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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91章 凰穴


    此次来东夷,主要是为了给白芍送剑,以及见一见公输良言与觉知,现下任务都已完成,日程顿时轻松了下来,谢挚与姬宴雪也不急着返回,漫无目的地随心在泽都附近游玩了数日。


    若说风景,五州自然各异,但是东夷的秀丽与滋润仍是独一份,离开泽都后,谢挚与姬宴雪购了艘小船,沿着涌斯江往东而去,因不急于赶路,一路顺便观赏两岸风光秀色,故而走得十分缓慢。


    越往东,地势便愈柔愈缓。山如叠翠,碧意曲折不尽;江如春水,锦波连绵难绝。玉兰枝枝,白似羊脂;芦苇丛丛,大如蓬棉。两岸之间时有沙洲隐现,白鹭悠闲地踱步,披蓑衣的渔翁摇着小船。


    作为西荒人,谢挚当然不大擅长划船,只有当年初至东夷时才撑船载过小毛驴,还被夜蚺顶碎了船身。


    她原本是想以念力托着小船前进,不料姬宴雪说她会划船,谢挚颇为意外,半信半疑地将桨交给她,姬宴雪果然会,甚至还划得很好,涛浪柔缓时便由着小船在江面上翩然自渡,偶尔才闲闲地执桨一撑。


    “你还会划船呀?”


    姬宴雪也算西荒人,谢挚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不习水性。


    “会啊,”姬宴雪将棹桨横于舟上,笑道:“很惊讶吗?”


    “我原本当然也不会,是少年时下昆仑山,在五州游历时才学的。”


    每个神族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下山去寻觅道侣,据说姬宴雪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谢挚当时听说了还曾腹诽过——


    二十年!即便是要找一只八条腿的青蛙,恐怕也找到了,却没能找到生灵能够入这位神帝的眼,真不知道姬宴雪眼光这样挑剔,到底能看得上谁。


    现在,她却是知道了——正是她自己。


    现在姬宴雪既然提起来了,谢挚也颇感兴趣:“你当年下山游历,可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么?”


    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也无非便是找一个心爱的人,然后遍游五州而已。


    如今五州确乎已经踏遍,但是细究起来并称不上游玩,更多时候她总是背负着责任前进,谢挚想起来也颇觉遗憾。


    不过也没关系,以后她还有很多的时间,和阿宴在一起完成少年时的心愿。


    “有意思的事?”


    姬宴雪蹙眉思索了片刻,“好像没多少,就算有,也大概记不清了。”毕竟,那已是数千年之前的事了。


    她回忆道:“那时正音之战尚未爆发,中州与东夷之间还能正常通行,我在每州都各自待了四年,其实很少接触生灵,主要是观赏风光,五州各地,我都走遍了。”


    “我在昆仑山上时太无聊,对外界怀着无数憧憬向往,只在书籍上读过五州的风土人情,却未亲眼见过,加之被我母皇拘束得太严,一下山便如鸟出笼一般收不住,在山下的世界流连忘返,至于道侣,其实根本没怎么找。”


    姬宴雪面带回忆之色,又扬眉笑道:“若是被我母皇知道我这样不务正业,她一定要气坏了。”


    但是她神色顽皮促狭,分明丝毫不惧,更不担忧。


    “啊!”谢挚恍然大悟,又觉得合理,这完全就是姬宴雪能做出来的事,讶道:


    “原来你根本没去找!我就说……你要是用心找的话,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别的暂且不论,以姬宴雪的容貌,在五州晃一圈,也必定有大把的男男女女哭着喊着要跟她走。


    “这下好了,道侣没找到,还落下一个眼光挑剔的名声。”谢挚开玩笑。


    姬宴雪也笑:“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样好,再差一些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只是惹得我母皇又恼怒又忧愁罢了。”


    “现在想来,我当年寻道侣二十年独自而归,也未必没有存着要故意气她的心思……”


    姬宴雪叹道:“我那时太年轻了,总是和母皇对着干,她不让我痛快,我也便不让她痛快,总是要针锋相对,两败俱伤才好。”


    “你……后悔么?”


    姬宴雪摇头道:“倒也不后悔,若是再来一遍,大概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傍晚已近,天边火云燃烧,满江红透,金粼粼波光也倒映在姬宴雪碧绿的眼眸里:


    “我只是……稍微有些遗憾罢了。”


    “我曾以为她不爱我,我想她不爱我,那么我也不要爱她,后来才发现,其实不是。”


    “她很爱我,我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怨恨她,或许更多的还是怨恨她,为什么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待我。”


    等到她真正长大成熟,明白母皇藏在严厉后的期望与温情,已是母皇死去很久之后了。


    谢挚悄悄靠过去,依偎在姬宴雪肩上,抚了抚她的手背,姬宴雪笑了,解开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怎么了?心疼了吗?”


    “谁心疼你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谁是我妻子,谁心疼我。”


    整个五州,也就只有谢挚会心疼她了,别人畏惧她还来不及。


    她们住在船上,偶尔停舟上岸,这一趟来东夷,姬宴雪也见了不少新鲜玩意,她看见什么都兴致勃勃地想买给谢挚试试,弄得谢挚不得不三令五申,严词拒绝,表示自己不要,姬宴雪这才作罢。


    姬宴雪偶尔也会捉条鱼来吃,她处理得非常干脆利落,会拿小刀将雪白的鱼肉切得如同花瓣,之后烤熟给谢挚吃,味道鲜美清甜。


    谢挚不知道她还会做饭,姬宴雪则笑答,这也是她五州游历时学来的本领。


    她不会做什么复杂精致的菜色,但是做这种简单的饭食还是会的,而且刀工很好,特别热爱摆盘,要求食物必须看起来好看,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行船时她们常常闲聊,话题天南海北,有时非常琐碎,姬宴雪答得仍旧耐心细致,也不厌烦。


    “你当年游历时也没有变化容貌吗?不怕被人看见?”


    “没有,刚开始我还没有这个意识,后来才发现神族身份太过惹眼,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还会被诚惶诚恐地引见给官员,我很烦,于是就不走人族多的路了。我买了斗篷,常年遮着脸,所以也就还好。”


    谢挚偷笑:“是因为一旦被看见脸,就会有人对你一见钟情么?”


    姬宴雪无奈:“那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对我一见钟情的人,好像确实也有几个。”


    里面有男有女,甚至有几个追着她走了很远,弄得她烦不胜烦。


    “……哦。”


    这下谢挚不笑了,姬宴雪的肩膀也不靠了,起身坐得端端正正。


    “你怎么回事,谢挚?”姬宴雪失笑,轻轻去勾她下巴,笑着低声说:“你这只难哄的小狐狸,明明是你先问我的,结果我真说了,你又吃醋不开心,真是……”


    谢挚还是第一次听姬宴雪叫她“小狐狸”,得寸进尺地扬起脸:“真是怎么样?我吃醋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当然不会。”


    姬宴雪真喜欢看她这样,含笑低头吻住她,呼吸相缠,吮咬她的舌尖。


    “……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哈啊……”


    吻完谢挚稍微退开一点,姬宴雪仍抵着她的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脸侧颈边。


    “你的脸好烫,心跳也好快……是因为我吗?”


    指腹能感受到谢挚的脉搏,她轻声呢喃。女人的眼眸也氤氲了迷离的薄雾,“你摸摸我,一定也很快……小挚……”


    “离我近点,我喜欢你靠着我。”


    像请求,又像是命令。


    ……


    ……


    ……


    夜空墨蓝,星子点点,谢挚躺在船上凝望轻晃的水面,听着潺潺水流声,恍惚不知是行于江上,还是枕卧在星海之间。


    腰酸得厉害,身上也没力气,谢挚缓了半天意识才渐渐回笼,终于意识到到底做了什么,又羞又恼地叫姬宴雪名字:“姬宴雪……!”


    “我在这里,怎么了?”


    姬宴雪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好脾气,像只吃饱了食物餍足的大猫一样,连声音都分外柔软。


    “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在船上做这种事——这句话谢挚说不出口。


    “接下来几天……不,半个月都不许做了……!”


    姬宴雪不答,慵懒地哼笑道:“刚才还叫我阿宴,现在就叫我名字了。”


    她颇有几分怀念谢挚刚刚的模样。


    很乖,又很听话,热情又直截,想要什么就会在她耳边叫她“阿宴”,求她给予,带着泣音的婉转。


    “你……!”


    偏偏这时候谢挚又看见她颈边的红痕,正是自己亲吻留下的痕迹,想起方才动情的种种画面,顿时又没了底气,谢挚捂脸道:“我不要和你说话……”


    “那我还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


    刚才就是亲着亲着,然后莫名其妙地……


    ……


    再往东,一月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来到了海边,这是五州的最东方,渔民的家园。


    谢挚立在耸立的礁石上眺望海面,海风湿润腥咸。


    五百年前,她便是在这里步步走入海中,只为求得真凰出现。


    真凰已在裂州之战中举族覆灭,连凰主也未能幸存。


    谢挚想要来这里再看一看,作为此次东夷之行的终点。


    当年的沿海小镇繁荣了许多,有妇人见到她们二人在海边长久静立,热心搭话道:“您二位也是来看凤凰穴的吗?”


    “凤凰穴?”


    谢挚转过身来,那妇人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人,再一看她身边人,更是灿如日月,呆了片刻才回神,“是啊,就是一个洞穴,是五百年前真凰和真龙大战留下来的,可有名了!不时便会有人来看。”


    听起来像是当年的战场遗迹,谢挚忙道:“能烦请您为我们带路么?”


    在妇人引路下,她们很快便走到了“凤凰穴”近旁,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仿佛大地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进去一块,又像真凰含泪的眼睛。


    有孩童在洞边相互追逐,欢笑玩耍,他们口中唱着童谣,蕴藏着先祖世世代代流传下的记忆。


    “真龙吼,凤凰叫,海水滚,火焰烧……”


    谢挚谢过妇人,给了她钱财,姬宴雪蹲下身,手指沾了一点洞壁的砂石,沙子至今仍是红色,仿佛浸透了真凰的血液,历经数百年岁月侵蚀,依然触目惊心,让人不难想象当年战斗的惨烈。


    “这洞穴大概是真凰们集体自爆留下的,真凰是很刚烈的种族……”


    姬宴雪忽然眉梢一动,露出斟酌之色,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等等……”


    “怎么了?”


    她看向谢挚,谢挚少见地在她眼里看见欣喜与激动:“我感受到了一点生命气息。”


    “就在下面——!”


    姬宴雪已经揽住她跃了下去:“虽然很微薄,但是确实存在着。”


    终于落到洞底,谢挚惊奇地发现,脚下竟然软绵绵的,她半跪下来察看,姬宴雪指尖一划,光芒便照亮了漆黑的四周,也照亮了谢挚的掌心。


    “好像是灰烬……”


    谢挚捏了一点脚下的东西,又掬了一捧观察。


    这灰烬并不冰冷,反而干燥温热,像鸟儿的羽毛,暖洋洋的,确如姬宴雪所说,散发着微薄的生命气息,像正在孕育着什么。


    “我知道了,”谢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曾经救活过白芍的涅槃池,“这是——”


    “真凰死去后留下的灰烬。”


    姬宴雪道:“真凰浴火而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死去。”


    “看这灰烬之深,大概真凰一族,至少有九成都死在这里了。”


    谢挚怔怔地看着掌中灰烬,想起真凰引*以为傲的华丽羽毛,但是现在,他们甚至连尸身都剩不下。


    “不要难过,”姬宴雪也半跪下来,搭上她的肩膀,“真凰一族是不会灭亡的,他们有一项神通,可以涅槃重生。”


    谢挚心头燃起了一点希望:“你是说,他们可以复活么?”


    “是,也不是。真凰死去之后的确会活过来,只不过,是新生。”


    “从这灰烬里诞生的会是全新的真凰;可是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过去的继承呢?”


    “看样子他们还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重生,”姬宴雪轻轻将手指插入灰烬,“便让我来为他们加速一些吧。”


    她闭上眼,催动生命符文,眉心和手掌发出耀眼的金光,如同涌流的焰火,点点飞旋舞动,照亮了凤凰穴的每一处。


    灰烬中心也开始散发朦胧的赤光,起先十分微弱,随着生命符文的注入愈来愈明亮炽热,有节奏地膨缩明灭,如同呼吸,又如心跳,而现在,洞穴中的温度已经足以将人烧成焦炭了。


    “可以了。”姬宴雪睁开眼,一滴晶莹剔透的血被她滴在灰烬中,喝道:“涅槃!”


    “哗——”


    像是终于挣扎出蛋壳,无数闪烁的火星猛地向上冲去,飞舞间形体变换,化作一只只雏鸟,双翅如同火焰般燃烧,通体流动火纹,而那灰烬便是它们翅下的尘埃。


    “不死鸟!”谢挚低低地叫。


    千百只雏凤像风暴一般哗啦啦飞出坑洞,奔向长空,它们将会像所有的鸟儿一样,追随着血脉中的记忆,回到过去的家园。


    有一只小凤凰绕着谢挚与姬宴雪盘旋了一圈,亲昵留恋地蹭了蹭谢挚脸颊,又迅疾地跟上了同伴。


    谢挚下意识伸出手,一根柔软的绒毛飘飘荡荡地缓缓落下,正好停留在她指尖。


    第392章 自由


    “……它们会飞去哪里呢?”谢挚轻声问。


    “不知道,”姬宴雪同样凝视着雏凤离去的方向,“大概会回归故里吧。”


    她收回目光:“真凰飞舞的地方,便是道义长存之地。”


    “这样的话,凰主也曾同我说过。”谢挚有些惊奇地看向她。


    姬宴雪微微一叹,道:“真凰究竟是高洁君子,未来有一日,神族或许会灭亡,但真凰不会死。”


    谢挚默默收好那片绒毛,“这只小真凰……会是凰主么?”


    “凰主已经死去了,她不会再复生,我想,它或许是继承了一些模糊的共同记忆,所以觉得你亲近。”


    姬宴雪温声道:“收下吧,就当是凰主给你的礼物,也是最后的问候。”


    谢挚取出小鼎,放出大板牙,大板牙如今也对依靠小鼎转移十分熟悉了,精精神神地跃将出来,先环顾了一圈四周。


    海风吹动它灰色的鬃毛,它很快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惊奇道:“啊,这好像是……当年那个海岸呐!”


    它曾在海边等待谢挚三年,因此对这里非常熟悉。


    “是,”谢挚笑着点头,“恭喜,你回东夷啦,大板牙。”


    “我们要做的事都已做完,也是时候和你说再见了,”她手掌轻抚小毛驴的脊背,满含温情,“我当年在北海时曾向你许诺,我不是你的主人,只是请你帮我一段时间的忙,现在诸事已毕,我也该信守承诺,放你离开。”


    “从今以后,五州安定,海阔天空,何处都可畅快奔行,任你自由。”


    期待已久的自由终于到来,小毛驴觉得自己本应该欢欣雀跃,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放声大叫才好,但听到谢挚的话时,它心里竟欢喜不起来,反而生出一股留恋不舍之情。


    大板牙定定地望着谢挚,讷讷道:“小挚……”


    “我不想……”


    它垂下头,用头颅轻轻蹭谢挚的手,连长耳朵也沮丧地落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小声说:“不想和你分开……”


    它早已习惯了和谢挚在一起的生活,将她认定为自己最亲的人,爱她,信任她,也依赖她。


    为了她,它甚至愿意违背趋利避害的本性,鼓起勇气踏足南沼,也曾在海岸边苦等三年,迟迟不去。


    现在谢挚真的要放它自由,大板牙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倍感前路迷茫。


    “你不要我了吗,小挚?”


    “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大板牙。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谢挚弯下腰,摩挲着大板牙的耳朵尖,柔声道:“昆仑神山会一直为你敞开,只要你想回来看我,随时都可以,神族的巡逻战士们也都认识你……”


    “只是我想,我还是应该放你走,不应该拘束你,强留你在昆仑山上,那样你住不习惯,也不会快乐。你是一只东夷的小毛驴啊,就像我是大荒人一样。


    “——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想要做一只全天下跑得最快最快的小毛驴,你已经是了。”


    谢挚笑道:“现在,大荒人要回大荒去,东夷的小毛驴,也回到了东夷,你说这样好不好?”


    小毛驴还是垂着脑袋:“回到东夷,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和你分开不好……”


    很不好。


    嘴角发咸发苦,大板牙尝到了眼泪的苦涩滋味。


    它吱吱嘎嘎地呜咽抽泣,起先还因姬宴雪在旁边而尽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但是谢挚温柔地轻轻拍它,它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小挚,小挚,我想你……!我不要和你分开!”它用头胡乱蹭谢挚的脸。


    大板牙哭得伤心欲绝,谢挚被它哭得也眼睛发酸,但是大板牙的哭声很有喜感,她又被惹得想笑。


    她抱住它的脖颈哄它,耐心道:“好啦,别哭啦,好难听,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又开玩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应该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应该叫大破锣才对……”


    大板牙的哭声更响亮了,它打着嗝委屈地叫:


    “到这时候了你还笑话我!我们驴子就是这样叫的啊哇儿啊哇儿啊——”


    这样哭了好半天,直到姬宴雪的忍耐几乎到达了极限,快要忍不住给它上一道禁声咒时,大板牙才缓过了情绪,哭声渐渐止住了。


    “现在不哭了吗?”


    谢挚啼笑皆非地瞧着它,驴子的眼泪可真是多,大板牙大哭了一场,将她肩膀那一块的布料给完全打湿了。


    “不哭了……”


    出于对危机敏锐的觉察力,再哭下去,大板牙觉得摇光大帝就要忍无可忍地给自己上个嘴笼了。


    “喏,这个送给你当礼物。”


    女人掌心的小鼎翠绿莹润如美玉,正是真凰祖器。


    大板牙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这个给我??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它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太贵重了!而且,而且你不是很喜欢这尊小鼎吗……”


    “是很喜欢,”谢挚眼睫垂下,抚过小鼎的表面,声音里含着怀念,“它是玉牙白象送我的,陪了我很多年,从我开始修行起便一直被我随身携带,也帮了我不少大忙……”


    她抬起眼,眼眸清澈明亮,温和地笑了一笑:


    “不过现在,我已经用不到它了,留给你做纪念也好。”


    “这尊小鼎乃是真凰祖器,曾被徐凰持有,”大板牙呆头呆脑的,还不知道徐凰是谁,谢挚解释道:“徐凰,便是那位在赤森林教你空间术法的奶奶。”


    “啊,是她!……”


    大板牙意外又惊喜,一下子竖起了耳朵,连细眯缝眼睛也瞪大了。


    “是的,不过徐凰老祖在五百年前已经逝去了。”


    大板牙的耳朵又垂了下去。


    谢挚笑了笑,将小鼎举到它眼前:“所以,这尊小鼎也可以说是徐凰奶奶唯一的遗物,而你又算是徐凰的半个学生,真凰们刚刚浴火重生,还不具备保护它的能力,我想,将它交给你,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板牙踌躇道:“可是……可是我怕……保护不好小鼎,反被他人抢走,那样岂不是很糟?”


    “不用担心这个,”谢挚拍了拍它,“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当今五州,你已算大能者了,至少在东夷,很少有人能够战胜你。而且你还会真凰的空间术法,打不过,难道你还跑不过吗?”


    “有道理啊!”


    小毛驴恍然大悟,逃跑它的确最擅长了。


    “那么,我就将小鼎交给你了,”谢挚用珠串将小鼎戴在小毛驴脖颈上,如同一条项链,“你要好好保护它,更要好好保护自己。”


    小毛驴郑重点头:“我会的。”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儿呢?”它问。


    “去中州看看,之后回昆仑山。你呢,大板牙?”


    “哎,我还没想好……”大板牙苦恼地甩了甩尾巴,“大概就是和从前一样,走哪是哪,追着好吃的草到处跑。”在没遇到谢挚之前,它每日的生活就是如此度过的。


    谢挚笑道:“那祝你天天有好草吃。”


    大板牙深深地点了点头,翠绿小鼎在它脖子上轻摇,像人族深爱儿女而特意为他们戴上的玉佩。


    它还是一头小毛驴,可是,它不再是之前的毛驴了,它是这世上唯一一头有名字的毛驴,见识过许多奇事。


    大板牙长久地凝望着谢挚,睫毛缓缓地眨,“小挚,”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姬宴雪,它仍然不敢直视她,“神帝陛下,我会常来看望你们的!”


    “我们在昆仑山上等你。”姬宴雪朝它点了点头。


    “去吧,大板牙。”谢挚轻叹道:“今天天气真好。”


    非常晴朗,万里无云,海洋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块凝结清透的翡翠。


    谢挚想,真是一个适合送别的好日子。


    “小挚,你以后和神帝陛下要好好的,我觉得你们很好,”大板牙依依不舍,努力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想人族的祝福语,“一定要白头到老呀!”


    它忘了自己祝福的是神族,姬宴雪道:“……多谢,不过神族至死发色也不会改变的。”


    “呃——那您,那您,少喝点酒?”


    “知道了。”姬宴雪又忍不住道:“我也并没有喝很多。”


    大板牙还欲再说,忽然叫起来:“哎哟!谢挚!你不要拍我的屁股行不行,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马……”


    大板牙唠唠叨叨、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它灰黑色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视野里化为一个点。它开始飞奔,没有动用真凰的空间术法,时而小小地跳一下,奔跑在东夷湿润的空气里。


    谢挚含笑目送着它远去,直到看不见大板牙的背影时,还长久地默立着。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膀,低声问:“难过吗?”


    “倒也不是难过,”谢挚垂下脸,擦了擦眼睛,笑道:“感觉更像是……孩子长大了,必须和我们分开一样……”


    “虽然知道它还会回来,但总感觉,心里有些惆怅。”


    谢挚轻轻环住了姬宴雪的腰,“阿宴,还好有你在。”


    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生灵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但是所幸,姬宴雪仍在她身边。


    她是属于她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每时每刻,她都因意识到这一点而心安。


    姬宴雪回拥住谢挚,缓缓道:“我也很感谢你……陪着我。”


    海浪声轻柔而舒缓。


    “接下来去中州?”


    “嗯。”


    在中州,周天子的凤凰旗仍然在飘舞,只不过在裂州之战中,歧大都受到极大损坏,已无法再做国都,因此五百年前,姜契不得不东迁都城,定都于东郡的洛城,改名为洛京。


    谢挚也是苏醒后第一次拜访战后的中州,心中既有不安忐忑,亦有怀念期待,不知如今的中州与姜周都城是何景象。


    她们顺着涌斯江一路往西,穿越两州之间的屏障,即至中州,风物渐有变化,两岸人们的服饰口音也有不同。


    立在船头,谢挚挑起椎帽一角,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放出神识,一扫之间即囊括方圆千里的景物。


    “我们现在正在胜昔河上,它看起来已经恢复了。”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与姬宴雪初出秘境时,胜昔河断流的惨象,但是现在,中州似乎又恢复了过往的繁荣。


    姬宴雪道:“是,不过中州人现在好像给它改了名字,叫它忆昔河了,据说是为了铭记裂州之战的教训与伤痛。”


    “是么?”


    谢挚有点惊奇,旋即又轻笑起来,叹道:“这个名字较之前好。胜昔河,实在是口气太大了。”


    裂州之战前的中州人,确实达到了自信与骄傲的巅峰,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过往。


    “我第一次来中州时,还是牧首大人带我来的。那时我才十六岁,丹朱鹤拉着飞辇,带我们飞翔万里,穿越鼓龙瀑布和无数调云塔,还飞过了一个好大的彩虹……”


    谢挚回忆道:“我还看到了连接诸郡的符文光路,笼罩歧大都的大阵……”


    中州的每一个事物,都让她新奇又兴奋,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好,那么宏伟,闪闪发光,然而又不属于她。


    “对中州来说,我只是它的朝拜者之一,一个侥幸夺得昆仑山宝的西荒蛮女……歧大都见证过太多天才了,我也只是其中不足为奇的一个。”


    “但是现在,你是昆仑卿了,五州所有生灵都知道你。”


    “是啊,”谢挚笑了,又慢慢沉默下去。


    “阿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卿是一个……中州人讽刺西荒人的称呼,”她轻声道,“当年在人皇赐封的大殿上,牧首大人因为这个封号很不高兴,夫子还曾拂袖而去……人皇想要用它羞辱我。”


    “当年我告诉牧首大人,没关系,不要因此动怒,我会接受这个封号,并不是因为我太过无知,不懂得背后的贬嘲,而是我想改变这个封号所代表的意义。”


    “你看,阿宴,我真的做到了。”


    她转过头,清澈地笑,仍如她少女时。


    “现在五州生灵提起昆仑卿,只会想起我,谢挚,而不是其他。”


    词语的褒贬意味,的确是会因世而变的。


    “自我以后,不会再有昆仑卿了——”


    谢挚道:“我就是最后的昆仑卿。”


    第393章 洛京


    姬宴雪道:“我恐怕也会是最后的神帝了。”


    谢挚偏头笑:“那我们岂不是很相配?”


    “恐怕再没有更配的了。”


    二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之中。


    中州不比东夷水路通畅,因此谢挚与姬宴雪行船不久便将小船送给了别人,转而以陆路前往洛京。


    她们没有走符文光路,也没有用传送大阵,走的是凡人的驿道,买了两匹马代步,她们买的不是凡马,据那马贩子说具有一丝灵兽乘黄的血脉,修士们很爱骑。


    他说得天花乱坠,谢挚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大信。


    “乘黄其状如狐,背有双角,乘之可以增寿,曾经很受神祇钟爱,神族喜欢将它豢养作灵宠坐骑,不过早已灭绝了,我都没见过活的乘黄,他倒是敢说。”姬宴雪低声笑道。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要胡说八道。”


    谢挚抚摸着身下骏马的脖子,让它熟悉自己。这是她在北海时向八骏学来的手法,八骏首领们告诉她,世上的所有马儿都喜欢被这样抚摸。


    她选的是匹乌亮的黑马,而姬宴雪选的是白马,两匹马肩宽背阔,神气高爽,毛色极漂亮,一丝杂色也无,谢挚抚摸的时候会有火星般的细碎符文闪烁。


    “不过这马的确很好,似乎混了一些灵马的血统,跑起来如坐风中,也可算作名马了。”


    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姬宴雪不讲价,马贩子报多少钱她就给多少,谢挚也不知道这马的“行情”具体该是多少,但从那马贩从惊讶到万分热情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报了一个很高的价码,本以为顾客要来回砍价,谁料姬宴雪一口答应,直接就给了他一块灵髓,并表示不用找。——实际上也找不开,姬宴雪给他的这块灵髓都能买下一座小镇了。


    “你好不会过日子……他说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嘛?”


    “和他讲价才是麻烦,我懒得跟他多说。”姬宴雪低下头,笑着亲了亲谢挚耳廓,她喜欢谢挚同她亲昵抱怨,“我确实不会这些……所以,你来教我好不好?”


    “我有一座私库,烙了你的神识,你随时都可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可任意取用,你帮我管吧。”


    姬宴雪的私库需要神识做钥匙才能进入,谢挚意外道:“烙了我的神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都不知道。


    “你刚醒来的时候,我便做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摇光陛下好大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私库给拿光吗?”


    姬宴雪的私库虽比不得神族的公库,且又不在意外物,但也是一位半神积攒三千余年的珍藏,恐怕比大周的国库还要富裕。


    姬宴雪不以为意,“本就是你的,拿光也没关系。”


    “只是记得,将我也带走。”


    她们同乘一匹马,一匹跑累了就换一匹,姬宴雪一手挽着缰绳,怀里拥着谢挚,走的是姬宴雪年少时游历的旧路,数千年过去景物大有不同,姬宴雪也倍觉感慨,一路低声在谢挚耳边说话,告诉她这里曾经是怎样景象,自己经过此处时又曾有什么经历与趣事。


    越往西走,空气越发干爽,洛京乃是一座新兴不久的城市,显然没有歧大都的悠久历史与深厚底蕴,但仍然宏伟美丽。


    比起歧大都,洛京似乎更加年轻而有活力,谢挚远远便望见一座苍青色的巨城俯卧在大地上,朝四面八方的人们敞开怀抱,浩浩荡荡的人流朝它汇聚而去,符文光路如发亮的蛛网一般连接中州各郡,而中州如今的心脏,便是洛京。


    谢挚与姬宴雪进入洛京,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


    正是花开时节,满城都是牡丹开放,花团锦簇,粉白重叠,如美人面;


    调云塔仍旧在辛勤工作,白玉般的高塔尖水气濛濛,那是渊止王姜既望留下的浩大工程,至今仍然在汇泽所有中州民众;


    着金甲的金吾卫在街道上列队而过,骑的仍是威名赫赫的龙须金睛兽,只不过以前这灵兽金吾卫们人人都有一头,现在却只有长官才能骑乘,应当是在裂州之战中被杀死了太多。


    “真没想到,短短五百年时间,它能发展得这么好……”谢挚感叹,“论规模,论气势,洛京虽然比不上歧大都,但也很好了。”


    洛京残留着不少歧大都的气息,能隐约看出建造者模仿的痕迹,但又有很大不同,这里不再有红山书院,也不再有白泽圣地与天衍宗。


    姬宴雪也认可道:“姜契是个不错的人皇。”


    洛京似乎不如歧大都礼制森严,临街有许多商贩,热闹非凡,沿路尽是叫卖声,姬宴雪买了枝鲜妍欲滴的白牡丹送给谢挚,笑道:“给你这个。喜欢吗?”


    向爱慕的女子送花,是人族的习俗与传统,这是姬宴雪新近才在典籍上学习的知识。


    “喜欢……”


    谢挚跟她撒娇:“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姬宴雪当然说好,侧身轻轻将那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手指抚下,温柔地低声道:“你真是……美极了。很衬你。”


    谢挚叫她看得脸红,小声说:“明明是你好看才对……”


    “我一直都知道我好看,可是之前并不怎么在乎,”姬宴雪道:“假如美貌不能让你喜欢,那也没什么用处。”


    前方有座精致华丽的高楼,隐隐传来丝竹歌舞之声,其音柔婉慵懒,引得楼下众人都仰首观看。


    谢挚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见一群歌姬正在轻抚琵琶,低颈浅唱,都身形纤细,面孔美丽,又有男女起舞,犹如群鸟,与歌相和。


    中心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发髻散乱,红裙薄绡,遮不住生光雪肤,身边案几上摆着许多佳肴美酒,虽已酩酊大醉,但仍在以手击案,口中连连赞叹:“唱得好,唱得好!”


    “你过来,我要赏你!重重地赏!”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歌姬招招手,歌姬抱着琵琶,含羞带怯地碎步上前,正要下拜行礼,便被女子捉住腕子深深一吻,“你真美……”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举到歌姬眼前,作势要送却又收回,一看便可知极善调情,笑道:“坐到我怀里来就给你,怎么样?”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因她这放浪形骸之举都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惊讶,显然已经见惯了她如此举止。


    看样子是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谢挚颇感不适,皱了皱眉,正要拉着姬宴雪快步离开,忽然又愣住了。


    ——她看见了那女子带着酒醉酡红的正脸。


    不是别人,正是熟人。


    是渊止王姜既望的妹妹,当今人皇的姑姥,五百年前曾在人皇宴会上调戏过她的……姜停云。


    谢挚对她印象很深,当年初出秘境,她在歧大都也曾见过姜停云,那时她身披甲胄满面疲惫,神情却坚定,但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心中有些猜测,不待她想清楚,因她与姬宴雪长久在楼下驻足停留,姜停云注意到了她。


    她虽戴椎帽,但光看身形也能看出是美人,姜停云眼光何其之毒,一眼便瞧见了她与姬宴雪,懒洋洋地展臂朝她们招手,笑道:“怎么了?看人家做什么?莫不是也想共享此间乐么?”


    “我看你们好像是道侣吧?”


    她眨了眨眼,暧昧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很刺激,你们不觉得吗?”


    听她语多无状,愈发不成体统,众人都连忙散去,不愿再听,唯独谢挚与姬宴雪还站在楼下。


    “没事,阿宴,不要生气。”


    谢挚轻抚姬宴雪的手臂,她指尖已经开始闪烁生命符文的辉光,打算将姜停云变成只大青蛙了,被谢挚小声一哄,轻哼一声,又散去了。


    楼上姜停云还在举杯相邀,调笑道:“怎么样,你们同不同意?摘下帽子来看看嘛小美人,别这么小气啊。”


    小美人身边的大美人也戴着面具,只是气场太强,有如冰雪铸成的剑锋,姜停云可不喜欢带刺的花,她更喜欢谢挚这种类型。


    谢挚轻笑一声,道:“你若是想看,自然也可以。”


    姜停云听她声音清柔好听,令人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否也足够美丽,不由停杯去看,只见那女子伸出手来,缓缓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来,容光之盛更胜发间牡丹,乌黑的眸子里还含着调侃的笑意。


    “您还认得我吗?”


    “真要论起来,我或许还要叫您一声小姨。”


    姜停云的长姐姜既望,正是谢挚的义母。


    “咳咳……!”


    姜停云一口酒呛到了嗓子眼,方才的风流从容不再,脸憋得通红,连连咳嗽。


    小美人掀开了面纱,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姜停云心思电转,几乎在同时想到,那她身边的那个人,就是——


    “你刚才说,想和我们玩什么?”


    姬宴雪也摘下面具,变回了原本的发色,似笑非笑地抱臂望她。


    “……没什么,没什么。”


    姜停云酒都吓醒了——其实她本来也没喝醉,站起来干巴巴地笑,“见过摇光大帝。”


    黄天在上,什么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走在宫道上,姜停云落后姬宴雪一步,点头道:“昆仑卿上终于苏醒,久未见故友,于情于理,是应当来洛京一聚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终于不穿她那暴露的绡裙,而换上了正式的服饰,头发也规规矩矩地盘好,即便如此却也仍然看起来不大正经,显得散漫。


    谢挚却知道,她那放荡不羁的行为只是伪装,五百年前执剑坚守歧都、之后以雷霆手段护卫姜契登基即位的姜停云,才是真正的她。


    姜周皇室之中,没有无能之辈。


    她之前之所以如此,大概一半是出于性情与喜好,一半是为了远离皇位与争斗,因而刻意放浪;


    而在扶持姜契上位之后,像当年的姜既望一般,姜停云在中州的威望与地位也达到了顶点。


    只是很显然,她却不打算学她长姐,走姜既望的旧路。


    在姜契坐稳皇位之后,她立即便交出了一切权力,姜契想要赐给她最尊贵的王号,以表彰她的功勋,但姜停云财物倒是全收下了,唯独对王号坚辞不受,甚至在上朝时也直言“我只喜欢美酒美人”。


    到最后,她更是连朝也不来上了,自己建了座楼,每日在其上饮酒作乐,有时兴致大发,还会亲自弹琴歌舞一番,引得民众纷纷侧目——姜停云颇善音律,跳舞尤其好。


    姜停云非常聪明,这应该是她的自污自保之举……谢挚默默地想。


    年少时她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不懂得姜既望偶尔的沉默与疲倦,但是现在,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很清楚。


    姜停云没有离开洛京,而是留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彰于众人眼前,竭力展示自己无心权势,从而打消人皇的忌惮。


    ——当然,眼下的局面也有姜契的努力,若她是一个多疑狠辣的君主,那么无论姜停云如何自污,她都不会相信的。


    阿契一直都很仁慈善良……早在人皇的宴会上时,谢挚就知道了。


    她那时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微妙的排斥,但却并没有任何傲慢歧视,仍旧愿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装作没看见她给桌子下的食月犬喂梨吃。


    转眼之间,当年的三皇女,已经成为大周新的人皇了。


    而那场宴会上的人,有大半早已战死在裂州之战当中,甚至包括人皇姜晦之。


    宫墙深深,珍宝无数,宝气如水波弥漫,姜契赐给了姜停云可以在皇宫里行车的特权,就像当年姜晦之待姜既望一般,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行使过,仍然在皇宫内坚持步行。


    “我已经告诉陛下您和昆仑卿上要来了,她正在等你们,一定很高兴呢。”姜停云笑着说。


    谢挚温声道:“多谢,真是麻烦您了。”


    姜停云可在皇宫中通行无阻,若是没有她引见,想见姜契就会麻烦许多,刚好谢挚不喜欢大张旗鼓。


    因她言语冒犯谢挚,姬宴雪还不想和姜停云说话,姜停云只能在心里擦汗。


    第394章 姜契


    皇宫内。


    姜契对镜最后理了理发间珠玉,犹有些不放心,问身边的侍人道:“朕看起来如何?”


    侍人恭谨地道:“陛下龙章凤表,端重如渊,自是不凡。”


    姜周皇室多出俊男美女,现今人皇姜契在还是皇女时便以温文美貌出名,成为人皇之后,更为她添了一分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严,又待人和煦,新入宫的侍人初见人皇,有时还会脸红。


    姜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想听的实则是自己如此是否好看,但是侍人当然并不敢妄议人皇的容貌,倒是她一时糊涂了。


    听姜停云传来谢挚复生的消息时,她正在大殿中批阅奏折,刚开始脑中茫然空白,仿佛不能明白其中具体的含义,继而她一下子猛然起身,连案边的笔墨都险些撞倒,听到侍人惊讶的呼声——她从未见到人皇如此失态。


    姜契深深呼吸了数次,掐着掌心撑住桌面,几乎有些晕眩。


    小挚……还活着……


    这是现实吗?还是又一个醒来之后空欢喜一场、只能余下满心酸涩的梦境?


    “她在哪儿,”姜契举步便往外走,甚至忘记了“朕”的自称,“我要去见她……!”


    “陛下莫急,”来人慌忙叩首,“神帝陛下与昆仑卿上随后就到,大人特让我转告陛下,卿上与神帝陛下关系匪浅,似是……道侣。”


    “……道侣?”


    姜契怔在原地。


    是啊,道侣……


    得知谢挚复生的消息让她一时之间太过激动,以至于忘记了摇光大帝曾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她初登基不久,听闻摇光大帝亲自送谢灼回到歧大都,特地前去拜访,既是为了感谢姬宴雪在裂州之战中守护歧都,也是为了探听谢挚的消息。


    她还记得,自己目睹母皇陨落,想要与龙族同归于尽,在最后一刻被人救下,拥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那人焦急愧疚地抱紧她,在她耳边道歉,叫她“阿契”。


    整个五州之中,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唤她。


    在圣花秘境中,她们曾经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现在,又是谢挚救了她的性命。


    数年之前,为了放走谢挚,姜契擅开护城大阵,受到了极重的惩罚,艰难走出风暴极境*后,甚至不得不从一个最普通的小兵做起,民众与军士们谈起三皇女时常常为她打抱不平,认为人皇陛下对女儿的处置太过严厉,但是姜契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选择。


    她唯一难过的,只有她到底还是没能救下谢挚,让她死在了那冰冷的潜渊之下。


    但是现在,谢挚居然又活着回到歧都,并且在龙族的刀下救下了她。


    醒来之后,姜契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心里也会有一点喜欢她?母皇已经牺牲,不知她会不会因为母皇而怪她?


    在歧都常有青年男女对她示爱,姜契烦不胜烦,她知道,他们大都只是喜欢她的容貌与身份罢了,可是现在她却忐忑不安地想,小挚会不会因为这些而对她动心呢?就算小挚是喜欢她的脸与地位,那也没关系。


    现在她是人皇了,是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她有了足够的权势与地位,可以保护她,宠爱她,无人能够议论谢挚西荒人的出身,更没有人能够阻拦她的意志。


    姜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未来,她想她要让谢挚做皇后,她的宫中不会再有别的人,只会有她一个,她们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她会竭尽心血地培养她们的女儿,就像母皇当年教育她一样……


    当然,她也可以以势强逼,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对谢挚,她也知道谢挚不是爱慕权势之人,更不会屈服于胁迫。


    她想要好好地追求谢挚,这是她第一次追求女子,这或许不会很容易,可是她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最后会得到谢挚的心。


    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师姐妹,还曾并肩战斗过,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母皇还在时,更是曾试探性地想为她们指婚……不论从哪方面看,世上都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小挚了。


    姜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在摇光大帝面前还是太过年轻。


    “……她不会回来了。”


    女人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嗓音平淡。


    “您说什么?”姜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姬宴雪终于转过来,面向了她,碧绿的眼眸如沉沉潭水一般。姜契这才发现,她神情中有压抑得极好的悲伤与疲倦。


    “昆仑卿谢挚,已在与龙皇的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她说得缓慢,比起告知姜契,倒更像是在告诉自己一般。


    “谢挚是我的妻子,我会把她的身体带回昆仑山安葬。”


    “姜契,好好做人皇吧。”姬宴雪凝视着她,“你是她的朋友,若是有事,我会帮你。”


    说完,她便离开了歧都,并无一丝留恋。


    “……朕知道了。”


    姜契后退一步,后腰靠住案几,失神地轻轻叹息。


    她垂下头,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再抬起脸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镇定。


    “告诉姑姥,朕会在宫中等着神帝陛下,和……昆仑卿上。”


    小挚死而复生,固然再好不过,她也极欢喜,但是她早已是摇光大帝的妻子,与她今生……都没有关系了。


    姜契苦笑了一下。


    其实,就算没有姬宴雪,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有皇后了……


    乍一听闻谢挚的消息,让她仿佛被拉回了少年时代,竟然忘记了现实。


    姜契做皇女时可以暂时没有王妃,但是作为人皇,却不能没有皇后。


    当年得知谢挚已死,她心灰意冷,大受打击,再无心此事,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民生与国事当中,之后又迁都洛京,百般繁忙,以此作为借口屡次推脱。


    但是后位究竟不可长久空悬,在大臣的劝谏下,姜契也曾勉强打起精神相看适龄男女,却只觉他们面目模糊,并没有什么不同,最终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女子成婚,封为皇后,以此来堵住群臣的口舌。


    大臣们很快发现,与先帝姜晦之不同,新任人皇姜契对征服外界并没有什么野心,修复残破的中州与应对战后的新局势已经足够使她头疼。


    她担当得起仁善之名,也不愧是九轮圣人的爱徒与先帝最看重的女儿,能力识见都是世间第一等;


    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人皇陛下不好美色,少入后宫,子嗣不丰,对于选取美人的建议更是十分冷淡,令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同时也颇为头疼。


    姜契的皇后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女人,品行和出身都很出众,她和她谈不上多么感情深厚,但也的确尊重她,和她相敬如宾,在外也称得上一声帝后情深。


    她知道谢挚的性子,她绝不会接受做自己的妃子之一,她也觉得,倘若不给她皇后的地位和唯一的爱,便是亏待与辜负了她。


    可是,她也无法废后,那样对皇后不公平——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皇后的一切责任,她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姜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她知道自己无法喜欢上皇后,一直都对她心怀愧疚,在其他方面也有努力对她好,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下来,她对皇后也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更多是亲情,而非爱情。


    如此看来,眼下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小挚真的喜欢她,她势必要伤害她,她和摇光大帝在一起,也很好。


    摇光大帝的确是比她还更好的选择,至少神族忠贞钟情,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


    这个,她如今却无法给小挚。


    姜契在心中如此劝慰自己。


    “陛下,神帝与昆仑卿上已经进入宫门了。”侍人趋步而上,躬身道。


    “好,”姜契打起精神,抚平衣摆,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小挚了……


    她已经五百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在歧大都的宫道上,那时她才十六岁,她也正值年少;


    但是现在,她有时揽境自照,恍惚觉得自己竟比记忆中的母皇还更衰老疲倦。


    毕竟母皇统治时,大周还是如日中天,正处于国力的顶峰,母皇当然有底气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而现在,虽然大周仍然日悬天边,但是敏锐的精英们已经意识到了繁荣表象下潜藏的衰弱与危机:


    东夷正在崛起,而西荒正在分离,中州不能再居于五州的领导者地位,似乎已成不可改变的定势。


    她快步走出殿门,“朕去迎接她们。”


    人皇固然尊贵无比,可是见到神帝,也须俯首,不过,姜契亲自出迎固然有礼仪的原因,还因为她……想要见到谢挚。


    她是她第一个动心喜欢的人,也曾两次救过她的性命。


    “当……”


    兽首口中喷吐着香气,姜契刚走下白玉阶,便听到了悠长的击磬声,宣告着贵客的到来。虽然神帝强调是她们私下拜访,不要大张旗鼓,但是应有的礼数还是不可缺少。


    紧接着,倩影在宫门处一闪,姜契便看到了谢挚。


    她衣着朴素,身形纤细,发间并无珠玉首饰,只别了一朵雪白的牡丹,乌润的眼眸投过来,气质如水般柔和而宁静。


    时光的流速仿佛都因她的到来而变缓了。


    姜契想,真奇怪啊,谢挚分明已经变得和十几岁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谢挚也望见了姜契,心中喜悦,遥遥地唤她:“阿契!”


    姜契和她记忆中相差不大,仍是温和端方,容貌美丽,风度翩翩。


    她眉心处的天眼金纹紧闭着,比之前更沉稳,服饰更繁复华丽,也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谢挚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和姜晦之相似的气度,那大概就是独属于人皇的威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多么叫人怀念,姜契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几步,“小挚……”她定定神,这才注意到谢挚身旁的姬宴雪。


    摇光大帝无疑是个极其耀眼的人,存在感非常强,但是由于她一心都在谢挚身上,竟然有短暂的一刻完全忽视了她,“见过神帝陛下。”


    神帝略带探究的眼神在姜契面上一扫而过,姜契只觉脊背一紧,不过那股威压只有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姬宴雪点了点头,反应淡淡的,“嗯,姜契。”


    ……真不喜欢小挚叫她“阿契”,但是小挚现在正在开心的时候,她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待会再同她说吧。


    还有,见到死而复生的旧友固然值得激动,但是姜契看小挚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对,反正姬宴雪不喜欢。


    在有关谢挚的事情上,她向来警惕,观察得格外细致。


    好在姜契只有在初见谢挚的那一刻眼眸才微微亮起,她很快便敛起情绪,态度控制得十分得体合适,没能让姬宴雪的醋意继续发酵下去。


    “陛下,小挚,我们进去说吧,宫人已经摆下了宴席。”


    第395章 仁君


    宫殿里的宴席早已摆下,姜契了解谢挚,因而这宴席并不奢华盛大,金盘中盛着晶莹仙果,过于浓郁的灵气凝聚成各种美丽的形状,在矮桌上蔓延飞舞,如雾似烟,人们轻轻挥袖便可击散。


    看到她们一行人来到,侍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只余青铜灯盏还在殿中散发着柔润的珠光。


    这是人皇用来招待贵客的宫殿,平日极少打开,姜契作风朴素,登基时便曾号召群臣节俭,在日常生活中也身体力行,迁都以来,大周皇宫除过日常的修缮之外,几乎从未增加过新的亭台楼阁。


    “小挚,陛下,姑姥,请落座吧。”姜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姬宴雪入座后,这才坐下。


    姜契不卑不亢,将对待姬宴雪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使她觉得冒犯,也没有失了人皇的脸面。


    按照常理,人皇当然应该坐在上首的主座,而其他人坐在两侧,但是神帝无疑比人皇的地位更高,人皇也须尊敬,因而姜契特地安排的是面方桌,她们四人各自落座,谢挚的座位正在姬宴雪旁边。


    不过姜契不知道,其实姬宴雪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想谢挚坐在自己身边就好。


    姜契为她们一一介绍菜色,卸去了人皇的威仪,不像君王,倒更像一个待客的主人。


    她礼仪周全,语调和缓而有节奏,如玉石之声,连姬宴雪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的年轻人。


    她继承了姜既望的风度与品行,也继承了她母皇在统治上的天赋与能力,但是更加宽和耐心。


    中州的民众喜欢称姜晦之为“天生的帝王星”,而对于姜契,他们会感念地叫她“仁君”。


    她轻徭薄税,开源节流,重通胜昔河,再建调云塔,改变了大周贯彻已久的重农轻商的国策,改为农商并重,甚至试图与积怨已久的东夷沟通。


    “陛下请尝,这酒可还喝得惯?”姜契望向谢挚,“小挚,你喝一口试试。”


    谢挚见她眉眼含笑,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玄机,也笑了起来,举杯饮尽,但觉醇馥幽郁,唇齿留香。


    这滋味隐隐有些许熟悉,谢挚又细品了品,姜契笑道:“想起来了吗?”她揭晓答案,“当年母皇赐宴上,我们喝的就是这个。”


    “看着桃子,你还有印象吗?”她笑着指着盘中的粉嘟嘟仙桃,其上有璀璨银光流淌,“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吃。”


    经姜契这一说,谢挚也想了起来,捧了那仙桃在手中,心中也是感怀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姜契还记得这些小事,她真是心细,甚至连谢挚自己也忘记了,“谢谢你,阿契,你真是有心了……这桃子如今已经很难找了吧?”


    “御花园中种着桃树,倒也还好,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幼苗,只是不知昆仑山上能否栽种。”


    姬宴雪道:“昆仑山也有花园,当然可以种。”虽然姜契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姬宴雪还是心里不大舒服。


    看向谢挚时,眸光已经柔和了下来,“你想吃吗?喜欢的话,我种来给你吃好不好?”


    “你还会种树吗?”


    谢挚惊讶,姬宴雪到底涉猎有多广泛啊,她怎么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不会,”姬宴雪淡道:“学就是了,我会学得很快的。”总之要叫姜契无法再拿这桃子讨小挚欢心才好。


    “真厉害,”谢挚笑着朝她眨眨眼,“那我等着陛下的桃吃?”


    姬宴雪心中的不快被轻而易举地抚平,许诺道:“等我。”


    姜契见她们二人互动,如此自然而然,而又难掩亲密,又听谢挚开玩笑叫姬宴雪“陛下”,心中微动,不由得想到倘若小挚这样叫自己会是怎样,一时又想,假如没有摇光大帝,那么能得小挚如此对待的,便会是她了么?……


    桌上四人各有心思,姜契走神思索,姬宴雪提防姜契,姜停云将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看得清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连连饮酒,唯独谢挚对此懵然不知,只以为姜契是自己的昔日旧友。


    谢挚道:“洛京如今发展得真好,五百年间能有此气象当真不易,我与阿宴一路自东而来,途中颇闻民众颂圣之声,大家都夸赞你,感念人皇陛下的恩情呢。”


    姜契闻言并不骄傲,只是微微一笑,叹道:“百姓总是如此良善,我只是稍做了一点事而已,哪里值得他们称颂呢?”


    她在谢挚面前并不称“朕”,仍像少年时与她闲谈一般,“我资质愚钝,远不及大周之前的人皇,其实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至今空长年岁,时常惶恐惭愧,比起神帝陛下,更是弗如远甚。”


    “人皇乃是人族之皇,昔日周天子控西荒而霸东夷,威震五州人族,自然当得人皇之名,我看,以后这个人皇帽子,我未必能戴得稳,恐怕到我的孩子时,便要改叫周王了。”


    姜契说得平静,甚至仍在微笑,实则这话已经极深,倘若不是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便绝不会说出,姜契对皇后甚至没有提到过自己内心最深的忧虑,但现在,却随意地对谢挚说了出来。


    姜停云暗叹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今日陪谢挚她们进宫了,这些话,她并不想听,她也不应该听。


    她闷头只是喝酒,作出大醉之相,干脆歪在坐席上闭目养神。


    连谢挚也没想到姜契会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她知道,姜契说得不假。


    一些事情连她刚复生不久也能察觉,坐在人皇的位子上,对于世势的波涛,姜契一定能感受得比她更清晰,她是直面诸多变化的人。


    “我有时会想,这或许就是我应当面临的命运吧,如果把大周比作一整天,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复正午的炽烈,显而易见,接下来的日光将会愈来愈淡。”


    姜契开了个玩笑,笑道:“我只希望,它不要在我手上落日便好,那样恐怕母皇会杀了我的。”


    “大势浩荡,犹如江河,阿契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尽己所能,若能无愧于群臣百姓,已是极难得了。”谢挚道。


    姜契温声应好。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无能为力之事,她只能尽力应对,却也无法改变,但是将心中的忧虑告诉谢挚,却让她有一种卸下一块大石的放松感,只是听她安慰,也已很开心了。


    “小挚,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和神帝陛下,若不是你们,歧都恐怕会彻底毁灭,至今五州还在龙族的统治之下不得翻身。”


    姬宴雪淡淡道,“五百年前你已谢过了,不必再谢,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并不是特地为了救你们。”


    谢挚终于意识到了姬宴雪对姜契隐约的不喜,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猜也便是和她有关——大概率是因为她叫姜契“阿契”,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在桌下轻轻捏姬宴雪的手,半是顺毛,半是示意她不要说话,“哪里的话,我们回来得还是太晚……姜契,你能讲一下当日的景象么?”


    姜契稍晃了晃神——她不叫自己“阿契”了么?怎么忽然……


    “当然可以。”


    虽已过去了五百年,但姜契提起裂州之战时还是神色稍显黯然,她简略地讲了一遍龙族入侵的经过,补全了不少谢挚所不知的细节。


    “……最后,母皇亲自出宫迎战。”


    “她陨落在我眼前,大周宗室凋零,我的兄弟姐妹尽数战死,只余我一人被你救下,阔弟和食月犬也……未能存活。”


    “他很勇敢,和食月犬自爆在了真龙口中,后来清扫战场时,在一堆血骨之中,兵士找到了食月犬脖子上挂的金牌碎片。”


    谢挚忆起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少年,与那漆黑英武的黑犬,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当年她初至歧都,人人都对她心怀鄙夷,是姜阔第一个同她搭话,夸她厉害的,她那时候年纪小,老是羡慕姜阔可以骑着食月犬,食月犬稳重又聪明,常常不动声色地悄悄照顾她。


    她轻声道:“七郎……是最勇敢的小皇子,小狗郎君也是最威武可靠的神犬。”


    “若是阔弟和食月犬听到你如此说,一定会很高兴。”姜阔会笑得见牙不见眼,而食月犬会装作不在意,但是尾巴欢快地摇。


    姜契抬起眼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小挚,你……恨我母皇么?”


    ——倘若恨,也会连带着怨她的女儿我吗?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答:“谈不上恨。”


    “其实,她也是出于维护大周才下令追杀我的,我也明白,这是她作为君王必然的选择,换做别人是人皇,也会一样追杀我。”


    我不会的——姜契在心里说。我不会……


    但是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匹不懂规矩的西荒野马,我也从来没觉得她有多么了不起。”


    谢挚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正是姜晦之的女儿,“抱歉这样说你母皇,你会不开心吗?”


    “不会。”姜契摇首,“你不喜欢我母皇,也是理所应当,她对你很不好。”


    谢挚朝她笑了笑,她知道姜契不会因此生气,“没关系,我也曾率领北海生灵起义,与她谈判,让她受挫,现在她去世已久,我也佩服她战至最后的英勇与气节,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吧。”


    “不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君王,出众的人皇。”


    因为谈及裂州之战,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于是谢挚特意挑了个轻松的话题:


    “对了,刚才听你说到孩子,你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吗?”


    她眉眼间尽是顽皮的笑意,“怎么不把皇后请出来让我们见见?我还记得,当年在圣花秘境里你为镜山所惑,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口中还喃喃在叫‘皇后’呢。”


    小挚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时唤的是她……


    姜契道:“是啊,现在我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大,名叫姜恪,”说到女儿,她的目光也满含温情,“至于皇后,之后引你见也不迟。我想今日主要是招待你和神帝陛下,恐怕她出席不大合适。”


    她神色无异,也调侃谢挚道:“你与神帝陛下,有打算要孩子吗?”


    谢挚脸薄,顿时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姬宴雪,小声说:“我和阿宴商量过了……没有这个想法。”


    “嗯?”这下姜契才是真的惊讶了,“竟然如此么?我以为……”


    神族难以繁衍,她们二人又俱是天资绝伦,她本以为姬宴雪是必定要孩子的,如此才好延续血脉,继承神帝之位。


    姬宴雪道:“我想和小挚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道侣之间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孩子也不是必需。”


    姜契微微一怔,疑心她在暗讽自己不够忠贞——她的后宫比起其他人皇来说堪称冷清,但也并不是只有皇后一人。


    但是看姬宴雪神情,她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倘若不是因为小挚,她或许连自己也懒得多加理会。


    ……是她多想了吗?


    第396章 幻梦


    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吧,姜契安慰自己。


    “如此也好,养孩子确实十分费事。”


    “小挚,你还记得谢灼和吕射月吗?”


    “当年龙族入侵,我母皇下令,将少年天骄们通过狐族的飞舟送至星星海,以此为人族延续火种,总共选取了千余人,但有数十人察觉到此行的目的,半途折返回来,选择回到歧都共御真龙。”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壮烈牺牲,但也有几人活了下来,吕射月和谢灼就在其中。”


    “射月,我记得她,”谢挚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剑名惊芒,人名射月,天衍宙峰,独一雷纹’,是天衍宗的小剑仙啊。”


    谢挚与吕射月当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吕射月性情豪迈不羁,两人交情颇好,时常聚在一起切磋剑道。


    姜契笑道:“对,就是她,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天衍宗早已覆灭,世间再无第一仙宗,不过这五百年间,中州也逐渐兴起了许多新宗门,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正是其中的翘楚。她若是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


    “长珩剑宗?这名字很好听,听起来是以剑道为优长了,”听到故友的消息,谢挚也很开心:“等我之后去登门拜访一番,我也好久没和射月一起饮酒了。”


    “谢灼……现在还好吗?”想了想,她又问。


    谢挚早已从小世界的万千光镜中看见了一切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自己与谢灼的关系。


    谢灼……就是谢拙,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她们在同一株莲花中诞生,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平心而论,谢挚对谢灼的观感很复杂:


    当年在红山书院,她一直与谢灼处不大来,一则因为谢灼娇纵任性,只爱缠着宋念瓷,别人一概很少理会;


    二则因为她叫宋念瓷为“瓷姐姐”,谢灼吃醋,因而看谢挚不顺眼,老是和她对着干。


    谢挚脾气虽好,可也不愿平白受气,所以总是对谢灼绕道而行,若是实在逃不开,也会正面顶谢灼一两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如今知道,正是谢灼告诉王昶她进入殷墟的秘密,这才招来大祸,令她不得不逃亡出城,身死潜渊,在北海隐姓埋名数载,谢惜自与云清池谋划良久,只为剖开她的心脏取出涅槃种为谢灼换上,她自降生起便只能作为谢灼的影子存在,谢挚心中固然苦痛,可也没有什么针对谢灼的怨怼。


    她不喜欢她,但也并不迁怒她或者讨厌她,更不恨她。


    她对谢灼,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悯抑或同情。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本心,她也是被命运逼迫走到这种地步;命运对谢挚固然残忍,可也未尝给予谢灼温情。她经历的比谢挚要好一些,可在谢挚看来,那仍然很苦。


    她也是救宋念瓷心切,受王昶言语引诱,一时糊涂,这才告密的,谢挚不打算原谅她,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当时的想法。


    说到底,谢灼当年,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啊,小孩子犯错,也是理所应当的。


    罪魁祸首不是她,她真正应该恨的人也更不是她。她应该恨宗主,恨谢惜自——作为一位母亲来说,谢惜自的心的确狠极了,她对他们姐妹就像工具一般使用,看不出半点情分。


    可是谢惜自早已死去了,她想恨也无法;


    而宗主……如今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有时谢挚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死还是生。


    她若是生,那么她要报复她,让她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她踏入永世不能翻身的境地吗?谢挚并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而宗主若是死了,那么扪心自问,她开心吗?似乎也并开心不起来。


    谢挚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宗主,在北海的时候,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里,她总是会想起宗主。


    她时而幻想自己修至仙王,将宗主一剑刺到重伤,而后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宗主愕然地望着她,挣扎想要追回,而她并不回头看一眼;


    时而幻想宗主追到北海,对她柔声细语万般柔情,言说自己对不起她,真诚忏悔道歉,但她此生绝不原谅她半分,让宗主余生都在痛悔中度过;


    更有时她实在不能抵挡孤独的侵袭,身心都痛苦脆弱,也会幻想那个白衣女人来到自己身边,俯下。身轻轻地吻她,唤她“小挚”。


    不过,这只是她刚到北海的那一年才会发生的事,后来她渐渐便不再想宗主了,她的胸膛里充满了北海的风,她的眼里装着苦难的北海生灵与广阔的天空。


    现在谢挚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并没有放下宗主,纵使恨她怨她,也仍然对她残存着情意;


    但是她现在,若非他人提起,却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她了。


    即便偶然想起,也心湖平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澜。


    “谢灼如今也已是仙王境界了,民众们叫她‘红莲仙王’,宋师姐不幸滋生心魔后,谢灼便成为了中州少年天骄中的第一人,现在更是中州唯一的仙王。”


    姜契隐约记得,谢挚和谢灼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谢挚在红山书院里人缘相当好,师兄师姐几乎全都喜欢她,连食月犬见到她也会高兴地直摇尾巴,但是她和谢灼却交情一般。


    姜契当时因为争夺储位,其实很少有时间回书院,不过她对谢灼倒是印象颇深。


    她自降生时便因异象在歧都闻名,人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位小红莲,此外她模样娇艳漂亮,只是听说脾气不大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宋念瓷,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宋师姐,宋念瓷也喜欢谢灼而不自知,姜契对此也是看在眼里。


    “长生世家在裂州之战中几乎灭族,如今早已不复昔日鼎盛,几乎湮灭,只有谢家在谢灼的带领下还算不错,你想见她吗,小挚?”


    提起谢灼,姜契也不免感叹:“她当年和宋师姐那样要好,宋师姐牺牲之后,她如今也变化很大,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不复年少时娇气任性了。”


    谢挚沉默半晌,垂下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见还是不见……”


    她其实不太想和谢灼见面,两人当年交情不深,如今故交零落,再见面恐怕也无话可说,只余尴尬。


    但是当年与云重紫决战,至关紧要之时,谢灼自歧大都千里奔驰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助她一臂之力杀死龙皇,谢挚也感念她的帮助,按理应当上门答谢。


    她也不知道,谢灼是否已经知道了过去的真相,倘若知道,她知道多少?她再去见谢灼,谢灼又会如何看待她呢?


    姐姐?恩人?还是仇人?抑或对她觉得亏欠?她并不需要。


    “无妨,你从心而动便好了,见或不见,全在你的选择。”姜契宽慰。


    姜契设宴款待了她们三日,最后一日谢挚向她告别,姜契亲率皇后与女儿前来送行。


    皇后温婉美丽,进退有度,仪态万方,和姜契立在一起时分外相配,谢挚眼前一亮,她向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女性,赞叹道:“皇后殿下,你好漂亮!”


    皇后不意她会夸赞自己漂亮,而且如此直白真诚。


    来时她早已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身份,人皇特地告诉她不必紧张,昆仑卿是个很和善的人,摇光大帝虽然傲慢,但也不会随意为难他人,她当时听了面上应好,心里却并不因为人皇的话而放松。


    但见谢挚神情认真,眼眸清亮,便知她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夸赞,并无其他曲折含意,皇后心中一暖,回答少了些官方,多了些真心,温声笑道:“卿上谬赞了,真要说漂亮,您比我漂亮得多。”


    姜契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含笑望向谢挚:“你又在妄议国母的容貌了。”


    谢挚呆了呆,随即两个人都笑起来,显然都想起了少年时在人皇赐宴上,谢挚曾向姜契称赞她母后长得十分美。


    “阿契,真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明白中州的礼数,还好你当时没有教训我。”


    现在回想起来,谢挚觉得自己当年真是莽撞无知,还好姜契大度。


    “我本也想教训的,但看你只忙着吃果子,什么气也便消了。”只想着这姑娘这么傻,她懒得同她计较。


    望着谢挚的笑颜,姜契恍然记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于红山火一般的枫树之下,她曾让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少女倚住肩膀,谢挚眼神朦胧,但还是在醉意中认出了她,甜声叫她“阿契”,每一声都仿佛羽毛拂过她的心尖*。


    那有可能是她此生最接近她的时刻,也是她对未来最充满憧憬与期望的时候。


    枫树下朋友们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是现在她身穿帝服,身旁陪伴着自己的妻子,所立的是皇宫的白玉阶,当年的明媚少女早已长成女人,姜契只觉万千感情汇在胸中,默默沉淀成块块钟乳石,只有她才能听见心间滴水般的微震,最终化为了一个感怀而释然的笑。


    姜契柔和地注视着她,笑道:“大胆蛮女,竟敢直呼人皇的名讳。”


    她再次对谢挚说了一遍当年说过的话,只是昔年皇女已成人皇,悸动犹在,暧昧却已不存。


    镜山一场爱恋,终究只是她虚假的幻梦。幻梦不可久念,更不可能成真。


    第397章 红莲


    走出皇宫许久,姬宴雪还沉着脸不说话,谢挚心里偷笑,十分熟稔地贴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哄孩子一般哄她。


    她知道姬宴雪容易不高兴,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很容易被哄好。


    “好啦,我的陛下,又是为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嗯?”


    姬宴雪起先不作声,但还是受不住谢挚轻摇她的手,止住步伐道:“我觉得姜契对你心思不纯,我不喜欢她。”


    其实在皇宫里她就想跟谢挚说,但见她开心,究竟也勉强按捺住了,一直忍到了现在。


    “以后,你可不可以少见一些她?”金色的发丝滑落,她低下头,和谢挚商量。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必定要说“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但是现在姬宴雪却渐渐学会了克制。她知道谢挚重情念旧,很在意她的朋友,也想尽量包容。


    谢挚早就知道她在因为姜契吃醋,却没想到她居然觉得姜契喜欢她,失笑道:“阿契怎会喜欢我呢?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而且她现在早已有妻子了呀……”


    “不过,既然你不高兴,那我以后少见她一些就是了。”谢挚捧住姬宴雪的脸,柔声保证。


    “你还叫她‘阿契’……”


    姬宴雪离她面孔愈近,声音轻轻的,一点怨气似有若无,“我还以为,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称呼呢。”


    “就像我叫你小挚,我只会如此叫你,别人都绝不会,一样的道理,难道我这样叫别人你会开心?”


    “不……”贴得这样近,两人呼吸相闻,仿佛在耳鬓厮磨一般,香气温浓,谢挚有些失神,“你只可以这样叫我,别人……都不可以。”她环住了姬宴雪的脖颈,在她耳边小声说。“要不然……要不然……”


    姬宴雪很愉快地笑了一声,顺着她问:“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就……咬你。”谢挚偏头,在姬宴雪的颈侧咬了一口,“就像这样。害怕吧?”


    “是呀,我真是害怕极了。”


    姬宴雪笑着将她抱紧,蹭蹭她的脸颊,忍不住道:“你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呢,嗯?”真想不通。


    “现在又不生气啦?”谢挚闷声笑。


    “看在你态度好的份上,可以原谅。”


    “你好难哄哦……”


    “我还难哄?”姬宴雪捏谢挚鼻尖,“我是世上最大度的人了好不好?”


    谢挚给长珩剑宗送去了拜帖,她原本打算先和姬宴雪休息几日,再去拜访吕射月,不料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洛京的权贵与修士们都知道了昆仑卿复生的消息,纷纷想要拜见,谢挚一一婉拒,唯独对于来自谢灼的求见,踌躇了半晌。


    “既然她想见我,那见一面也无妨。”


    谢家特地派了一个随侍谢灼身旁的忠仆前来延请,从她的衣着打扮伤能看出来她在谢家地位颇高,应该是谢灼很得力的助手。


    迟早也是要见面的,趁此机会,干脆一次性了结前尘往事也好。


    谢挚收下帖子,“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明日便去。”


    翌日上午,谢挚独身前往谢家,她这次没有和姬宴雪同去,临走时女人还在不放心地询问:“一个人没关系吗?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谢挚朝她笑笑,“没事,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我很快就回来啦。”


    自两人下昆仑山以来,几乎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她也是慢慢才发现姬宴雪其实很黏她,总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在她近旁,另一方面则是她死去足有五百年,如今虽然重又活转,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习惯的不安全感,谢挚也能感受到。


    譬如说她有时会夜间惊醒,问她梦到了什么,她也不答,只是摇头,久久地凝视着谢挚,不敢相信似的抚摸她的面庞、嘴唇,试她的脉搏,继而极安心喜悦地抱紧她,低声说“真好……你还在这里……”


    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小挚确实是活过来了,她会回应她,亲吻她,温暖而柔软,不复之前的冰凉苍白。


    谢挚察觉到她失而复得的欢喜,只觉心疼,再加上她自己本来也喜欢和姬宴雪黏黏糊糊,直接导致两个人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也难怪姬宴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谢家。


    只是独自去见谢灼,谢挚也自有考量,这毕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虽然谢挚不知道,谢灼拿不拿她当姐姐——姬宴雪去,有些不合适。


    她乘坐谢家的兽车去往谢家,如今的中州只有极少数人还能以宝血灵兽作为坐骑,谢家似乎也只有十余头,今天来拉谢挚的这头灵兽毛发皆放宝气,在五百年前都足以称为不凡,更是足以看出谢家对于谢挚的用心和重视。


    只是一路上谢挚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想起自己少女时也曾惊奇地注视歧大都的壮丽。


    不知现在,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红莲,又长成何种模样了呢?她今天请她来,是要做什么?……


    “……卿上,谢家已到,请下车吧。”御者毕恭毕敬地低声提醒。


    “好。”谢挚这才回过神来,举步下车,谢家威严古朴的高门已在眼前,门上无数星辰般的奇异轨迹正在缓缓流动,如同真正的深邃星穹,暗示着谢家以卜算立家的本职。


    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她。


    视线乍一扫过她,谢挚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谢惜自,原因无他,而是那女人清瘦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与那漆黑曳地的卜算师长袍,实在是与谢惜自太过相像,以至于谢挚险些将她认错。


    但是她很快就辨出了两人之间的不一样——女人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即便有在尽量朴素无华、但仍然难掩明艳的脸,这却是与谢惜自截然不同。


    谢惜自固然也精致美丽,但更像一尊清贵易碎的白瓷,但她却像火红的莲花一般耀眼地盛放着。


    只需一眼,谢挚便感受到了她的境界——仙王境;


    也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现任谢家家主,此次请她的人,谢灼。


    谢灼显然也已望见了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近前,才恍然回神,垂首缓缓道:“……见过昆仑卿上。”


    她的语气有点僵硬,不知道是不是不情愿,谢挚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一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叫她姐姐……而是叫她卿上,这是否就代表了她的态度?……


    她也是头一次见谢灼如此恭敬谨慎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记忆中,谢灼总是明媚而又骄傲的,甚至连人皇也不怎么惧怕,这当然是她的出身给她的底气,也助长了她的傲气。


    现在,她却要对一个自己当初讨厌的人俯首,依她的性子,她心里一定很不开心吧,倒也是难为她了。


    谢挚心中微叹,便是因为这个顾虑,她才不太想来谢家的。


    她并不想……折辱谢灼,尽管她可以——如果她想的话。


    “不必如此,”谢挚扶起谢灼,“我们入内再谈吧。”


    大概是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和缓,虽然语气平淡,但是举动之间明显没有刻意为难之意,谢灼也怔了怔。


    是啊,其实回想起来,谢挚对她一直以来都称得上包容大度。


    她本就是性子好的人,待朋友也好,少年时她老是针对她,她也很少跟她计较;宋师姐出狱,大家为她接风洗尘,谢挚还跑来叫她,特地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宋师姐的旁边。


    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谢挚是傻瓜,现在还是这样觉得。


    她难道不应该对她冷嘲热讽,横眉竖目?她难道不应该刁难她,羞辱她,责骂她,恨她,仇视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是她作为得利者应有的惩罚,她在想象中将今日的场景演练了千百遍,可是现在,谢挚却仿佛无意为难她?谢灼倒更希望她不要如此,那样她心里还能好受些。


    可是她也无法直接问谢挚,你为什么不恨我,明明是我占有了你的一切,还无知无觉地安然享受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待我这样平淡冷静,甚至眼里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忍?难道她们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个人一想起自己的过往便痛苦难抑,如被针刺、如被油煎?难道她竟不想报复她,哪怕她将报复的最好机会已经亲自递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挚,欠她数不尽的恩情,得知谢挚战死的消息后,谢灼更是难以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惘然若失。


    奇怪,谢挚为什么会死呢?她不是从小便很厉害吗?她不是号称天才吗?虽然不愿承认,但谢灼至今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少年天骄汇聚一堂,谢挚神采飞扬夺得山宝的画面。


    人皇派出那么多强者追杀,她的死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歧大都,但她那样命硬,那样运气好,又是剖心又是跃潜渊,竟然还是好端端地活过来了。


    她以为她是不会死的,而且她明明已经将那该死的种子还给她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还是死掉了呢?她怎么会死?谢挚不可以死,也不可能死的啊!


    谢灼几乎想要拉住姬宴雪,问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更差点要求亲眼看看谢挚的尸体,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谢挚真的已经死去,可是姬宴雪身上萦绕的刻骨悲伤击退了她,让她无法开口追问。


    这五百年间,谢灼常常想起谢挚,她想,最不该死的人死去了,最该死的人——她,却活着。


    这是不是命运的笑话?


    她想要随宋师姐而死,却不能;谢挚身边有一个对她情深义重的姬宴雪,却死去了。


    她死得如此光荣而伟大,五州人人称颂她的名,而她却还要在尘世苦苦挣扎,日夜受良心的折磨煎熬而不得安宁。这是否就是来自谢挚的报复呢?谢灼如此想着,竟渐渐从中品味出了一丝细微的安心。


    前几日乍闻谢挚复生,她也是百感交集,情绪极复杂,脑中昏昏乱乱,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感想,但并不多么意外震惊,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谢挚果然没有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不会死……她还没有和她说清楚,她怎么可以死?


    她应该是喜悦的吧,毕竟谢挚活过来了;


    也或许有些忧虑发愁,谢挚应该会给她、给谢家找麻烦。


    她那样聪明,肯定早已知道真相了,那么她来洛京,一定是要报复她的。


    谢灼焦灼而又隐隐怀着不自知的期待,在谢家等待了谢挚几日,但却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谢挚回来了,却不来找她?难道她不是谢挚在整个中州最应该找的人?


    她几乎想冲到谢挚面前去问她,又旋即想到,或许让她坐立难安、在等待中畏惧焦躁就是谢挚的目的,又静下心来,干脆自己写了请柬去请她。


    谢挚果然答应了,谢灼觉得松了一口气——如她所想,谢挚不会放过她;


    又很快地提起精神,昨夜更是一夜未眠,只幻想着今日的见面。


    现在谢挚终于来了,谁知她竟不恨她。


    从前从后,诸般往事,她有太多恨她的理由,但是她竟不恨她。


    第398章 女儿


    比起不恨,谢灼倒更情愿谢挚很她。


    她悄悄打量谢挚,只觉她变化之大令人惊叹,几乎不敢相认,眉目身形间自然能看出少年时的痕迹,只是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与她记忆中那个开朗活泼的西荒蛮女比较起来,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挚几度从生死之间经过,有此大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几度生死,恐怕大半有她的原因,她便是那个将她推下潜渊的罪魁祸首。


    思及此处,谢灼愈发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挚。


    在谢灼悄悄打量谢挚的时候,谢挚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谢灼依然是漂亮的,从前她就觉得她们二人间长得似乎有些相像,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细看,也没有在意,今日特地端详,才发觉两人眉眼间真的颇为相似。


    一股发自本能的亲近感浮上她的心,转瞬又被打散。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吗?谢挚不自禁想。


    ……她是在这世上,她唯一的妹妹了。


    谢灼发髻高挽,并无首饰,比之以前消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身上有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威严与隐约郁气,倒是很衬她的卜算师黑袍。


    谢挚记得,她从前是好鲜衣美服,也好珠玉裙钗的,但是现在,她在她的衣襟上看不到一点纹绣。


    两人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两列仆从,走得悄无声息,谢挚问:“你现在是改行做卜算师了吗?”


    “……算也不算。”


    谢灼没料想她会忽然开口,选的还是如此平常的话题,就好像,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姐姐随口关心她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的确想努力接过她的担子,学习卜算,只是卜算实在太难,极费精神与脑力,我并不长于此,虽学了数百年,至今也没有多大长进,恐怕此生也不能追及母亲于万一了。”谢灼实话实说道。


    她自幼便以肉身强大出名,从未有人能够胜过她——除过横空出世的谢挚。


    卜算对精神力与推演能力都要求很高,而这两者她刚好都不擅长,但既然她接任了谢家家主之位,也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卜算,以撑门面。


    若是谢挚来学习卜算,应该会比她好得多……从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符文推演这门课程以艰深晦涩在学生里出名,偏偏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学得特别好,夫子常常因此夸她。


    现在想起来,谢灼才忽然发现,尽管她和谢挚很少交流,但其实她对有关于她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她那时候讨厌谢挚,却也暗地里羡慕她,嫉妒她——羡慕她天赋好,人缘佳,夫子和师姐师兄们都喜欢她,那么温柔、那么完美的渊止王上还是她的义母。


    谢灼内心深处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谢挚那般活着——她也想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很多能够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但是她又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嫉妒谢挚,因而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她比谢挚要优越得多,愈发变本加厉,刻意表露出自己对谢挚的厌恶与不屑。


    但是……谢挚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幼稚的挑衅与示威,就像她如今也不在乎她的愧疚与悔恨一般。


    ——她从来不在乎她,她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与心。意识到这一点,让谢灼更加痛苦了。


    我宁愿她恨我……她想。那样至少代表她在意过我,我那些年的百般滋味也算没有空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对着一个虚无的幻想唱了那么久独角戏,但是现在谢挚却告诉她,她甚至从没有登上过她想象的擂台。


    “嗯,卜算一道没落已久,尽力就好了,如谢家主那般的卜算大师,究竟是罕见,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厉害的卜算师了。”


    人们都公认,谢惜自是大周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卜算师。


    谢灼听谢挚语气淡而平静,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人,一时心中也举棋不定了起来——她难道还不知道,谢惜自也是她母亲吗?


    她应该知道啊,毕竟谢挚那样聪明,自己剖出的涅槃种之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们容貌又相似,谢挚心中不可能没有猜测与推断;


    可如果知道,她必定也该知道谢惜自对她做的一切,那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起她呢?难道她竟不怨恨她?


    “你……你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


    谢灼内心挣扎许久,究竟也没能称她“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谢挚,于是便尽量忽略这个问题,姐姐叫不出口,卿上显得刻意,尊称的话……她毕竟天生要强,心里又有点残存的傲气,也无法叫。


    谢挚既能如此自然地发问,她也不愿输阵,竭力寻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询问。


    谢挚答是。


    对这个回答谢灼并不意外,“姬宴雪她挺好的,当年,就是她救了我,我觉得她对你用情颇深,”谢灼有些别扭地说,祝你和她……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至于她们俩的年龄差,别人或许会担忧,但谢灼却不在乎,修士本就不拘于年龄不是吗?她当年喜欢宋念瓷的时候也是纯粹地喜欢,一心要跟她去,并不在乎她的平民出身。


    谢挚终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祝福的话,道:“谢谢。”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她注意到谢灼挽了妇人的发髻,但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想来五百年过去,她或许也已经放下了宋念瓷与那年少时的痴恋,若是为自己重觅良人,也无可指摘。


    她问得隐晦,谢灼愣了愣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眉宇间的伤怀闪过,惨然一笑,道:“还是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再找了。”


    “宋师姐牺牲之后,我心已死,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仿佛随她而去了,除过她之外,我也喜欢不上别的人,此生就这样吧,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一日,捱到终于死掉,也便能再见到师姐了。”


    她从小与宋念瓷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她照顾她穿衣学艺,也教导她读书写字,她什么都依赖她,也从她身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动心,什么叫做喜欢。


    她的一切都依托在师姐身上,师姐战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那你……”


    谢灼知道她在问什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决心不能再和从前一般度过了。”


    “我当日奔西荒而去,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谁料姬宴雪救起了我……我醒来之后,想我也不能再虚度人生,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妄为,我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再只顾着我一人的喜悲怨憎。歧都败落,谢家残破,母亲和刈鹿都已战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生前,我们虽未成婚,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她的妻子,故而才作此打扮。”


    顿了顿,道:“此外,我如今还有一女,正满八月,是采我的精血降生的,稍后……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让人把她抱出来。”


    修士可以独立生育儿女,只是消耗甚大,且很不容易,颇为艰险,就如神族的宠兽碧尾狮,无须伴侣也可生育。


    谢灼从前颇为娇气,动辄撒娇让宋念瓷帮她做这做那,谢挚没想到她会作此决定,想来她必定为此吃了好一番苦楚,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还是硬撑着来见自己了。


    又听她语声凄凉,裂州之战对她来说哀痛万分,对谢灼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心大变,心中也不禁动容感叹。


    “自然要见的。”


    谢挚柔和了语气,大概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让人心头柔软,“说起来,我也是她的姨母,怎能不见呢?”


    谢挚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与责任感:她如今也是做姨母的人了……


    她摸向自己的储物戒指,神识在其中细细扫视,想挑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分明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但却拿起一样觉得不行,再拿起一样还是觉得不行。


    谢挚说,她是她女儿的姨母……


    听到谢挚如此说,谢灼也是意外又恍惚。


    她承认了……


    她肯认她的孩子为家人么?那她……是不是也间接地承认了她是她的妹妹?……


    步入谢家待客的正堂,两人落了座,谢灼谨慎地问道:“你知道……谢惜自,是你的生身母亲么?”


    她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谢挚的反应。


    “知道。”让她失望的是,谢挚反应平淡,没有半点惊愕。


    她……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


    预想之中的答案——谢灼心上悬起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点若有所失的回音。


    虽然不知道谢挚是怎样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就像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潜渊下活过来的,但她就是复活了。


    她说出自己早已排练好的提议,拿出了家主的气度,直视谢挚,正色道:


    “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将你写入谢家的谱牒,你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女。”


    “我知道你现在是人族的大英雄,本不必出身再为你增添光辉,可是谢家毕竟曾是长生世家之首,现在也颇有势力,或多或少,也对你有些助益。”


    “你觉得呢?”


    这是谢灼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她知道自己无法补偿谢挚,如今能给她的,恐怕谢挚都看不上,更不需要,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点。


    现今中州虽然不如五百年前那般重视贵族出身与血统,但是社会风气毕竟源远流长,一时难以迁移,至今仍有余存。


    谢挚如今当然什么都好,只是在世人眼中仍是西荒人,谢灼也为她感到不公——明明她和自己一般,都是中州人,是谢家人的。


    谢灼存了些期待——谢挚会不会答应?


    “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谢挚放下手中茶杯,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西荒蛮女,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并不知道什么谢家长女,也不知道什么谢家家主。”


    她淡淡地说,然而很坚定,“我只知道,谢挚是白象氏族族长象翠微的养女,也是渊止王姜既望的义女。别的,我不知道。”


    谢灼默然良久,低声道:“……抱歉,是我以己度人了。”


    她本以为,谢挚会想恢复自己应有的家世与身份,但现在听了谢挚的回答,明白她心中所想,只为自己的揣测而惭愧难当。


    的确,谢挚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西荒人的出身而自卑过,她从不厌憎鄙弃自己的家乡——尽管当年有许多西荒少年都是如此——而一直为自己是一个西荒人骄傲。


    在她眼里,白象氏族的族长养母,和大周最著名的贤王义母,完全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既不因后者的身份高贵便格外亲爱她,更不因前者的出身低贱便转而抛弃她。


    她少年时便不在乎姜既望的王侯身份,如今功成名就,又怎会再需要一个谢家家主的母亲为她做添头呢?


    倒是她糊涂了,好心办了坏事,恐怕还白白惹得谢挚抵触不快。


    谢挚倒不怪谢灼,她知道她本意也是真心为她好。


    归根结底,谢灼还是不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自幼是高门贵女,难免思维囿于其中,难以改变。


    “没关系,不必道歉。”谢挚转移话题,顾盼而笑:“我的外甥女呢?快抱出来让姨母瞧瞧。”


    谢灼也知道她有意活跃气氛,心下感激,让人去抱女儿,不多时那女婴便被抱了上来,裹在襁褓当中,正眨着黑黝黝的眼睛吐泡泡。


    谢挚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还不放心地连声问“我这样抱得对么?”“她会不会不舒服?”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她真可爱……”


    这女孩脸颊粉白饱满,不怕生人,反而望着谢挚直笑,谢挚见了也倍觉喜欢,忍不住逗弄她,和她玩耍说话,“长得也和你很像,想必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小美人。”


    “姨母此次来没有特意准备,就送你这个好不好?以后再给你送别的。”


    她将一块莹润洁白的玉佩挂到女孩的脖颈上,这玉佩上刻青鸟,是姬宴雪亲手所制,其内蕴含极浓郁的生命气息,尤其适合孩童与老人佩戴,她选了好久才勉强选定了这个。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女孩抱着玉佩便往嘴巴里塞要磨牙,谢挚忍俊不禁,一边帮她拿开一边问谢灼。


    谢灼低声道:“她名叫谢纠。”


    谢挚一怔,看向谢灼。


    “字……醒之。”


    谢挚轻轻叹出一口气,心中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抚过怀中女婴的脸颊,只是道:“何必如此。”


    “我……我只是……”


    谢灼惶惑地低下头,捏紧衣角,鼓起勇气低声开口,“我若说……我若说我现在知道错了,想改过,是不是太晚?”


    她终于还是将自己想说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将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惴惴不安的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早就该说了……她想。


    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也是谢挚审判她的时候了,不论谢挚想怎么样,她都全盘接受。


    谢挚深深望了一眼她,并不回答,只是垂眼看怀中的女婴,“很漂亮的小孩,何苦起这样寓意深重的名字。”


    “你我之间的事,不必牵扯到后辈身上。阿灼,你晓得么?”谢挚平静道,“就算忏悔,又何必压寄于一个无辜小孩子。”


    “何况,我并未怪过你。”


    谢灼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眼中已有泪光。


    谢挚神色无异,仍然在动作轻柔地抱着女孩摇晃,看着她和她眨眼微笑,女孩笑着伸手抓她,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正在和母亲说些什么。


    “谢灼,我不知道你说的错事指的是什么……倘若你是说书院里的事,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倘若你是说我们的出生与那涅槃种,我也不怪你,归根结底,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而若是说你向王昶告发我,那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对,但你也曾万里奔赴西荒来救我,我们之间,也算扯平了,你并不需觉得对我亏欠。”


    “你好好生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别的事,不用担心。”


    谢挚目光柔软,轻轻点了点女婴嘟起的嘴唇。


    “我来的时候,见到涌斯江畔芦苇浩荡,有雎鸠相伴而泳,惬意自在,引人深羡。今日在此特为你改名,就叫你谢鸠,好不好?”


    “至于表字……则改称行之罢。”


    她问谢灼道:“谢鸠行之,你以为如何?”


    “……”


    谢灼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泪如雨下。


    “阿灼,我该走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谢灼哭成这样也无法再谈,谢挚将婴儿小心地交还谢灼让她抱着,静静地看了她们母女半晌,温声道。


    “上一代人的情仇恩怨,就在我们这里终止吧,不要再带到以后去了。”


    “人生如旅,大道乾乾,吾自行之,亦复何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垂眸轻声叹。


    谢挚说完,朝谢灼点点头,便举步朝门外走去。


    谢灼哭得肩膀抖动、不能自抑,过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她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谢挚的离开,将孩子交给侍人,自己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谢挚已经走出了谢家的大门,在青灰色的街道上了,她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与微微飘动的衣袍,洛京将散的春意仿佛将要吞没她。


    “姐姐!”


    谢灼怔怔地望了她的背影片刻,直到谢挚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中,她忽然大喊道,眼里噙着泪,“我要是说,我还想跟你再像之前一样,在红山上喝酒烤肉……还能再回去么?”


    这声“姐姐”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可是最后,所幸她还是将它唤出口了。谢挚能听到她的话吗?


    谢挚的身影停住了。


    “快回去吧,外面风寒。”


    女人回头,非常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姐*姐的笑。


    她没有回答。


    第399章 长珩


    自谢家回来没几日,便到了拜访吕射月的日子,谢挚与姬宴雪动身前往长珩剑宗。


    长珩剑宗坐落于洛京之北,离它数里之外谢挚便已感受到一股隐约剑气,及至来到长珩剑宗近前,那股剑气愈盛,浩大凌厉,直割人面,锋锐无双,连空气中都偶有璀璨的金色雷光闪动,如同小蛇游走,那是雷符文修炼到极致的证明。


    吕射月所修的正是这极其珍稀的雷符文,早在少年时便已有“小剑仙”之名,谢挚看出,她应当是以自身的剑法设阵,作为长珩剑宗的防护大阵。


    观这雷霆外溢之象,她的剑道应该已臻化境,成为真正的剑仙了。


    长珩剑宗正设在一座铁黑色的大山上,这山高耸入云,极是陡峭,犹如一柄森森寒剑,遍体围绕雷光电环,直指苍穹,威严而又肃穆。


    听闻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今日要来,一早便有门人弟子在外恭候,吕射月更是立于最前方,率着左右心腹亲迎贵客。


    “射月!”


    谢挚一眼便看见了人群最前面的女人,当年在天衍宗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最好的朋友就是吕射月,就连宗主修无情道这件事,她也是经由吕射月才知道的。


    吕射月自然也望见了她们,还有些不敢认,定了定心神,率先道:“见过神帝陛下、昆仑卿上。”


    便要躬身行礼,身后众人早已一齐拜倒,又被谢挚上前一步率先扶住,执手道:“你我之间,也要如此生分了么?”


    “我原以为,无论何时,射月总会是我的好朋友的。”她语调轻轻,分外怅然遗憾。


    手上传来的力度与温暖和从前一模一样,被她这一说,吕射月也不禁眼眶湿润了。


    究竟曾是年少至交,吕射月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旷达随性,不重礼法,只是如今谢挚地位太隆,她必须尊敬,这才行礼。


    再细细看谢挚面容,见她变化巨大,从前的天真活泼全然不见,神情温柔沉静,眸中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伤。


    吕射月忆及往事,想起过往种种欢乐,再想到现在,心中平生许多悲凉酸楚,回握住谢挚,颤声道:“小挚……”百般情绪交织在心,再说不出一句话。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挚……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都只能在回忆中追思谢挚了。


    谢挚被她这一声“小挚”也叫得心头发酸,险些落泪,忙止住眼酸,柔声道:“好啦,我们能再见是好事,怎么都哭起来了?”


    又笑道:“射月,你现在可是一宗之主,都不请我大吃一顿吗?快点快点,给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我要吃肉。”


    这语气与她少年时颇为相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吕射月也不禁展颜,颔首笑道:“你说的是,我正要好好请你呢,定要把你灌醉不可。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还是和从前一般一杯便醉么?”


    朝姬宴雪抱拳道:“陛下请!”


    她早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因为谢挚,与姬宴雪在心理上也亲近许多,又生性放达,因而并不像旁人那样敬畏姬宴雪。


    姬宴雪恰好喜她磊落洒脱,若是吕射月战战兢兢,她反而瞧不上,可是她不怕她,她顿时便对吕射月心生欣赏,亦微笑道:“请。”


    以指作剑,吕射月回身对着空气画出一个法印,整座乌黑的铁山立时便发出了阵阵嗡鸣,连大地都在轻微震动。


    “嗡……”


    护宗阵法轰然而开——长珩剑宗,竟是建在这座铁山的内部,被牢牢保护在山岳的肚腹之中。


    “陛下,小挚,请随我来。”


    铁山内分外开阔,别有洞天,仿佛另外一个小世界,头顶是时时变化的万千星辰,营造出人为的白天与黑夜,脚下是浓郁灵雾,草木清气芬芳,泉水烟霞,苔藓乔松,石梯竹荫,随处可见,鲜妍干净,无一不全。


    “这座铁山在上古时曾是一位山神的躯体,演化万年,至今犹存,它的小世界藏在体内,保存得颇为完善。”


    “我接管了它的小世界,以神识炼化覆盖,现在这座山其实也算是我的剑了,可以任我驱驭。”吕射月一面走一面介绍。


    “好厉害!真是神妙非常。”谢挚赞叹。


    大概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长珩剑宗在许多地方都与天衍宗颇为相像,只是宗规没有天衍宗那般严苛分明,以至于谢挚来到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众人称呼吕射月为“宗主”,心中更是有一瞬的恍惚与不自然闪过——她习惯了“宗主”这两个字与云清池挂钩。


    但谢挚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天衍宗,早已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彻底败落了。


    吕射月本人,也是天衍宗的遗物之一,或许,连她自己也是。


    吕射月少年时总是随身背一个巨大的赤红酒葫芦,多是侠客做派,而今她身份不同往日,自然不能再背,只有腰间仍配着她那把著名的惊芒剑,通体乌亮,沉重无锋,乃是珍贵无比的雷击木髓。


    这柄剑也在裂州之战中杀出了赫赫威名——据说吕射月曾引动至纯雷霆,孤身一人诛杀数十真龙,得证无上大道。


    她真如年少时师长所殷殷期盼的那般,开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以身入道,以剑成仙。


    她样貌和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威严端重了许多,长袍戴冠,步伐轻快,神采焕发,整个人都如一柄熠熠生辉的神剑,甚至连瞳孔中也时时跃动灿金雷光,几乎与自己的剑融为一体,人即剑,剑即人,仿佛随时都要出鞘饮血。


    谢挚看得心痒,她从前就常常与吕射月切磋剑法,两人互有短长,难分轩轾,今日不知射月的剑道高深到了何种程度,也想和吕射月玩玩,当即便指蕴剑气,试探着朝吕射月腰后攻去。


    一瞬间之内,吕射月便发觉了她的攻击,也不作阻拦,更不防御,笑着任由她和自己玩。


    谢挚指尖触及她身侧,却不能再进,只碰到一层护体罡气,雷芒一闪,刺得她手指阵阵发麻。


    “不好玩……”


    谢挚抱怨着收回手,吕射月如今的剑道果真深不可测,大概只有她使用碧海天心诀才能打败她了。


    剑仙自古以来便极难修成,一旦登仙之后,在同等境界内几乎是无敌的,战力委实惊人。


    “小挚,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贪玩,待我之后再与你切磋。”


    吕射月笑着摇头,又向姬宴雪道:“射月早闻神帝陛下极擅剑道,破军剑更是当世名剑,我自少年时便心向往之,今日陛下亲临,我也算是沾了小挚的光了,不知可否能请陛下赐教一二?”


    姬宴雪自无不可,她对吕射月的剑道也有点好奇,“好啊,有空我们来比比看。”


    “说到这个,小挚,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呢。”


    谢挚佯怒道:“好啊你,吕射月,我刚来就给我派活,是什么事,快说。”


    吕射月素知她的性情,也不跟她绕来绕去兜圈子,道:“我们长珩剑宗近日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为的是选拔奇才俊彦,我想请你和神帝陛下在旁观看,看见合眼缘的,倘能随口指点一二,也是孩子们的机缘与福气了。”


    “为了这些学生,我也腆颜一回。”她笑着拱手。


    “这有何难,答应你了。”


    这的确只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不足为道,何况那场面盛大,一定也很有意思。


    姬宴雪见她兴致高,又怎会推拒,笑道:“妻唱妇随,你既应了,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得吕射月大笑起来,直道神帝陛下好爽快,谢挚面染红霞,轻轻瞪她。


    她们与吕射月在长珩剑宗内游玩了几日,饮酒聊天,气氛极好。


    姬宴雪和吕射月也很说得来,她们俩都善饮酒,吕射月尤其是好酒之人,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美酒与她们共饮,往往通宵达旦,兴头上来了,吕射月会击节而歌,与谢挚谈起过去,时而慷慨落泪,时而低眉轻叹,三人兴尽方散。


    如此几日,长珩剑宗人人期待的宗门大比,也便马上将要到来了。


    这大比三年才举行一次,是长珩剑宗最为盛大的活动,整个宗门都会层层动员起来,内外门弟子皆可参加,所有长老都会亲至观看,半为评判优劣,半为挑选弟子。


    可以说,每个长珩剑宗的弟子心中都存着一个一朝在宗门大比中取得优胜、被某位长老收为学生的梦想。


    至于宗主吕射月,那是他们不敢奢望的,至今宗主仍没有收徒。


    大比开始之日,长珩剑宗的师生们聚集在比武场周围,足有数万之众。


    现如今的宗门不像从前的天衍宗那样巨大,长珩剑宗能有如此人数,已是难能可贵了,在中州足以称得上是最好的几个修行宗派之一,尤其以剑道闻名,无数少年都渴望能够拜入长珩剑宗门下,踏入修行之路。


    而进入剑宗之后,也并不是说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修行清苦,又有许多历练与层层选拔,天资高者在入门时便被长老们选走,其余人大多天赋平庸,只能拜入外门,学习一两门简易的术法,得几枚粗糙的药丸,得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已是很好的结局了,甚至根本摸不到修行的门槛,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铭纹境。


    但是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却是珍贵的翻盘机会,即便不能得到长老青睐,升入内门,或者得一些奖励,如丹药、兵器、法术,也再好不过。


    而此次宗门大比,更是格外不同——


    众人得了消息,都知道宗主与诸长老对本次大比空前重视,而原因正是摇光大帝与复生的昆仑卿上亲来往观。


    要知道,摇光大帝乃是五州最尊贵、最强大的生灵,而昆仑卿上虽为人族,却也曾斩杀龙皇,挽救五州,英勇牺牲,这五百年来在人族心中仿若神明,人们对她的敬爱比神帝更甚。


    毫无疑问,真要论起来,她们二人的地位比人皇陛下还更加超然,因此众人不敢怠慢,各项事宜办得尽心尽力,唯恐出了纰漏。


    若是本次大比中能得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赞赏,那该是何等荣耀!而若能得她们出言指点,更是无与伦比的机缘!年轻的弟子们心驰神往地幻想。


    听说,还是宗主亲自邀请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来观看大比的,他们一定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会才是。


    弟子们心中暗道,拜入长珩剑宗果然好,他处岂能有如此运气,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


    而更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打算参加大比,但仍然对此次大比翘首以盼,希望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的神采风姿,那样真是此生都无憾了。


    谢挚从前只参加过雍部的英才大比,可那时她是参与者,此次要做的却是点评者,她也倍感新鲜。


    她与姬宴雪随吕射月一道现身,是时正是清晨,但是下方早已人山人海,不知等候了多久,见到她们现身,顿时爆发出一阵热忱的巨浪。


    “宗主来了!!”


    “摇光大帝!!!”有少女兴奋地捧脸尖叫,“哇,她的头发真的是金色的哎!”


    更多人指着谢挚欢呼:“啊,快看呐,是昆仑卿上,是昆仑卿上!!!”


    谢挚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还有点发懵和不知所措——人人欢呼她的名字,为她的到来而万分激动。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人们叫她“昆仑卿”,可那大都语带嘲讽,或者是为了贬低讥笑她。


    但是现在,这一声声“昆仑卿”,这一张张眼眸发亮、涨满兴奋的年轻面庞,却只有纯粹的尊敬崇拜,再无一丝丝贬嘲。


    “他们爱戴你。”


    姬宴雪轻笑道,“非常爱。”就像她爱她一般。


    第400章 剑宗


    谢挚试着朝下方的人群们招了招手,鼎沸的人声顿时更热烈。


    “啊……”她也不自觉笑起来,眉目柔和道:“他们这样子,就像我小时候参加英才大比,见到传说中渊止王上一样。”


    “你现在的声名,可比当年的渊止王上还更隆一些。放眼五州,谁人不识昆仑卿之名?”吕射月笑道。


    众长老朝她们见礼,谢挚含笑应了。


    这些人她不认识,也从未听说过,名姓面孔都很陌生。


    旧时代的英雄早已落幕,而新的传奇还在不断冉冉升起。


    裂州之战中,年长的大能者几乎全部战死,不是为了保护弟子逃出,便是受人皇召前往西郡组成第二道防线,是以如今的中州极少见寿数长的修士。


    长珩剑宗的长老也是这五百年间才成长起来的,按照修士的寿命来看,他们如今还十分年轻,算是谢挚的后辈,其中年纪最大的人,也不过与她同辈。


    对于谢挚,他们也充满好奇与敬仰。


    在他们少年时,便曾听说过这位西荒卿上的许多事迹:


    她是一个从小便与传奇相随的人,据说她曾被祭灵石判定有“登神之资”,渊止王亲收她为义女,也曾力压众多中州天骄,夺得昆仑山宝,在人皇的大殿上接连拒绝数道赐封,一刀斩破阵法环;


    最终莫名叛国,人皇派出金吾卫统领也未能将她斩杀,还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亲自出面,这才令她伏法。


    当今人皇即位后不久,便着手为昆仑卿平反,如今中州早已无人提起谢挚曾是“逆贼”,只是对她惋惜嗟叹,为她骄傲自豪。


    中州甚至颇有人认为谢挚并非西荒人,而是中州人,理由便是西荒并无“谢”姓——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出于对西荒的偏见与歧视,认为西荒蛮夷荒土,不能出如此人物。


    前些时日听闻昆仑卿复生,来到洛京拜访故人,他们也是极激动,盼望能够见到心目中的偶像。


    今日一见昆仑卿上,果然极美,待人也温和可亲,令人心生敬慕,细细看去,竟看不出一点修为深浅,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外溢的气机,仿佛凡人。


    但他们又知道昆仑卿绝不是凡人,大约是修为已到一种神异境界,才能如此低调,不由对她更尊敬几分。


    一旁的摇光大帝固然也光彩照人,美貌天成,但却叫人不敢接近,唯有在昆仑卿上身旁,气质才稍柔和一些。


    待人散开,吕射月悄声问谢挚:“小挚,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仙王么?”


    方才有许多人都在议论谢挚的境界,却都看不出,她也有些好奇。


    想来谢挚既能杀死龙皇,至少也应是仙王境界了。


    现今中州的仙王,只有红莲仙王谢灼这么一位,据说东夷有位新诞生的白芍仙王,但中州对她还知之甚少。


    “你猜猜?”谢挚笑。


    吕射月凝神端详谢挚半晌,又以神识仔细感受,实话实话道:“我也猜不出来。”


    谢挚给她的感觉静如深渊,广如星穹,她但觉浩瀚,自己虽然也已是仙人,却仍看不到她修为的边际,“仙王?和神帝陛下一样,也是半神?”


    谢挚笑而不语,吕射月忽地心头一跳,“总不会……是已成神了罢?”


    “不算成神,但的确是无限接近于神祇了。”


    成神之时,便也是死期将至,只是不知道,她具体能够撑到几时。


    谢挚知道,她的寿命应该会比普通仙王少很多,到底能活多久,她自己也不确定。


    或许数百年,也或许几千年,一切都要依靠她心智的坚韧,与精神力的强度。


    简而言之——看她能否撑得下去。


    “大比要开始了,我们待会再说。”


    天空中漂浮着数张石椅,是长老们观战时的座位,谢挚与姬宴雪的座位正是主位,她落了座,向下望去,弟子们小如蚊蚁。


    “嗡……”


    一声悠长的钟鸣后,人声渐小,众人全都仰头望向天空。


    执法长老手执法旨而立,高声宣读规则:


    “……不可夹带法宝、法印,不可提前服用宝药,不可穿戴防御器具,对手投降后即时终止,不可继续攻击……一旦查出,立即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他掷出手中法旨,抛出时洁白的法焰轰燃而起,却无灰烬,而是化作万千光羽缓缓落下,极尽绚烂美丽,洒在每一个弟子的头上与身上,融入皮肤,光芒一闪便消失不见。


    这是一种特殊的法印,接触之后会强令生灵遵守规则,一旦违反,便会浑身剧痛难忍,动弹不得,骨髓如被蚁噬。


    吕射月起身,环视一圈下方激动的弟子们,微微一笑,朗声道:“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她手臂一挥,天光便渐渐暗下,化为一种柔和的昏色,但比武台上却光芒明亮,仿若白昼,如此更加适合观看战斗的细节,双方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出长老们的双眼与神识扫视。


    防护阵法在比武台四周升起,如同一尊半透明的金钟,第一组弟子已经跃上台面,这阵法许进不许出,战斗时爆发的冲击波不会外散,伤害到其他人。


    “开始了。小挚,陛下,一会儿你们可得多指点指点。”吕射月笑着坐下。


    宗门大比要总共举办数日,按照境界从低到高排序,一般来说是同等境界对战,如铭纹对铭纹,道宫对道宫,如此便不至于一方过弱而一方过强。


    若想跨级挑战,则需自己申请,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这样做,大都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不过亦有黑马,只是非常少,每届大比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弟子能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刚开始都是境界低者的战斗,往往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也没有什么可以品评之处,姬宴雪甚至完全失去了观看的耐心,选择和谢挚说话,不往台上看一眼。


    直到两个时辰后,弱者被筛出大半,才渐渐有了出彩的战斗。


    “天骄战要开始了!”


    一个长老抚掌而笑,她收起漫不经心之色,专注地看向台上,显然打算在此次大比中为自己挑选出一个合适的徒弟。


    “你看那个孩子怎么样?”


    谢挚也注意到了台上的战斗,其中一个青年头发火红,手持阔刀,通体缠绕符文,攻势凌厉迅猛,已将另外一个人逼得节节败退,快落到台下了。


    姬宴雪抽空瞧了一眼,“还是不行,不过比起方才的那些,能略好一点。”


    “你眼光太高啦,照你这样挑法,恐怕整个长珩剑宗都挑不出来几个好苗子了。”


    谢挚笑道,她就知道姬宴雪瞧不上,她看人基本都是以自己作为标准去要求,可是她即便在神族中都是天资无二,何况这些人族少年了。


    “本来就是啊。”姬宴雪一脸理所当然。


    她们交谈之时,两人也已分出了胜负,果然是那头发火红的青年胜出,他一刀劈斩下去,竟有一只耀眼的炎鸟飞舞而起,身上的神焰能将岩石烧成岩浆。


    “那似乎是朱雀宝术,只是不全,有残缺之处。”


    谢挚认出了那只火鸟化形,“看他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能有如此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哪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吧?她左右看了一下,果然便见一个紫袍中年正在捋须微笑,满面赞赏骄傲,其余长老也都目露欣赏,面带笑意——这的确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对于宗门中的天才,长老们向来不吝称赞,连吕射月也夸奖了青年一番,赐予奖励,又指出了他的缺点,要他以后注意。


    “陛下,你要点评几句吗?”她不忘询问姬宴雪。


    谢挚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姬宴雪道:


    “好,既然你要我说,我便说几句吧。”


    “我观你骨龄,今年已有十八岁,这样的年纪还停留在道宫境,已是无能;而且你肉身差,刀法差,符文差,浑身破绽,简直无一处称得上好,唯有朱雀宝术掌握得还算熟练,但究竟也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天赋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之后还是多加苦练吧。”


    姬宴雪毫不留情面,说得那青年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惭难当。


    他自幼即是人们眼里的天才,但在神帝口中,简直一无是处。


    “阿宴——”谢挚摇头,示意姬宴雪不要说话,温声朝那垂头丧气的青年道:“不必管她,摇光陛下天资太盛,她的意见不能作为参考,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那朱雀宝术不全,恰好我曾有朋友也身怀朱雀血脉,因而我对这一族的宝术有所了解……”


    谢挚说的是火鸦,传说中,朱雀正是火鸦一族的远祖。


    在青年惊异的目光中,她手指划动,一只火红的鸟儿便跃了出来,亲昵地停留在她指尖,看似玲珑小巧,却比那青年的炎鸟强大百倍。


    “今日在此,特为你补全此法。”


    “不过须记得,摇光陛下说得不错,的确不可太过依赖宝术,宝术威力固然惊人,但若是将重心落在宝术上,也诚非修行正途。”


    “多谢陛下与卿上教诲,弟子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青年下拜,长长行礼,谢挚送他的不可谓不是大礼,他极是感激。


    之后大比继续,姬宴雪仍然少有赞语,多是批评,说得直截而一针见血,唯有对年轻女孩态度稍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而已。


    谢挚则比她温和委婉许多,先抑后扬,指出不足,再给出建议,遇见合眼缘的,还会赠予礼物。


    她对女孩子更是格外包容耐心,往往少女先被姬宴雪说得眼泪快要落下,到谢挚时,又会因这美丽温柔的卿上而双颊飞红,有的若有所思,拜谢而去,有的连连点头,细声称是。


    姬宴雪先沉不住气了,“谢挚,你不许——”女人气闷道,“不许笑,也不许对她们那么好。”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容,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了,谢挚是不知道自己对这些少男少女很有杀伤力吗?


    “笑也不行吗?”谢挚支着下巴看她,好笑道:“要不然从今往后,我只对你笑好了,嗯?”


    姬宴雪点头道:“正该如此。”


    她还答应!真是……


    她们俩真是有意思,吕射月从旁看着也觉有趣。


    她从前也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诸多传闻,无一不是说她不通人情,傲慢自负。


    她少年时也曾赴昆仑山夺山宝,见过姬宴雪一面,那时的记忆已经大半模糊,她只记得一队神族从天而降,个个银甲金发,手持长弓,高挑美丽,为首的女人尤其耀眼,正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一出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山呼陛下,吕射月也赶忙下拜,不敢直视。


    大着胆子抬眼间,只看到女人绸缎般的金发,和一点精致莹白的颈线。


    那时吕射月绝没想到,日后有一天,她竟能与摇光大帝共列一席,饮酒聊天,而且两人性子竟很投缘。


    吕射月笑着摇摇头——不过谁能又想到,小挚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


    尤记得当年红山树下,小挚还曾含羞告诉她,她喜欢云宗主,还因她说云宗主修的是无情道而失魂落魄。


    不过,即便云清池修的不是无情道,她们二人也无缘分。


    ——云清池,乃是龙族内奸。


    吕射月眉眼微垂,当年初回歧都,惊闻此讯时,她也是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是天衍宗的惨象与幸存同门声声泣血的悲告,又叫她不能不信。


    歧大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背叛人族,唯独无人相信云宗主会叛国,即便人皇多疑,也从未怀疑过云清池;


    但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是龙族的奸细。


    吕射月当年对云清池也是充满景仰,敬慕她品格高尚,一心为天下计,她入天衍宗时曾欲拜入云清池门下,向宗主学剑,只是宗主习惯独身一人,并不收徒,她这才遗憾转投了其他长老。


    现在想来,她未拜云清池为师,实是幸事。


    比武场上又有新人上场,谢挚扫了一眼,随口问:“那个女孩子怎么戴着面具呀?”


    只露出一双眼眸,面容全包住,身形秀长,衣着朴素,穿的是外门弟子的服饰,都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吕射月着人去问,不一会儿便有侍从来报:“禀宗主、卿上,她说自己面有旧伤,恐污人眼,这才以面具示人。”


    “平日戴面具也就罢了,赛时也要戴么?”


    吕射月微蹙眉,便要令人再去查验她的身份,谢挚劝道:“算了,她大概是戴习惯了,倒也不妨事,我在北海时也常戴面具的。”


    那孩子怪可怜,面上又有伤,想必日子过得颇艰难,谢挚不愿因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引得她一番麻烦。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便不管了。”


    吕射月知道谢挚向来心软,笑道。


    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而已,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对战的是朴长老的二弟子啊,”一个长老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年轻人,倒是有些胆气。”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夸赞。


    “怎么了?这个二弟子很厉害吗?”谢挚问。


    被提到的朴长老颇有几分自得,能在昆仑卿上面前露脸他也很骄傲,朝谢挚行礼,道:“孽徒顽劣,难以训导,只是确有几分天资,年仅十五,便已至道宫境了。”


    这个年纪能修到道宫的确不错,谢挚赞完,又问:“那他的对手境界几何?”


    “这个嘛……”长老翻阅了一下册页,“铭纹四道。”是非常少见的跨级挑战,所以他才说这女孩有胆气。


    “差距如此之大么?”


    吕射月道:“且看她待会表现怎样。”


    轻轻睨了一眼朴长老,微笑道:“朴长老看人毒辣,你那个二弟子,也的确顽劣得很,是该好好管管了。”说得朴长老讪讪不语,垂首应是。


    谢挚听出吕射月明褒暗贬,实则在敲打朴长老,便知这二弟子平日一定做了不少歹事,以至于连吕射月这个宗主都有耳闻,只是这是长珩剑宗之事,她也无法管,因而只作不知,专心看向地面上的两人。


    既然如此,那这场战斗一定很艰难了,但愿这少女不要受伤吧。


    她刚这样想完,便见那立在比武场上的少女忽然抬头,望向她所坐的方向,正与她对视——乌黑沉静的一双眼。


    这眼神……


    谢挚微微一怔,心中的异样感一闪而过,不等她抓住思索,那少女便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了。


    “……战斗开始!”剑宗弟子击磬高喊。【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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