处陪他打球的人是谁。


    依据身高,她只勉强辨认出,那还是个小孩子。


    只是远远望着少年与对方玩耍的模样,她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面。


    她恍惚看到少年穿着那套烨烨闪光、又像月光一样温柔的曳地礼服,陪着一个面目酷似他的小女孩儿玩耍。


    即便只是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江意衡就忍不住感到久违地沉迷。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黎书宛起身走到近旁,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投去目光。


    草地上,年仅九岁的江昱澜正与一名少年追着羽毛球挥动球拍,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自在。


    黎书宛忍不住感叹:“我想起,你小的时候,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在草地上乱跑。倒是经常趁着御川不注意,溜进王室花苑里,躲着不肯出来。”


    “我的记性,恐怕没您那么好。”


    江意衡冷着脸放下窗帘。


    她垂眸看着面前的珠宝目录,唇角忽然重新扬起笑意:“王室向来有在婚礼前,将珠宝赠予后辈的传统。听说黎家有一枚祖传的宝石戒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不知您愿不愿意,做我这个人情?”


    *


    确认简星沉对合成信息素没有不良反应之后,许知连第一时间批准了他的出院手续。


    少年没等到江意衡,只等来陆怀峰和一辆低调的黑色小车。


    “殿下今日有事,不便前来。”


    陆怀峰解释道。


    少年点头知会,心里微微失落。


    行车一路,陆怀峰都与江意衡保持着通讯联络。


    但全程,他只回了不下五句话,无非是“好”或“明白”这样的字眼。


    他驱车载着简星沉来到一座复古的小木屋,四周围满了青葱灌木。


    “我刚送简先生到达您指定的地方。还有什么需要提醒他注意的吗?”


    陆怀峰在向江意衡进行汇报时,简星沉已经拿起门钥匙,转开屋门。


    与洁白冰冷的帝国医院不同,这屋子充斥着木头的暖意,满满都是岁月沉淀后的风格。


    吱呀作响的木地板,甚至让他联想到李又珍家里的细节。


    层高只有两米出头,有时他甚至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保证自己不撞到顶上的木头。


    简星沉拎着微乎及微的一点随身行李,放进其中一间卧室内,转过身,又去打量另一间卧室。


    古旧的木头门板不知是不是变了形,即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丝毫推不开。


    “这间上了锁。”陆怀峰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


    这位戴墨镜穿黑衣的近卫队长,一脸肃穆地指着门锁的位置:“是殿下的意思,希望您能谅解。”


    简星沉固然好奇,却没什么可说的。


    他不过是依照协议上内容,搬来江意衡指定他居住的小屋子。


    不过,这屋子虽然外表朴实,但应有的安防措施一应俱全。


    甚至当他向远处望去,还能看到巡逻的无人机,和矗立在平地上的监控设备。


    陆怀峰简单交代过屋中各处,便利落地驱车离开。


    只留下简星沉一个人在屋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他之前放在李又珍家中的衣物,几乎全被搬了过来。


    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柜里,书本则收入书房的书架。


    甚至连他当初捡回家的那些迷你盆栽,也都被人精心排布在窗台上。


    喜阳的摆在南边,喜阴的摆在北边。


    无论如何,江意衡确实有用心地帮他布置安排。


    熟悉完屋中,他又来到屋后。


    宽敞通透的院子由篱笆围起,其中好些爬藤上已经满是花苞。


    虽然那些花苞还未显色,但简星沉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它们盛开时的模样。


    他虽然不被允许离开屋子,但食物、瓶装水和其他日用品,都有人定时送到门口。


    一连几天,他不是在书房看书,就是在厨房研究菜谱。


    余下的空闲时间全在院子里,拿着各种园艺工具,浇花、翻土、施肥。


    院子里的花朵先后绽放,偶尔有些枝条因为低垂或是被风刮折,全被他捡了起来,修剪后放进厨房的花瓶里。


    他还翻出一台傻瓜相机,按照说明书仔仔细细琢磨很久,终于拍出了几张满意的照片。


    *


    几天后,陆怀峰照例来到江意衡的书房,为她汇报公务进展。


    只是他一脚才踏进门,却看到书房的桌上、窗前,甚至地上的角落里,全都摆满了鲜花。


    向来镇静的陆怀峰几乎愣了一下。


    他原路退出几步,拉下墨镜,转头仔细打量门上铭牌。


    “不用确认了,你没走错地方。”江意衡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听起来,心情异乎寻常地好。


    陆怀峰这才恢复平静,稳步来到她的桌前。


    “王室后勤希望您能尽快确认,婚礼到场的嘉宾名单。”


    江意衡连头也没抬,一副毫不在意的态度,只专心打量着面前的花瓶。


    “成百上千个名字,让我一一确认。这听起来,像是人干的事吗?”


    陆怀峰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用他一贯的平稳语气,客观陈述。


    “所有人都等着您做最后确认。当然,如果您觉得麻烦,属下也完全可以理解。”


    “对了,他这几天怎么样?”


    江意衡将手中的花瓶搬回窗台,随口问道。


    而在窗台上,同时摆着她从陆怀峰办公室收回的搪瓷杯小草。


    “一切照旧。简先生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书房,余下的大多数时间在院子里,饲花弄草,拍照插花。”


    陆怀峰环视周身,忍不住问,“属下以为,这些插花全都依照简先生的意愿送入宫中,怎么会全部堆在您的书房里?”


    “有什么问题?我确实是把他插瓶的鲜花送出去了。”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撇嘴,“送到我的书房,难道就不在王宫的范围内了?”


    陆怀峰顿了一顿:“没记错的话,简先生不单是希望殿下收到鲜花,也希望能把这些花儿借由您的名义转送他人,帮您笼络关系。他毕竟,给每一瓶花都手写了祝福。”


    “你说那些随花卡片?我都收着了。这王宫里,除了我,没人值得他费心去写那些东西。”


    陆怀峰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您有没有跟他说过?”


    江意衡默了片刻。


    她微眯双眼,神情泛凉:“怎么,难道这种事情,我还需要和他商量?”


    “属下昨天监督园丁上门的时候,简先生还特意问过,您什么时候会来。他说,他已经摸清楚该怎么样炖鸽子汤。他还担保,他现在的手艺,一定能让您高兴。”


    江意衡双手交叠,支着下巴。


    片刻后,她从左手边的抽屉中抽出一沓卡片。


    每一张卡片都是一幅关于花朵的胶片,背面是少年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祝福,没有一句重复。


    而她面前这一张写着:“听说黄玫瑰象征友谊与关怀。感谢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殿下的安危。”


    江意衡微微放空。


    她斜过视线,打量着窗台上那棵被禁锢在搪瓷杯里的小草。


    纤弱的茎秆与细叶,看着一点也不起眼,却在竭尽全力孕育碧玉般的种荚,为她装点这一室空间。


    良久,她叹了口气。


    “继续看着他,但别让你的人盯太紧。如果他想,让他出去透透气。”


    *


    简星沉今天一早,就在门前的小信箱里,收到一份精致的纸质邀请函。


    信上有江意衡的署名,只是那些飞扬恣意的笔迹,他差点没认出来。


    她在信中提及,宫中有位贵客很欣赏他的插花,经过她的同意,邀他去下午茶一聚。


    为了打消他的不安,届时,她也会出席。


    这是他被“金屋藏娇”以来,江意衡第一次借由信函对他松口,允许他出去看一看。


    简星沉对着镜子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


    当天下午,他在一名近卫队新成员的陪同下,乘车来到一座典雅的宫廷小楼。


    王室侍从接过他手中的邀请函,与他核对过姓名,旋即引他穿过庭院,路过声乐悠扬的琴房。


    一路上,巡逻的近卫队成员寥寥无几,安保布置得近乎松懈。


    取而代之的,只有几张陌生面孔,既没有佩戴王室纹章,也没有向他寒暄的表示。


    简星沉记得,陆怀峰曾提过,但凡王储所到之处,近卫队向来不离左右。


    他虽然跟上侍从的步伐,却隐隐觉得奇怪:“殿下今天,真的会来吗?”


    引路的侍从淡声道:“请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很快,简星沉来到位于侧翼的一处开阔厅堂。


    他伫在入口,抱着花瓶四处张望,等待江意衡现身时,却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我们又见面了。”


    言均和穿着一套干净利落的紧身练舞服,在少年骤然警觉的目光中,故作轻松地左右看了看。


    片刻后,他露出早有预谋的笑意。


    “怎么,你该不会是在期待,殿下也到场吧?”


    第44章 送到殿下床上


    第四十四章


    环绕练舞房的落地镜里,映出简星沉局促不安的侧影。


    几乎在他察觉到言均和的同时,这位以芭蕾技艺闻名的年轻舞者已经踏着稳健的舞步,悄无声息掠过他身侧。


    紧接着,言均和动作一顿,踮起一只脚,另一条腿高高抬过头顶,脚尖直指天花板。


    日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斜落在言均和足尖勾起的弧度上。


    他一手搭上脚踝,另一只手优雅地朝前伸展,轻而易举地维持这个苛刻的姿势,在简星沉侧面定格了足足十秒。


    那不仅仅是力量与柔韧的展示,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隔着贴合舞者腿部线条的白色连裤袜,简星沉清楚地看到,这位王储未婚夫是如何向他堂而皇之地炫耀着,顶级Omega所拥有的身体优势。


    这种近乎耀武扬威的自信,是他遥不可及的。


    少年站在原地,怀中的花瓶却一点点变凉。


    他一阵恍惚,花瓶险些滑落,仓促间抱稳,才发现言均和不知何时已经收回动作,扶住他一条手臂。


    “你可得小心点。”


    言均和张开五指,在少年低垂的视线中,故作礼貌又近乎刻意地将手从他胳膊上缓缓撤离,俨然是在避嫌。


    “练舞房的地面对你来说,恐怕太滑了。”


    言均和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木地板,抬眼时,又恢复那副和气微笑,“你可是怀着殿下的孩子。如果摔着了,那我即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作势要伸手再搀扶,简星沉却连忙后退一步。


    “江意衡在哪里?”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的花瓶,警觉地继续退后,同时打量四周,“我明明收到了她的邀请函,她明明说她会来。”


    “啊,原来是这样。”


    言均和一指懒洋洋地搭在下颌中央,声音转了好几个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我还以为,你很了解她呢。”


    他亮出那封已经拆开的邀请函,摊开在简星沉面前,指尖慢悠悠地滑过上面的字迹。


    “你连她的字都不认得吗?”


    简星沉只在出租屋的时候,见过江意衡写在信封上的地址,但从没偷看过她写在信纸上的内容。


    当他看到眼前飞扬潇洒的署名,并没多想,只下意识地以为,那出自江意衡本人。


    少年撇开目光,声音因为羞愧而放低:“我没仔细看。”


    “你大概以为,在帝国中心这样科技发达的地方,不会有人依赖纸质书信,对吧?”


    言均和伸指弹了弹那张花草信笺,还慢条斯理地笑着,“王室向来重视书面交流。一手漂亮的字迹,可等同于一个人的脸面。”


    他将信笺原样折好,随意夹进花瓶里的鲜花之间,绕着少年优雅地走过半圈,步子突然一转。


    “不过我想起,你在F区那样的地方,应该没有什么好的条件,能学得一手好字吧?”


    说着,他故作夸张地抬手掩口,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上的笑意却半点不带遮掩。


    “殿下上次在帝国医院,特地叫我多体谅体谅你。我呢,可是仔仔细细,痛定思痛,认真反省了几天。”


    言均和耸了耸肩,语气却不以为然,“但你也该明白,一个前十九年都在贫民窟生活的人,处处都与中心区脱节,只不过因为肚子里有王室的骨肉,就想在殿下身边,在帝国中心占得一席之地。你不觉得,你想得太美了吗?”


    简星沉抬头,语气平定:“我没想,跟你争。”


    “是吗?”


    言均和目光放远,却俯身靠近他耳边,轻言细语,“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我争。”


    说完,他轻抬脚跟,向后迈出数步。


    同时展开天鹅般的双臂,俨然是在开始舞台表演前,先为自己拉开距离。


    “我听说,你搬进了殿下名下的私宅,还有近卫队的人守着。”


    言均和轻声笑着,语气却带刺,“你说你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和你的好殿下共筑爱巢,我又怎么可能相信你刚才那套说辞?”


    “我签了协议的。”


    简星沉死死抠在花瓶的纹路上,“我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言均和反手贴上额头,闭目仰起面容。


    那模样,像极了简星沉曾在A区见过的一尊雕像。


    可对方开口说出的话,却毫不似雕像高贵典雅,反而带着十足的硝烟味:“有协议很了不起吗?你以为,只有你签了协议?”


    简星沉一愣。


    他低头,看着花瓶上繁复的纹理,指节微微泛白。


    “我以为,只有我需要签。”


    “我当然不像你一样,需要为了孩子妥协,签什么卖身契。”


    言均和嗤了一声,眼里满是嘲讽,“贵族之间的协议,是用来彼此制衡的,才不是给你这种人,用来摇尾乞怜的。”


    他走近,从少年怀中的花瓶里随手抽出一支紫色郁金香,在指间轻巧地转了转。


    “紫色郁金香,代表高贵的爱,无尽的爱。”


    言均和不屑扒开纤薄的花瓣,像垃圾那样毫不在意地洒落在地。


    他抬眼,眉目含笑:“这插花,我不用了。辛苦你,白跑这一趟。”


    简星沉站在空旷的练舞房中,止不住地感到有凉意贴着脖颈拂过。


    他几乎忘了如何挪开脚步。


    只是眼看着,花瓣一片、两片,徐徐落在脚尖。


    忽然间,一只手托住他手里的花瓶,轻轻一带,便将他手中的负重瞬间卸去。


    少年怔怔注视着身边的人。


    江意衡单手托着那只水晶花瓶,三两步走到言均和面前,低头扫过瓶中花束,又看向言均和手里那根光秃秃的郁金香花杆,似笑非笑地摇头。


    “好端端的花,你不要就算了,怎么还毁了?”


    言均和目光闪烁片刻,脸上又熟练地堆出笑容:“可惜殿下来得晚,错过了全程。这花本来品相就不好,我不过是好奇,想拿起来看看,它就自己散了瓣。”


    “我确实来得晚。”


    江意衡语气淡然,“不过,你本来也没打算让我来,不是吗?”


    她手腕一送,将花瓶往言均和怀里一推,甚至放任花瓶棱角硌到那套昂贵的紧身练舞服。


    直到言均和下意识地接住花瓶,江意衡才从花束之间抽走那封信函。


    她摊开信笺,看了一眼,反手拎到他眼前,却故意模仿他刚才的样子,指尖逐行从字迹上划过。


    “你是贵族,应该比他更清楚,伪造一国王储的字迹是什么罪名。轻则剥夺职权,重则家族连坐。”


    即便是像言均和这样擅长摆扑克脸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敛了呼吸。


    “这就把你吓到了?”


    江意衡抬眸,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像是刚扇过一个巴掌,又递去一颗红枣,“别紧张啊。就算不是为你,我也得看在言总理的面子上,饶恕你这一回。”


    她牵起少年的手,将人带离门口,还不忘对身后的言均和抛下一句话。


    “我记得言总理提过,你平时也会插花。”


    她回过头,一手指了指言均和手里的花瓶,意味深长。


    “王宫一向讲究礼尚往来。他做的这瓶花,你收了,那你是不是,也该还他一瓶?”


    *


    走出那座由砖石砌成的小楼,简星沉一眼看到,两侧各站着一排人。


    都是他曾在小木屋外见过的近卫队面孔。


    人数多,队列又齐,目光更是一致的端庄严肃。


    那种被注视的压迫感,令他下意识地想要从江意衡的指间抽离,手腕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握紧。


    她的指尖贴着他凸起的腕骨,稍稍用力,更进一步,将他拉至自己肩侧。


    “这里,有今天送你过来的人吗?”


    简星沉一一扫过这些人,诚实地摇头。


    江意衡抬手一挥,陆怀峰亲自押上一人。


    那人双手被铐,低着头,不敢迎上江意衡的目光。


    她又问:“那这个呢?”


    简星沉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今早接送他的“近卫队新成员”。


    陆怀峰简单补充道:“他打晕了我们的人,冒用身份。我们已经查清,他背后的人是……”


    “我知道。”


    江意衡打断他的话,“追踪芯片就打在背上吧。然后,放他走。”


    简星沉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听着江意衡的语气,看着那人低垂的头,这似乎是一场围绕他而设下的陷阱。


    可他毕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笔迹的破绽,又信了陌生人的一面之词。


    如果追究起来,他本人,也难辞其咎。


    *


    回到小屋的一路上,车内气氛凝滞。


    简星沉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提起:“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江意衡偏头看着窗外风景,语气听不出波澜,“伪造笔迹的人不是你,偷换身份的人也不是你。你只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


    这些堪称大度的话听在简星沉耳中,却只让他愈发难堪。


    他攥起手指,艰难开口:“可是我……”


    “我知道你会上那辆车。我也知道,那不是我派去的人。”


    江意衡转回头,笑得轻描淡写,“这也不奇怪吧?屋子四周的监控并未全军覆没,你身上的追踪芯片也一直在正常运行。”


    简星沉怔了怔。


    他原以为这都是自己的疏忽,却没想过,一切都是江意衡的顺势而为。


    那他算什么?


    他是她用来引敌上钩的诱饵吗?


    明明坐在宽敞舒适的车厢里,他却觉得透不过气。


    少年微弯着腰,两手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指尖抠着布料上的褶皱。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问:“我不只是你的犯人,还是你的……棋子吗?”


    江意衡沉默着。


    片刻后,她淡声安慰:“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驾驶座上的陆怀峰张了张口,试图劝说:“殿下……”


    “我不介意让他知道,也不介意他问我。”


    江意衡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她的手指绕过少年肩膀,轻轻拨了拨他耳边的碎发。


    指腹明明是温暖的,落在少年耳畔的话音却带着春日才有的清寒。


    “我的目的达到了,他也没受伤。这不就够了?”


    *


    一连三天,简星沉都没有再送花来。


    书房里的插花逐渐枯萎,直到地上落满各色花瓣。


    陆怀峰上门时,侍从正在默默收拾那些凋零的残花。


    他看了一眼,轻声问:“需要属下帮您,再从简先生那里讨些花来吗?”


    “讨?我什么时候需要讨东西了。”


    江意衡倚在书桌前,抱起双臂笑了笑,“他愿意安分待在私宅,近卫队不也省心。”


    陆怀峰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转身离开时,他却在门口撞见言均和手捧一瓶插花。


    “这么巧,您也特地带花送给殿下?”


    江意衡用眼神示意陆怀峰先退下。


    言均和在门口顿了一顿,才步入书房。


    来之前,他在家中几乎与父亲吵了一架。


    那些充斥着“婚约”“责任”“威胁”的话语,就像旋转不止的芭蕾小人,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其中有一句尤为过分的。


    “早知如此,我从一开始,就该直接把你送到殿下床上!”


    这些诅咒般的话语缠绕束缚着他,令他几乎窒息。


    直到江意衡打破凝滞。


    “我还没派人督促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言均和面带微笑,将花瓶放在茶几上,姿态优雅地微调花枝的位置,确保它们与来时一模一样。


    “办公时间结束了,你回去吧。”


    江意衡捞起大衣,准备离开时,身后却传来言均和的声音。


    “我父亲有些话,希望由我亲自转达殿下。”


    江意衡并不打算回应他。


    她毕竟在书房里连续处理了十二小时公务,头昏脑涨,早已迫不及待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可就在这时,书房里却忽然弥漫开一股异常浓烈的香气。


    像水仙,又像百合。


    无论哪一种,都不在言均和带来的花里。


    起初江意衡还当那是错觉。


    但须臾间,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味道被放大数倍,钻进她的意识。


    江意衡瞬间惊醒。


    不过短短几秒迟疑,她大步冲出书房,利落锁死门禁。


    “言均和有点不对……怀峰!”


    陆怀峰急忙应声前来,视线扫过紧闭的书房,与江意衡泛白的脸色。


    “殿下,您怎么了?”


    江意衡抬起终端。


    用于监测腺体活跃度的芯片,正在闪烁橙色警告。


    “……我的抑制剂也被锁在书房了。”


    江意衡扶着墙,呼吸急促,“把你身上的备用抑制剂给我。”


    “可您不是必须使用特制抑制剂……”


    “少废话!”


    江意衡接过应急抑制剂,毫不犹豫朝着颈侧扎下,撑着最后一线清醒,飞也似的冲向飞船。


    *


    每一次易感期邻近,江意衡都会回到这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这里的一切,都是依照她四岁前的记忆还原的。


    她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毫无阻碍地穿过玄关,一路摸到那扇熟悉的门。


    江意衡开启密室,一头扎进去,反锁上门。


    门上的安防系统随即响起平稳的提示音:“已启动七日闭关程式。倒计时,一百六十八小时。”


    熟悉的播报,宛如某种仪式,令她在喘息之余,获得一丝久违的宁静。


    江意衡斜倚着门,任凭冷汗打湿她的发梢。


    她庆幸自己像先前每一次那样,足够果断,足够冷静。


    不会被任何人,尤其是楼上的少年,看到如今这副模样。


    只要捱过今晚,只要等到陆怀峰送来专用抑制剂,她就能平稳脱身。


    江意衡强迫自己聆听自己的呼吸。


    可偏偏,近处却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在黑暗中俯身,忐忑地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


    第45章 易感期


    密室里,设有信息素监测设备。


    在她的信息素水平降至安全范围以前,一旦七日闭关程式开启,除非她与陆怀峰同时授权,门不会自动打开。


    这是她为应对易感期而准备的保险措施。


    即便没有抑制剂,即便抑制剂失效,也能最大限度确保她独自、体面地熬过去。


    至少,本该是这样。


    简星沉的存在,却让这间密室,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


    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困惑的语气。


    她同时能感觉到,他仍在黑暗中轻扯她的衣角,像在等她回应。


    指节收紧,江意衡整个人僵住片刻。


    “明明该我问你。”


    她压着嗓音,尽量平稳地转过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简星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语气无辜:“我在楼上听到开门声,以为家里进了贼,就下来看看。”


    他抬起手在门上摸索:“没想到,这门自己开了。”


    “贼?”江意衡觉得好笑。


    她明明连维持正常的呼吸都费劲,却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是我的家。我回自己家,怎么就成了贼?”


    “我没听到飞船的声音,也没发现有车在。”


    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释着,声音也放低了,“你之前,从没回来过。”


    江意衡这才回过神。


    她来时一路为了不惊扰到别人,启动了隐形驾驶模式,连飞船的引擎声都被力场遮蔽。


    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冲进密室,她特意掐着十秒钟,遥控打开这扇门。


    却没料到,这短短十秒缓冲时间,居然成了破绽。


    简星沉不可能恰好赶到。


    她很难相信,他不是早就蹲守在旁,想趁机一探究竟。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少年的衣摆轻轻擦过她的手。


    她能感觉到那层柔软的布料,甚至能感觉到上面熟悉的花纹。


    这是她为他添置的睡裙。


    随着裙摆摇晃,他身上的茉莉清香淡淡浮动。


    他身上有她的终身标记,他的信息素只有她才能闻到。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气息,不会刻意留意。


    只要他安定,茉莉的气息便是清新宁和的。


    可是因为易感期,她无法再用理智过滤他身上的茉莉香气。


    那气息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呼吸里,在她体内搅动翻腾,为她本就紧绷的意识火上浇油。


    简星沉在门上摸索了许久,困惑地嘀咕:“门锁在哪,我怎么摸不到……”


    “你当然摸不到门锁。”江意衡冷不防打断他的话。


    在意识被那股香气彻底吞没之前,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擒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将他从门板前拽了回来。


    可她的指尖却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在他的掌沿不经意地


    刮了刮。


    轻且迅速,几乎像是某种稍纵即逝的错觉。


    但这已经足以让简星沉警觉。


    江意衡不是喜欢做这种细微动作的人。


    如果她想要靠近,她不会拐弯抹角,而是会大大方方说出口。


    在F区的出租屋时,他早就已经清楚这件事。


    来到中心区后,她确实变得礼貌而克制。


    除去偶尔揽住他的后背,或是牵手,她从未有过额外的亲昵。


    可如今,在这片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放大得异常敏锐。


    她有意无意的触碰,让他的心跳都不自觉地漏掉一拍。


    江意衡好不容易找回呼吸的节奏,却忽然感到,少年已经顺势坐下,背靠着门板,肩膀挨着她。


    他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一瞬间令她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狭小破旧的出租屋里。


    “还记得你给我买了两件毛衣吗?你让我早上穿蓝的,晚上穿绿的……”


    简星沉低着头,拨弄着睡裙的边角,语气温软,像在对她说着悄悄话。


    “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照着你的嘱咐,每天早晚换穿。那件绿毛衣,被我骑车的时候不小心刮破,我还特地找过张婶,想补得和原来一样呢……”


    他的声音里满怀温度,带着由记忆深处浮现的依赖与怀念。


    黑暗中,他的头靠着她的肩膀,像只依偎她的小兽。


    这处封闭的空间,仿佛给了他久违的勇气。


    自从离开F区,他已经有好久不曾像这样,和她敞开心扉说话了。


    那些字句落入江意衡耳中,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隔膜。


    她明明听得清每一个字音,听得出他每一次停顿。


    可当它们连成句子,她却无法从他的话里,拼接出完整的意思。


    少年在她的肩头蹭了蹭,头发软软地拂过她的颈侧。


    “许医生不是说,我很厉害,一个人就熬过了四个月的孕期。”


    他拉过她僵硬的手,细心为她揉着僵硬的指节,“那是因为,我把你穿过的衣服做成了抱枕,每天晚上都抱着它,闻着你留下的味道。”


    说完,他毫不设防,像捧着一件圣物般,将她的手引向自己的小腹。


    那儿的弧度与温度,与她微热的掌心是如此契合。


    直到,一股小小的力量突然撞上她的掌心。


    “她在踢你。”


    少年笑着覆上她的手,语气像在哄孩子,“她只在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将她的手指穿进自己的指缝,自然而然地扣住,还晃了晃。


    “我没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我平常,都叫她小星星。”


    他温柔得像在她耳边呢喃,“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帮我,给她取个名字吧。”


    这些柔软的话语,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猛烈。


    江意衡几乎像被雷击,回过神时,用力挣脱了他的掌心。


    “怎么了?”


    少年顿了一下,却不死心,伸手环住她的手臂,有些担心。


    江意衡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怎么了。


    天知道,单是维持呼吸的节奏,克制肢体的冲动,加上容忍茉莉气息近距离地灼烧她的感官,就已经快要掏空她全部的理智。


    她的信息素水平从十五岁分化起就远超常人,易感期的不适症状也显著高于常人。


    应急抑制剂到底只能缓解她一时的躁动。


    而这点效用,在她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几乎消耗殆尽。


    江意衡没有回应少年的问题,只是用尽全力捏住指尖,浑身像绷紧到极致的弓。


    而他每一丝一毫不经意的亲昵,每一句依赖的话语,都像是羽毛滑过她敏感的弓弦,带动久久无法平静的震颤。


    她本以为只要熬过五分钟,再多五分钟,就能顺着惯性一直熬下去。


    她连齿关都不敢松开,但至少,终于又勉强维持住危险的平衡。


    可偏偏,一只温软的手却不合时宜覆上她的额头,他的呼吸骤然靠近她的面容。


    “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烫?


    她倒宁愿只是额头烫。


    江意衡发誓,刚才,他的唇瓣离自己不超过一拳距离。


    那几乎勾起她身为Alpha最原始的本能。


    每时每刻,都想将自己的Omega从身到心吞食入腹。


    即便在黑暗中,她也能通过猎人般的直觉,捕捉到他的所有细节。


    他的每一次呼气,眨眼,喉结轻动,血液在体表流动……都逃不过她的注意。


    而她的每一次攥紧指尖,吞咽口水,屏住呼吸……在他的细微动作前,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江意衡强撑着冷淡撇开脸:“这门现在打不开,陆队长又在路上。我很累,不想陪你说话。”


    她甚至屈起一条腿,抱着手臂,微弓身体靠在门板上,尽可能地拉长呼吸,守住最后的清醒。


    “那你先休息,有我守着也一样。”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一切仿佛重归安宁。


    只有江意衡自己知道,她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


    多亏了那管聊胜于无的应急抑制剂,她的信息素才没有彻底在封闭空间里爆发出来。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点剂量撑不了多久。


    科技署为她特别研究的抑制剂虽然强效,却娇贵得很,保质期不足七日,远不如普通抑制剂那样耐于存放。


    她不得不再撑过几小时,等陆怀峰拿回她需要的抑制剂,这一场煎熬才算结束。


    幸好,黑暗暂时遮住了简星沉的眼睛。


    她易感期发作时的可怕模样,绝不能被任何人撞破。


    他也不行。


    只是,在这安静的黑暗中,突兀响起一道细微的摩擦声。


    火柴划过火柴盒,少年指间倏地跃起一朵怯生生的火光。


    火苗瞬间点亮他手中捧着的蜡烛,在他巴掌大的脸上照出一片暖红的光晕。


    烛光倒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摇曳成两颗怯生生的星。


    他明明没有说话,可每一次眼睫眨动,都好像有无数言语流入她心底。


    简星沉小心翼翼捧高蜡烛,查探一圈,将它摆上架子。


    烛光映出墙上一张褪色相片。


    画面里的小女孩缺了一颗牙,牵着大人的手,笑得天真。


    然而相框玻璃映出的人影,却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


    “你吓到我了。”


    少年转身轻拍胸口,“不是说好休息一会,你怎么起来了?”


    江意衡没有出声。


    她只是向他的身形前倾,一只手绕过他的脖颈,扣住他的后脑,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脸上,还微微歪过头。


    “怎么突然这么看着我。”


    简星沉红着脸,脸颊却顺着她的手轻轻一蹭。


    江意衡靠得更近,俯下面容,垂落目光,好像能看进他心底。


    少年下意识地合上眼,微张唇瓣,全心全意迎接即将到来的瞬间。


    可他并没等到预期的亲吻。


    他只感到江意衡的双手扣住他的肩膀,面容猛地向下埋进他的胸口。


    紧接着,是一道撕咬般的痛。


    隔着睡裙,江意衡猝不及防咬在他胸前那处,迫出他口中第一声破音的尖叫。


    第46章 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没人想要接触易感期的Alpha。


    即便是他们的Omega也不例外。


    一个正处于易感期的Alpha,在腺体亢奋的前提下,极易狂躁易怒,甚至会失去理智。


    平日里的江意衡,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即便简星沉方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但如今凭着她这副反常面貌,哪怕他这样迟钝的人,也无法否认眼前的现实。


    江意衡的易感期发作了。


    还偏偏是在这间上了锁的房间里,和他共处一室。


    她的双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抵在冷硬的门板上。


    力气之大,几乎令他的骨头发出微弱的咔哒声,他根本无处可逃。


    简星沉只能近乎被动地,承受着由Alpha齿尖带来的持续磋磨。


    最初的那一口,暴烈而突兀,像是野兽衔住猎物,毫不掩饰地宣告所属。


    而那之后的每一次啮咬,都像是在他尚未从痛意中苏醒的敏感处,锲而不舍地研磨。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好似她终于找到乐趣,既耐心又执着地玩弄。


    偶尔,她还会微微后倾,唇齿微合,将他微胀的柔软皮肉刻意拉扯,缓缓拽动他那点可怜的脆弱。


    每到这时,简星沉只能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得不咬着牙,手颤抖着揽过她的后脑,努力将她的面容重新靠近自己身前。


    这样至少可以减缓她动作的幅度,避免自己的皮肉被她拉拽得更狠。


    出乎意料的是,江意衡对此并不反感。


    她似乎是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抚慰,难得顺从地任由他托住脑袋。


    双手却从他的肩膀一路下移,落在他单薄的胸膛前,掌心温热地轻推又抬起,仿佛在揉弄某种爱不释手的玩物。


    同时,她的唇齿轻轻开合,带着一种近乎可怕的韵律。


    看着她低垂的后脑勺,简星沉却忍不住觉得,这一切有些奇怪的熟悉。


    并不像是完全失去理智的肆意掠夺。


    却更像是兽类在幼年时,通过啃咬索取安抚的模样。


    他艰难地低下头,哑着喉咙,靠近她耳旁,困惑地问:“你是不是,渴了?”


    他确信她听到了他的话。


    江意衡的动作分明有片刻停滞,指尖在他的肌肤上若有若无地勾勒,隔着薄而柔软的睡裙,轻戳他的皮肉。


    如同体谅他般,齿关也随之放松了一些。


    她抬起头,眼底倒映着那点微弱的烛火。


    那战栗的火光仿佛能够灼烧人的心神,叫人连灵魂都止不住地颤动。


    江意衡沉默着,死死盯着他。


    她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双眼却像锋利的刀刃,直勾勾地切入他的意识。


    简星沉不安地咽下局促,喉咙早已干得发紧。


    那是他身为Omega,在面对Alpha时的生理本能。


    但江意衡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歪过头,好像在琢磨,要不要回答他。


    不过短短五秒的时间,她的唇角,终于撇起一丝危险笑意。


    高达一米八四的Alpha忽然弯下身形,一条手臂毫不费力地箍住他的腰,动作利落地将他扛起。


    不到六十公斤的Omega,在她手中,仿佛轻到几乎没有重量的布偶娃娃。


    简星沉这才彻底慌了。


    他知道,自己签下的那份协议里,有一条是要他配合江意衡的生理需求。


    即便易感期也不例外。


    可他毕竟怀着孩子。


    身体状况才刚刚稳定没几天,他早不是过去那个,能一口气骑车翻山越岭的自己。


    他很清楚江意衡的实力有多强悍。


    她是帝国公认的顶级Alpha,放眼整个中心区,没人胆敢公然挑衅她。


    他唯独不清楚,在她易感期彻底失控时,他还能不能活着从床上下来。


    “放开我。”


    他一面在她行进的步伐中,被迫挣扎着保持平衡,一面蹬着两条裸露的小腿,拳头像猫儿挠痒般落在她的背上,“江意衡,你放开我!”


    但江意衡根本不打算放开他。


    Omega的身体虽然纤细单薄,却温软馨香得几乎过分。


    他的手脚挥打着落在她身上,酥酥痒痒,像细雨洒下,不足为惧。


    甚至他每一声急促委屈的抗议,在她耳中,都只为她增添了一抹近乎病态的愉悦。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禁锢了太久。


    分化后这十年,她每一次易感期都是通过抑制剂压制。


    那些潜伏的欲念,连一次发泄的机会都没有。


    而现在,在这样一个无人打扰的封闭空间里,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第一次把她的Omega扛在肩上,独享属于彼此的时光。


    然而,被她扛在肩上的少年,显然并不像她一样充满期待。


    简星沉那些无力的抵抗,根本无法撼动她的一丝一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意衡带着他,一路横冲直撞,沿途推翻椅子,踢倒茶几,在昏暗中硬生生凿开一条只属于他们的道路。


    烛光微弱,照不到太远的地方。


    他方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房间还有一处角落,完全隐没在垂地的帘幕后。


    直到江意衡步步靠近,被遗忘的死角才暴露在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绷紧腿脚,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那肯定不会是他想去的地方。


    江意衡的手已经攥上垂帘,正要一把拉开的瞬间,却忽然听到肩上的少年发出带着哭腔的求饶。


    “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用尽全部力气,语气染上泪水的湿意,“你难受吗?难受的话,我……用别的办法满足你。我的身体,腿、手、嘴巴……都是你的。只要你,放过小星星。”


    江意衡顿住动作。


    她缓缓扭过头,尽管身上热意难耐,目光却冷冷扫过他转回的脸。


    那是一张被泪水洗礼的面容,两只干净的眸子蓄满水光。


    模样既可怜,又无端令她恼火。


    易感期的热火从内灼着她,几乎将她的理智吞噬殆尽。


    可少年的眼,却清澈得令人心生不舍。


    那是风吹过叶尖的颤动。


    那是小跑时发丝掀起的弧度。


    江意衡模糊想起,自己原本要带他去做什么。


    面对着他这副近乎卑微的讨好,她没来由地发出一声低笑。


    他仍在示弱:“那你能不能,至少,温柔一点?”


    “温柔?”


    江意衡垂下视线,声音带着微妙的嘲弄。


    这是她从刚才起,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简星沉的心也凉了。


    泪水悄然滑落,他靠着易感期Alpha滚烫的身体,却觉得心在无止尽地下沉,仿佛一眨眼就再也捞不着。


    少年的抽泣声在她背后轻轻响起。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她的后背,很快浸透她的衣物,洇出一块微凉的印记。


    江意衡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抬起手,将面前的厚重帘子一把从挂钩上扯下。


    哧拉!


    一道撕裂空气的刺耳响声,同时在简星沉的心里撕开口子。


    他默默合上眼,拼命摇晃脑袋,指尖努力扣紧她的腰。


    他不敢看,也不敢听。


    他怕他看到的,会是Alpha最残酷的表情。


    也怕他听到的,会刺穿他最后那一点脆弱。


    他承认,在他们为数不多共处的时间里,他总是在藏,总是在遮掩。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他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伪装,能向她敞开心扉。


    可他怎么偏偏就撞上了江意衡的易感期。


    简星沉的脸紧贴着Alpha滚烫的脊背。


    他能清晰感受到,江意衡忽然停下的步伐。


    属于他的凌迟,已经近在咫尺。


    “睁眼。”


    江意衡的声音突兀响起。


    下一秒,她隔着他的睡裙,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感到羞耻或是局促,只是机械地抬起垂挂的胳膊,麻木地替自己抹去脸上泛滥的泪水。


    然后,颤抖着抬头。


    伴随着一声干脆的咔哒响声,上方垂挂的灯泡忽然亮起。


    昏黄的灯光落下,照亮了他们所在的角落。


    简星沉勉强撑开眼,他所见的情景,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某种荒诞的幻觉。


    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


    仿佛是为了让他撑过即将到来的折磨,他的大脑自作主张,为他编织了一个虚假而温暖的梦。


    在那盏与F区出租屋几乎一模一样的灯泡照射下,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辆三轮车。


    绿漆剥落,车身覆着一层细灰,与他记忆中的,几乎分毫不差。


    “认不出吗?”


    江意衡懒洋洋地伸手,拨动车头上的铃铛。


    铃响清脆,夹着一丝细微的走音。


    那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是他亲手摩挲过无数次的车铃。


    他曾骑着这辆车,载着江意衡,碾过冰雪,翻过山岭,驶过他们共同的记忆。


    当初他退租离开,把所有废品都清空,带上那一点可怜的行囊,却唯独带不走这辆车。


    但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将它处理掉。


    只是关于它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实在太过珍贵。


    即便不是丢去垃圾场,即便只是转手给另一个人,那些念头本身,就足以将他击垮。


    所以他只能将它留在风雪中,狠心甩在身后。


    不回头,不去看,把关于它和那段过往的一切,都交给命运处置。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曾以为抛诸脑后、不会再见的旧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他最难以接受的方式,近乎堂而皇之地闯入他的视野。


    江意衡,始终没有原谅他,始终不肯饶恕他吗?


    “喜欢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最抗拒的答案,他的Alpha漫不经心情地落下话语。


    声音低且缓,却像看不见的绳索,在他的意识上缓缓缠住、勒紧。


    “这是我为你特别准备的,爱的温床。”


    那最后四个字,恍如噩梦。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转,将他从肩上捞下,毫不怜惜地放在光秃秃的三轮车厢里。


    少年下意识地收拢裙摆,膝盖紧紧夹住,在并不宽敞的车厢中侧身缩成一团。


    他没有勇气去看江意衡的脸,只能听到Alpha利落翻进车厢。


    江意衡的手臂环住他紧绷的肩膀,身体近乎亲密无缝地贴近他弓起的腰身。


    她的呼吸炙烤着他发颤的脊背,将他逼入绝境。


    比起冰冷的车厢,更让简星沉害怕的,是隔着薄薄织物,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是属于Alpha的武器,是超出一切的迫切威胁。


    简星沉简直无助到了极点。


    他闭上眼,拼命压制着内心快要溢出的恐惧,双手护住小腹,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拱了拱,试图拉开哪怕最后一点距离。


    可江意衡却不容许他逃离。


    她不依不饶地再次靠近,贴上他的身体,强硬而富有威胁地碾磨着他,不容他抗拒。


    直到,她一口咬在他肩头,唇齿紧挨他的耳廓,声音低冷,刺入他的意识。


    “你要是敢再动一下,我就□死你。”


    第47章 你喂我,我也喂你


    简星沉从来不喜欢被江意衡从背后抱着。


    毕竟他们上一次保持这个姿势的时候,她的一部分在可是留在由他身体构建的容器里,整整停留了一晚。


    Omega的生殖腔只在终身标记的时候才会完全打开。


    而现在,那里住着新的生命,不再适合与江意衡共享。


    但他现在甚至还顾不到这些。


    因为在她能够闯入这片孕育生命的土壤以前,他自己就先要被挤扁了。


    三轮车的车厢容纳一个蜷缩的人尚且勉强,更何况,如今同时塞下两个一米八上下的成年人。


    简星沉不得不曲起双膝,脊背向着膝盖弯曲。


    整个人折了两折,程度比她之前折腾他的时候还夸张。


    不仅如此,他的手掌还得拼命撑在肚子前面,防止车厢护栏压到孩子。


    前有冰冷的铁栏,后有来自Alpha的热切威胁。


    这恐怕是简星沉人生之中,最为窘迫的时刻。


    好在,自从他们躺在三轮车里,背后的人似乎温和了许多。


    江意衡如同酣眠中的兽类,偶尔浅浅蹭过他,只有两只手不诚实地绕回在他胸口。


    耳畔是她轻啮的酥麻,身后是她无时不刻的施压。


    他的胸口明明是才打苞的花朵,却被她近乎无情地磋磨。


    他固然庆幸,她无法在这个姿势下,啃到那些脆弱的皮肉。


    却免不了觉得痒,觉得麻。


    偶尔,他还会因为她指尖的轻掐,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无法自控的轻吟。


    不过,如果这样就能让她安分,简星沉不介意再多忍耐一会。


    只是,空气中属于江意衡的信息素愈发浓烈,红酒的微涩气味缠绕在他鼻息。


    她的指法毫无规律可循,偏偏又锲而不舍,肆意拨弄他。


    他同时承受来自身后的炙烤,耳边缭绕的吐息……


    这一切,都成了某种致命的催化剂。


    他能感觉到属于Omega的身体在点燃,呼吸渐而急促。


    而当她的指尖失误般划过他的胸口,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灼感,他终于忍不住又吃痛地唤了一声。


    几乎是在同时,江意衡的动作止住。


    这让他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


    接着,是愈发响亮焦灼的心跳。


    江意衡没让他等太久。


    她轻咬着他的耳鬓,一条腿搭上他的腿,手指似乎是要确认什么,在他身前来回查探。


    他听到她的语气近乎欣喜:“你怎么湿了?”


    ……湿了?


    他觉得自己麻了。


    简星沉知道他的身体敏感,Omega本来就极易被自己的Alpha牵动情绪。


    两个人贴得这样近,他从身到心都浸泡在她的气息里,就算欲念濒临崩溃,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要是放开我,我可以自己……弄干净。”


    他不自觉地夹紧了腿。


    “不先闻一下?”


    江意衡的指尖微微滑下。


    简星沉浑身都烧起,几乎无暇分辨,只是努力克制着随时可能决堤的理智。


    “我已经知道了,你也不用……这样吧?”


    说的都是什么话,怪让人难为情的。


    江意衡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理智短暂压过信息素的间歇中,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不是那个。”


    不待他反对什么,江意衡已经把湿润的指尖落在他鼻尖,还往他的唇上抹了抹。


    “尝到了?”


    简星沉当然尝到了自己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大脑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那是微微粘稠的质地,带着一些咸涩和微微腥气。


    少年僵硬地回味气味时,江意衡收回指尖,送到自己口中,还用力啵了一声。


    “还好,不甜。”


    ……幸好不甜。


    简星沉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自己的Alpha,喂上一口他自己的初乳。


    孕期第四个月起,Omega的身体就有几率分泌乳汁,为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提前做好储备。


    只是他的身体太过单薄,依照检查结果,就算全世界的Omega都开始哺乳,也不会轮到他。


    谁知,他的身体会因为Alpha的触碰和信息素刺激,过早催生这种本能变化。


    他开始对自己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会因为江意衡发生什么变化。


    她正吮着指尖,发出微微不满的抱怨:“怎么才这么点。”


    说完,伸手隔着睡裙又拧了一下,属于Alpha的威胁同时不安分地跃动。


    “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感到威胁迫在眉睫的少年被迫出声,“你要是想喝……我可以喂你。”


    *


    简星沉活了十九年,懦弱过,屈尊过。


    却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Alpha这样大度。


    自从刚才,江意衡勉强接受了他的提议,他便在狭小的三轮车厢里翻过身,任由她像孩子那样,依偎在他单薄的胸膛里。


    或许这就是Omega的本能,对腹中的孩子和易感期的Alpha,在某种程度上一视同仁,包容,纵容。


    口中哼着柔和的曲调,衣扣松开。


    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回应着江意衡的索取。


    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却仿佛短暂地重拾了幼儿时的记忆,极其贪婪而又沉醉地伏在他的胸口,用温润灵活的唇齿去接纳甘霖。


    可即便如此,Alpha身上跃跃欲试的威胁仍没有半点消退迹象,挨着他的身体缓缓磨蹭。


    简星沉本想抱着她,这样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可他腾不出手。


    他那两只本可用来拥抱Alpha的手,正在从另一种层面上给予她安抚。


    禁锢住火焰,避免它烧得太深。


    她正专心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即便最坚固的刀锋屈居于少年指间,也没有多少抱怨。


    这令他在沉默之余,不禁有些感慨。


    江意衡在人前从来强势不饶人。


    可她想要的东西,似乎比他想象中要简单。


    她想要被抱住,想要被安抚,想要贴着柔软温暖的身躯,用最原始的方式,从他身上索求。


    他能感觉到她松开唇舌,牵起一丝涎水,应该是饱足了。


    可在他徐徐感到解脱、松开双手的瞬间,她的刀锋却冷不防地突进,不听话地卡在危险的关口,令他两眼发晕的同时,惊出他一身冷汗。


    “你还没够吗?”


    少年睫羽忽闪,几乎要为自己垂泪。


    江意衡却用鼻尖在他颈间磨了磨。


    而她的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同步动了动。


    她固然心里觉得满足,但身体实在胀得厉害。


    她不是没有克制过,只是她本能想要寻求能够完全接纳她的存在。


    他过去可以,他现在为什么不可以。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简星沉而言是怎样的恐惧。


    “就算你不考虑我,你也应该,考虑一下她。”


    少年大气不敢出,拉过她的手,挪到自己的腹部。


    他微微屏息,克制情绪,努力让她去感受片刻宁静。


    Omega的腹部因为拥有了新的生命,暖得像火炉一样,烤得她手心很舒服。


    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不满地叹了口气。


    “那好,我会小心。”


    危险即将随着她的撤出而解除时,江意衡却不甘心似的,死死将他抱住。


    好像蜂蝶撞入花蜜,她在空气中溅开一缕不容忽视的气息。


    感到落在腿上的微热,简星沉惊魂未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而她正抬起眼,面上余着不知饱足的微醺。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劣!”


    “我已经很小心了,又没有弄进去。”


    江意衡的手覆在他微隆的小腹上,轻轻拍了拍。


    隔着肚皮,简星沉几乎瞬间感到孩子在兴奋地踢动。


    他瞪着江意衡,她却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怎么了?孩子好像很喜欢啊。”


    少年涨红了脸:“你……”


    “我怎么了?”


    她就着他的锁骨蹭了蹭,“你喂我,我也喂你,这不是很公平?”


    *


    晚十一点,陆怀峰在科技署,第一时间取得江意衡所需的专用抑制剂。


    距离她出现易感期症状已经过去五小时,应急抑制剂的效用恐怕早已耗尽。


    但至少,在她准备好的密室里,她可以借助那些熟悉的物事,挺过最为躁动的时刻。


    只要他尽快送去这管抑制剂,危机便能解除。


    抱着忐忑心情,陆怀峰匆匆赶赴江意衡的那座私宅。


    他抬手,通过腕上的光脑终端,接入密室大门的安防系统,开启对讲通路。


    “殿下,是我。专用抑制剂已经就绪,您现在怎么样?”


    这道话音藉由通讯线路,在门的另一侧清晰响起。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瞬间,简星沉奋力掰开江意衡揽住他的臂膀,拍着她的后背催促她:“是陆队长。快起来!”


    江意衡只当没听见,手指揪了揪他腿上的软肉,满脸惬意。


    “你怎么还有心情装睡。如果他闯进来,看到我们这样,你都不会觉得羞耻吗?”


    “羞耻?”


    江意衡嗤了一声,“你可能不知道,帝国有一项传统,是在王室成员新婚时,召集众人共同见证新婚夜的发生,以确保婚姻合法,子嗣来源可考。”


    简星沉被她说得一愣一愣。


    本以为她的易感期症状有所消退,可她说出的话,却让他怀疑她疯了。


    “怎么可能。”


    他肉眼可见地慌了,“我,我可不是你的王夫。”


    江意衡抿着唇,微眯着眼想了想。


    “不是王夫,至少也算是情夫吧?”


    她抬指勾着他的下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是地下私会吗?”


    少年板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恨恨撇开目光:“你不应门,我不陪你闹。”


    他起身钻出她的怀抱,小心翼翼用睡裙遮住膝盖,同时也将身上残余痕迹掩住。


    又捡起地上的挂帘,像个袍子那样罩在身上。


    江意衡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一眼,垂眸向腕上终端看去。


    他的安抚之法对她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用,她的信息素水平已经显著下降。


    虽然还没落回安全水平,但如果要保障他和孩子的安全,她也不便继续在他身上耕耘。


    如今只缺一针适配的抑制剂,一切就结束了。


    江意衡撑着手臂起身,视线扫过房间。


    她从前觉得这怀旧的小房间里,孤独大于清静。


    可如今闻着满室茉莉香,还有属于她的腥膻气息,过去十年来在这里独处捱过的那些时刻,忽然轻盈得化作羽毛,从她的意识里徐徐飘散。


    她不紧不慢翻下三轮车,双脚落回地面,对着房间里的镜子,悠哉悠哉理过衣装。


    “刚才说的王室新婚夜传统,是我骗你的。”


    简星沉一抬头,就对上江意衡的脸。


    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姜黄色大衣,替代帘子罩在他肩头,又当着他的面俯身,直到视线与他齐平。


    “这次,我可以放你一马。”


    江意衡抬起手背拂过唇角,还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是她最喜欢的茉莉奶香味。


    “如果你还想在我身边安心养胎,那我刚才抱着你做的那些事,你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第48章 叫也叫不出声,睡也不能……


    第四十八章


    江意衡不希望他把她在易感期的那些事说出去,简星沉不是不能理解。


    何况,他这一路惊险刺激下来,身心堪比坐过山车。


    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这一切。


    他裹好那件由江意衡罩在他身上的大衣,料子手感滑糯,纤维细腻,只是不像江意衡平常会穿着的风格。


    视线中的Alpha,白衬衫搭黑长裤,干练简洁。


    她应该是从王宫离开,就径直赶来这里,一身衣装本来正得发邪。


    但现在,她的袖口随意卷起,领口从上往下松到第三颗钮扣,唇上还带着微微湿润。


    他喜欢这样随意而又放松的江意衡。


    安防系统同时得到江意衡与陆怀峰的两方授权,终于打开一条缝。


    门外的近卫队长却只小心翼翼地维持一寸宽的门缝,伸手递来一管抑制剂。


    江意衡又好气又好笑道:“陆队长,我的信息素水平已经回落。你不用像防贼这样防着我吧?”


    “殿下言重。属下不过是照顾殿下的颜面,守住殿下的隐私罢了。”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笑了声,接过抑制剂。


    她重新掩上门,回头对着躲在身后的人轻咬耳朵:“看来,你和我被锁在一起的事情,已经不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


    *


    房间里的所有痕迹,自然会有人上门清理。


    但彼此身上的那些痕迹,就只能靠他们自己。


    唯一的浴缸在楼上,去之前要先爬过楼梯。


    江意衡看着少年从衣摆下露出的小腿和双脚,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


    简星沉瞬间慌了神。


    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不得不用双手勾住她的脖子,两只脚却不安地踢了踢:“陆队长还在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江意衡权当他在耳边吹风。


    她抱着他一路踏上木楼梯,脚下甚至刻意用了些力,故意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吱呀声,生怕在客厅避嫌的陆怀峰听不到似的。


    到了二楼浴室门前,她才停住脚步,俯首靠近他:“你太轻了。我得把你养得再胖一点才行。”


    老式浴室放水时声响巨大,仿佛全世界的水管都在墙体内震动。


    简星沉褪下大衣,坐在浴缸边,转头看到江意衡从镜柜里提起一只黄色橡胶鸭,在指尖捏得呱唧作响。


    她甚至举起小鸭子,特意问他:“怎么样,可爱吧?”


    简星沉微微皱眉,手指在裙边捏了捏:“我已经十九岁,不需要这些小玩具了。”


    “我又没说是给你的。”


    江意衡拿着小黄鸭靠近他的肚子,又捏出几声呱唧轻响,“我是给她的。”


    她顺手关了水,把小黄鸭丢进水里,双手在他身侧的浴缸边上撑好,俯脸靠近他。


    她的目光在他同样湿润的眼眸和唇瓣间晃了晃,最后落在他微张的唇齿间,脸上缓缓绽开笑意。


    “这个,才是给你的。”


    *


    近卫队的人虽然全天都在小屋四周巡逻,但巡逻的人员也会轮流值班。


    而像陆怀峰今天这样,超长待机,站岗守到午夜之后,是很罕见的情况。


    期间,他还依照江意衡发送到腕上终端的要求,去院子里切了一篮果香的月季花,送到浴室门口。


    这屋里,大多数的门板和墙板都是木头。


    他毫不费力,就能听到两个人在另一头嬉笑打闹的声音。


    一道,是江意衡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


    另一道,是少年高亢中微微带着点哑的声音。


    他放下花篮的时候,几乎愣了一下。


    这座私宅虽然是王储殿下依照童年记忆重建的,但在陆怀峰的印象中,江意衡从未像眼下这样,在这座由记忆搭建的庇护所里,放肆开怀。


    等到江意衡带着她的协议小情人,衣装体面地出现在客厅时,陆怀峰才微微清嗓,从窗前转身,向她鞠了个躬。


    “殿下,现在已经凌晨两点,简先生也该休息了。需要属下护送您回到王宫吗?”


    江意衡正揽着少年的肩头,手掌顺着他脑后的发丝抚了抚。


    她撇嘴:“不用了。”


    “可今天是您周常与家人共进下午茶的日子。王后殿下期待见到您,您的弟弟也会在。”


    他说着,声音放轻,似乎是有些忌讳被简星沉听到,“还有,我们的人已经确认,您的未婚夫现已恢复正常,让言家的人接回去了。”


    听到“未婚夫”这三个字,原本安然伫在江意衡臂膀中的少年,微微纳闷地转头看她:“他怎么了?”


    江意衡的指尖在少年肩头轻轻点了点,对他笑了笑:“没什么。”


    她回过头,正视陆怀峰,眼里笑意一瞬间散去,只留下熟悉的冷意。


    “连我父亲本人都缺席的家庭聚餐,好像没有去的必要吧?”


    她扬起唇角,不以为然,目光落回少年面容上时,重又变得温和。


    “替我转达我的继母。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就不奉陪了。”


    *


    简星沉已经有足足四个半月,没跟江意衡共享床榻了。


    位于二楼的主卧,摆着一张小小的双人床。


    但对于习惯了单人床的他而言,仍是相当宽敞。


    头一个星期,他每晚都睡不习惯,背后空得发慌,频频夜间醒来,下意识地往身后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


    每到那时,他就会摸着肚子,和孩子说几句悄悄话。


    可今天,他的身后终于不再是空落落的了。


    简星沉醒来一翻身,还没来得及跟江意衡道声安好,却看到她抱着他亲手缝的抱枕,还把鼻子埋进去,好像在认真闻着什么。


    他愣了两秒,察觉到她抬起视线,才慌忙把头转回去,试图装睡。


    “这么早就醒了?”


    江意衡看在眼里,耐心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瞒不住,把手反搭在肩头,方便她顺手捏着他的手指。


    “已经十二点了。我平常这个时候,都已经吃过午饭,在院子里照顾那些花了。”


    “那今天给自己放个假吧。”


    她俯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只需要照顾我就行了。我今天,也给自己放假。”


    说到放假,简星沉就委屈。


    如果做王储的小情人是一份工作,他昨天,可是结结实实加班到天亮。


    过去的后半夜,他不止要安抚肚子里兴奋难眠的孩子,还得用自己,去安抚一个明明打过抑制剂、却还是对他兴致勃勃的Alpha。


    他甚至怀疑,陆队长送来的到底是抑制剂,还是某种延迟兴奋剂。


    江意衡的力气很大,他早就知道。


    但他没想过,她能全程抱着他的身体,只偶尔让他背靠着墙,或是窗。


    大多时候,她干脆托着他走来走去,将震荡一路传入深处。


    她也怕他累着,特意咬开一袋调配好的高级营养液,口对口地直接喂给他。


    到后来,他是叫也叫不出声音,睡也不能睡。


    他只能求饶,还委屈地念出协议原文,着重“合理范围”那几个字的时候,她却猝不及防地张开唇齿,含住他的喉咙。


    她还低声告诉他,这是为他好。


    帝国研究早已表明信息素交融对Omega和孩子的双重益处,他也该忘记眼前的辛劳,把目光放远一点。


    如今一觉醒来,那些碎片重新涌到眼前。


    简星沉晃了晃脑袋,扁着嘴,声音委屈得很:“还说放假,我可是照顾了你一整晚。我今天,不想再照顾你了。”


    “你今天不用照顾我,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意衡把抱枕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这个闻起来有你的味道。能送给我吗?”


    少年回过身,看着她眼角弯起的笑意,恍惚了片刻。


    那些关于他的味道,大部分来自眼泪。


    可除此之外,抱枕的所有一切,都是关于江意衡的。


    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易感期爆发时,他对她坦白过的那些心里话。


    只是看着她起身下床,背过他穿好衣服,他才终于从一整夜的荒唐中回过神来。


    江意衡始终是江意衡。


    她会说动听的话,会把气味留在他的身上,但她也禁锢着他。


    他不知道,未来她还会不会从他这里,拿走其他东西。


    简星沉抿了抿唇,起身下床。


    拉开窗帘,阳光尽情洒落在院中。


    他看到他之前晾起的衣服在轻风中晃呀晃。


    “真的,不用去见你的家人吗?”


    江意衡刚扣好衣扣,就听到这句话。


    她回身时,少年正伫在明亮的窗前,一只手扶着窗帘,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笑了笑,“我不是说,今天不去……”


    话音未落,腕上终端弹出一条提示。


    江意衡接通陆怀峰的通讯请求,微微不悦道:“我记得,我好像也给你放了假吧,陆队长?如果你又想向我通报任何关于我的谣言,可以等明天再说。”


    “殿下,这次,恐怕不能等。”


    陆怀峰向来是个沉稳可靠的人。


    他分明已经克制了语气,但话里透出的严肃和迫切,仍是没有逃过江意衡的耳朵。


    “还有什么谣言能让你担心成这样?”


    江意衡忽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


    王室花苑内。


    矮桌上铺着白色桌布,饰有蕾丝的边缘在风中轻轻摆动。


    桌边放了四把椅子,却只坐了两个人。


    “意衡今天,似乎不会来了。”


    黎书宛端起茶杯,视线看向对面的人,“辛苦你,均和。今天是,昨天也是。”


    言均和低头微笑着,从手边小花瓶里,扶住一朵鲜花:“这本来就是我身为王储未婚夫,应该尽到的职责。”


    “你们虽说已经订了婚,也登了报,但原本也得等到婚礼之后。”


    黎书宛抿了一口茶,轻轻摇头,“我之前,总担心她会冷落你。既然她愿意帮你解围,那说明,她还是重视你的。只是,这恐怕会影响你的名声。”


    “能够嫁入王室,与殿下成为一家人,对我而言,是与芭蕾一样举足轻重之事。”


    说话时,言均和伸指拂过花瓣,指尖轻掐出一道痕。


    他能闻到花香留在指尖,是与自身信息素一样浓烈的香气,神情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这些闲言碎语,都不重要。”


    黎书宛默默点头:“你能想通也好。谣言的事,你不用太担心。至于意衡,等我见到她,会和她好好谈谈。”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清晰的话音。


    “谈什么?”


    黎书宛抬眼,正望见影影绰绰的花丛后方,原本缺席的人恰好登场。


    “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江意衡人未到近前,冷笑声却已先到:“我要是再不来,关于我的谣言,恐怕要闹得帝国上下人尽皆知了。”


    她绕过开满鲜花的灌木丛,身边另一人赫然映入黎书宛的视野。


    那是个有些腼腆的少年,穿着素净,视线落在青翠草地上,却不敢抬眼看任何人。


    黎书宛微微眯眼:“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下午茶,你怎么带了外人?”


    “外人?”江意衡嗤之以鼻。


    她牵着简星沉一路走到矮桌前,堪堪止住步履:“那也总比我这位不知轻重的未婚夫,来得更像家人。”


    说着,她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言均和,眼底露出一点锋锐笑意:“毕竟,什么样的家人,会公然对外捏造自己的黄谣?”


    第49章 孩子可以留,大人你得想……


    言均和没有回应江意衡的指控。


    先出声的,反而是她的继母,如今的王后。


    “均和可是你的未来王夫。”


    黎书宛的指腹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抬眼时,目光落在江意衡牵着少年的那只手上,语气倒还是一贯的从容,“你怎么能这样当众数落你的未婚夫,还是当着其他男人的面?”


    “他自导自演的戏码,他自己心里最有数。”


    江意衡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压迫感,“我能克制住自己,不当面拆穿他,已经是顾及了彼此的颜面。但如果,他再做出任何像这样不知分寸的事,违背当初的书面约定,那我宁可当作从未有过这场婚约。”


    言均和微垂目光,指尖绕过鲜花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始终没有抬眼看她,更没有去看她身边的少年,自然也没注意到,简星沉如今是如何局促。


    那只被江意衡牵住的手腕微僵,明明纤细得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被折断,却又固执异常。


    他不止一次试图收回手,好像只要挣脱江意衡的桎梏,就能避开审视的目光。


    显然,他并没有做好面对这种场面的的心理准备。


    黎书宛将茶杯轻轻落回碟中,收回那道短暂打量的视线。


    贵族之间的爱恨纠葛,她见得多了。


    但如果涉及到一个平民,还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平民,她的心境却忍不住掀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你也清楚,你与均和之间有正式协议的存在。协议的意义,不就是为了约束双方行事的界限吗?只要没有原则性错误,你又何必如此上纲上线。”


    黎书宛说着,手指探向桌上那只三层蛋糕架,从最上层取下一块奶油小蛋糕,在眼前转了转。


    “依照传统,王室下午茶的蛋糕架,从下往上依次摆放三明治作为主食,司康作为过渡,最后才是甜点。取食顺序,同样也是从下往上。”


    她抬眼看着江意衡,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反问,“偶尔一次先尝甜点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你每一次都越过三明治,直奔甜点,那你觉得,这儿还会欢迎你吗?”


    黎书宛毕竟出身名门贵族,含沙射影的本事,与她本人端庄优雅的仪表一样,都是她自小习得、信手拈来的东西。


    “你说均和捏造不实谣言,还说他不知分寸,我不清楚,也不关心。至少,你没有受到实质伤害。可我看得出,均和比你想象的要在乎。否则,他又怎么会冒着牺牲自己名声的风险,去引起你的注意?”


    处处留分寸,处处维护他。


    江意衡算是看出来了。


    她的继母,早已选好立场。


    黎书宛选择去偏袒那个同样出身贵族、完全符合体面定义的王储未婚夫。


    那又有谁来偏袒她身边的人?


    江意衡能感觉到,简星沉再次试图缩回手的动作。


    她俯下视线,少年的手像没什么血色的素白瓷胚,易碎却又倔强。


    她毫不犹豫,更加用力地将他手腕握紧,重新望向正悠然品尝蛋糕的继母。


    江意衡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像黎书宛这样,旁观闹剧发生,却依然保持胃口,面不改色地小口咀嚼点心。


    “对您来说,只要不流血,就不算伤害?难道不流血,就可以继续忍耐下去?”


    她几乎是瞪着黎书宛,“这么多年来,您也是靠着这种标准,让自己过得舒坦一些吗?”


    从前,江意衡也曾经问过自己,黎书宛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好母亲。


    在公众面前,她无可挑剔。


    与江御川的结合,曾是帝国最光鲜的联姻典范。


    在昔日王室大婚的照片中,她高雅地挽着父亲的手臂,像一朵盛放的白玫瑰。


    江意衡几乎能从那张照片上,看出自己与言均和一起出现在通稿上的影子。


    黎书宛无疑是优秀的,她是优秀的妻子,也是优秀的贵族母亲。


    她的儿子江昱澜,比中心区的任何孩子都温和有礼。


    虽然江意衡很难抛开成见和平对待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她不得不承认,江昱澜确实被教得很好。


    这一家人,如果除去自己这个叛逆的因素,恐怕堪称是所有贵族都会羡慕的样板。


    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贵族女性,却在母亲短暂停留王宫的时日里,对帝国君王在外寻回的“情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错愕与警惕。


    黎书宛当时看到母亲的表情,分明就与言均和之前看着简星沉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不可置信。


    是对自己精心经营的画面,却被“外人”瞬间撕开的危机感。


    他们都有他们想要守住的体面。


    她也有她必须守住的港湾。


    江意衡迟迟没能听到黎书宛的回答。


    但那并不重要。


    她早就不指望在这张餐桌上,得到任何答案。


    江意衡几乎准备牵着少年离开时,却远远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姐姐!”


    一道小小的身影像风一样飞快穿过草地,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刹住脚步。


    才九岁的江昱澜扶着膝盖抬头看她,脸颊因为奔跑红扑扑的,额前发丝微微沾湿:“你怎么现在才来?他们讲话好无聊,我不爱听,都跑去和小猫玩捉迷藏了!”


    他掏出手绢随意擦了擦汗,一转眼,才注意到江意衡手边牵着的人。


    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少年忽然睁大眼睛,眼里放光:“哥哥,是你?”


    桌边几人还未回过神,简星沉却抬起头,目光在男孩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他怔了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小澜?”


    他迟疑着念出这个小名,既惊喜,又愈发不安。


    江昱澜立刻用力点头,指着少年,回头对黎书宛嚷嚷:“妈妈,这就是我之前在医院碰到的好心哥哥!哥哥当时一个人住院,还愿意陪我玩,给我讲故事……”


    他说到一半,兴奋地扑过去,抓住简星沉的另一只手,又低头看了看他被姐姐牵住的手,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仰起脸大声问道:“哥哥和姐姐是一起来的吗?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空气突兀地凝结了一瞬。


    言均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沉了一分。


    黎书宛则慢条斯理地放下余下半块小蛋糕,用餐巾缓缓拭去指尖残余的糖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别打扰人家。”


    她向江昱澜轻轻招手,语气却意味深长,“哥哥肚子里,可是有你姐姐的孩子。你要是吓到他,你姐姐是会对你生气的。”


    “这样啊。”


    江昱澜不太理解自己怎么会吓到哥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两只手互相扣起,嘴巴努了努,好像做错事一样。


    只是他没能收敛太久。


    十秒钟后,他又像每个忘性极大的孩子那样,抬头眨巴着眼睛问简星沉:“哥哥怀了姐姐的孩子,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是一家人了?”


    *


    玻璃花房中,江意衡与黎书宛各自伫在一头。


    隔着通透的玻璃墙,能看到江昱澜正拉着简星沉的手,兴致冲冲地带他在花苑中走动,还喋喋不休地对他介绍那些名贵的花卉。


    “你这小情人,倒是出其不意。”


    黎书宛端着小巧的茶杯,却并未再饮一口。


    她的目光不疾不徐投向花苑,“他居然知道要从小孩子入手,突破王室家庭的防线。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从F区来,老实本分的平民。”


    她转身,轻嗤一声:“你之前在F区大张旗鼓地投资建设,应该不止是为了促进什么地方发展吧?”


    江意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望着少年的背影。


    “你说不说,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黎书宛摇了摇头,信手从一侧花架上拂过,“你和你父亲,还真是完美验证了血脉的一致性。面对盛放的花朵无动于衷,却偏偏会被角落里的野花牵动目光。”


    她的指尖停在一串细小的白色铃铛花上方,没有触碰。


    “野生铃兰的生命力极强,越是阴暗潮湿的角落,它越能扎根繁衍。表面柔弱清冷,其实全株都带毒。如果一不小心采食了它,轻则出现幻觉,重则会有失去生命的风险。”


    黎书宛轻笑一声。


    “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徘徊在王室边缘的平民。当年是,现在也是。这些话,均和自己不愿意说,那我就帮他说了。”


    她收回手,目光落在江意衡身上,“孩子可以留,大人你得想清楚。无论是黎家、言家,还是中心区的其他贵族,希望你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衡量好相应的代价。”


    *


    江意衡踏出玻璃花房时,刚好收到陆怀峰发来的新报告。


    由她书房采集到的样本显示,空气中,确实检测出高浓度的合成Omega信息素残留。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的易感期会提前数日爆发。


    “书房里的所有物件,包括空气,都已净化完毕。该保存的证据,也都已经留存妥当。属下建议您前往帝国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以排除高浓度合成信息素对您的任何潜在危害。”


    陆怀峰的汇报仍是一贯的冷静与简练。


    江意衡关闭报告,抱着手臂,徐徐深呼吸。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再没人能像他当初那样,设计她的飞船失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彻底安全。


    无论是那些红字威胁信,还是巡游途中精准恐袭。


    无论是近卫队成员被人调包,还是这一次精心设计的信息素事故……


    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他们不再试图击破她的盔甲,而是试图扼住她的软肋。


    “你觉得,像言均和那样高傲的人,会愿意沾上一身自己都闻不到的合成信息素,特意栽赃于我?”


    通讯另一端的人沉默片刻,旋即冷静回应:“属下无法给出定论。据他离开前被抽取的血样显示,他体内确实没有任何Alpha信息素,但谣言毕竟是他散发出去的,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属下当然无法苟同。”


    江意衡毫不在意般哼了一声。


    “算起来,距离我上次和言总理谈话,有多久了?”


    *


    花苑中看似满目缤纷,内里,却远比F区贫民窟更加乌烟瘴气。


    江意衡带着简星沉走向停机坪,背后仍传来江昱澜依依不舍的喊声:“哥哥下次记得还来找我玩!”


    飞船舱门徐徐关闭,将那片景色隔绝在外。


    江意衡在仪表盘前熟练操作时,身旁,却响起少年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的妈妈,好像并不欢迎我。”


    他的担心无法掩饰,“如果小星星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她会不会……也被人排挤?”


    第50章 我哪里需要装可怜了?……


    “有我在,谁敢欺负小星星?她是我的孩子,除了我,没人可以教训她。”


    江意衡言辞笃定,像一针定心剂。


    这对简星沉来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他正为此松了口气,却见江意衡扭头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纠正你。王后是昱澜的母亲,但不是我的母亲。”


    她的母亲,早在父亲接她回王宫那年,就在父亲一手安排的飞船事故中,失去了性命。


    “我知道,王后殿下不是生你的人。”


    少年有些慌张地绕回她面前,双手晃了又晃,“可她对你,应该还是,有最基本的养育之恩吧?”


    江意衡回首,目光放冷,落在他的面容上。


    那一瞬间,简星沉发誓,自己在她的眼里瞥到了一种刀锋般的冷意。


    但江意衡旋即收回视线,专心检查仪表盘。


    简星沉忐忑不安地交扣十指,直愣愣地站在她身边,视线一会落在她的指尖,一会探向她的脸。


    过了五分钟,江意衡才叹了口气,手掌在仪表盘边上拍了两下。


    “言均和之前应该和你透露过,关于我的事吧?那你应该知道,我四岁那年被接回王宫,同年失去母亲。而黎姨那时候还没有孩子。


    “幼儿园的亲子活动,小学时的家长会,再到后来初中文艺汇演,有一半以上的活动,是她出面的。只是昱澜出生之后,她不得不把更多时间分给他。”


    回想这些,她几乎感到一丝荒唐,“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父亲忙于公务,是她牵着才三岁的昱澜,亲自送我到新生部。”


    简星沉举高扣起的双手,把下巴轻轻枕在上面,声音极尽温和,生怕刺激到她:“你的亲生母亲不在的这些年,王后殿下也算是,尽到了至少一部分继母的责任吧?”


    少年湿漉漉的眼缓缓眨动,在花苑里被风吹得微微打架的额发垂落下来,像一道温柔的帘。


    江意衡却隔着他的刘海,伸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王宫还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你不过才来了一次,就学会帮外人求情,还装可怜了?”


    他捂着头轻唤一声,见江意衡抬手作势还要往他额头戳,吓得连忙蹲在她脚边,抬起脸愤愤不平地仰视着她:“我,我哪里需要装可怜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半天也不肯起来,最后索性抱着膝,就这么蹲在地上。


    赌气的本事,也愈发娴熟了。


    江意衡感到好笑地嗤了一声,垂眸看着少年几乎被刘海遮住的脸,啧了一声:“你有多久没理过发了?头发都这么长了。”


    简星沉仍是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几乎埋进交叠的臂弯中。


    江意衡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因为孕期情绪波动大,真的生起闷气,便俯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还放轻声音:“这就埋怨上了?”


    他却默默地在臂弯里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勇气抬起脸对上她的一样。


    “那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也不肯看我?”


    她伸出手,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端起他的下巴时,少年却忽然抬起头,脸上还留着被膝盖压出的微微红印。


    “你都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了。”


    简星沉的反问来得突然。


    在过去的四个多月,她经历了震惊、心冷、愤怒……再到现在,开始试着听他说话。


    江意衡没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问起她当初剪发的初衷。


    “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撇过脸,让心情徐徐恢复平静。


    以为抓不住的,如今被她收在身边。


    以为背弃她的,却将心意小心珍藏。


    她不喜欢被情绪左右,眼下却几乎恍惚了片刻。


    甚至,没有注意到少年何时伸出温软的手指,顺着她鬓边的短发轻轻拂动。


    在思绪落定前,她的话语抢先脱口而出:“别以为你这样示好,我就会完全原谅你。”


    “那你千万别原谅我啊。”


    简星沉缓缓露齿一笑,“理发师帮你剪得很好看。能带我去那里剪头发吗?”


    *


    目视着陆怀峰护送少年抵达E区理发店后,江意衡随即关上飞船舱门,打开通讯回路。


    “殿下今日突然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言总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似乎对近日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您的儿子差点出事了,这应该不用我来特意提醒您吧?”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均和现在一切安好,他出门去排练前,才刚插过花呢。花瓶里有他最近中意的水仙和百合,我夫人也很满意。”


    江意衡根本没心情听他说这些无聊的家庭细节。


    “您儿子的信息素,应该不是水仙,也不是百合吧?当初送来王室的那份身体检查报告上,总不至于造假。”


    “当然不是。信息素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能堂而皇之地端出来?这可是为了殿下才特意保留的。到了新婚夜,您可以自己体会一下。”


    “如果我说,我没这个兴趣呢?”


    江意衡微微一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是因为殿下身边那个小情人吗?我可听说,他当初在徐悦斋干活的时候,自作主张,害得徐子悦被王室退了一大单。”


    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与江意衡闲聊什么王室逸闻,“您别误会,我没有故意打听什么,只是均和去挑花材的时候,无意中撞上人家,随意聊了几句。”


    “好一个随意。那我们不如随意讨论一下,您儿子失常的举动好了。”


    江意衡切回正题,“您也知道,我与您的儿子,不过是贵族最擅长的那种协议婚约。他像您一样,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但他的目标是芭蕾,而不在这些乌烟瘴气的贵族权术上。”


    在言敬玄的片刻沉默中,她发出轻笑,“像他那样自律有追求的舞者,连发情期都严格抑制,怎么会允许身上沾满连他自己都闻不到的特异性合成信息素,还刚好出现在我面前?”


    “均和当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事。毕竟,谁一开始不是满怀憧憬和理想,谁一开始不是目标明确,为之前行呢。”


    言敬玄表现得俨然像个理想斗士那样,语气昂扬,“可殿下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是会变的吗?”


    江意衡几乎笑出声:“我应该说我相信吗?”


    “现任王后当年嫁入王室的时候,也不过是像每一个贵族女孩一样,希望有一段门当户对、平静安详的婚姻。诚然,陛下年轻时英姿飒爽,并不缺少艳羡或仰慕的目光。要对陛下动心,对王后殿下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您的生母向王室求援那天,她第一次知道丈夫居然有一个私生女,那些表面上的甜言蜜语,不过是维持体面的工具。言某记得,当年提议流放您母亲的提案,她也签了名,只是您母亲的事故来得突然。”


    言敬玄意味深长道:“王后对您,恐怕是既愧疚,又提防吧?”


    “我还以为,那是我父亲一人去母留子的决定。”


    “我可以理解,殿下为什么会对陛下心生怨忿。但陛下又不是像您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坐在他那样的位置上,要平衡那么多利益,他不过是做出了对所有人而言,最为妥帖的选择罢了。”


    “信口开河。”


    江意衡最讨厌有人打着权衡的旗号,掩盖一己私欲,“他已经醒不了了,您再怎么替他申辩,也改变不了他害死我母亲的事实。那谁来替我无辜的母亲考虑?贵族的游戏,为什么总要牵扯平民当牺牲品?”


    “殿下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言敬玄似乎是喝了一口茶,还缓缓啧了啧嘴。


    “您之所以今天能有底气,和言某在这里唇枪舌剑,还得感谢您身上那一半的贵族血脉。不止如此,您四岁起就被按照贵族的方式培养。说来真巧,您甚至像陛下那样,在外面给自己找了个小情人。”


    “我知道您想激怒我。”


    江意衡固然对这些话语感到愤怒,但愤怒归愤怒,她不会因此就脱了靶,“可惜,一个人无法改变出身,更无法逆转成长经历。如今的江意衡,是由所有这些缔造的。我无法改变过去,您也不行。”


    在掐断通讯前的最后五秒钟,她近乎宣誓般,一字一顿念出这句话:“但我,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


    简星沉刚在理发店里洗过头,头上裹着干发巾,来到中间那把理发椅上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淡雅的气息。


    出于对花艺的敏锐嗅觉,他环视了一圈,很快在不远处的窗台上,看到一瓶形似白色铃铛的小花。


    是铃兰。


    那香气,既有茉莉的清雅,又带着一点玫瑰的馨甜。


    少年好奇地眨巴眼睛,打量铃兰花时,一双修长匀称的手掀起一条干净的白色尼龙围布,围绕他的脖子缓缓罩住。


    “您是第一次来秀丽美发沙龙吗?”


    这声音与刚才帮他洗头的人,并不是同一道。


    简星沉以为店里就是这样分工明确,没多想,自然而然点头。


    “您看着也不像本地人。这里在E区也算很偏了,您是怎么知道这家店的?”


    “我是,有人推荐来的。”


    少年如实回答,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那双手却温和地扶正他的脑袋:“等会开剪了,您可千万别乱动。我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帮您剪坏发型。到时候,您的恋人恐怕不会高兴。”


    “恋人?”


    简星沉微微发懵,“您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提过……”


    “是一种直觉吧。您刚坐下的时候,手掌下意识地摸着腹部,神情看起来也很期待。您应该很喜欢她和她的孩子吧?”


    简星沉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连一个外人都能三两句戳破。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嗯。”


    理发师将双手按在椅背上,微微弯腰,一张令他觉得隐约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镜中。


    可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镜中的女性理发师正轻声开口:“那您想好,要给您和她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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