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开始的第一天，天才蒙蒙亮，傅晗就绕着院子跑了无数圈。
“有必要吗？”阿婆站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淅淅沥沥的水珠便顺着墙壁淌下来。“你歇歇吧。”
傅晗摇摇头，拒绝回应。
杨建云不理解这些年轻人，但她也懒得管，挎着小篮子往田里坐下，开始一点一点除草。
草籽实在长得快，几天不拔，密密麻麻又都长起来了，抢占了蔬菜的阴阳。这些自家的小菜园，她宁愿辛苦一点，也不乐意打药。
“呼——”
傅晗后背湿透了，站在阿婆身后，像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
“一会儿给你泡点茶。”阿婆站起身，就近在井水下面冲洗着几片叶子，又放在傅晗鼻尖底下，“闻闻看。”
“挺香的。”
“藿香叶，一会儿泡点茶喝。”阿婆说着，直接把叶片塞进玻璃茶壶里，浇上温热的水。
随着清爽的气息散发出来，茶汤也缓慢变绿，傅晗等不及先倒了一杯。
“烫！”她急忙放下杯子。
“跟你说等会儿了。”阿婆在厨房目睹一切，也有些无奈。
不过香还是很香的。
傅晗边吹边喝，一杯藿香茶下肚，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朝阿婆喊道，“你有秤吗？”
“有啊。”
“我要称一下体重。”傅晗咕哝着，“藏哪里去了，我怎么没找到。”
阿婆关了煤气灶，也在纳闷：“不就放在那边吗，这么大。”
寻着她手指的方向，傅晗看到了放在角落吃灰的大秤，兴许比她的年龄还大。
“这是称猪的吧？”她忍不住吐槽。
“现在用来称你了。”
“……”
不管如何，面对如此不精准的称，傅晗犹豫再三还是站了上去，找了秤砣压在右边，又小心翼翼滑动着游码，终于读出了粗略的数值。
“多少？”阿婆问。
“45公斤。”
杨建云质疑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随后走了过来，亲自调节了秤砣和游码。
“你少算了十公斤。”阿婆看了看傅晗，“你怎么看都不是90斤的人。”
“……”
傅晗气急败坏，“你的称准吗？”
“能不准吗？以前买卖粮食可都靠的它。”阿婆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阿公之前不就是开粮食店的吗？”
这倒是。
傅晗抓着阿婆的手跳了下来，“阿婆，今天给我做点减肥餐。”
“什么叫减肥餐？”
“就是玉米、红薯这种，还有鸡胸肉。”傅晗用筷子戳了一下咸鸭蛋，又凑近了吮滋滋冒出的红油，“反正就是低油低盐的那些东西。”
阿婆蹙眉，“你自己做，我不管你。”
她没听说过这么挑剔的要求。
既然要自己做，傅晗想了想，还是决定放自己一马：日子已经很辛苦了，没有必要再自讨苦吃。
*
运动一天，体重基本没什么变化。
傅晗扫兴地回了厨房，学阿婆用藿香茶泡白米饭，配上一碟咸萝卜干和榨菜肉丝，香喷喷地吃上一顿早饭。
还在郁闷时，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何令瑜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对拐杖。
“诶，你回来了？”傅晗站起身，“医院怎么说？”
“恢复的还可以，再休养一个月可以开始康复训练。”他说，又晃了晃指尖上的纸袋。
“这是什么？”
“昨天回了趟家，把家里原本的游戏卡带拿回来了。”何令瑜看着她，“给你打发时间。”
傅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看着何令瑜，试图从他冷静的、略带善意的眼睛里看出别的什么，却一无所获。
“哦。”傅晗接了过去，“谢谢你。”
她踩着粉红色的拖鞋，蹬蹬蹬跑回房间，又捧着游戏机出来，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
“我已经打通新手村了哦。”
阿婆切了点西瓜端出来，放在何令瑜面前，“来，吃点水果。”
何令瑜礼貌道谢。
“对了，小何，过几天晗晗的高考成绩就出来了，你帮忙看看，她该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呗？”
这话根本不像阿婆的口吻，分明背后有高人指点。
傅晗皱眉，“是不是妈妈让你说的。”
阿婆“嗯”了一声，“昨晚你妈打电话问你怎么样，顺便说了你高考出分的事情。”
傅晗抿抿唇，有些不高兴。
“好。”
眼见着矛盾一触即发，何令瑜立刻拿了牙签，插了一粒西瓜递给傅晗，“没事，不要有太大压力。刚好，我想出去晒晒太阳，你能帮忙推我吗？”
“哦。”
出门透透气，身边又是同龄人，很多面对家人说不出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傅晗叹了口气，努力走在树荫底下，忧心忡忡地说了实话，“我其实觉得我没考好。”
“为什么这么想？”
出门散步是何令瑜临时找的借口，因此今天没戴遮阳帽，略带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就是……直觉。”傅晗说，“我感觉没考好。”
何令瑜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自己的不安，努力寻找安慰的方法。
“……反正，现在是命运说的算。”傅晗最后总结道。
何令瑜从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冰红茶，递给她一瓶。
“就算我让你不要担心，你还是会担心。”他说，拍了拍身边的塑料凳，示意她坐下。“因为你很在乎这件事，担心是不可避免的。”
“我觉得，自己已经躺在断头台上，就等着摇摇欲坠的刀落下来。”
“不要这么悲观。”何令瑜把饮料放在木桌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壁流了下来，在桌面留下一圈湿漉漉的水印。“要打个赌吗？”
“什么？”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考的还不错。”何令瑜说。
傅晗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赌约上。“赌什么？”
“游戏机？”何令瑜指尖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如果我赌输了，你没考好，我就给你买个游戏机。”
“哦……”傅晗又问，“如果你赢了呢？我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何令瑜笑了，“那就先欠着。”
“那也好。”傅晗忽然快活起来，“真希望我赌输！”
她开始胡说八道地祈祷各路神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何令瑜收回视线，拧开瓶盖，缓缓喝了一口。
*
他不记得傅晗高考成绩了。
彼时，她只是邻居家的同龄人，他们俩的交集不过是零碎的见面，就像是隔壁班的不太熟悉的同学。
但他知道，傅晗考上了帝都科技大学，甚至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全家都送她去了帝都。
而后，他们之间的命运就相隔了半个国家，没什么过多的联系了。
何令瑜仰起头，深深呼了口气。
心脏像是沉了块石头，时时让他喘不过气。
他伸手拧开瓶盖，又喝了口冰红茶：距离刚买回来已开封了一会儿，饮料被空气染得热乎乎的。
不过——
刚刚傅晗神秘兮兮地洗了几片藿香叶，一股脑儿地塞进他的杯子里，又添满了冷开水，美其名曰“冷泡茶”。甜滋滋的饮料被冲淡了，但带上了浓郁的青草味，算不上好喝，却有种神奇的趣味。
刚巧，傅晗敲了敲他房间的窗户。
她手里拿了几颗杏子，满头大汗，穿着她阿婆的背心，正透过窗户看向他。
何令瑜一怔，轮椅滑了过来。
“怎么了？”
窗户一推就开，露出的一点缝隙，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傅晗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大，随后享受地慨叹一声，这才说明来意。“树上摘的，分你几个。”
她不由分说，一股脑儿地把杏子塞进何令瑜手里。
“谢谢你，怎么不走大门？”何令瑜纳闷。
“阿婆警告我不要浪费时间。”傅晗抠了抠手心，“还有，我们老师发消息了，今天明天可以查分，后天要回学校。”
“唔。”何令瑜看着她满脸焦虑不安，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摸了摸傅晗的碎发，“不要太担心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发消息问我。”
傅晗点点头，没有躲开他伸来的手。
“哦。”
“如果对选择学校有疑问，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很闲。”何令瑜补充。
他回答得很贴心，让傅晗最后一丝愧疚感也消失。
“好，那我明天查到了就告诉你。”傅晗抿了抿唇，“我好紧张。”
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很快就过去了，傅晗，别太担心。”
无论怎样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傅晗坐在餐桌边，一边咬着手指甲，一边焦虑地刷着网页：乡下信号很差，网页很难加载出来；而同一时间又有太多人查询成绩，她完全被挤掉线了。
“没事的，不管怎么样都有大学上的。”阿婆安慰她，一边帮她用微波炉热了饭。
“万一呢，万一考砸了呢。”傅晗欲哭无泪，指甲被她啃得凹凸不平，但她完全没心情在乎。
“不会的，我帮你求过菩萨了。”
阿婆信誓旦旦。
“……”傅晗倒在沙发上，拿毛巾蒙住脸，呼吸中都是肥皂的清香味。“阿婆，你可别在这里逗我了。”
说罢，她一把扯开毛巾，又使劲刷了刷手机。
网页仍旧卡在一半，一动不动。
杨建云的老年机响了，播放着欢快的“好日子”歌声。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生怕影响了孙女的心情。
“我知道了。”
阿婆的声音，跟夜风一起飘了进来，暖暖和和的。
傅晗举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晗晗，你妈打电话来，已经查到分数了。”阿婆推门而入，看向傅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