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噤声
“你摸摸看……”
姬宴雪将谢挚的手带到了腰上,银链冰凉,但姬宴雪的肌肤却很烫,“摸到了吗?”
“摸到了……”谢挚羞得厉害,小声答。
姬宴雪低笑道:“之前送你礼物太多了,我又不想送你重复的东西,想来想去,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忽然想起你喜欢这个,所以便打了这条链子……我戴上还好看吗?”
对于她的外貌,姬宴雪向来是有信心的,但每次询问谢挚的时候,却仍然会感到紧张。
谢挚几乎不敢看她,但稍一试图躲避开眼神,便会被姬宴雪重新捏住下巴,她不得不直视姬宴雪的眼眸,“好看极了……”
“既然如此,那以后只许看我,不许看别人。”
“不拆开看看吗?”姬宴雪牵引着谢挚去解腰间的银链,触到谢挚脸颊的温度,又忍不住笑了,“怎么这么害羞……明明已经成婚好久了,还像刚嫁给我一样……”她低声调侃。
“小挚,你好像很喜欢我的身体……还是说,更喜欢我的脸吗?或者声音?”
“我有引诱到你吗?……喜不喜欢我这样?告诉我,我想听。”
姬宴雪呢喃着询问,她仔细观察,步步紧逼,不放过谢挚的每一个反应。
没有人会不喜欢爱人对自己流露出迷乱的眼神,而她无比清楚自己拥有充足的魅力,并且极其擅长利用这种魅力击溃谢挚的防御。
“阿宴……”
谢挚的眼神变得朦胧,身子本能向上挺了挺,试图离她更近。
她们曾亲密过无数次,对彼此的节奏和习惯再清楚不过,她无法拒绝姬宴雪,轻而易举地被姬宴雪带到了她想要的状态里。
姬宴雪注视着谢挚微微张开的唇,如欲放的玫瑰一般娇艳,渴望地轻唤着她的姓名,想要得到她安抚的亲吻,可她偏偏不去满足她的愿望,只是故意将若有似无的吻落在她的颈项和耳畔,惹得谢挚迷惘又困惑,焦躁难耐地攀住她的脖颈,向她主动送上双唇。
“呜……”
终于姬宴雪像是吊足了胃口,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吮吻。
谢挚喜欢这样温柔缠绵的接吻,完全投入到这个吻里,连女人柔声哄诱她都没有生出丝毫戒心,姬宴雪怎么说,她便乖乖地怎么做了。
“手伸出来……好乖……对,就是这样……”
直到感到手腕处传来的细微疼痛,这才恍然回过神——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用银链将她的手腕捆了起来。
她捆的力度很巧妙,既不至于真的弄伤谢挚,但也不至于轻得让人忽略,谢挚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银链的存在感。
“这是……”
被情。欲浸泡得迟钝的神经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谢挚挣了挣,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只让她手腕生疼。
“你干什么……?阿宴……我手疼……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下意识地讨好爱人,试图得到她的一点温情,继续方才舒缓的亲吻。
“又撒娇了。”姬宴雪叹了口气,含着点无奈的宠溺,她一直都很吃这一套,“但是这时候不行……”
她执起多余的银链,圈在谢挚的脖颈上,又向下缠绕,谢挚低弱地喘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要尽量忽略姬宴雪的动作,身体不停发颤。
“虽说也有术法可以让人动弹不得,但果然,还是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更有视觉冲击力。”
终于缠好了,姬宴雪满意地评价。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牵着银链另一头的手指稍一用力,谢挚便不得不仰起脸来看她,眼中满是湿润的雾气。
她纤细的脖颈上烙着金印,也缠绕着拘束的银链,连接着两人的脉搏。
多么美丽,姬宴雪想。
“阿宴……”
谢挚受不住似的叫了一声,想要求她不要再折磨自己。
“叫的不对。”
往常待她纵容的女人此时却收敛了一切温柔,像第一次见面时高傲而又漫不经心,谢挚几乎是困惑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还不来哄她。
她觉得委屈,但又不可避免地被姬宴雪这种冷淡的态度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银链在姬宴雪手中绷紧,一齐收紧的还有谢挚的喉咙和小腹,“重新想。”姬宴雪命令。
“神帝陛下……?”
“嗯,接近了,但是还不对。”
“继续想。”
谢挚不知所措地咬着唇,泪眼蒙眬地望着姬宴雪,“尊上?大人?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
姬宴雪手指探入谢挚的唇间,不让她咬自己,也不允许她牙齿闭合,不紧不慢地亵玩她的舌尖,晶亮的口水顺着谢挚的唇角流下,“不准咬。”
“既然你想不出来,那就含着这个。”
“嗯……”谢挚胸膛起伏,无声地流泪。
她感到受了屈辱,但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愈发兴奋,她试图蜷缩起来,以此掩饰自己的动情,但她的一切反应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都无所遁形,姬宴雪时刻留心着她的状态,并随之做出精准的回应,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似乎在我命令和羞辱你的时候格外兴奋,这能带给你精神上的快感,是吗?”
姬宴雪压低声音,她的咬字非常清晰优雅,“被征服感?被完全占有的感觉?”
“你喜欢被女人……?”
“不对,你只是喜欢被我……”姬宴雪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里染上了些许愉悦的笑意,很肯定:“对吗?”
“说不出口的话,就点点头。”
半晌,谢挚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小声抽泣。
“好乖。”
姬宴雪满意地笑起来,“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你期待吗?”
……
……
……
谢挚一晚上哭了好几次,第二天气得直掐姬宴雪的腰:“还说是我的礼物,我看明明就是给你的礼物……”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简直不能看,留下了好多痕迹,愈发羞恼:“讨厌你!”
她以后再也不能直视链条之类的东西了。都怪姬宴雪!
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看来的奇奇怪怪的玩法……也太能折腾人了……
这个不正经的人!她活了三千岁,长的年岁原来全用来学这种事了,谢挚气呼呼地想。
还说龙族性淫呢,她看神族也好不到哪去。
姬宴雪懒洋洋地哄她,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露出半个白玉般的肩膀,灿烂的金发披在肩上,“别生气了,好吗?我错了,别讨厌我行不行?或者只讨厌一小会儿?”
她指尖微动,给身边的狮子木偶赋予了生命,驱使着它上前去,朝谢挚憨态可掬地连连打躬作揖,“你真像只小麻雀,整天生闷气,都要鼓起来了……”
“一会说我像狐狸,一会说我像兔子,这次又变成麻雀了,我就不能普普通通地当个人吗?”
谢挚简直不想理她,她就知道,姬宴雪嘴巴里没有好话。
但她的手还是很诚实地接受了可爱的小狮子,将它抱到了怀里,不过离接受姬宴雪还有些距离。
姬宴雪一本正经地道:“是呀,你若是狐狸,我便做狮子,给你打猎;你若是兔子,我便做熊,给你掏蜂蜜;你若是麻雀,我便——”
“你便做鸽子,整日咕咕咕,跟我胡说八道。”
谢挚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重新板起脸,以表示自己还在生气。
她真是受不了姬宴雪了,姬宴雪就算把自己比作动物,也一定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个强大厉害的动物,需要照顾她,保护她。
她这个思维定势总是转不过来,有可能是因为她从小便当强者当惯了。
果不其然,姬宴雪懵了一下:“鸽子?”
这可一点都不像她,她就算变成鸟,不应该也是鸟中之王吗?
她想了想,也笑了,“好吧……你喜欢的话,鸽子也行。只是我变成鸽子的话,可就给你抓不了鱼了,我本来是想着变成只鱼鹰呢。”
“哼,谁要你抓鱼……我自己也可以抓……”
“下次我也要绑你,只有你绑我,好不公平。”
谢挚抗议,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呢。
“可以啊。”
姬宴雪很顺畅地应许,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谢挚眼前一黑,沉吟道:“只是那样岂不是不大好动作?还是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坐在我身上……”
“禁!”
在姬宴雪说出危险的话的前一刻,谢挚紧急施法。
“……”
新年第一天,摇光大帝就被谢挚上了一道噤声咒。
姬宴雪摸了摸嘴唇,她对自己被噤声这件事也快习以为常了,非常无奈地看了谢挚一眼,拿起纸笔写了一行字,递给谢挚。
谢挚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觉得我真的有必要学腹语了。
“不许学,”谢挚立刻捂住姬宴雪的小腹,“我不准你学。”姬宴雪要是学了,那她的噤声咒可就没有用处了。
姬宴雪就那么望着她,也不肯定或者反对,眉眼柔和地微微笑起来。
她的绿眸宁静地凝在谢挚脸上,像一汪深静潭水,仿佛忽然被微风吹皱了些许,晃动出一圈圈波纹碎光。
谢挚忽然觉得,就算是姬宴雪不学腹语,她的噤声咒也没用了。
因为姬宴雪不用说话,只凭眼神,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就像现在,她正在说:
好吧,你不让我学的话,那我就不学了。我听你的话。
“哎,你要是晚上也像现在一样听我的话就好啦……”
姬宴雪示弱的时候,谢挚总是很心软,她将手搭在姬宴雪肩上,情不自禁地说。
姬宴雪挑了挑眉,含笑看着她。
“……好了,你不要再看我了。”谢挚心虚。
看来光是禁了姬宴雪的声音还不够,还应该把她的眼睛也捂起来……
决定了,下次她就蒙住姬宴雪的眼睛,然后便可……谢挚开始顺势畅想。
她说:可是我觉得你很喜欢。
看来和人成婚久了就是这点不好,妻子在想什么,不用说话,对个眼神也能知道……她都没有秘密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谢挚愤愤。
第422章 许愿
“我才不喜欢……!”谢挚强调,就算喜欢,她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口是心非,这是人族普遍存在的问题吗?”姬宴雪用神识笑道,“我就不一样,我们神族都很诚实。”
“你……”
谢挚下意识本想反驳,想了想,发现姬宴雪说得还真是对的——她的确从不说谎,只是偶尔会隐瞒一些她认为别人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就连当初关于成神的真相,她也没有骗她,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她自己猜测而已。
“好吧,的确如此。”
姬宴雪忽然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意外道:“哎,你怎么又把噤声咒给我解开了?”
其实她完全知道哪些话说出来会惹得谢挚羞恼,但每次还是照旧明知故犯,故意去引得谢挚跟她生气,她觉得谢挚闹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发火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论做什么都很可爱。
“怎么,给你解开你还不开心吗?我倒是不知道,摇光陛下还有这种喜好,那要不然还是再禁起来好了。”谢挚吓唬她。
她是觉得,即便禁了姬宴雪的声,但她还能用神识传音,好像噤声咒也没什么用处了,倒还不如直接去掉。
不过她没想到,听姬宴雪的口气,似乎还有点小遗憾。
谢挚怀疑她把噤声咒当做了一种爱侣间的调情,虽然确实也是如此……
姬宴雪只是笑:“随你喜欢,我是没关系,反正最近我不巡逻,也不用见人说话。”
就算她出门,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别的神族向她问好,她大多只是略微颔首作为回复而已。
但是她和谢挚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话就会变得非常多。
“你说,我把这条链子收到哪里好呢?拿盒子装起来,还是……”
谢挚刚从羞恼中缓过来点,一转身就看见姬宴雪正在拎着昨晚那条银链端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差点晕过去。
“不许碰!”她从姬宴雪手里抢过银链,“照我说,这种东西就不该造出来,哼……”
世上竟然有这么……这么淫。乱的东西……或者说是东西本来是好的,都怪姬宴雪用得太有创意……
“你要扔掉吗?”姬宴雪还有点恋恋不舍,“这可是我亲手打出来的。”
虽说小挚要扔她也不会阻拦,但是她觉得这条银链还挺有纪念意义的,而且也很好用,本来还想自己收藏到私库里来着……没想到被小挚抢先给拿走了。
“那倒不至于……”
毕竟是姬宴雪亲手做的,谢挚也不舍得扔掉,但要是姬宴雪真的把它煞有介事地收藏起来,或者放在外面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她也肯定受不了,一看到就会联想到很多糟糕的回忆……
“啊,我想到了!阿宴,你弯点腰。”
姬宴雪一头雾水,不知道谢挚忽然要她弯腰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听话照做了,便感觉颈间一点冰凉。
谢挚用银链在她脖子上缠了几圈,退后点端详一番,十分满意:“好了!感觉还不错,你戴上挺漂亮的。”
“这是……”
人族有这个习俗吗?西荒人好像也没有这个装束?姬宴雪困惑地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没等她发问,谢挚就率先道:“这是给你的惩罚!谁叫你昨晚那么乱来……”
她脸有点红,眼神也有点飘忽,“总之就是……你好好戴着吧。要戴一整天,不许摘,我今晚会检查的。”
好奇怪,她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但是姬宴雪戴上这个银链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性感……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她太喜欢姬宴雪了,以至于连看她戴个链子都觉得心动?
“但是……”
“难道只能你绑我,不许我绑你吗?”
“……当然可以。”
姬宴雪选择投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是有点难遮——她的常服是露脖子的。
谢挚哼道:“看我做什么?你平日里亲我,总给我脖子上留印子,我说那么多次不要亲那里你还是不听,我也是如此难遮。”
看来她只好换上铠甲了,如此才能挡住脖子上的银链。
出去一整天面对同族的问好,姬宴雪都有些隐秘的不自在,只是绷着脸点一点头,便匆匆快步走过,生怕被其他神族发现,神帝陛下穿戴得如此规矩齐整,其实脖子上正戴着妻子的锁链,所幸她平日里也是如此表现,神族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她觉得这样有点奇怪,但戴久了似乎也还好,只是有些莫名的羞耻感。
小挚属于她,她也属于小挚,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愿意被谢挚所拥有,也愿意配合她玩一些小把戏,尽管有些让她坐立难安。
“你看,小挚,我有好好戴着的,”一回来姬宴雪就迫不及待地向谢挚邀功,扯开护甲,让谢挚看,“你今早说这是惩罚,那我规规矩矩地戴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奖励吗?你消气了么?”
“你想要奖励?”
“不应该吗?我觉得我今天表现很好啊。”
“噗……”
谢挚原本还想装着自己还余怒未消,好继续再找理由折腾一下姬宴雪,见她问得如此真诚可怜,忍不住也笑了,拿书遮住脸,笑够了才站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讨价还价,我的陛下?”
她伸出手抚摸姬宴雪纤长的脖颈,轻声说着,忽然用力扯住她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拉低姬宴雪的身子,迫使她低下头来,张口衔住她的双唇。
柔顺的金发洒落,姬宴雪“唔”了一声,没想到谢挚会忽然吻自己,很快反应过来,顺着谢挚扯自己的力度弯腰,捧住她的脸,将她整个人都抱紧在自己怀里,更深更重更热烈地回吻她。
两人分开时谢挚眼睛还亮晶晶的,犹在气喘。
姬宴雪也在调整呼吸,柔和滚烫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和唇瓣上不能移开。
“真乖。”
谢挚踮起脚,摸了摸姬宴雪的头,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奖励,你还满意吗?”
“我很喜欢。”
意料之外的吻,以及意料之外的强势,不太习惯,像是角色颠倒了过来,但是小挚的话,她也可以试着接受。
姬宴雪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链,笑道:“现在能取下来了吗?惩罚是不是结束了?”顿了顿,又含笑将谢挚的话还了回去:“这个惩罚,你还满意吗?”
“……嗯,满意。”
谢挚眼神又开始躲闪了,她注意到一天的佩戴下来,姬宴雪脖子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怎么说呢,很……让她心动……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姬宴雪总是喜欢给她留印子了,原来这件事确实很让人满足……大概是一些微妙的占有欲作祟吧。
“我还有东西给你……”
谢挚取出一对耳坠,递给姬宴雪:“戴上看看,好吗?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这是……礼物吗?”
“是的,是新年礼物。”谢挚点头,认真道:“你总是给我送礼物,我也想给你礼物呀。”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很早之前,她就想给姬宴雪送礼物了,但是一直想不到送什么好,毕竟姬宴雪什么都不缺。
她也想过旁敲侧击,但是姬宴雪对此反应十分迟钝:“我喜欢什么?当然喜欢你啊。”
她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谢挚心里甜蜜了一下,马上又想起来这不是调情的时候:“……除了这个。”
“除了喜欢你,我还喜欢什么……”姬宴雪沉吟,“喜欢喝酒,喜欢剑,喜欢看书,还喜欢做东西。”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说这些,谢挚不死心:“就没有什么别的了吗?”
主要是这些她都不好送啊!酒她又不会酿,剑的话,世上哪有剑能比得上姬宴雪的破军剑?——除了她给白芍的那一把;书,神族的藏书已是五州极丰;至于做东西,她又不能送给姬宴雪一块木头让她拿着刻。
“对了,我还喜欢看日出。”
“……”
话题就此结束,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姬宴雪还挺无欲无求的。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给姬宴雪送一对耳坠,耳坠是姬宴雪最常佩戴的饰品,她想送得比较有用,而且送耳坠的话,姬宴雪每天戴的时候也能想起她。
但是她不像姬宴雪手工那么好,光是选材就花了一个月,最后各种细节磨来磨去,直到前几天才堪堪制作好。
她本打算昨晚除夕夜的时候送给姬宴雪,但是一进来就被姬宴雪在殿中的隆重布置震撼了,再然后……再然后就倒在床上头晕眼花不知道了……
所以最后,拖到了第二天晚上,她才有机会把礼物交给姬宴雪。
“我做得不是很好,有点粗糙,你……凑合着用……”
谢挚不放心地提醒,她怕姬宴雪期待太高,结果一看平平无奇。
“你是说,是你亲手做的吗?”
然而姬宴雪完全忽略了她的提醒,注意力集中在了“亲手”两个字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谢挚极少见她如此得意开心过,上一次她这样外露地表达高兴,还是在她们成婚的时候,姬宴雪非常小心地将那对耳坠捧在手里,在亮光下看了又看,“真漂亮……我很喜欢,我能现在就戴上吗?”
“当然可以。”
谢挚的心忽然柔软下去。
简直开心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她想。
世人谁都不会想到,摇光大帝会因为一对随处可见的耳坠如此欢喜。
阿宴她从小到大,或许还没有收到过礼物吧?她母皇并不像是会送礼物的人。
她那么热衷于给她送东西,却在她拿出礼物的时候如此意外,是不是她在给予的时候,也曾暗自期待过得到相应的礼物呢?
她应该早点觉察到这一点的,谢挚暗叹。
姬宴雪戴好了新耳坠,转过来让谢挚看。
“怎么样?好看吗?”
这一次谢挚没有再口是心非,也没有吊姬宴雪的胃口,她真心实意道:“好看极啦。很衬你的瞳色。”
她做的这对耳坠特意也选的是绿宝石,轻晃时火彩闪耀,深邃浓绿——就像姬宴雪的眼睛一样。
但是阿宴的眼睛还更美,再珍贵的宝石也无法比拟半分。她在心里说。
姬宴雪的眼眸弯了起来,碧水一般轻漾,有点羞涩,有点得意,更多的是幸福和愉快,“是吗?”
“其实我一直以来戴绿宝石,也是因为和我的瞳色很配,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是今天过后,我就要真的喜欢上绿宝石了。”她轻声道。
这是小挚送给她的……她亲手做的礼物……
意义重大,她想要好好铭记。
姬宴雪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做的时候有伤到自己吗?让我看看。”她握住谢挚的手,仔细检查,“下次想做这些,我可以帮你。”
“没有,我这不是想着想给你个惊喜嘛……”
没有发现伤口,姬宴雪终于放下心来。
“谢谢你,小挚,我确实……很惊喜……”
“我没想到你也会送我礼物……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最开心的一个年了。”
“傻瓜……”谢挚情不自禁地道,“你怎么傻乎乎的……就这么开心吗?”像喝了假酒一样,话都说不连贯了。
姬宴雪干脆紧紧地抱住谢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世上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我傻了……虽然我现在,好像确实有点傻……”
“怎么办,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苦恼地喃喃,“我又想每天都戴着你送我的耳坠,让每个人都看到这是你送给我的,又觉得舍不得,想把它珍藏保护起来,最好是什么也不碰到,好矛盾……你说我该选哪个?”
“这么为难呀?那……那我再给你做一对好了,你平日戴一对,自己藏一对,好不好?”
“好。”姬宴雪这下满意了,亲亲谢挚的脸颊,又亲亲她的耳朵。
“我还想你帮我戴,可以吗?”这个她也想了很久了。
“可以。”谢挚回吻她,狡黠一笑道:“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嘛。”
“新年好,阿宴。”
她打开窗户,又折回来,重新坐回姬宴雪身边。
昆仑神山的夜漆黑静寂,千万年如一日地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洁白的雪面上。这是一个寻常而又宁静的冬夜,与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并没有任何不同,严冰沉默地伫立着,悄然滴落融化的雪水,内部孕育着细微的裂缝,妖兽在万兽山脉中警惕地疾行,而在更远的地方,大荒人结束了节庆的雀跃,正在沉眠中想象新的一年。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年一起过。我想给你编辫子,帮你整理书桌,晚上听你给我读诗,春天和你一起赏花,夏夜和你看星星,秋天和你摘果子,冬天与你泡温泉……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出去在五州四处看看,之前我也去过许多地方,只是诸事缠身,一直没有纯粹地游玩过。”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好像在许愿一样。”
姬宴雪笑道:“如果这样就是贪心的话,那我还比你贪心百倍呢。”
“你可以许愿,小挚。”
她捧住谢挚的手,柔声道:“你的愿望,我总会帮你一一实现。”
第423章 再见
中州和大荒那边分别给谢挚送来了过年礼物,都备得很用心。
谢灼送来了一枚玉简,其内记载着谢家珍藏的上古文献,谢挚看过,发现里面的古籍有些竟然连神族也没有;
姜契送的是一些种子,据说是中州新培育出的果树品种;
吕射月送了一坛好酒,请谢挚和姬宴雪共饮。
族长照例还是送了一把精致的小骨刀,象英则是送了一袋精心熏制的肉干。
她知道谢挚如今什么都不缺,但她还记得以前谢挚最喜欢吃这个。
肉食对白象氏族来说很珍贵,小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到一点,每当此时,象英都会藏起来,留给谢挚吃。谢挚不要,她便会笑着摸她的头,说我已经长得够高了,你应该多吃点肉,这样才能长高。
谢挚拆开礼物时静静地看了好久,最后轻叹一声,捏起肉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过去了这么久,好多事情都永远地改变了,她与阿英大概再也不能回到少年时的亲密,但是总还有一些东西不会变,她们一直在默默地惦念着彼此。
到了今天,她也终于能够释然了。
谢挚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全程都在一边,明面上装着看书,其实在偷偷留心大家给谢挚送了什么,等到谢挚全部看完,她自觉那些礼物都不如自己送的好,这才放下心来,若无其事地来到谢挚身边,帮她整理。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什么?我都很喜欢啊,大家记着我们,感觉很温暖。”
谢挚顺手喂给姬宴雪一块肉干,姬宴雪从没吃过这种食物,皱着眉嚼了好半天,才抱怨道:“又干又硬,难咽,还很辣。”
谢挚笑,“这种肉干是为了长久地储存食物,味道当然在考量之外,煮一下会好吃一些,今天也是让我们尊贵的神帝陛下开开眼界了。”她调侃道。
姬宴雪又捏了一块肉干,谢挚这次才是真的惊奇了:“你不是说不好吃吗,怎么还吃?”
姬宴雪显然不习惯这种极具大荒特色的肉干,但还是一点一点认真地吃完了。
“你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食物吧?所以,我也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
猝不及防地被她一句语气平常的话击中,谢挚怔住,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
“这个肉干也不是日常能吃到的啦,平时氏族里吃的更多还是菜糊,我每天都很饿……”
饿得骨头发疼,但又瞒着不告诉族长,怕给她再添烦忧。
女人注视她的目光变得更深更柔,漾着怜惜,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在鼓励谢挚接着往下说,在这沉默包容的无声凝视中,谢挚忽而感到心头一阵微微酸涩。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穿过遥遥的时光,小时候的自己忽然被姬宴雪温柔地摸了摸头。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能清楚地明白她想要传递的安慰和心疼。
“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得很苦……能够被族长收养,我一直都很幸福,大家都对我很好,玩得也很开心,虽然可能穷一点,但是也没关系,那并不重要。”
“一路走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她睫毛低垂,回顾自己的过往,最后真心实意地用“幸运”二字来总结人生,尽管她的生命满是能将任何一个人压垮击倒的苦难与艰辛。
眼里含了些调皮,谢挚笑着感叹:“遇到你,和你在一起,也很幸运。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我会和摇光大帝扯上关系,更别提做你的妻子了。”
“我以前也从来没想到我会爱上一个人族姑娘……”
姬宴雪情不自禁地说,像是觉得荒唐,自己也摇着头笑了:“而且还小我这么多。”还是她朋友的义女。
“能够被你喜欢,我也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在这些礼物,你有最喜欢的吗?”她看向桌面。
“啊,我都很喜欢,不过最有用处的,还是阿灼送我的书了。”
谢挚拿起玉简,“这里面记载着很多古籍,正是我现下所需要的。神族的书虽然珍贵,但是因为眼光太挑剔,其实筛去了许多驳杂的东西,人族的文献刚好能为我补充一些。”
或许究竟是姐妹吧,也可能是因为她过去曾注意到谢挚整天往藏书阁跑,谢灼精准地猜到了谢挚的需求。
“那更喜欢她的礼物,还是我的礼物?”
“什么……”
谢挚想起姬宴雪的“礼物”,脸一下子红了,瞪她道:“才不喜欢!最讨厌了!”
她在说正经的呢,姬宴雪就问她这个!真是没有羞耻心的神*族!
她怎么什么都要争一下第一,连这个“最喜欢的礼物”也不放过,她就说刚刚她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为什么在旁边老盯着她看……
姬宴雪捂住耳朵,笑道:“这不是真话,我不要听。”
“你!”
她干脆抱住谢挚,吻住她的唇,“整天说假话的嘴巴,还是堵上比较好。”
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压低声音笑,“谢挚,你不诚实,说谎不是好孩子。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谢挚好久没有听她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名字,猛地一听,耳朵和心不由得一阵酥麻,竟然为之失神了片刻。
她反抗似的去回吻姬宴雪,姬宴雪吻她时吻得轻柔,她回吻得反而凶狠,姬宴雪被她吻得“唔”了一声,下意识扶住她的腰帮她稳定身形,又俯身顺从她的力度,与她争夺这个吻的掌控权,但是争夺得并不非常真心实意,倒像是在和她玩一个你来我往的游戏。
每次接完吻,姬宴雪都显得懒洋洋的,惬意又愉快,心情十分好,又有些恋恋不舍,似乎还想再亲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
谢挚看出她凑过来还想继续,抵住她制止,姬宴雪显然有些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谢挚低声笑道:“我才不是好孩子,我是坏人,你怕不怕?”
“坏人?”姬宴雪眼神扫了一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你说的坏,就是不让我吻你吗?”
她低缓道:“那你可真是……太坏了。明知道假如不让我吻你,我会没命的……”
“不许胡说,快呸呸呸!”谢挚立即捏住姬宴雪的脸警告。
姬宴雪彻底笑起来了。
旖旎的氛围消散,她也不试着继续吻谢挚了,开始和她玩:“你还说我傻,我看你有时候也很傻啊。”
“我才不傻,我很聪明的好吗,你没见过中州人吹捧我的话吗,什么‘昆仑卿上真乃大才也’。”谢挚昂起下巴。
这是真的,裂州之战后,谢挚的声名愈来愈隆,甚至超过了巅峰时的云清池。
姬宴雪耸肩:“那中州人吹捧我的话更是车载斗量呢。”她可是从小在赞美和惊叹的海洋里长大的,什么夸奖都听得厌烦了。
“姬宴雪!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真要和姬宴雪辩的话,因为她脑子转得快,又很擅长气人,谢挚从小就不会吵架,其实很难赢,她通常会选择一招制敌,直接结束战斗。
叫全名是危险信号,姬宴雪立即服软:“我听,我听。”
来自妻子的威胁仍未减弱:“那你说,我们俩谁傻?”
姬宴雪郑重道:“还是我比较傻一点。”
谢挚开心了:“这还差不多。”
“神帝陛下,你进步很大嘛,越来越会哄人了。”她点姬宴雪的胸口。
“不敢当,主要是卿上教得好。”
“哼,油嘴滑舌,懒得理你,过来跟我帮忙翻书了。”
“宴雪遵命。”
姬宴雪学着大荒人的动作,握拳在胸口行了一礼,又惹来谢挚含笑的一嗔。
关于新修行方法的研究仍在缓慢推进,昆仑山与中州达成了合作,谢挚会定期与中州书信交流,姜契与吕射月则安排人手试验谢挚的想法,姜契还组织了许多博学多识的修士一同钻研。
在炼气期后,按照谢挚的指引,陆续有人突破到了崭新的境界,谢挚极感欣慰,将这一阶段命名为“筑基”,意为筑牢修行的基础,相当于铭纹境。
只是与铭纹境不同,修士们无须再观摩铭刻符文,而只需将炼化的灵气运行于经脉之中,并最终在丹田处开辟丹田。
自此之后,研究陷入困境,久久不得突破。
一百年后,一个消息让宁静许久的五州震动起来:
设立在中州与东夷间近万年的屏障,曾被认为如天地一般坚固而牢不可破,在时间的侵蚀之下,如今终于彻底崩解了。
自此,东夷不复往日的隔绝独立,重新被纳入到了中州人与大荒人的视野。
前三年,出于对彼此的警惕与疑虑,双方在边境设下重兵把守,严禁民众跨越两州,但是中州与东夷在忌惮邻居的同时,也对对方怀着深深的好奇与探究欲。
民众私下的交流如冰层下的暗河一般无声流淌,也无法彻底禁止,为了挣钱,甚至还有许多东夷商人冒险偷渡到中州兜售新奇货物,以此谋取暴利。
中州军士捉住了一些大胆的东夷商人,但在人皇的暗示下又将这群惊惧的商人安全释放了回去。
东夷人立即领悟了这位中州人皇释放出的隐晦信号,开始朝中州蜂拥而去。
边境展开了热火朝天的互市贸易,一时之间,澄湖郡几乎处处可见这些服饰与口音都略为奇特的东夷人,而东夷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则卷起热潮,成为了一时风尚。
公输良言审时度势,以楚王的名义向人皇称臣,一艘载满珍奇货物的驼峰宝船高悬公输旗帜,带着主人的善意与通商的愿望,穿过赤森林,沿着忆昔河一路东进,向人皇献上了一封措辞谦恭但又不卑不亢的长信,申明利害,希望两州能够忘记过去的仇怨,重新交好。
当那巨大如山峰的奇异宝船缓缓驶入洛京时,引来了满城民众的观看与惊叹,而迎接的许多文官面色难看,猛然意识到了东夷已非昔日之“夷”。
一个新的时代随着这宝船不可抵挡地悄然来临,将阴影降落到每一个中州人的脸上和心上。
如果说那文雅的书信是柔和的请求,那么这庞大的船只与奇怪的木人无疑便是东夷人武力的无声炫耀,尽管这种炫耀并不明显,但还是足够中州的精英们感到警惕。
他们敏锐地注意到宝船上奔走的仆从们张望洛京时的神情充满新鲜与好奇,但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神与震撼,被中州的壮丽富饶摄取心神,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
中州不再是人族荣耀的顶峰了,至少眼下,它需要与东夷共享这份光荣。
——是的,东夷人仍愿对大周的人皇表示尊敬,但是这份尊敬还能维持多久?他们不能不怀疑。
同年,人皇与公输家族达成共识,正式开放两州边境,东夷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涌入中州,而中州也陆续有人开始跋山涉水地前往东夷,希望能够求学于白芍仙尊创立的白落书院。
对于通过考核的中州人,白芍一一予以接纳。
许多中州人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齿,认为他们乃是中州之贼,甚至要求人皇发令严禁。
他们习惯了五州的年轻人艰难地来到中州求学,还不能适应自己的孩子前往他处;
但同时,这种格外激烈的反应无疑也是他们内心虚弱的证明,他们其实也意识到了中州如今需要向东夷学习取经,尽管他们还不愿意承认。
姜契驳回了臣子的提议,与之相反,她非常鼓励中州的年轻修士前往白落书院学习,她希望他们能够为中州带回新的知识与活力。
“时代变了。我们都需要找对新的位置。”
人皇对近侍如此感叹。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而一旁的史官嗅到了背后隐藏的重大意义,立即将其记录到起居注里。后来无数本史书里,都曾反复征引过姜契的这句感慨。
有人提醒人皇不仅要注意东夷,更要留心隐隐躁动的西荒,人皇对此置之一笑,笃定地道:“在昆仑卿上陨落之前,西荒不会叛变的。”
大荒人热忱地爱戴着谢挚,既像爱自己的母亲,又像爱自己的女儿,不忍心使她有丝毫烦忧。
而星罗十六部中如今以象英管理的雍部最为强盛,乃是如今西荒的核心所在,她很爱谢挚,更不会在谢挚陨落前有所动作。
那位雍部牧首就像荒漠中的狼一样坚韧而善于忍耐,初即位不久,姜契曾亲至定西城慰问西荒民众,象英当时在她脚下毕恭毕敬地深深拜伏下去,她跪拜得是如此谦卑虔诚,但是姜契清楚地知道,这谦卑中潜伏着有一日不用再跪拜任何人的渴盼。
这样的一个人,迟早是要反的。
但她不能杀掉象英,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领导战乱后的雍部。
一个小小的白象氏族,居然接连出了谢挚与象英两人……无怪乎许多中州人都坚信昆仑卿上并非西荒人,实是谢家遗落在外的子嗣,谢灼一定也听闻了这些风言风语,但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姜契收回心神,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当然,在那之后,就不一定了。但是那也不是我们能阻拦的事。”
就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中州的太阳正在从天际缓缓颓落,而她就像一个尽力挽留日落的可笑凡人。不知道后人将会如何评说她这个人皇呢?她会是最后一位人皇吗?
中州与东夷恢复交流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曾去过东夷一趟。
此行是为了拜访白落书院,查阅书院继承于红山书院的典籍。
在云雾中,白芍的头发与眉毛几乎都被染成了白色,像一尊温柔沉静的瓷器。
谢挚端详她良久,轻声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是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变化呢?”白芍问。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
谢挚道:“你知道我的来意,倘若能创立新的修行道路,所有五州生灵都会受益。这件事迟早都是有人要去做的,我想,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她的眼里依稀闪烁着少年时的光彩。
白芍郑重地微微躬身:“我明白。书院和我,都会倾尽全力。”
又一个百年,五州出现了第一个结出金丹的人族,她是一个来白落书院学习的中州人,这个结果使全五州欣喜振奋,东夷和中州都为之骄傲,同时又暗中感到些许遗憾——此人不是一个彻底的中州人或者东夷人,这项荣誉并不纯粹。
至此,新的修行之路已经开辟了半数,之后的演进交给时间,将会慢慢在无数生灵的尝试中自行补全。
喜悦的气氛却没能感染到昆仑神山分毫——在得知喜讯的第二天,谢挚便病倒了。
她放下心来,也因此放松了神经,受到了无数个世界线的侵袭——事实上,过去两百年,她一直都在竭力压抑不断开辟世界线带来的影响。
而现在,她终于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
姬宴雪日夜陪伴着她,握着她的手,头一次暂停了巡逻的职责,一刻也不与她分离,即便谢挚赶她也不走。
“阿宴……”
谢挚虚弱无比,眼神甚至都开始失焦,她迷惘地道:“我听到了好多声音……是牧首大人在说话吗?牧首大人还活着吗?”
这不是幻觉,而是谢挚迷失的表征,以后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直到她彻底失去意识。
而她无力阻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注定的结局走去。
姬宴雪心如刀绞。
她曾看她神采飞扬,也曾见她活泼顽皮;但是现在,她却像一具马上就要失去灵魂的躯壳,而她正在目睹这场失去。
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同时感到她正在不停从自己手中消散流逝。
眼泪落下,姬宴雪又马上拭去,再抬起脸来时,仍是一派若无其事,甚至还能温柔地顺着谢挚的话问:“你是看到既望了吗,小挚?”
“是……是呀……牧首大人头发都白了……和她的妻子在一起,很幸福,我……”谢挚断断续续地说。
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姬宴雪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宴、阿宴,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她焦急地摸索着,想要触摸姬宴雪的脸庞,确认她现在的状态,她的神智原本已经几乎在无穷的世界与时间里迷失,但姬宴雪的泪灼伤了她,又将她拉回了现世。
——上天保佑,她回来了。
姬宴雪悲欣交集,不言不语,紧紧抱住谢挚,不断亲吻她的耳廓。
这一瞬间,她想要跪倒在地,感谢世间所有一切神祇。
谢挚感受到她的悲伤与痛苦,尽管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仍然尽力抬起手臂,抚摸姬宴雪的后背安慰。
“好啦,好啦,别害怕,我这不是还在吗?别怕……没事了……”
她刻意用了开玩笑的语气,“你好胆小,阿宴,我要笑话你了,你是神帝,要给其他神族做榜样呀。”
“我不想做榜样,也不想做神帝,”姬宴雪第一次像孩子一般任性,她埋首在谢挚肩上,闷闷地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你的妻子……从小到大,我已经当够榜样了。”
谢挚怔了怔,温柔地道:“好吧,那就不当了。”
“你抱我一会儿吧……我有点困,但是又怕我再发作。”她撒娇道。
“好。”
来自小世界的第一次侵袭如此凶猛,以至于险些将谢挚击溃,所幸在谢挚与姬宴雪的共同努力下,她挺了过来。
度过这一次难关后,谢挚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正常。
她表现得和从前别无二致,照常读书聊天,有时和姬宴雪外出游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出她的识海中有无数个世界正在扩张。
最后连姬宴雪都开始渐渐放下警惕,几乎将这件事给遗忘的时候,她们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那是在第一次发作的三百年后,谢挚和姬宴雪正走在洛京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谢挚忽然停住了。
“小挚,怎么了?”
谢挚茫然地转过头来,问姬宴雪:“阿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像不是歧大都。”
她的记忆不知串连到了哪个世界里去,在那个世界里,或许歧大都仍是中州的都城。
姬宴雪脸色骤变,心情急转直下。
她闭了闭眼,在人流如织的洛京里浑身冰凉:
无常的、残忍的命运,再次朝她们展露出了森森獠牙。
她猛然间意识到一个事实——小挚从来都没有恢复,她只不过是一直在假装正常而已。
而现在,她再次到达了极限,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她正在垮塌,山崩一般地。
“我们回家吧。”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里的花别到谢挚耳边,牵着疑惑的谢挚,离开了中州。
姬宴雪希望这次发作能够如谢挚第一次那般有惊无险地度过,但是情况丝毫不见好转。
谢挚整日整日地昏迷,极少能有清醒的时刻,就算短暂地醒过来,也只能喃喃一些混乱的字句。
有几次,她甚至开始认不出姬宴雪。
“你是……神族?”
陌生的美丽女人坐在她身边,莫名其妙地攥着她的手,她只能辨认出她的金发碧眸与面上压抑的痛楚。
“是啊,我是神族。”姬宴雪愣了片刻,随即微笑起来。
谢挚睡着之后,在外守候的神族看到神帝突然冲出门来,力竭似的跪倒在地,使劲掐住自己的脖颈,将喉咙自虐般地捏得咯咯作响。
——她在哭泣。
过于猛烈的悲伤,让她想要呕吐,却一点也吐不出来。
神帝的哭泣,竟然是没有声音的。
在外面哭完之后,姬宴雪挺直脊背,重新回到了谢挚身边。
她甚至还能对其他神族露出微笑:“我犯错了,是不是?要是我出去的时候小挚醒了,她见不到我,一定会很害怕的。你们以后要记得提醒我。”
没有神族敢于回答她的话,她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去,有几声隐忍的抽泣在姬宴雪背后响起。
昆仑卿上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任何一个生灵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但是陛下还在试图欺骗自己。
她们不仅在为昆仑卿上的将逝悲伤,也在为陛下而难过。
如此数月,谢挚都不见好转,姬宴雪显而易见地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焦灼,她停止了一切活动,不停地查阅典籍,想要找出挽回谢挚的方法。
她试着进入谢挚的识海,但这一举动差点让她和谢挚同时丧命;
她给谢挚渡入生命符文、自己的灵力与心头血,但是不论什么珍宝都不起作用;
她甚至考虑自己成神融入大道,或许如此就能阻止大道对谢挚的狙杀,她也就不用再不断开辟世界线来躲避大道的追查了,但是在其他神族的劝阻下,姬宴雪最后还是勉强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因为谢挚数月不回书信,不安的中州派来了使者探察昆仑卿的情况,想要求见摇光大帝与昆仑卿,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姬宴雪的拒绝,甚至连昆仑神山都未能踏入一步。
此行看来要完全失败,使者犹不死心,站在山下高声叫喊。
到最后,他口不择言地喊出:“昆仑卿上到底是生是死?难道神帝陛下想要隐瞒卿上陨落的消息吗?卿上究竟属于人族!”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可怖的战栗。
“……你说什么?”
摇光大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几乎在看到她的同时,他便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来自灵魂的威压,近数百年来,由于有昆仑卿上在,摇光大帝温和得好像失去了脾气,以至于人族们遗忘了她的过去。
——他会死。
这个认知如利刃一般尖锐地刺入使者的脑海。
——啊,他会死,他今天会死在摇光大帝手上!
她已经疯了!他可以确认昆仑卿上绝对已经陨落,否则摇光大帝绝不会如此疯狂!
“我要杀了你。”
姬宴雪抬起手来,指向使者。
她要让这个人族粉身碎骨,谁也不能阻止她,谁也不能——!
“……阿宴。”
一道虚弱的声音却令她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
在一个神族的搀扶下,谢挚慢慢地走过来,拉住了姬宴雪的手臂,姬宴雪还未回过神,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作起来,抱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住了凛冽的风雪。
浓烈到快化为实质的杀意,在昆仑卿上出现的那一刻,在摇光大帝身上消散殆尽,就像雨云散开,露出其后温暖的太阳。
使者目瞪口呆:
昆仑卿上……她居然还活着……
尽管非常虚弱,但她还活着,这是事实。
不过她看起来也已经……发句大不敬的议论——命不久矣了。
谢挚低声责备道:“还不快走。”他这才如梦初醒,深深朝谢挚叩首三次,以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之后飞快遁走。
“小挚……”
而姬宴雪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逃跑,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久久地盯着谢挚看。
“你……你醒了……”
是上天听到她的祈祷了吗?姬宴雪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挚朝她一笑,“我再不醒,你就把那个使者给杀啦。”
“他该死。”
姬宴雪斩钉截铁地道,感受到谢挚不赞同的目光,声音又低下去,“……他该死。”她固执地重复。
“好吧,好吧,你是神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谢挚面露疲色,轻轻咳嗽,姬宴雪顿时紧张起来:“我带你回殿里吧?对不起,我不该乱发泄情绪,我错了……我错了小挚……原谅我,好吗?”
“没事的,我没有生气。”
她顿了顿,然而之后的话又让姬宴雪的心提起来,“我想去山顶,可以吗?阿宴?”
姬宴雪想要说不,谢挚现在的状态只适合静养,但是看着她请求的眼神,她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之语。
——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她心里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谢挚现在出人意料地镇定平静,眼神也很清澈明亮,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她知道,她正在承受巨大的混乱。
一直以来,是她太自私了,她勉强小挚活着,无时无刻地承受这种痛苦。
是否死亡对她来说才是最终的解脱呢?她不知道。姬宴雪心里很乱,谢挚一直昏迷不醒,她也快失去理智了。
“……好,我抱你去。”她勉强露出笑容。
这次谢挚没有拒绝,她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很难独自登上昆仑山巅了。
昆仑山巅仍旧如此寂静,如此美丽,头顶的天空是一种深邃的深蓝,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数不尽的星辰。
对着群星,谢挚缓缓伸出手去,漫天的星光洒在她的眼里。
姬宴雪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随时都要离她而去,跳进这星海里。
她强压下不安,问道:“你在看什么,小挚?”
“在看星星呀。”
好像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似的,谢挚笑起来,“你好笨,阿宴。”
“好多好多星星……数不尽的星星……你说,在星星海看五州的话,是不是五州也是一颗星辰呢?”她出神地说。
“……应该是的。”
姬宴雪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星空上,但是她不断地走神,不断地一次次看向谢挚。
谢挚没有看她,只是长久地凝望着天穹。
“我做了一个决定,阿宴。”
“是什么?”
到了这时候,姬宴雪反而不畏惧了,她听到自己平静地问,平静地等着最后一块石头落下。
谢挚转过头看向她:“我打算去星星海。”
“嗯,好。什么时候?”
“现在。如果再不走,我应该会彻底迷失了。我不想那样……你知道的。”
“去星星海之后,就不会迷失了吗?”
“我不知道,阿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不过那样的话,我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抱着一点希望——我在某一个地方还活着的希望。”
“此外,我也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圆满的结局呢?”
她梦呓般地道,“世界线在我的识海中无休止地开辟,每一个微小的不同,都可能导向不同的结果,我已经看过无数个结局,但还有无数个结局尚且未知……”
“有没有一个世界,会是理想的呢?所有人都活着,没有死去。”
姬宴雪想要说“没有”,她的理智告诉她“没有”,她的阅历告诉她“绝无可能”,但她张口道:“是有可能的吧。”
“我也觉得,是有可能的。”
“所以,阿宴,我想要去追寻这种可能。”
黑暗在她们之间延展开来,谢挚的小世界缓缓外现,无数颗星辰、无数个世界不断诞生、不断终结。
——可能之树。
“大道不会得到我的,我不会让它捉住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谢挚朝姬宴雪眨眨眼,“你相信我吗,阿宴?”
“我相信你。”
“对不起,没能陪你到最后一刻。”
“没事的,我不在乎。”
姬宴雪道:“找到理想世界的话,能不能快点告诉我?我怕我等得着急,整天在昆仑山上转圈圈。”
“好呀,我会告诉你的,一定会。”
“那我们约定一个信号,你到时候派一只金色的青鸟来叫我好不好?”
“金色的青鸟,那不就成金鸟啦?”
“随便什么鸟都可以,派它来叫我吧,它一来我就知道,是你来接我了。”
“好,我记住了。”
黑暗愈发扩散,谢挚与姬宴雪却仿若未觉,仍旧并肩在一起,安静地看着星星。她们一起看过无数次日升月落,而这是最后一次。
姬宴雪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很久以前,圣花秘境里,你许了我一个承诺,但我当时没想好问你要什么,因此一直搁置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承诺。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阿宴?”
——会是留下来,不要走吗?
眼泪不断滑落,姬宴雪已经不再试图掩藏自己在哭的事实了。
她柔声道:“尽量开心一点,不要勉强自己,什么时候累了,就停下吧。”
“……就这个?”
“就这个。”
“我答应你。我会的。”
星辰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绕着既定的轨道旋转,姬宴雪渴望它们能转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是它们还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滑下了夜幕——
东方的鱼肚白,开始缓缓升起,而谢挚脚下的黑暗,已经如同海洋一般不见边际了。
“我该走了,阿宴。”谢挚叹息着说,她已经留无可留。
“再见,小挚。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啊,拜托你了。”
“嗯。”
“在无尽星空的深深处,我等着你,等着一切善良勇敢的生灵。”
谢挚最后含笑看了姬宴雪一眼,转身走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第424章 【番外】太一
姬太一走在小路上。
她已经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并且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前不久,她刚和父皇不欢而散,父皇希望她能早日继承他的意志与王位,而她再次表示了拒绝。
“白落,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很失望。你太过任性了。一个合格的神帝,是不应该如此放纵自己的。”
父皇严厉地斥责,他最近又听到了关于女儿同卑贱种族接触的各种传言,这使他格外恼怒,且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自己对继承人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毫无疑问,白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放在王位与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上,更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
“您可能忘记了什么,父皇,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要做神帝。”
神帝被她的回答激怒了,他已经厌烦了女儿这种游离在外的态度,冷笑道:“哦,是吗?你不想?那我告诉你,白落,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到那时,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遍体鳞伤地回到九重天来请求我的原谅……现在你去吧,白落,去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才是对的。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从不后悔,父皇。”
姬太一挺直脊背,沉默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神族都向她投来隐秘的视线,好奇,向往,崇拜,疑惑,讥笑,而更多的则是——
不理解。
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姬太一与神帝陛下争辩,失望与恼怒充斥在神帝日渐苍老的面庞上,而这位神帝的爱女,自五州诞生以来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始终拒绝继位。
她似乎想要当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总是在四处奔波的路上,追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答案;她的足迹遍布五州,而她的传闻让神族丢尽脸面。
将同族的打量抛在身后,姬太一跃下九重天。
最近她跨越州界,来到了中州一块属于砾鼠的领地,砾鼠虽然名为鼠,其实大如牛犊,这一种族在五州地位卑微,占有的领地也不大,它们喜凉畏热,喜欢在泥浆中翻滚,再裹一层厚厚的沙砾,用来当做后天的盔甲,并隐藏身形、防止毒虫叮咬。
——要小心,五州无疑是美丽的,但同时也非常危险。
在这灵气充沛、天骄频出的年代,耳边飞过的随便一只小蜂或许都修为高深,身躯上闪烁着小世界的耀眼光辉,尾针之锋利不亚于任何神剑。
砾鼠家族的每一位长老,都曾如此谆谆教诲自己懵懂的后辈。
它们这一族天赋不高,活得非常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它们敏感的神经,因为稍不小心,可能就会降临一场灭顶之灾。
一支种族从弱小到兴旺很不容易,需要接连几代都奇迹般地诞生神祇,但是彻底毁灭消亡却很简单。
像它们隔壁的月纹鼓蛙一族,原本算是一支近年来颇有声量的新兴种族,却一夜之间被狐族屠戮殆尽,连栖身的湖泊也化为了冰原。
砾鼠一族战战兢兢许久,后来才探听到消息,是因为一个幸运地得到了在九重天进学机会的年轻鼓蛙,不知是否疯癫,竟然极其狂悖地与一位狐族相恋,此事败露之后,素来看重血脉纯净度的狐族勃然大怒,不仅剥下了罪人的皮,而且毫不意外地将难熄的怒火发泄到了它的种族身上。
月纹鼓蛙一族,就此全灭。
从此以后,五州再也见不到这些鼓蛙身上华丽的银白色圆环了,只有一张被完整剥下的鼓蛙皮作为警示,永远在狐族的聚居地僵硬地绷紧。
明白原委之后,砾鼠族长老唏嘘之余,也终于放下了心来——原来是事出有因,它们就知道,狐族还是讲道理的。
那愚蠢的鼓蛙竟敢玷污神圣种族,这是极大的不敬与侮辱,它们被*灭族,也是理所应当。
砾鼠长老加强了对后辈的反复训示,并以月纹鼓蛙一族的灭亡作为血淋淋的反面例子——鼓蛙们是咎由自取,所以它们得必须吸取教训,以后更加谨慎小心。
砾鼠相信,这就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策。
它们这一族住在五州中央,远离所有神圣种族,永远卑躬屈膝,从来不得罪任何生灵,这诚然是无奈之举,可也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周围的种族来来去去、时兴时灭,可是只有砾鼠一族总是低调地和自己的土地相依为命,虽然过得并不好,但也并没有坏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砾鼠们心中甚至是隐隐有些为自己的智慧得意的。
只要还能在泥浆里打滚,土层中还能挖出蚯蚓,午后偶尔挤在一起晒晒太阳,日子还是能照旧,如此太平安稳地永远过下去。
这宁静,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却忽然被打破了。
“……长老、长老!”
一只负责警戒的砾鼠灰头土脸地奔过来,它的声音在过度惊惧下变得格外尖利:“……来了……来了一位神族!”
神族!?这太奇怪了,神族素有洁癖,从不肯踏足附近这片泥沼,难道说……不,不!
长老几乎马上就要昏过去,然而又强令自己镇定,心存侥幸地确定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美貌,非常高——一位神族!”
“……”
“小狮子,你说,我是不是吓到它们了?”
姬太一站在泥沼外不远处,略有些尴尬地听着砾鼠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很小心地将脚边一支伏倒的草杆扶好,施给它一点生命符文。
“是它们太胆小了,主人。”碧尾狮趴在她的肩上,瓮声瓮气地说。
碧尾狮和姬太一离开九重天后,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它屡次请求主人骑上自己,如此才符合她的高贵身份,但是主人总是予以拒绝,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是态度很坚定。
她说她想要靠自己的步力去感受世界,碧尾狮跑得太快,会让她看不清许多事情。
主人的这些话,碧尾狮听不太懂,总之它变成了幼崽的形体,一直趴在主人的肩膀上享清福。
它眯起眼睛,抽动鼻子,嗅到了空气里的土腥气,也嗅到了砾鼠们恐惧的味道。
“这副外貌还是太显眼了……下次,我应该提前易容一下。”姬太一捻起一绺金色的发丝,自语道。
她精通无数种高深的术法与强大的神通,但很神奇的是,她不太了解易容术。
神族普遍对自己的外貌十分自信与欣赏,行走在外时从不掩饰神族特征,更不屑于改变,但是这一路走来,已经有太多种族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神族外貌吓得不敢接近,更有甚者还会连夜远遁,弄得姬太一想和它们交朋友,却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不知道这次,砾鼠们会如何反应呢?
过了许久,砾鼠长老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拜见,姬太一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请它放心,只是想在此暂住一段时间,砾鼠立即表示可以举全族之力为她修筑房屋,姬太一笑着婉拒了。
“我在树上躺躺就行,不麻烦你们了。”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和善,砾鼠们还是不能放心——神圣种族中以神族为首,他们是公认的最强大,也最傲慢。
但是砾鼠们又难以割舍自己居住了千百年的家园,在激烈的争论之后,终于还是选择暂时按兵不动,观望一番这个奇怪的神族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的,奇怪。
在漫长的观察之后,它们挣扎许久,决定用“奇怪”一词来形容太一。
她的确具备所有神族的特点——太阳般闪耀的金发,宝石般碧绿的眼眸,强大的武力,无与伦比的天赋,可是她又与传言中的神族是那么不一样。
在它们看来,她的行为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或者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每日只是优哉游哉地四处走动,采集植物,观察附近的每一支种族,并将它们的特点饶有兴致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玉简上;
她对一些非常平平无奇的小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有砾鼠说,它曾经看到太一蹲在一株将败的野花前,默默地看了整整一天。
有时风雨大作,砾鼠都匆忙躲入泥潭,她却一个人久久地立在原野上,仰头注视紫云密布的天穹。
然后抬手,轻飘飘地击碎一道可怕的雷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难不成她是个因举止怪异被神族逐出九重天的疯子吗?
时间水一样地流逝,太一还是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刚开始砾鼠们还会因为她而一惊一乍、陷入突如其来的恐慌,等到秋天的草籽撒向大地时,砾鼠已经对太一的存在习以为常了。
有胆子大的个体,甚至敢于在那金发女人表达善意时,从她的手心飞快地叼走坚果,而报酬便是要被太一摸摸头颈的皮毛。
每当这时,她便会弯起眼睛,笑得格外开心,低声惊叹它们的毛发摸起来手感很独特。
“主人,比之我如何?”碧尾狮在旁嘟囔。
太一便笑着点点翡翠小狮粉色的鼻子,一本正经道:“嗯……各有千秋。不要吃醋嘛,小狮子,你知道,我总是最喜欢你的。”
入冬时,太一终于有了自己的砾鼠朋友,那是一只只有三岁的小砾鼠,是个羞涩的小女孩,颊边乌黑的胡须还很柔软,等到它彻底成年,胡须才会变得坚硬如铁。
它在一次外出觅食时不小心被石头夹断了腿,太一听到了它的哀鸣,走过来移走石头,救助了它,并将它送回了巢穴。
伤口在金发神族的一抚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砾鼠在第二天鼓起十万分的勇气,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子叼到神族面前,当做感谢的礼物,还没等太一答复,便一溜烟贴着地面跑掉。
第二天它偷偷朝着神族的方向眺望时,看到太一的金发在风中飞扬。
她盘腿坐在地上,洁白的长袍如同盛放的花瓣,微微合着双目,就好像正在……耐心地等待它似的。
她是在等它吗?不会的吧?但是假如是真的,要是它不去,她会不会很失望?……
被这个幻想所鼓舞,它踌躇又踌躇,终究还是不愿她白白等待,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太一身边。
刚一过去便被她认了出来。
太一挽起袖子给它看,它送的石子被她精心串了绳子戴在腕间。
“谢谢你的礼物呀,我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可以吗?”
她取出一块碧绿的宝石,轻轻挂在它的额上。
“很好看。你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砾鼠。”
太一由衷地赞叹。
从那以后,小砾鼠便常常紧跟在太一身后,依偎在她身边。
太一宽容而温柔地接受了它的跟随,很快,连碧尾狮也习惯了这只胆怯的小砾鼠,在晚上它窸窸窣窣地蹭过来时,高傲的绿狮只是掀开眼皮瞧它一眼,便大度地让开一块地方,与它交叠而眠。
太一在和整个砾鼠一族变得熟悉,砾鼠们给她送来垫窝的干草,送来脱落的完整胡须,送来烤熟的米粒,而她也回馈给它们善意,为它们梳理毛发,治疗疾病,传授知识,讲解故事。
一个晚上,太一向碧尾狮难得地吐露心声:
“小狮子,我很高兴……真的,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我觉得我应该这样生活,而不是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和一群自认高贵的同族打交道。”
“我厌恶神族,更厌恶我自己,和其他生灵比较起来,我活得是如此轻易……不,所有神圣种族我都讨厌,其中最使我厌恶的,是我父亲,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征服欲,我不愿做他的刀剑,除非,除非他准许我将剑锋向内斩去。”
“神族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剔除腐坏的部分,这很残酷,但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有这样,神族才能得到新生。我们早已不再光荣了,而父皇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出神地喃喃。
太一的神情越来越坚定,“我不会让他如意,接他的班的。下次再回去,我会请求父皇将我逐出神族,我想在中州住下来,保护周围的种族,让它们不受欺压与掠夺,能够安稳度日。”
可以想见,父皇将会失望,会大怒,会斥骂,但她不在乎。
假如他不同意,她便和他动手,逼他赶她离开。
就这么办。
“睡觉吧,小狮子,明天又要赶路了。我想去和徐凰聊聊,如果这世上还有神圣种族能够理解我一二,那一定就是她了。”
第二天,太一与砾鼠们告别,前往了真凰的领地。
徐凰正在收集各种神话,太一与她促膝长谈许久。
像所有真凰一样,徐凰是个痴心于研究的学者,除了书卷,只有爱人才能打动她的心,对于其他一切,她都不太关心,甚至有些忽视。
她也不能理解太一的痛苦,但仍表达了对朋友的支持与宽慰,太一的心情没有什么好转,不过对此行的结果也早有预料,祝福徐凰早日完成神话屋后,便又独自离开了。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往日的亲长好友都会变成她的仇敌,会否有一天,连徐凰也对她怒目而视呢?她不知道。
怀着种种沉重的思索,太一回到中州,砾鼠的领地。
——可是她没有看到安居的砾鼠们,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龙族点燃了这片泥潭,数以万计的砾鼠都化为了焦炭。
为首的青年,甚至还在看着那火焰畅快地微笑。
太一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她只听到碧尾狮悲伤的怒吼,鼻尖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臭。
……怎么会这样?
她忽然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去,紧紧地,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白落姐!您怎么在这儿?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们带您回去?”
龙族们发现了她,纷纷奔了过来,关心地问询。
太一在神圣种族里非常出名,她是明华大帝的独女,天资又好得可怕,在年轻一代中一骑绝尘,甚至连很多成名已久的神王大能也对她心生畏惧,意识到自己绝非她的对手。
在九重天上的私学中,太一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习,受到了学生们的热忱拥戴。
这些学生还很年轻,太一对他们来说是个金光闪闪的传奇,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对错,但已经能精准地嗅出强者的气息;强大和美丽就是正确,就是人心所向——而太一刚好完美地兼具这两者。
更何况,她还没有神族大能常见的冷淡与傲慢,不论待谁都很温和,会不厌其烦地解答所有学生的问题。
龙皇的长女和卑贱的人族,在她眼里似乎被平等地看待,学生们为此有些不满,但还是被她的好处给冲淡了——
就算抛开她的身份与修为不谈,姬太一也仍然是一个富有魅力、容易使人心生迷恋的生灵,即便后来太一不知为何离开九重天,开始像长辈们说的那样“自我堕落”,许多学生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年轻的真龙向太一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功绩,如同炫耀猎到一只羽毛华丽的锦鸡:
“白落姐,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天上飞行,忽而望见地面上似有绿芒闪烁,降落一看,竟然有只老鼠戴着绿宝石,那宝石绝非它可以拥有的,应该是哪位神族的遗失物,刚好遇到了您,便交由您带回去吧。”
他摊开手掌,那枚曾被太一小心地戴在小砾鼠额上的宝石,正在他的掌心闪闪发光。
“对了,您什么时候才回九重天啊?我们大家都很想您……”
“那只小砾鼠呢?”太一突然问。
“什么砾鼠?”
龙族愣了愣,“哦,您是说那些老鼠?原来它们是叫砾鼠啊,浑身沾满石子,也真够丑的,这名字倒是名副其实了哈哈哈,我们顺手把它们给烧了呀,它们竟敢窃取神族的宝石,真是该死。”
他义愤填膺地说,其余龙族纷纷点头。
太一看向往日砾鼠们嬉戏的泥潭,那里已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而真龙们还在高兴地大声谈笑。
“……你们,”她转过头去,挨个审视过去他们的面庞,仿佛在看着一群全然陌生的生灵,“没有心吗?”
如此荒唐地毁灭了一整支种族,他们毫无任何自觉吗?他们没有觉得哪怕一点点不忍?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惨象,竟然没能使他们有一丝丝触动?
她想要质问,将心比心一下,假如你们也被如此灭族,难道你们不会感到刻骨的悲恨?可是她知道质问不能得到任何结果,这些真龙们只会茫然奇怪地看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白落姐,老鼠岂能与真龙相比?”
是的,真龙是忠诚的朋友,是勇敢的战士,是好学的学生,她毫不怀疑假如她遇到危险,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的身前;
可是也是这些真龙,能够如此漫不经心地杀死数万生灵,只是因为它们是低贱的种族。
他们对她的尊敬崇拜,是建立在她是神族的基础上的,其他生灵绝不能得到他们平等的对待。
一样都是生命,就因为出身不同,境遇天差地别。
生命没有大小,可是却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头真龙的意外陨落能够让五州翻起血浪,而一只小砾鼠的惨死,无异于一滴水滴入海洋。
“白落姐,您说什么?什么心?”真龙愕然。
“……没什么。”太一摇了摇头。
她的实力当然足以在一瞬间杀死他们,可是那会招来龙皇的震怒与最严密的追查,她早已预感到自己日后会站在整个神圣种族的对立面,可是还不是现在。
时机尚未成熟,真正决战的时刻还未到来,她需要忍耐。
太一接过宝石,将它掷入大火之中,跳动的火光刻入她的眼眸。
没有人会在乎一只砾鼠的死,可是她在乎。
她要从今往后,这样的事都不能发生。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看过许多事:
玩乐的真龙们常常在西海掀起海啸淹没大地,不断要求崇拜自己的种族献上珍宝、建造宫殿,以满足自己喜好华美事物的天性,数以万计的生灵因之丧命;
神族因为一个人族孩童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便当着他母亲的面将她的孩子劈成飞灰,她的父皇明华大帝,几乎随时准备对五州生灵发动一场又一场宣示威严的战争;
狐族贪婪地攫取利益,尽量躲避开其他神圣种族,又背地里看不上他们,还不时陷入对血统的焦虑,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敢于任何和狐族相恋的生灵;
真凰是神圣种族里最无害的,可他们也会因追求心上人化作盘旋的火鸟,无数河流在真凰的炙烤下干枯断流,开裂的大地上倒满了干尸和白骨。
神圣种族早已不复神圣之名,他们是神,但也是蠹虫,日夜不停地伏在五州生灵脊背上,吸食他们的血泪,直到连最后一丝血肉都被掏空。
五州将会燃烧。
就让这烈焰从她这里率先点燃吧。
时间有时候会很慢,慢到让人以为神圣种族的存在已经永恒;有时候却也很快,即便是牢不可破的神山,崩塌也只是一瞬间。
太一耐心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在许多生灵的眼中看到愤怒,看到不甘,看到仇恨,可是也看到畏惧,看到忍耐,看到麻木。
火星在五州的大地上弥漫,她已经能听到风在嘶叫,欲燃的火焰在噼啪作响,燃料已经堆积近天,时代在呼唤一场大火烧尽陈旧的一切,五州亟需新的主宰。
太一看好人族。
这也是一支新兴的种族,聪明勤劳,善于学习,最重要的是繁衍能力很强,虽然与之相对的是寿命短暂。
神圣种族固然强大,但是却极难繁衍,经过观察,她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未来属于人族。
以后的五州将会与现在有很大不同,修行会越来越困难,顶尖的大能者受到削弱,但是能够踏入修行之路的生灵却越来越多,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背叛一切,包括自己。
太一登上一座高山,俯视着下方的原野。
在山下,五州生灵正在苦难中痛苦地喘息;在头顶,神圣种族正在肆意享乐,想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挥霍自己漫长的寿命。
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
——大风,大风!
数年之后,夺运之战彻底爆发,率先发难的果然就是人族,他们的领导者帝朝阳曾是她的学生。
几乎在同时,太一发动政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我愚蠢的女儿……”
垂死的父皇在血泊中呵呵冷笑,“你将众神的权柄授予了凡人,焉知日后他们不会变成新的神?战争结束后,你又当如何自处?等着瞧吧,你会化为一尊孤独的雕像,他们看似爱戴你,将你高高举起,可同时也会把你架空。”
女儿没有丝毫犹疑,只是平静地将剑抵在他的颈边。
许多年前,他曾教导她习剑,很快她便超过了他,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女儿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修士,史书将会铭记她,但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弑父叛君……难道你就是想得到这种名声吗?”
太一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现在再更差一些,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您说得对,或许有一天,受害者会成为加害者,这是无可改变的天性;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永远地改变了。”
“比方说在神圣种族统治的时代,神族可以随便杀死数百万生灵,但是以后,将不会再有如此惨烈的种族屠戮了,顶多只能是施以沉重的赋税与劳役。”
“至于我……”
太一坦然地微笑道:“我的命运,我早已自己选定。”
“再见了,父亲。你在杀死数万万生灵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女儿杀死吗?”
神战正式开启,太一不断地迎敌,不断地战斗,数不尽的神祇在她的剑下陨落,他们也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伤痕,她的白袍被刀风撕裂,沾染上的金色神血总也无法干涸;
她的魔莲剑早在与龙皇的战斗中从当中折断,但她仍然持着断剑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下一个敌人,尽管她自己也早已如剑一般伤痕累累。
她再次见到了徐凰,徐凰是时也已身受重伤,她的亲族在神战中几乎全部死去。
“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徐凰恨她,可是却也忍不住劝阻。
太一笑而不答。
她出神地凝望远方,道:“徐凰,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好像有很大的风在刮啊。”
太一支撑着自己离开,信手将断剑扔在脚下。
神战已经进入尾声,她也该走向自己的终局了。
她遇到了一个幸存下来的狐族少女,少女满脸愤恨,朝她恶狠狠地猛扑过来,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但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制住,那女孩犹在不甘地挣扎。
“你要杀我吗?”
她笑着捏了捏那少女的脸颊,好似没看到她仇恨憎恶的眼神一般,柔声道:“我等着你。”
等着她来杀她。
她又道:“只是你要再努力些,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杀得了的。”
“总之——努力来杀我。记得了么?”她弯下腰,同那少女对视。
摸了摸她的头,太一笑着离去。
她走向了虚空,那是她为自己择定的坟墓,她要确保自己彻底地死去。
最后的时刻,终于能够到来了。这会是永久的……永久的安宁。
她将在寂灭里祈祷,也将在永恒中期待,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可会有后来者接过她的重担,完成她所未完成的使命,那时流转的万千星辰,将会代替她欣慰地一闪。
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中,太一对自己无声重复:
我从此要背叛一切,并且不回头去。
神圣种族的太阳落下了,今后的天下属于人间。
第425章 宗主
天色渐晚,云清池放下笔,看了一眼门外,归鸟鸣叫着飞入竹林,橙金色的夕晖已经在天边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
快傍晚了,谢挚也该回来了。
这些天,谢挚整日沉迷于完成天衍宗各大主峰的挑战,接连破了不少记录,在天衍宗内可谓名声大噪,人人皆知来了位可怕的西荒吞金兽,把宗内积灰多年的丰厚奖励席卷一空,好几个峰主都头疼不已,不得不宣称外出云游,或者闭关躲避。
前几天,云清池碰到地峰峰主时,地峰峰主拉着她诉苦连连——地峰主炼体,因而谢挚格外热衷于跑到地峰去,那些奖励快被她一口气薅空了。
她当时听了,只是轻轻一笑,说:“既然她喜欢,便由她去罢,不用管。地峰没有宝物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再拿。”弄得地峰峰主哑口无言,只得唯唯称是。
他本意其实是想暗示一番,请宗主管教管教她的小弟子,谁料宗主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纵容之意,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并不敢真的如云清池所说,去天峰拿宗主的私藏。
这件事让云清池心中倍觉好笑,谢挚大概是从小穷怕了,所以对这种“白得宝贝”的活动特别乐此不疲,她劝也劝不住。
但是据她观察,谢挚其实几乎没有什么物欲,也不在意钱财,所以她大概只是单纯地在玩,享受这种薅羊毛的乐趣,顺便以此磨练自己。
谢挚真有趣,她总是会做出一些让她意外的事情。这就是来自西荒的无知蛮女吗?
走出很远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微笑。
云清池停住脚步,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唇角。
——奇怪,是因为谢挚吗?
非常……陌生的体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初始的记忆久远但清晰,她不是襁褓里懵懂无知的婴孩,更不是在亲长的期待与欢喜中呱呱坠地,她诞生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完成体,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历与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知道这就是她的创造者,为她赋予生命的“母亲”,也是她需要服从的长官,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主人。
是的,主人。
在云重紫给她留下的印记里,她知道她希望她如此称呼自己。
女人端详着她,像在观察一件刚出窑的器皿,她似乎感到满意,但眼眸中并无任何愉快的情绪。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割除出来,全部灌入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手来,按在她的眉心,她感到眉心仿佛被燃香烫了一下,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但她仍然若无所觉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新奇。
——疼痛,就是她有意识后,世界赐给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细细地回味着肉。体上的刺痛,想,我在活着,我确实拥有这具身体。尽管这具身体的骨肉来自她的主人,而构造来自那些血淋淋的越人尸体。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云青池,这就是她的名字。她主人将自己的本名分了一半给她,她得到了“青”字,她是一具第二法身,是主人云重紫的下属与附庸。
第二法身——云青池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这个称呼让她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但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当时在不甘心。
她不想只当一具第二法身,这让她感到厌恶与不快,更不愿当云重紫的傀儡与仆从。
她在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中发现,曾经有一头真龙的第二法身残忍地虐杀了原身,后来的真龙都惊惧地用“野心勃勃”来形容这具第二法身,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这属于野心。
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原身在造出第二法身的同时,就该想到自己有一天注定会走上这种命运。论残忍,难道不是这些原身对他们更残忍?
根据云重紫的指示,云青池有数千年都在避世不出,直到世间识得龙皇长女面容的生灵都已接连逝去,属于夺运神战的时代悄然落幕,她这才开始从容不迫地踏入人间。
是时,姜周正在如日中天。
在下一人皇,号称天生的帝王星姜晦之的带领下,这个人族建立的古老中州帝国,将会走向无可否认的历史顶峰。
歧大都的势力格局当时便已经定型,云青池能选择的无非就是四个而已——姜周皇宫,白泽圣地,红山书院,以及第一仙宗天衍宗。
她当然不愿去皇宫从一个最低级的士兵做起,白泽圣地固然底蕴深厚,但是中立而游离,远离权力中心,红山书院更不必提,她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更何况她隐隐有些不愿和九轮圣人孟颜深打交道。
那是一个非常博学睿智的老人,她怕自己的假面被他看穿,她那时的伪装,还尚未像后来这样成熟完善。
算来算去,她选中了天衍宗,这无疑就是最好的去处。
云青池仔细了解了现任宗主的性情与行踪,扮作孤女,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出手救下了一个险些被兽车踩死的孩童。
她生生扼住了宝血灵兽的缰绳,掌心被磨出深深的血痕,惊怒的御者跳下车来,将皮鞭甩在她的肩背之上,划出尖利的风声,她颤抖着喘息,将头垂得更低,只是抱紧了怀中大哭的孩子,直到宗主的靴子出现在她已变得一片血红的视野之中。
云青池心头一喜。
——成了。
她就知道,方才的一切会吸引到她的注意。
宗主将她带回了天衍宗,亲自为她查验资质。
入宗门时,獬豸神镜映照出她的形体,长老高声宣判:“人族!”
这是自然,作为第二法身,她可以说被创造得很成功,哪怕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也绝看不出来丝毫破绽,顶多只能隐约嗅到一丝真龙的气息。
按理来说,她早已错失了修行的最佳年龄,但是她竟能以凡人之身强令兽车停步,这说明,她或许是个埋于市井的体修之材。
而天衍宗宗主,是出了名的爱才之人。
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天纵之资!
大喜之下,宗主当场收她为亲传弟子。
云青池面上惶恐,内心实则毫无惊讶与波澜。
真龙的资质,在人族当中,当然是天纵之资了,要是她不得宗主青眼,才会是真的奇闻。
宗主和蔼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青池。”她答。
“哦?这名字倒很好听。不知是哪个青,哪个池?”
她怔了怔,没预料到宗主会问得如此仔细,心中忽然腾起一点激动与快意,尽量平静地说道:“回禀宗主,是清澈的清,池水的池。”
不是青,不是青池,不是云重紫给她安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是她重新为自己起的,她感到这仿佛一种新生,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证明。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自己做主。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云青池,而是云清池。
一切都按照云清池计划的进行,她成功拜入天衍宗,成为宗主最赏识的弟子。
她的修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日益精进,如大星一般在五州的修士界迅速升起,这一升起便没有再落下,长久地悬于空中,令无数个与她同时代的修士因望尘莫及而发出痛苦的叹息;
她在同门的眼中看到敬服与崇拜,在师长的眼中看到惊艳与疼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拿她当宗主的继承人看待。
选择自己的道时,没有任何犹豫,云清池选择了无情道,尽管师父让她多加考虑。
“无情道诚然强大无匹,可修行起来也极其困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清池。从古至今,很少有生灵能够以此道登仙。总之,你再好好想想罢。”师父苦口婆心。
“不用再想了,师父。”她微笑着回答,“我已经决定好了。假如在我之前没有人修成无情道,那么我会是第一个。”
云青紫花费诸多力气,特地将她的七情六欲分离出来,灌注入她体内*,既如此,所谓感情也定非什么好东西,云清池也找不出它的好处。
感情只会左右她的判断,妨碍她的修行,她觉得留下它实在是有弊无利。
云青紫既不要感情,那么她也不要,她不是云青紫的附属,她要超越云青紫,做得比她更好、更无情;
师父说这是条艰难的路,可她偏偏要将它走完、走通,倘若没有先例和前人,那她就来做这个无情道古今第一人。
师父见劝她不动,于是也只好应许。
于是她成为了一把五州最公正的剑,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获得了统一的平等,不论是清风还是荒草、皇帝还是民众,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不同,不能使她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云清池满意于此。
至此,她的伪装已经彻底修全,就连孟颜深见到她,都只流露出了欣赏与感叹,表示后生可畏,自己并不如她;
师父看向她的眼神里甚至渐渐开始出现敬惮,同她说话时语气不再含有训导,而是愈加温和,显然给予她与自己平等的地位。
人皇陨落,皇家同室操戈,佛陀趁机西渡,二次神战——也即著名的正音之战,轰然爆发。
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云清池正式奠定了自己的崇高地位,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天衍宗宗主之位,在中州的声望一跃到达了顶峰。
此时放眼五州,极少能有生灵比她更加风光尊贵:
佛陀自不用提,早已在大败中黯然返回东夷;
人皇见她也须赐座,称她一声“云宗主”,不仅如此,她还可以拒绝人皇的旨意;
九轮圣人虽有重名,却无心权势;
至于摇光大帝,她受困于神族祖训,如同一头被责任终身束缚在神山上的猛兽,在云清池看来,她甚至有些可怜。
只有她,按照自己的计划,无比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精于谋略且又善于忍耐,她的计算总是能带给她丰厚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会继续如此成功下去。
显而易见,虽然是第二法身,可是她比云重紫更强、更完美,云重紫应该服从她才对。
但是在云重紫向她传音之时,她却只能像仆从那般毕恭毕敬,她能感受到,云重紫对她的态度很轻视,几乎是在拿她当一个好用的工具来对待。
每当这时,云清池的心中总会燃起一片冰冷的火焰——连我的师父都不会这样对我说话……她想,云重紫却如此看不起她。
是的,她是由她创造的,大概在云重紫看来,她不过是一块从自己身上脱离出去的新的“自己”,有谁会对“自己”客气呢?
但是云重紫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不是她,她是一个——一个新的生灵,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想法。
天衍宗宗主的位子很适合她,她做得得心应手,并且如鱼得水,唯有在许多个夜里,云清池却会因为危机感而在窗前整夜静立。
在无边无际的星星海里,龙族的大军正在遨游,并且日益壮大,他们撞碎星辰,掠夺宝藏,云重紫也越来越强大。
终有一日,龙族将会携带着痛恨重返五州,到那时,五州将会被战火吞没,她也会失去自己眼下所满意的一切,重新变成一具——卑贱的第二法身。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清池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张在熊熊烈焰中焚烧的面具,名叫凡心炽盛,这面具如同白瓷,美丽慈悲,且又正气凛然。
云清池看着它,心中发笑。
大道图景乃是修士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这个大道图景,倒是真的很像她,她也无时无刻戴着这样一张公义的假面,扮演着人们心目中无私的仙宗宗主。
这假面刻入她的骨髓,埋进她的幻梦,已经与她的血肉牢牢粘连,再也摘取不下,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是那个被师父救起的人族孤女,云重紫的命令是不是只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无数次立在云端之上,人海朝她欢呼膜拜,眼前分明空无一人,但她却清晰地感到眉心处的朱砂传来阵阵灼烧般的隐痛,仿佛在轻蔑地提醒她的来处,告诉她你不过是一具第二法身。
人族写好一幅满意的字画,会在卷首落下印章,宣示这是自己所作;工匠烧出瓷器,也会勒下姓名。
她眉心的这枚朱砂,其功用恰与此同,甚至意义还更卑贱一点,居然只是因为她长得和云重紫一模一样,以此分别而已。
眉心的朱砂与雪白的衣袍已经几乎成为她的标志,人人皆知天衍宗的白衣宗主,但她心中实则深恶这朱砂,无时无刻都想把它除去,这是她耻辱的证明,就像罪犯脸上侮辱性的刺印。
云清池在心里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将这枚朱砂除去,反过来烙印在云重紫的尸体上。
她到底是人还是龙?云清池自己也不能确定。云重紫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她是龙皇,是真龙的女儿,但她是龙皇吗?她甚至连龙都不是。
她毫不怀疑,在真龙里她得不到一点尊敬,假如她宣称自己也是龙皇,只能招致真龙们的嘲讽。
她绝不是龙,可是似乎也不完全是人;她是龙族派出的奸细,是人族的叛徒,倘若她的身份暴露,这些如今爱戴她的人转眼间都会改换脸皮,对她刻骨痛恨,她游走在模糊的边缘之间已经太久太久,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真正的归处。
很多事情,事到如今,她也想不明白了,于是她也干脆不去想。
到底是龙还是人,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杀了云重紫,在第三次神战中带领人族战胜真龙,就算她曾经是龙,那也会是人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如何诞生。
只有杀死云重紫,她才能够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安心。
但是想杀掉云重紫无疑非常困难,真龙的肉身太过强横,而且云重紫比她多出许多年的修为与经验。
这几乎是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是不是只有姬宴雪才能杀死她?
但是她绝不能像其他五州生灵一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姬宴雪身上。
她要把答案清楚确定地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心安,更何况云重紫也不会意识不到,姬宴雪是她的头号劲敌,她一定会想办法提前对付姬宴雪的。
反复考量之后,云清池决定去找谢家家主谢惜自,她想要借用谢惜自那双观测未来的眼睛。
如她所愿,她得到了预言——云重紫将会死在她万年前捡到的那颗莲种手里。
云清池对此十分满意。
她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将会再一次取得胜利,数年后亲手剖开谢稚的胸膛,她更没有丝毫犹疑。
有时她也会感到些许无趣,她翻检着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但是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如同在观阅一部与己无关的书籍。
这是云青紫的记忆,不是她的,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夺运神战如一道深渊,将龙女的记忆劈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前者温馨而安宁,如同黄金世界;而后者充满着憎恨与痛苦、艰辛与流离。
云清池发现,在十九岁的那年,一场如梦似幻的海底相遇给云青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粼粼的波光与洁白的细沙之中,龙女一口擒住鲲鹏,继而看到那个出现得毫无征兆的人族少女。
这少女生得很漂亮,精致娇艳,活泼明媚,满脸惊奇地凝望她,叫她“金龙姐姐”。
云青紫一定十分喜欢她,在回忆里给她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朦胧光晕,云清池仿佛也能感到龙女心中的悸动与欢喜,她的提醒更是在之后爆发的夺运之战里救下了云青紫的性命。
云青紫惦念了这个人族少女很久很久,甚至在逃难到南大沼后也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多次外出探寻她的消息,云清池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青紫才创造出了她啊。
云青紫实在是头软弱无能的龙,她过于重情念旧,难当君主大任,怪不得她的姑母对她失望透顶。
她实在是很没用,到最后也舍不得遗忘过去,而是选择利用术法,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割除。
从这一点上,她就比她更强。
她是自己走上的无情大道,她比她更理性,也更狠心。
直到在昆仑山,她飞身而出,于神族的箭矢下救下一个西荒少女,惊讶地发现,这少女竟有着一张和云青紫记忆里分毫不差的面容。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有一刻微微的失神,竟然失态地按住少女的肩,问出了那句被姬宴雪嘲笑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
奇怪,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早就死掉了吗?难道这孩子是万年前那个少女的后辈子孙?
——不,不对。
回到天衍宗之后,理智回笼,云清池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谢挚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女,分明就是一个人。
容貌或许会因血缘而有相似之处,可是眼神呢?难道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连神情都与先祖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怀疑她是那个被狐女送出中州的谢稚,只是年龄有些对不上,但是年龄也可以伪造,不是吗?
云清池对谢挚兴起了浓重的兴趣。
不论出于哪个原因,她都一定要得到她。
谢挚是属于她的,她要让谢挚爱上她——爱上她云清池,而非龙女云青紫。
之后与谢挚的接触更让她确定了谢挚的身份,不论是本属于真龙聘礼的万法剑竹背在谢挚身上,还是谢挚来向她询问龙族文字,更不用说谢挚对她毫无戒心,竟然傻乎乎地将太古战场的奇遇对她和盘托出。
让谢挚喜欢上她也非常简单,她当然能够发现,自己大概本身就是谢挚喜欢的那种类型,谢挚从刚开始就对她有些朦胧的亲近与好感,更何况她还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
再具体一些,用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止,循循善诱的耐心言语,压低而显得宠溺的声音,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云青紫日思夜想却没能得到的人,可是她这个第二法身却得到了,这种感觉让她畅快得想要大笑。
一切都发展得如此顺利,这天真的西荒少女被她捕捉,一头坠入爱河,陷进痴恋。
上元月夜之下,她精心挑选的好时机,足够让任何少女铭记一生的浪漫时分,隔着面纱,云清池俯身亲吻谢挚的双唇,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羞涩又热情的回应。
谢挚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倘若中州有人议论,您便说,是我引诱的您,这样就不会有人批评您了。”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觉心头触动。
直到这种时候,她还在替她考虑。
——她多么愚蠢,又多么傻。
假如她和谢挚的恋情败露,被罚的人只会是谢挚,怎么会是她。
谢挚应该庆幸,还好她遇到的是她,她愿意戴着假面陪她玩这些小孩子的爱情把戏,当她想象中温柔体贴的完美恋人,假如谢挚遇到是歧大都的其他权贵,她一定会被吞下嚼碎的。
和谢挚恋爱带给了她非常新奇的体验,谢挚很黏人,但也很乖,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与精力,每日刻苦修行,认真读书,还能有空往返在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间,把八大主峰的奖励扫荡而空。
然后兴高采烈地来她面前撒娇,求她夸夸她,最好再亲亲她。
——像只讨好人的小狗。云清池几乎能看见她摇动的尾巴。
云清池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养狗了。
被一个生灵这样真诚热烈地爱着、依赖着,的确感觉很好。
她对谢挚很宽容,几乎无有不应,她知道宗门内颇有人认为她太过宠溺谢挚,不过对于谢挚的求吻,她很少应许,至多只是亲亲她的额头与脸颊而已,并不去吻她的唇。
并不是她不想这样做,实则是她欲念深重,唯恐一旦开了头,积压于心的欲望就此冲垮堤坝,奔涌肆虐,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的确修行无情道,但并非没有欲望;实则情与欲,本就可以完全分离。
她觊觎谢挚,她有无数个龙族的淫戏想要在她身上施为,种种想象让她的血液为之滚沸。
在谢挚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入眠的时候,她想要剥下她的衣服,掐住她逼她塌下腰身,对她袒露最脆弱的一切;
在谢挚爱恋地唤她“阿清”的时候,她实则已经在幻想中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玩弄她的舌头,看她眼神失焦涣散,身躯颤抖战栗。
谢挚会哭着求她不要吗?那一定会很好听。她是否会因为她的真面目而惊惧想逃?或许。不过依她对谢挚的了解来看,谢挚大概只会顺从她、迎合她,她说不定甚至会是欢喜的。
她当啜饮她的身体,如同舀起一捧最甘美的清泉,舌尖口腔全被她的气息占据。
从身体到灵魂,谢挚都要属于她,她的每一处地方,都要打上她的印记。
……
……
她会成功的,她想要的全都会有,数千年来,她从来没有失误过;
而现在,她俨然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理想状态是,她哄得谢挚献出心脏中的涅槃种,送入谢灼体内,杀死云重紫,再和姬宴雪一起打败龙族大军——最好姬宴雪能够战死,姬宴雪的一切都是她的反面,她厌恶她的傲慢自负与天生优越;
如果不能实现,她就把谢挚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让她永远不能离开,只能看着她,与她日夜相伴,刚好她也不喜欢谢挚对她提起“族长”、“秦师姐”、“瓷姐姐”这些人,只是碍于她要在谢挚面前保持温柔,不好太严厉地制止。
总之,关键在谢挚身上,绝对不能有失。
云清池压下心头的欲望,重新提起笔。
谢挚终于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跪坐在她旁边,看她写字。
谢挚的字写得很差,有许多次云清池从后面拥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感受笔尖在纸张上的流动,实则只是为了感受她年轻的身体,好笑地看她发间通红的耳尖,听她因为心动而答得一塌糊涂的言语。
谢挚爱慕她,少年人的爱慕总是带点仰望和迷恋的色彩,云清池非常清楚,她承认自己其实也沉迷其中,着迷并享受于谢挚对她的爱慕和喜欢。
就像她此时,也能感觉到谢挚凝望的视线,划过她的字,停顿在她的腕间,最后久久地落在她的侧脸。
“见过你的朋友了吗?”她若无其事地握住谢挚的手。
“见过啦。”
“开心吗?”
“开心……”
少女顿了顿,又犹豫着说:“……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
她在失落吗?真是傻孩子。
朋友并不是永远的,你走得太快,他们当然就落在你身后了。
在修行路上,云清池曾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况,和她一同入宗门的同门,如今甚至有许多已经化为黄土。
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跟谢挚说就是了,这会显得她很冷漠残酷。
“不要难过,小挚……人总是会变的。”
她安慰谢挚。谢挚想听的是这个吧?
不料谢挚问:“那您也会变吗?”
她愣了一下,心中已经浮现出最好的答案——“我不会变,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
但是看着谢挚的眼睛,她竟情不自禁地说出心里话:“我不知道,小挚。”
她抚摸过少女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有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挚喜欢她,可是假如她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之后,还会喜欢她吗?
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贪心地想要谢挚喜欢她,喜欢全部的她。
谢挚亲亲她的手,甜甜地笑起来:“我怎么不明白?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呀。”
……她多么傻。
云清池再次在心里感叹。
在和谢挚的相处中,她其实并非完全没有露出破绽,有些是无心,有些却是有意。
她明明早已决定将假面戴一辈子,却还是会想试探谢挚,仿佛在预留一些线索,日后待谢挚明白真相将会恍然大悟;
她习惯了将假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是在面对谢挚的全心信赖时,仍会有一丝细微的犹豫,甚至偶尔忍不住吐露真心。
方才话一出口,云清池便有点后悔,但是谢挚没有察觉出来不对,她既觉放心,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奇怪,她为什么会失落呢?难道她在期待什么吗?云清池也想不明白。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忽然,她感到膝上一沉。
低头看去,是疲倦的谢挚伏在她腿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神墓将要开启,谢挚这些天忙于修行,的确辛苦。
云清池叹息一声,放下笔,抱起她往床榻边走,将少女好好地安顿好。
她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安静地凝视着少女浓密漆黑的眼睫,嫣红柔润的嘴唇,感到心头萦绕着一种非常陌生的柔软。
——要是能一直这样,好好地看着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云清池短暂地忘记了欲望,忘记了野心,忘记了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具第二法身,她真的沉浸在“云清池”的身份里,想要像真正的恋人一般,抬指触碰一下谢挚熟睡的脸颊。
但是谢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识海中的大道图景也随之传来刺痛。
云清池怔了怔,清醒过来,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的道竟然在摇颤。
虽然只有一丝,但她的无情道确实因谢挚颤抖了一瞬。这太不可思议了。
“宗主……?”
谢挚还不大清醒,下意识拉住云清池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好晚了……阿清,你不上来跟我一起睡觉吗?”
“不用,小挚。”
云清池低下眉,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她居然主动邀请她共眠……云清池再次确认,谢挚真的对她……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她该有的。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君子好人。
“你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去神墓了,多加小心。”
第426章 摇光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初升的太阳并不刺眼,可以用肉眼直视,火红鲜妍,甚至有些娇艳,散发着磅礴的光与热,茫茫雾气轰然而散,灿烂的金丝在翻滚的云层上伸展蔓延,每一瞬过去都变得更美、更瑰丽,我捕捉着一刻不停的细微变化,胸间被这种震撼的景象所填满,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论看多少次也不觉厌倦。
我喜欢看日出,不过我不喜欢看日落,日落叫人悲伤。
每天在山巅独自看完日出,我再下去,完成今天的任务。我的任务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修行,二是读书,这两者我都做得很好。
每个神族小时候都要经历这些繁重的课业,据说分给我的任务量是普通神族小孩的数十倍,但我却不觉得累,相反还乐在其中。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也喜欢超过别人,远远把同龄人甩在身后。我喜欢当第一,我喜欢做最好。
每天傍晚时,母皇会亲自检查我的成果,她从不夸奖我,不论我做得多么好,至多只是偶尔淡淡地说,你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宴雪。继而第二天她交给我比之前更为艰深的任务。
我心里很不服气,想,可是我就是很了不起。
我看过书的,我的修行速度即便在上古年间,也足以使神族天才为之汗颜。
不对,我简直是非常非常了不起。母皇不夸奖我,是她的错,她没有眼光,我才不要理她。
自从我有记忆起,好像就和母皇关系不好,我们很不亲近,她总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壁。
凌岳大帝,她很像她的称号——寡言少语,稳重严厉。
姐姐们告诉我,母皇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在我娘亲去世之后才越发严肃沉默。
有一次我无意间碰见她坐在王座上,出神地盯着手里的留音璧看,脸上流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又哀伤,眷恋又怀念。她的躯体还在这座宫殿里,可是灵魂却仿佛跑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我觉得这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很违和也很奇怪,很快跑开了,长大之后想起来,才明白她当时应该是在看我母亲的生前影像。我从没见过娘亲,母皇也从不对我提起她。
直到我打败她的那一天,母皇才忽然说,我的眼睛很像我娘亲。
母皇是个很喜欢记录的人,内心深处其实藏有很多温情的领域。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我小时候也悄悄留存了不少影像,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自尽了,这是我接收她的私库时才发现的。
她总是这样,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但是从来不说,更不表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真的以为她不爱我,甚至讨厌我。
既然她讨厌我,那我也要讨厌她,比她讨厌我还要讨厌。
我努力读书,刻苦修行,把一切做到至善至美,就算她再严苛也无法挑出我的过错,我昂着下巴挺直肩背,她一定能从我的眼里看到明晃晃的挑衅和示威,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淡地背过身去。
我感到我受了忽视,这比她责骂我还叫我难以接受,我愈发气恼,背地里气得直咬牙,在修行上更加用功,几乎日夜不停。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很幼稚。小挚常常笑话我幼稚,或许她是对的吧。不过认识小挚的时候,我都已经三千岁了,没有人敢用幼稚来形容我,只有她这么说。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幼稚。
我一天天地长高长大,我从小就是同龄神族里最高的,而我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个子高有很多优势,最浅显的一个就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我,即便他们不甘不愿。后来我越发觉得个子高实在很好,因为这样我弯下腰可以整个儿拥住小挚,她靠在我怀里,与我刚好嵌合,真的很可爱。
我经常跑去量我的身高,也经常用最残酷的手段磨练自己,这显然是一具年少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自己高,也喜欢自己有力。
龙族素以肉身强大出名,我想要我的身体不逊于最强大的真龙,这样我才能击败龙女云青紫,她是我的大敌,也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
我的母皇等待了一生也没能等到她,而现在,这担子该交给我了。
当今五州看似安宁,实则暗藏危机,龙女的性命注定该在我手中终结,包括这万年的仇怨,我向母皇发誓,为了五州,我会亲手杀死一心复仇的龙女。
七岁时,我接触到了炼器,很快沉迷了进去。
说实话,炼器师在五州不是一个很体面的职业,尤其是对高贵的神族来说,但我就是喜欢,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兴致勃勃地学习新知识,摆弄我的刻刀,把各种原料堆得满地都是,画出一张又一张潦草的图纸。
炼器很有趣,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像是……从混沌中取出一个崭新的物品,原材料或许只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粗铁,可是到最后,我能把它锻成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
炼器的每一个步骤让我兴奋,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成品诞生的那一刻。这是一种艰辛的创作,尽管这种创作常常不被世人认可。
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很郑重其事地在剑身上刻下一枚星星,决定就以这个图案作为我炼器的标识,尽管刻得不太漂亮。
后来小挚经常拿这个笑话我,我有点后悔,想我当时要是再研究研究刻工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能得她会心一笑,这标识也算是有它的意义。
我曾经梦想成为炼器大师,我记得我那时候给自己想了三条人生道路,第一条,无敌炼器师,第二条,无敌大剑神,第三条,无敌大侠士。我一度在这三种选择中非常纠结,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好,哪个我都很想当,最后我决定我要合三为一,同时成为这三者。——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无敌”。
过了几天我才忽然发现,我居然忘了把神帝纳入我的规划。
不过,算了,也没关系,反正我生下来注定就是要当神帝的。
听其他姐姐说,我降生的当天有流星坠落,亮光照亮了整片天穹与昆仑山壁,母皇凝望了天边很久,说这孩子应命而来,总有一天,会摇落星辰。
像是对我命运的谶言。后来我做了神帝,称号真的就叫摇光。
我在长大,可是我也开始感到孤独。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身边几乎没有玩伴和朋友,我总是忙着不停修行,好跟母皇较劲,以至于我没有交际的时间,我想和大家交朋友,但是我笨拙生硬的示好只把她们推得更远。
我太骄傲,也太要面子了,连示好都很不明显。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在一起玩,用木剑格斗比试,很想加入进去,如此徘徊了几天,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邀请我,我很高兴,可是努力不表现出来。
书上说厉害的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母皇就很稳重,我也想要稳重,总之不能被她比下去。
我告诉她们,你们的剑法太差,不如我来教你们,一边说一边示范,这一下竟然将她们的木剑击断了,她们惊愕地看着我,喃喃叫“小殿下……”我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不起梗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最后我想了半天,说:“不要哭了,我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剑。”
她们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捡起木剑碎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回去照着木剑的样子花了很长时间,打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想要还给她们,但是我一靠近,她们就走开,或者恭敬地垂下头去,叫我“殿下”。
我的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我将它丢在了我们初遇的地方,虽然她们不接受。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受挫。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我没办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学不会,也办不到。我以前太自大了,也或许是我天资太高,修行之路太过顺利,让我觉得我无所不能,真的无敌,现在我明白了,不是那样。
我有些沮丧,但也没有难过太久,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交不到神族朋友,于是我决定造出来一具石人,再用生命符文赋予它生命,这样它就可以当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了。
我特意把它造得很高大,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看日出了,日出非常美,我想要和朋友分享看日出时的心情。
我真的让它活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出,石人先被母皇发现了。
母皇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动怒过,很多姐姐一起拦她也拦不住。
她命令我在太一神的留音壁前跪下,用鞭子抽我的小腿,问我知道自己错了吗,我倔强地大声回,没有!我没有错!她更加盛怒,命人丢掉我的石人,我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人被抛下昆仑山。我气得想哭,但我硬是咬住牙没有哭,我恨母皇,我恨她。
最后母皇罚我在雪洞关了三年禁闭。
这是非常残酷的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比这更高一级的惩罚就是直接逐下昆仑山。
但其实我待在雪洞里倒挺自在的,没有很难受,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我怎样击败母皇,看她惊怒交加,痛悔着向我道歉。
不过直到她陨落,我也没听见她的道歉。
我的确击败她*了,可是又好像没有胜。我的心因她的死而空荡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我当时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流一滴泪,直到小挚死在我眼前。
我曾经以为我恨母皇,原来我竟然是爱她的。或许我小时候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温柔的赞赏。
真是一个庸俗又常见的故事。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袒露真心呢?就连至亲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误解。
像所有神族一样,我非常尊崇太一神,但我对她还别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最开始了解到她的事迹时,我其实有些失落——如果太一神是“最伟大”的话,那我就只能是“第二伟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第二呢。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太一神是个被时代和她自己共同铸就的传奇,现在已经不是辉煌的上古年间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平庸,还有些无趣,所以我只能做“第二伟大”,如果“第一”是太一神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屈居第二的。
我深深着迷于太一神的经历,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喜欢她的品德,喜欢她的叛逆,喜欢她在五州到处游历,喜欢她背叛种族的利益,和广大的五州生灵站在一起,或许我也喜欢她弑父叛君,这和我心中想要击败母皇的愿望隐隐重合了,甚至我也喜欢她的结局。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越人的篝火前她与我说话,我告诉她昆仑山上有云晶糖,等她以后来,我送给她吃,只是得早一些,要不然……她追问我要不然什么?我短暂地出了神。
要不然,龙族攻来,昆仑山将会化为废墟,我也就死掉了。
所以你要趁早来才好。
但是没关系,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这是我的路,我的命运,不必同她说。我不想见她难过,她应当开心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无忧无虑。
但我再也没能见她无忧无虑了,她现在眉目间总带忧色。
我发现我开始弄不懂我自己,我整日总会忍不住注意她,留心她每一个神情,想她在想什么,我渴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看见她对我示好,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是否对云清池也露出过如此神态,我的心神完全被她牵引,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焦躁又困惑。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好像失去了主动权。我曾以为一切都应该在我掌控之中,面对喜欢的人我应该游刃有余,但我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想让她开心是不是喜欢?想保护她是不是喜欢?那么想吻她呢?这还是所谓对故友之女的照顾和关爱吗?我还能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我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超过了界限。
意识到我喜欢她让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犹豫。接下来我要怎么对待她呢?挑逗她,撩拨她,与她暧昧?我要和她在一起吗?我当然渴望她,但是不行。
我注定要为五州而死,可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应当有无穷的未来。既望不会不为她留心合适的婚配,我甚至能猜到既望挑选的标准。那个人……真是幸运。
太一神召出飞鸟,带我们飞往中州,巨大皎洁的月亮如玉盘一般高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我们在永无止境地朝着月亮奔行,小挚和太一神坐在一起,时而低声说些什么,我独自看着明月,心中却想起了昆仑山火红的太阳。
在这一晚我做出了决定,不论多么喜欢她,我也不能向她挑明,我们之间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我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能自私地去贪恋这点温暖甜蜜,让她为我难过。
我欣赏她,敬佩她,也怜惜她,心疼她,就算我没有无可救药地爱上她,我也仍然会很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爱情。
她平日叫我摇光陛下,生气了叫我“姬宴雪”,真是好听,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动听过。有时为了听她叫我名字,我甚至会故意惹她生气。
她真可爱。
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想不通。
我猜她大概也有些喜欢我,至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有几次无意间靠近,我也能在她眼中看到失神。
在亳丘的十余年对我而言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抛开外界的一切,我就是我,就只是我,不是神帝,只以姬宴雪的身份和她相处,我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忧伤也无时无刻蒙在我心头。
秘境里有万千生灵,万千生灵中,我的眼只看到她。我甚至有短暂几刻暂时忘记了自己背负的责任,想要和她就此沉沦。
但是不行。
我必须克制,必须清醒。
第七年的一个春夜,雷声大作,我忽而惊醒,心有触动,走出屋外,看到她衣衫单薄,望着雨幕。
我想要叫她姓名,像一只被打湿翅膀的雨燕,她转身投入我怀中。
“摇光陛下……”
她细微地颤抖,抓紧我衣袖。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于是我便也不再问。
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抱紧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又渐渐变得平稳。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小挚,没有关系。我小时候听见冬雷震震,也会害怕,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孤寂,想要母皇抱抱我。我觉得我已经很强大了,可还是会这样。
母皇从没有抱过我,但是我会抱住你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抱住你。
我在这里,所以不要怕。
风雨雷霆,我全都会为你挡去。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许诺。或许她听懂了,也或许没有懂,那不重要。
但我没有做到我的许诺。
小挚死在了我的眼前,那么近,好像我再赶来哪怕早一刻都能救下她。
她明明已经受了太多苦,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取她的幸福,可她的死竟然是为了我。我昏了头,我没有推开她,我自私又贪心,想在生命最后一刻与她温存。
我小时候居然想做神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帝,现在想起来太可笑了。
我是无能的神帝,更是无能的爱人。
后来小挚复生,我几乎不向她提起我等待她的五百年,但她总是很心疼我。
其实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并不必心疼。
时间的价值是不一样的,等待她就像我等待日出,我在昆仑山巅上静坐一夜,就是为了日出时那无比壮丽的一瞬。
同理,我无所事事地活过三千年,就是为了遇见她。
她点亮了我,我的生命因她而不同。
等待日出时所有的黑夜、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枯寂,和这火红的太阳比起来,都是值得的。
等待她的所有时间,也是值得的。
就算要我等待她一生,只能临死前看她一眼,我也没有半分不愿。
等待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小时候等待日出,长大了等待战死,动心后等待小挚。
我三千岁时遇见她,三千零八岁时爱上她,同年失去她,五百年后再见到她,接着与她相伴五百年,这五百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哪怕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如果有神祇在我小时候告诉我,你的一生将会这样度过,那时的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相信这是我的结果。
我那时太骄傲了,我满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我的心意行驶,在小挚死去的那五百年,我在心底求遍了漫天神祇,假如那时有谁忽然显灵,说我可以令谢挚复生,但是只有五百年,你还愿意吗,我会说我愿意,没有一刻犹豫。
是的,我愿意。哪怕再次失去她后,我会痛不欲生。
她真的复活了,我也真的再次痛不欲生了。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多痛苦我都愿意。
我想我明白了爱的真谛。爱其实更多带来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可是我愿意。
临走时她是那么虚弱,又那么坚定,我们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彼此,她一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理想世界,我也知道,而且她知道我知道;我们好像在打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哑谜,她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所以她只能永恒地追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残酷的道路,而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好狠心的小姑娘,我想。
她对自己,总是比任何人都残酷。
我知道假如那时我要她留下,她真的会留下,可我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强求了她很久很久,我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了。
她走了,世界上再也没人叫我阿宴了。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待我非常小心翼翼,她们观察我,我从她们的眼中看到担忧和同情。
所有人都认为小挚死了,这次无法复生,是真正的死亡。死亡是什么呢?就是我无法再见到她,除非是在梦里。
有一次我终于赴约去和吕射月喝酒,我们都喝到半醉,吕射月忽然说:“陛下,请节哀,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为什么要节哀?她没有死。”我很平静地说,“小挚没有死,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等做完了,她就会来接我的。”
吕射月一定以为我疯了,我没有疯,我觉得我很清醒。我明明还在照常地工作,巡逻,读书,处理政务,但大家都觉得我这样才是不对劲,他们大概认为我应该魂不守舍,堕落颓唐,整天以泪洗面,那样才是妻子去世的正常反应。
我才不会那样的,那样也太不体面了,又很狼狈邋遢,不是我的风格,小挚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的。
而且,小挚没有去世啊,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已。
我还是喜欢看日出,它变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日程,我像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等待,看着满天星辰。
在这些星辰里,会有我的小挚吗?她会在哪里呢?她一定是最闪亮的那一颗星星,可是我找了好久,比了又比,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颗星星最明亮。
——金色的青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呢?
小挚是重诺的人,一旦答应什么,便一定会做到,她还不来接我,只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她想要的世界。也或许……也或许她已经迷失,或者被大道捕获,但我愿意相信是第一种可能。
她喜欢吃肉,不知道在无穷的小世界里能不能吃到?
我有些后悔,我当时真应该给她捎上许多东西的,比方说鱼汤桃子之类。
假如小挚真的找到理想世界,那个世界里,也会有一个我吗?我开始嫉妒那个我了。我总是很容易吃醋,但是现在小挚不会哄我了。
我已经四千岁了,我会活到一万岁吗?我不想活那么久,我已经很累了。要是能把我的寿命分给小挚一半,那就好了。
在遇到她之前,我每天都在以什么度日啊?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她走之后,我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到处都是她的痕迹。我曾经不理解母皇悄悄观看母亲的影像,但是现在,我每日都在回忆和宫殿里无望地追逐她的幻影。
我的心脏疼痛得越来越频繁,我开始出现幻觉,巡逻时她变作青鸟啄我的手指,等待日出时她轻轻倚靠在我的肩上,夜间她用书卷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眼,像旧日一般叫我阿宴。
阿宴,我是她的阿宴,只属于她的阿宴。
我视若无睹,在众多如林的幻觉中穿越过去。
早在她还在的时候,我就时常会心脏疼,这应该是我取心头血为她维持身体的后遗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现在她一走,这病症好像陡然加重了,有一次我咳嗽不止,在袖边发现血迹。
我在咯血,但我反而感到高兴。
我不会活到一万岁的,我的身体受了损伤,我终于不用再忍受失去她的痛苦了,我期待自己早日死去。
金色的青鸟还是没有来,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我的小姑娘成了神祇,无穷的宇宙、无穷的人们都与她有关,可我只愿她仍是千百年前,无忧无虑、笑得明亮肆意的大荒少女,春日的阳光应在我们二人之间辉耀,如同金箔在水波上跳跃,而我这时能着常服含笑走过去,掀开碧绿如滴的条条柳枝,俯身低声唤她一句,小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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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诞之日,有大星坠,山壁明彻,光焰动天。上熟视良久,叹曰:“此儿应命而来,他日当摇落星辰。”后果应谶,号为摇光。
……言及夺运故事,上曰:“龙女云青紫,当为汝一生之敌。”帝按剑肃立,铿然曰:“又何惧?必为五州杀龙女!”及长,帝光艳照人,雅好炼器,铸破军剑,又作石人一具,以符文活之。上怒,令左右弃石人。神族符文可化死为生,素不轻出,此族训也。帝不从,与上争,左右皆惊,而莫敢劝。上愈怒,喝曰:“乃忘族训与太一神乎!”罚帝禁闭三年。帝谈笑自若,终不悔。
……
后谢挚,西荒雍部白象氏人,少孤,渊止王怜而爱之,以为义女。后少而聪悟,姿颜姝丽,夺魁首,登神山,得山宝,赴歧都,就学红山,受封昆仑卿,年十六岁。尝于定西试其资,声动天地,光映千里,祭灵石大惊曰:“此登神种也!”祭灵石,上古神祇炼器之余,可判修士才资。
……既登昆仑,后怀有白象宝骨,帝欲誊刻太一影像,携后至殿中,戏之,后怫然不乐。
……
……帝日以心血养之,历五百年,终复得见。
帝后伉俪情笃,常相携出游。尝至中州,行舟河上,临水感发,后曰:“自我以后,再无昆仑卿。”帝笑曰:“亦再无神帝。”其相得如此。
……
……后出走星星海,莫能知其踪。左右忧帝过悲,私觇视帝,帝从容如常,不见哀色,照理政事,乃以为帝忘情矣。
越数年,忽一日夜惊起,忆平生欢,帝大恸,咯血数升,悲不能止。方知帝非忘情,实藏心不发而已。
又十年,帝崩,葬于昆仑。自此神族渐衰,再不复起。
——《神族史摇光纪》【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