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无声的潮汐。
它可以将最锋利的礁石，磨平棱角，也可以将最深刻的伤口，用一层名为“日常”的薄痂覆盖。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一座城市建起新的地标，足以让一个王朝更迭兴替，也足以让一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名字，彻底沉寂，被世人遗忘。
Wind。
这个曾经代表着“预言”与“神迹”的ID，如今，只偶尔会出现在某些怀旧的老玩家口中，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说。
传说，早已死去。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及。
天空被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铅灰色幕布笼罩，连绵不绝的雨丝，细密如针，将整座苏城编织进一张潮湿而冰冷的网里。
空气中，满是青草、泥土和旧石板混合在一起的、微腥的气息。
城南，青瓦巷。
这是一条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在身后的巷子。
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头顶是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雨水顺着黑色的瓦檐滴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镜头摇过一扇扇紧闭的木门，最终，定格在巷子深处，那唯一亮着光的地方。
“老地方网吧”。
招牌是上个世纪的风格，红底白字，透着一股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陈旧。
或许是线路受了潮，上面的霓虹灯坏了一半，“地方网吧”四个字陷入了黑暗，只有一个“老”字，在迷蒙的雨幕中固执地闪烁着，忽明忽灭。
像一个孤独的、濒死的信徒，在进行着最后的祷告。
网吧里，光线昏暗。
林风正站在A区07号机位前。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纯棉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浅浅的毛边。
三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少年时那份锐利逼人的神采，代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
他的眉眼依旧清隽，只是眼底，像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看不见底。
他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抹布，正在沉默地擦拭着一台刚刚下机的电脑键盘。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近乎偏执。
从Esc键开始，到最右侧的数字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灰尘。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个廉价的机械键盘，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当他的指尖，拂过键盘中央那四个被磨损得最严重的字母——Q、W、E、R时，他右手的小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神经质的痉挛。
像一只受惊的蝴蝶，翅翼的末梢，徒劳地扇动了一下。
林风的动作，瞬间停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将右手收回，藏在了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丑陋的秘密。
然后，他用左手拿起抹布，不动声色地，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只是，速度快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逃离般的仓促。
吧台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点点拖沓的声响。
网吧老板乔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放在了吧台上。
乔叔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鬓角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因为年轻时受过伤，左腿走起路来，会比常人慢上半拍。
他是这家网吧的主人。
“小风，又下雨了。”乔叔将一瓶陈醋和一个装着辣油的小碟子，推到林风面前，用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手怎么样？”
他的语气里，是熟稔的关切，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可能会刺伤人的词汇，比如“病”，比如“还抖吗”。
林风擦完最后一块键帽，将抹布扔进水池，走到吧台前坐下。
“老样子。”
他摇摇头，声音很轻，像雨滴落在青苔上，听不见太多情绪。
他没有抬头，只是拿起勺子，默默地舀起一个圆滚滚的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清瘦的脸庞。
三年前，他从那座金碧辉煌的俱乐部里，像个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后，几乎身无分文，能去的地方，只有这家位于城市边缘的、他年少时常来的“老地方”。
是乔叔收留了他。
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只是在一个同样的雨夜，给了他一碗热馄饨，一个吧台后面可以过夜的沙发，以及一份网管的工作。
这一留，就是三年。
“乔叔！我操！我这电脑怎么蓝屏了啊？！”
C区角落里，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猛地一拍桌子，大声抱怨起来，“妈的，老子晋级赛啊！这破机器！”
乔叔正要起身，林风已经放下了勺子。
“我过去看看。”
他穿过一排排的电脑，走到那个年轻人身后。
屏幕上，是一片刺眼的蓝色，以及一行行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白色代码。
林风只是扫了一眼。
甚至没有弯腰，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波动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内存条松了。”
那黄毛小子正想发作，说“你他妈看一眼就知道？”，却被林风那过分笃定的眼神噎了回去。
林风侧过身，蹲下。
他用一只左手，熟练地拧开机箱侧面的螺丝，打开挡板，在里面那堆复杂的线路中，精准地找到了内存条的位置。
“啪嗒”一声，他用拇指和食指，将卡扣拨开，取出内存条。
然后，用T恤的衣角，仔细地擦了擦金手指的部分，重新对准卡槽，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重新盖上挡板，拧好螺丝，站起身，按下了重启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他的右手，自始至终，都自然地垂在身侧，没有参与分毫。
电脑顺利重启，进入了熟悉的桌面。
那黄毛小子目瞪口呆，看着林风，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去……哥们儿，行家啊！你这手速，不去打职业可惜了！”
林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重新走回了吧台的阴影里。
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大海。
不留任何痕迹。
……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网吧的玻璃窗，像是要将这方小小的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因为下雨，网吧里的生意，比平时好了许多。
键盘清脆的敲击声，鼠标疯狂的点击声，游戏角色或胜利或死亡的嘶吼声，以及玩家们时不时爆出的粗口……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廉价、嘈杂，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喧嚣。
这里是城市底层少年们的乐园。
他们在这里，用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整夜的、虚拟世界里的荣耀与梦想。
林风坐在吧台后面，那是最安静，也最阴暗的角落。
他端着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馄饨，一勺一勺，机械地吃着。
他的目光，穿过那些因为游戏而或兴奋或沮丧的年轻脸庞，落在吧台正前方那扇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上。
窗外，是迷蒙的雨景，巷口的歪脖子树在风雨中摇曳，像一个挣扎的、无声的魂灵。
他的眼神，也像这窗外的雨景一样，空洞，而没有焦点。
这三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活在别人的喧嚣里，守着自己的死寂。
像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向最深、最冷、最黑暗的海底。
他的右手，被他压在桌下，五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在抵抗着什么。
那细微的、如影随形的颤抖，在阴冷的湿气中，似乎变得比往常，更加清晰了一些。
它像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的、残忍的提醒。
提醒着他，他是个废人。
提醒着他，那个曾经站在世界之巅的天才Wind，早就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绝望的午后。
正文第一章，好久不见。
我希望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来展现林风这三年的生活。
他没有崩溃，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将自己藏匿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但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
那只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他与过去唯一的、痛苦的连接。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最深的谷底开始。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活在阴影里的、新的他。
我们下一章，将让他直面那个，活在光芒万丈里的、旧的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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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