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珂那句“包车什么价”问得干脆利落,空气却诡异地静了两秒。
靠在桑塔纳门边的男人没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从夹克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叼在嘴角,“咔哒”一声点燃打火机。橙红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他微垂的眼睫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深吸一口,青白的烟雾模糊了轮廓,这才抬起眼皮,隔着烟雾似笑非笑地看向杨珂,那眼神带着点玩味,慢悠悠地开口:
“包我?”他刻意停顿,尾音拖得有点长,“本人暂时……不提供特殊服务。”
杨珂瞬间反应过来,脸颊“腾”地有点热,表情却没什么窘迫之色,她没好气地哼笑一声:“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包你的车!一天多少钱?”
男人像是早有预料,也不尴尬,只是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深了些。他弹了弹烟灰,简洁明了:“一天两百。”
“行。”杨珂没犹豫,这价格在旅游城市算公道。她拿出手机,“加个微信?方便联系。”
“现金。”男人吐出两个字,拒绝得干脆。
杨珂挑眉,有点意外这年头还有人只收现金,但也没多问。“成。下午一点,还在门口这儿?”
“嗯。”他点了下头,算是敲定。
就在这时,云栖那扇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棉麻褂子、笑容和气的微胖中年男人探出身来。
是民宿的老板。
老板看到他们俩,眼睛一亮,热情地招呼:“哟,小周,这么早?钥匙用完啦?”
原来他姓周。杨珂心里记下。
被唤作小周的男人掐灭了刚抽没几口的烟,随手把烟蒂弹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利落。他从兜里掏出昨天那辆出租车的钥匙串,递给老板:“嗯,谢了老张。人没接到,耽误你事儿了。”
“嗨,没事没事!那客人临时变卦也不是你的错。”老张摆摆手,接过钥匙,又看向杨珂,笑得一脸了然,“杨小姐跟我们小周认识啦?他可是我们这儿的‘活地图’!”
周毅没接老张的话茬,只是对杨珂略一点头:“下午一点,还是这个地方。”
说完,拉开车门,动作流畅地钻进那辆破旧的桑塔纳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便灵活地调了个头,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尾气味。
杨珂收回目光,转向正准备回屋的老板老张,状似随意地问:“张老板,这位周师傅……不是开出租的?”
“他?”老张哈哈一笑,摆摆手,“不是不是!小周是我另外那间‘竹里馆’的长租客,住了快两年了!人挺靠谱,就是不太爱说话。昨天我那边实在抽不开身去机场接人,临时抓他壮丁,把我那辆旧出租车借他开去接人的,谁知道被放鸽子了。”
老张语气里带着点同情:“害他白跑一趟。不过也巧,正好把你给捎回来了,缘分呐!”
原来如此。杨珂心里的那点疑惑解开了。不是司机,是长租客。难怪气质不像……还有点神秘。
“他叫周毅?”杨珂确认道。
“对,周毅。毅力的毅。”老张点头,又热情地问,“杨小姐,早餐在茶室那边准备好了,要不要先去吃点?”
“好,谢谢张老板。”杨珂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桑塔纳消失的街口。
周毅。
名字倒是干脆利落,跟他开车一样。
吃完早餐,杨珂回房间开始梳理自己的新书大纲,期间又收到老吴的催命消息,杨珂没有理会,等她关上文档,抬起头,已经十一点四十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抄起挂在柜子里的浴袍进了浴室。她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轻便的休闲装下了楼。
云栖的选址十分得天独厚,闹中取静。所谓“闹”,是周围尽是小吃商铺,十分方便;而所谓“静”,是云栖距离各大热门打卡景点的距离非常恰到好处,不远不近,既避免了游客众多扰人休息,又避免了地处偏远,生意惨淡。
杨珂一边心里暗自感慨张老板的经济头脑,一边拐进一家店里没多少人的米线店。她找了个靠门的位置,点了碗店里的招牌米线,边吃边漫不经心地观察街道周围往来的人群车辆。
她经常这样,喜欢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放空自己,然后将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归拢收入自己的灵感库。
慢悠悠地吃完一碗米线,杨珂又在店里坐着吹了会儿风,看看时间,起身开始往回走。
时间掐得准,等她到达云栖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那辆灰扑扑的桑塔纳踩着点滑到路边。车窗降下,露出周毅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
“不错,很准时。”杨珂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又拉出安全带系上。
等她这一系列动作做完,旁边的周毅才开口问:“去哪?”
这问题倒把杨珂问住了,她这次出行得十分突然,几乎是说走就走,根本没做攻略。周围的热门景点人太多,她不想去,可是小众的地方她又不知道。
于是杨珂想了想,反问道:“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安静点的,有点特色的最好。”
周毅发动车子,目视前方,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
杨珂:“......” 行吧,意料之中。
她拿出手机翻了翻社交平台的攻略贴,半晌,无奈道:“算了,先慢慢往前开吧。”
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城郊道路上开着,谁也没再说话。雨后的空气清新,路两旁是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山丘。不知开了多久,拐过几个弯,一片白墙灰瓦、依山傍水的古老建筑群毫无预兆地闯入眼帘。青石板路,小桥流水,古朴的店铺招牌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旧时光的温润。
空气里飘着不知名的食物香气和淡淡的木头味,杨珂坐直了身体,看着窗外明显是古镇风情的街巷,问:“这是...哪儿啊?”
周毅皱着眉扫了一眼导航,又看了看外面明显陌生的景致,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懊恼:“古镇。走岔了。”
杨珂倒是来了兴致,旅途中的意外有时比计划更有意思。
她看着窗外怡人的风景,雀跃提议:“来都来了,下去走走?”
周毅没反对,找了个勉强能停车的地方把桑塔纳塞进去。
古镇不大,却曲径通幽,颇有韵味。两人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里走,午后的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下,在古老的墙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过一家挂着蜡染布帘、堆满民族特色饰品的小店时,杨珂被门口一顶色彩斑斓、缀着银铃的宽檐帽吸引了目光。
她走进去,拿起帽子扣在头上,对着店里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又转头看向倚在门口、明显对店内小玩意毫无兴趣的周毅:“怎么样?好看吗?”
周毅闻声,视线从街面移过来,在她戴着花哨帽子的头顶停留了大概一秒,点头:“嗯,好看。”
杨珂又拿起一串用彩色石头和银片串成的项链比在颈间,转头又问:“这个呢?”
周毅的目光再次扫过,依旧简洁:“也好看。”
杨珂放下项链,又拿起一对夸张的银质耳环,还没戴,直接看向他:“这个呢?好看吗?”
周毅的视线第三次在她脸上和她手里的耳环之间快速掠过,语气平稳无波:“好看。”
杨珂终于忍不住了,把耳环放回原处,没好气地嘀咕:“周师傅,你这‘好看’是批发来的吧?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嘴里除了开车报价,其他评价一律精简到敷衍。
周毅像是没听见她的吐槽,目光重新投向店外,淡淡说了句:“你戴都行。”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杨珂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没脾气,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撇撇嘴:“行吧,走了。”
两人继续在古镇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杨珂渐渐被那些古老的建筑、精巧的手工艺品和空气中弥漫的慵懒气息吸引,暂时把催稿的烦恼和周毅的“敷衍”抛在了脑后。然而好景不长,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厚重的乌云。
先是几滴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毫无缓冲!密集的雨线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青石板路立刻变得湿滑泥泞。
“跑!”杨珂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就被周毅一把抓住了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她甚至没看清方向,就被他拽着冲向最近的一个屋檐——那是一个老式门楼的檐下,狭窄但勉强能避雨。
两人几乎是撞进去的,身上瞬间湿了大半。杨珂的卫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也在往下滴水,狼狈不堪。
她喘着气,看着外面如同水帘洞般的景象,哭笑不得:“这雨……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周毅松开她的手腕,甩了甩头上的雨水,他身上的夹克也湿透了,勾勒出紧实的肩背线条。
他皱着眉看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天色也在大雨中迅速暗沉下来,远处的山峦都模糊不清。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周毅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
杨珂也看出来了,心里有点发愁。古镇离他们停车的地方还有段距离,而且看这架势,回去的路怕是不好走。“那……怎么办?”
周毅的目光扫过街对面几家挂着“客栈”、“民宿”招牌的老房子。
“先找地方落脚。”他说着,率先冲进了雨幕,目标明确地奔向最近的一家看起来规模稍大的客栈。
杨珂赶紧跟上,冰凉的雨水再次兜头浇下。
客栈前台,老板娘看着两个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同情。
“标间?大床房?”老板娘在电脑上敲着。
“两间标间,谢谢。”杨珂赶紧说。
老板娘查了一下,摇摇头:“哎呀,真不巧。今天周末,又赶上这场大雨,好多客人走不了,就剩最后一间房了。”
杨珂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房型?”
“是个一室的大床房。”老板娘解释道,指了指旁边的价目牌:“床挺大的,两个人住完全没问题。不少临时遇雨的客人都是这么住的。”
杨珂和周毅同时沉默了一下。
杨珂下意识地看向周毅。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没看她,只是盯着老板娘身后的价目牌,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湿透的夹克紧贴着他,能隐约看到手臂肌肉绷紧的线条。
外面的雨声震耳欲聋,敲打着瓦片和青石板,像急促的鼓点。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客栈昏黄的灯光是这片雨夜里唯一的光源。
再冒雨出去找下一家?看这雨势和古镇里客栈的密集程度,希望渺茫,而且两人都湿透了,急需暖和的地方。
周毅终于转过头,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落在杨珂脸上,像是在确认她的态度。他的眼神很深,在灯光下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波澜。
杨珂被他看得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湿衣服贴在身上的寒意似乎都退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对着老板娘点点头,语气尽量显得平静道:“行,就这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