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失眠的夜晚之后,林风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轨道。
他依旧沉默寡言,将自己藏在吧台后面那片永恒的阴影里,像一株不需要阳光的、安静的苔藓。
他刻意地,回避着一切与电竞有关的东西。
不再去看那些游戏直播,也不再碰A区01号那台电脑。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将那晚被勾起的、不该有的心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的、名为“遗忘”的古井。
然而,他那座由麻木和沉寂构筑起来的、赖以栖身的围城,却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来自于乔叔。
接下来的几天,林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乔叔的反常。
这位总是乐呵呵的、仿佛天塌下来都能用一句“多大点事儿”来化解的中年男人,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在下午最清闲的时候,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跟巷子里的老街坊们插科打诨。
他开始频繁地唉声叹气。
一个人,对着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陈旧账本,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好几次,林风在给他添茶水的时候,都看到他背对着自己,用那粗糙的手背,偷偷地抹着眼泪。
他还多了一个新的习惯。
他会下意识地、反复地,用手摩挲着那张被岁月盘出包浆的、光滑的吧台边缘。
他的目光,会扫过网吧里的每一个角落。
从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S7赛季的海报,到天花板上那台吱呀作响的老旧吊扇,再到窗边那盆被他养得郁郁葱葱的绿萝……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林风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眷恋。
像是在与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做着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
林风看在眼里,却没有直接开口去问。
这三年的相处,让他了解乔叔的为人。
那是一个习惯了将所有苦楚都自己扛下,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老派的、固执的男人。
你越是追问,他越是会用一句“没事”来将你搪塞过去。
于是,林风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关心。
他依旧沉默,只是,做得更多了。
他会比乔叔更早地来到网吧,将紧闭的卷帘门拉开,让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进这间沉睡了一夜的屋子。
他会用比平时更仔细的态度,去打扫每一个卫生死角,将那些积攒在角落里的烟头和瓜子壳,清理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会主动地,去帮乔叔买菜做饭。
在那个小小的、仅容一人转身的后厨里,他用那只灵活的左手,切着土豆丝,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乔叔站在门口,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
雨季,终于在持续了半个月之后,迎来了第一个晴天。
雨水洗过的天空,像一块通透的蓝色琉璃,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阳光,也变得温柔起来,透过巷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而温暖的光斑。
那是一个难得清闲的午后。
网吧里没几个客人,林风趴在吧台上,看着窗外那片久违的晴朗,有些出神。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有些旧了,里面装着他这个月微薄的工资,一千八百块。
他将信封,轻轻地,放在了吧台的桌面上,推到了正在算账的乔叔面前。
“乔叔,”他低声说,没有看他,“预支下个月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这两个月加起来,一共三千六百块的工资,几乎已经是他的全部积蓄。
乔叔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桌上那个信封,又看看林风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
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被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的年轻人,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乔叔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将那股酸涩的暖流逼回去。
他将那个信封,又推了回去,力道有些大,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慌乱。
他摆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不用不用……”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叔……叔没事……就是……就是这两天天气不好,这老胳膊老腿的,有点不得劲儿……”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又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人老了嘛,就……就容易瞎感慨,你别放心上,啊。”
他的回避,他的慌乱,他那拙劣的借口,都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林风的心上。
林风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
他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那道名为“日常”的裂缝,正在他的眼前,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迅速地,龟裂开来。
……
危机的彻底爆发,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那晚,最后一个包夜的客人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林风拉下卷帘门,锁好。
当他转身,准备上楼睡觉时,却看见,在网吧最里面的卡座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乔叔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闷酒。
他的面前,摆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瓶已经空了一半的二锅头,以及……
几张,被他用酒杯压着的、折叠起来的纸。
林风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到,乔叔将杯中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然后,这个年近五十的、一直都像座山一样沉默而坚韧的男人,就那样,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耸动起来。
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声,从他的臂弯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林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紧了。
他走过去,在乔叔的对面,坐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酒瓶,为自己,也为乔叔,倒满了酒杯。
乔叔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林风,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一丝名为“坚强”的伪装,彻底被酒精击溃。
他一把,抓住了林风放在桌上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小风啊……”
他一开口,声音便哽咽得不成样子,像一个迷路了的、无助的孩子。
“是叔没用……是叔没用啊……”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林风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扶着几乎要瘫倒在桌子上的乔叔,目光,落在了那几张被酒杯压着的纸上。
他伸出手,将它们,拿了过来。
展开。
借着卡座昏黄的灯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一张,是银行发来的,鲜红的催款通知单。
另外几张,是法院的传票。
上面那一行行冰冷的、公式化的文字,和最下方那个天文数字般的欠款金额,清晰地,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他栖身了三年的、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宁的地方;
这个承载着乔叔半生心血的、名为“老地方”的、最后的避难所……
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这一章,节奏放得很慢。
我不想用激烈的冲突去推动剧情,而是想通过日常生活中那些细微的反常,去展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乔叔,是林风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温暖。
当这份温暖即将被摧毁时,那个沉寂了三年的“幽灵”,才会被迫,从他的坟墓里,重新走出来。
因为有时候,人只有在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选择,一往无前。
下一章,我们将揭晓,压垮这个“老地方”的、最致命的那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恰恰,与他最深的梦魇,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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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名为“日常”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