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说,你一定是犯了什么错,妈妈才会那样掐你,惩罚你。这句话,帕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哽咽了一晚,保姆给她糖果、热牛奶、读故事书,才渐渐安抚了困倦的孩子。第二天,她牵着帕米,告诉她,你要给妈妈道歉。至于为什么被掐,为什么哭,帕米其实都模模糊糊了,只是大清早被拉起来,装扮好了,不知所以地穿过长廊,被推到妈妈坐着的柳条长椅前,要求向妈妈道歉。
帕米稀里糊涂地道了歉。阳光很好,妈妈正春风得意地坐在柳条长椅上,她从小就觉得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清晨的阳光映得她的脸特别清亮,她笑起来的样子比绘本上的仙女更美。不管是谁来家里,她都带着一种和颜悦色的甜蜜笑容,好像在看一个令她幸福的人。她坐在那里十足的喜悦,可能之前在感受着清晨的阳光。她那雪白的日装勾勒出窄窄的肩膀,细弱的手臂里抱着一只可爱的马耳他犬。不知道为什么,狗一直叫着,叫得甚至有些声嘶力竭,看到帕米来,小狗叫得更激动了。妈妈微笑着看着帕米,声音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好听,好像掉在草坪上瞬间就会融化的一个个轻柔音符:“我原谅你了,漂亮宝贝。”
帕米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直叫的小狗。”她已经忘了前一晚的嚎啕,好奇地伸出手指试图戳弄小狗。
“这个是我送你的小狗,你要好好和她做朋友,因为她很漂亮,对吧?”帕西用手指划过那丝绸般又长又滑的毛发,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开朗地大笑着:“而且你们过去、现在、以后都是最亲的对象。”她把狗放下来,小狗不住地围着帕米的小腿转着,哀哀地叫着扒拉孩子的小腿。孩子既害怕,又好奇,伸出手来摸摸狗的毛发,然后对妈妈说:“它好可爱,好漂亮。”然而狗总是不停地叫着,从来没有小狗这样叫个不停,帕米觉得很奇怪,一直盯着小狗。
帕西和孩子的母亲过去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小声耳语,让别人主动靠近她一点。她突然用一种很神秘又迷人的声音说:“有时候就会有这样一种冲动是不是?因为一只小猫、小狗很可爱,它软绵绵的,捧在怀里,爱不释手,想要用力捏坏它,又怕捏坏了,更特别想变成它,变成那只小猫小狗。”
“我没有。”孩子说。于是当母亲的扑哧地笑了,她看着孩子抚弄小狗的样子,用一种奇特的口气,好像在念高乃依或者拉辛的台词那样正式:“哎哟,命运啊,古希腊啊,怎么比得上我的天才啊!”然后她又一时兴起地站起来,朝着太阳伸了个懒腰,轻快又敏捷地蹦走了,根本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回到了客厅,乔丹·贝克每天陪伴着黛西·布坎南,总是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躺着打发时间。乔丹突然凝视着她:“我觉得你变了。”
“哪里?”帕西问。
“你以前......虽然很开心,但是仍旧会在某一刻很忧伤。但我觉得你这几天变了,你比以前更高兴了,你的伤心好像消失了。”乔丹凝视着她。黛西大为不同了,她好像一个喝了石头汤的行乞僧那样心满意足。她仔细地打量着友人,那种眼神总让帕西感觉自己在凝视着一片不可见其底的海。随即,乔丹会收起那种神色,换上一种更漫不经心、更厌倦的表情,好像自己根本没有那么认真过。
“我决心忘了以前的一切,如果你问我过去的事,我都会答不上来,因为我下了决心忘掉他们。我决心要过一种更幸福、更无忧无虑的生活。”帕西给了一个非常圆滑的回答。
乔丹又继续看着友人:“因为汤姆在圣巴巴拉和芝加哥找的那些乐子?”
瞬间,帕西的肩膀好像震了一些,好像是初次听到这震撼人心的消息,又好像是触到了她的伤口,因而觉得疼痛难忍。她好像从一场梦里惊醒那样看着乔丹,然后拖长声音说:“——什么?”
“上报纸的时候,我也很吃惊,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是一个打扫房间的......我也觉得这太过分了。”乔丹说。
帕西的脸色瞬间变得不愉快,瞬即又变成一种沉思和纯粹好奇的表情。乔丹继续说:“你还有一次问过我,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那时候我觉得从没见过你那么悲伤......我一直认为都是在多维尔、芝加哥那段时间,才让你变成这样。”
那是之前的事了,某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和黛西坐在柳条长椅上,看着帕米和保姆在草坪上追逐着。黛西的脸罩上一层橄榄色的暖光,她突然用一种忧伤的口吻开口:“我希望时间就留在这一刻,十年以后,二十年后,我们会怎样呢?我们会变成我们的奶奶、妈妈那样的人吗,穿着那些蕾丝花边的衣服,带着结婚的女儿招待客人,不停在手里做着婴儿的针线活?我们生命的光彩,路易斯维尔那些欢乐的时光,可能随着青春的逝去而显得毫无意义。没有人在乎我们,没有人询问我们年轻时候拥有怎样的美丽,拥有怎样的时光......”
“现在我们还年轻,想着几十年后的事情毫无意义。”乔丹说。
“那帕米呢,帕米会成为怎样的人?她会成为另外一种女孩吗,比如说,纽纳姆学院的那种女学生......不要,那样太聪明了,我只要一个又笨、又可爱的小傻瓜。”她突然用很低的声音强颜欢笑。后来黛西也常常那样,明明身处欢乐之中,她会像是对欢乐赧然那样,露出一种忧伤的表情。乔丹每次都以为她又在思索那天一样的问题,或许是其他的问题。那忧伤好像画板上被覆盖的底画,一旦把上面那一层揭掉,深藏的忧伤无可辩驳地呈现在那里。
“再也不悲伤了吗?”乔丹突然问自己的朋友。
“再也不悲伤了,我要像只遁世老鼠那样,开开心心的,只为自己手里的荷兰干酪而幸福。”帕西说。
“再也不为变成老太太,衰老而恐惧了吗?”乔丹又问。
帕西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乔丹,好像匪夷所思那样看着自己的朋友,然后说:“我从来不为那样的事而恐惧,这没有任何必要。”
“这都不提了,你决心忘了这一切,不是吗?”乔丹轻轻地推了推帕西,示意她:“肯定是你的表哥来了。”然后她自己好像看不到似的,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玩着独属自己的平衡游戏。帕西这才意识到这是昨天汤姆所说的“尼克”要来了,她好像大梦初醒,直起身体,转过头来,看到汤姆带着一个男人进到客厅里来,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用一种熟稔的口气开口:“你终于来了。”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这位亲戚。
然后,她用一种略微嗔怪的口气抱怨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我们都等你等得太久了,久到进入新世纪了。”尼克也注视着她:“我在芝加哥耽误了一天,十几个朋友托我向你问好。”
她自然而然地用一种欣喜的口吻寒暄着。他们有时候会谈到共同认识的人,帕西以耸起肩膀不置可否的样子来回应,她喝着自己的鸡尾酒,偶尔点一下头,只在无关紧要的信息上回应几句。汤姆突然责怪尼克为什么要住在西卵村,他提到西部人时,那种口吻好像他们是应被剥夺选票的贱民似的。出身名望之家的人自然而然会对那些所谓的新贵怀有一种不大客气的态度,好像他们和烧杀抢掠同等。
尼克耸肩,说:“因为我穷。”汤姆笑着并且摇头了,好像完全不同意也不理解这个答案,只是不得不容忍这个奇怪的癖好而已,就像他时常容忍黛西神游天外,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他一直不懂这个小舅子,明明也出身名门,卡拉韦在中西部是个显赫的世家,尼克却选择蜗居在西卵那些“闲杂人等”旁边,他搞不懂尼克犯了什么毛病。乔丹则说:“你住在西卵村,那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帕西只是将头转向乔丹,她完全不认识这个名字。乔丹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尼克还没回答,用人宣布晚餐好了,他们不得不转向餐桌。蜡烛在餐桌上闪闪烁烁,侍者端上了红酒。帕西则说:“我不要,天气太热了,来点威士忌。”随即她又心意一变,挥手叫管家直接把酒窖的钥匙取来给她。她娉娉婷婷地带着钥匙下酒窖,取了好几瓶酒,有威士忌、波特酒、年份很近的蒙哈榭和1811年的葡萄酒。她取下一把钥匙,把四瓶酒排成一个圆阵,然后把钥匙放在中间,说:“我们转到哪一瓶,就喝哪一瓶好吗?”
钥匙在圆圈中心指向蒙哈榭。当帕西抬起头来,才发现除了尼克以外,大家以陌生的眼光看着她。汤姆说:“你以前可对酒没那么热衷啊?”
乔丹说:“你下决心的改变可真是有点太大了。”帕西很惊讶“黛西·布坎南”居然不怎么碰酒,她漫不经心地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汤姆则一锤定音:“她一时兴起的小毛病又犯了,她总有这些举动。”听到这句开脱,帕西连理由都懒得想一个了。管家为她开酒,她开始喝酒。汤姆开始议论有色人种,她根本没思考任何东西,话语流水一样淌过去,她也走马观花地听了一遍。她对他脑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一点不感兴趣,因为汤姆是个任何人一看就能明白他前三十年经历的人,好像站在电影镜前那样,一和他聊了两句,他过去的经历便一帧一帧地开始放映——一路在私立预备学校升学,由于身体素质好,体育好,始终受到万众瞩目,欺负那些比他孱弱的学生,然后他进入牛津或者剑桥受教育,一毕业之后,他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家中的王,自然而然地管理仆人,甚至家人,独断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成为统治家庭的公正暴君,最后结婚,继续在自己的小家庭确立权力。
这样的人她经历过很多个,她既不喜爱,也不厌恶,也许他的身体和粗鲁的个性还强烈吸引着她,也许他更有钱,甚至有钱到超乎想象,但是他的精神面貌老是令她想到她在那些小镇上所仰望着的水手,身材健硕,浑身散发着强烈的热气,吐出来的话像过滤的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又好像有滋有味,她老是想用手去爱抚他们一块一块的肌肉,然后吻他们汗味的嘴唇。她有时候像个野生动物一样被这样的人吸引,没有任何思考可言。
这个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管家离开了门廊。帕西仍旧在和大家说笑。乔丹很有兴味地请她再现一次昨天那富于乡土气息的法语,然后她就神乎其技地再说了一些什么,大家都笑了。乔丹指着汤姆:“肯定是他们两个在法国的时候,她学了这些东西,对吗?”帕西说:“这难道不是我和汤姆的秘密吗?”
管家回来了,在汤姆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汤姆皱起眉,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子里去。帕西仍像不知道其意味那样,笑着,说着笑话。乔丹却皱紧眉头,在她的眼中,黛西此刻的言笑晏晏更有一种勉力的滋味。于是她好像无意用叉子轻轻敲了一下酒杯,轻声说:“这太过分了。”
于是帕西不再笑了,只是专注地看着乔丹。乔丹看着自己的酒杯,说:“她好歹应该懂点规矩,别在晚餐时间给他打电话。黛西,你不应该仍然这样笑着,这让人觉得更心酸。你不用一直勉强自己,忘掉一切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尼克讶然地说:“什么?”
帕西才后知后觉,好像福至心灵那样突然意识到乔丹在说什么。原来她在说汤姆外面有个情妇纠缠不舍地打电话给他,以至于他晚餐时间离桌去接电话。帕西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向乔丹发问:“你见过她的脸吗?”
乔丹说:“我没有见过这个,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就在纽约。”帕西像转着一只无关紧要的笔一样转着自己的餐刀,然后突然起身,去叫回汤姆。她用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责怪的口气:“尼克在桌上,大家都在等你,你不该接那么久电话的。”他的脸上仅仅出现了一秒类似于羞愧的神色,然后匆匆说了一句话,挂断了电话,伴随她回到了餐桌。
接下来的谈话都变得勉强,食之无味。屋里的电话竟然又响了起来,好像催命符一样不绝地响着。帕西用一种近乎严厉的目光看了汤姆一眼,于是他一动不动,直到尼克离开,乔丹去睡觉,他都待在属于他的位置上。
十一二点,帕西推开了乔丹房间的门。朦朦胧胧间,她沉重的躯体压在乔丹身上,令她难以呼吸。这个时候,浮现在帕西脑海中的是另一种感觉,当她身为马耳他公犬时,被睾酮驱动,它爬跨在另一只母犬身上,尾部抽动,母犬发出短暂的鸣叫,抗拒地痛苦扭动。渐渐地,帕西再次感觉到爬跨在母犬身上的感觉,她的髌骨和心脏都浮现一种幻痛。但是现在除了那种朦胧的感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帕西用一种不依不饶的声音问:“我美吗?”
乔丹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事情?我明天有锦标赛。”
“我美吗?”她竟然剧烈摇晃着乔丹的肩膀。乔丹不得不睁开眼睛,振作精神,对着这少女时代就崇敬的人的脸蛋,她不由得点了点头。帕西转而柔声说:“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知道了汤姆的情妇,你一定要带我去看一下她。”
乔丹不由感到,她由于太爱汤姆而陷入了魔怔,一种不屈不挠的境界。她只能又点了点头。帕西于是满意地拍了拍她:“睡吧,宝贝。明天我会八点叫醒你的,我不该现在叫你的。”她有点半强制地把手覆盖在乔丹眼睫,要求她入睡。
帕西转头,在乔丹的梳妆镜里看到了自己美丽的脸。她兴致勃勃地想,她已经拥有这样的美,那汤姆包养在外的情妇肯定更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