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下山
吻了又吻,白芍尤不知足,她食髓知味,两人的唇刚才分开,垂眸注视谢挚几息,便又喘息着追吻上来;
谢挚也沉沦于这种新鲜的亲近之中,何况白芍本就是她心悦之人,此时二人初通心意,正是满心依恋之际,也不舍拒绝,只是顺从迎合。
“好了……不要再亲了……”
不知吻了多久,谢挚终于再也受不住,绯红着脸颊,眼里晃着盈盈水光,轻轻推白芍肩膀,“好累……”
她连舌尖都麻了,白芍这个人,怎么好像不知疲倦似的……
她们刚来湖边时,夜还未深;而现在,明月已经升到了夜空正中,可想而知,她和白芍到底在这里……亲近了多长时间。
白芍依言停下,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反复蹭吻她的耳朵发丝,极为喜欢爱恋。
“谢姑娘是答应嫁给我了么?”她柔声问。
“哼……”
谢挚不好意思直接答应,决定再矜持一下:“还得看你表现……”
婚姻大事,自然应当谨慎万分。
谢姑娘说的,再对不过了。
想了想,白芍稍稍松开谢挚,握着她的肩膀跟她对视。
“那谢姑娘以后想嫁人的时候,多考虑一些我好么?”
女人郑重道:“我一定会对你好。”
谢挚受不住被白芍这样盯着,更觉心跳脸烧,半为躲避,半为撒娇,重新投到白芍怀里去,“我知道……”
白芍是正直可靠之人,她的话,她的承诺,她自然全都信的。
自从谢挚与白芍于月夜湖畔亲吻定情之后,两人愈发亲密无间,同进同出,连修行调息也呆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寿山派中人自然也能看出,她们二人关系与之前的不同——年轻恋人初涉情海,举手投足间尽是爱慕,往往都极难掩饰爱意。
谢挚脸薄,只在两人独处时才向白芍撒娇,若有人在旁,她就放不大开,规规矩矩地不和白芍亲近;
白芍却不懂这些,她本就是做事一心一意之人,如今和谢挚定情,更是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谢挚身上,满眼都是她,待谢挚无微不至。
白龟老祖看在眼里,只是慈爱微笑;
鹈鹕师叔很为白芍高兴,连捉鱼都乐呵了许多;
双涟本就盼望能有人帮忙处理宗中事务,看见师姐如此,倒比自己有恋人还开心,整日都蹦蹦跳跳,恨不得立刻就把白芍与谢挚绑去成亲,早日定下来才好;
段追鹤见她二人亲密情状,便知她们已经定情,以白芍的性子,自己断然再拆不得她与谢挚分开,心中不由半喜半忧——
喜的是傻徒弟终于开窍,忧的是谢挚的身份仍然朦胧神秘。
但谢挚来寿山也有了月余,这些时日,她暗中观察谢挚,发现她对白芍也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喜欢白芍,便又暂且按下那些疑虑。
谢挚与白芍又在寿山停留了几日,终于再留不得,纵然不舍寿山上的安宁温馨,也不得不动身离开了。
她与白芍商议之后,将离开的计划告知寿山众人,选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下山。
白龟老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她们几句,对白芍和谢挚,它很放心。
“芍儿,谢姑娘,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老祖温和地注视着她们,目光满含长辈的关心。
“近年东夷不大太平,频有大能丧生,虽说你们都是无双天骄,但也不要大意啊。”
七年前,便是为此,它才特地陪着白芍入了赤森林,生怕白芍遇到危险。
只不过现在,芍儿身边有了谢挚,也并不需要它再担忧了。
白芍躬身行礼,正色道:“多谢老祖教诲,芍儿谨记于心。”
“也不要欺负谢姑娘,要好好待她,谢姑娘是个好孩子,记住了吗?”
老祖这话,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嫁给了白芍、成了她的妻子似的……
一句话说得谢挚红了脸,还想再狡辩解释几句,白芍已经认真地答应下来:“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她看一眼谢挚,神色柔软专注,轻声道:“谢姑娘的确是世上最好之人。”
段追鹤听得直翻白眼,只觉得小情侣真烦人。
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但也没像白芍这样啊!
白芍还要上前行礼,被段追鹤不耐烦地挥手赶走:“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走走走!”留在这整天气她,碍她的眼!
背过身去,又声音小小地补了一句:“你们俩……咳……好好的啊,别让我操心。”
鹈鹕师叔给谢挚和白芍装了好多自己晾的鱼干,只有双涟一个人不高兴。
双涟自幼生长在寿山,少见生人,最是依赖白芍,白芍既喜欢谢挚,她爱屋及乌,便也跟着喜欢;
见谢挚容貌美丽,待自己温柔有礼,人聪明,修为也好,双涟便更觉称心满意,觉得大师姐的眼光实在很好。
她满以为,师姐此次带谢挚回来是要长留久住,谁曾想才刚和谢挚熟识,却又要分开了,又留她一个人和师父斗智斗勇,扳着算盘整天苦算账目。
直到一路送白芍谢挚下山,小姑娘还是垂着眉毛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谢挚回身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稍稍走慢几步,捏少女脸颊,哄道:“双涟,不要难过,待我做完自己应做之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双涟眉毛一动,还有些怀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时候……谢姐姐,你是不是已经是大师姐的妻子了?”双涟思索着问。
“这……”
谢挚脸一烫,看一眼前面的白芍,悄声答:“我不知道……或许吧。”
“世事易变,我也保证不了什么,但只要你师姐答应,等那时一切都妥当了,我自然……也是愿意嫁的。”女人长睫里笼着柔光。
跟白芍长归寿山,光是想一想,都令谢挚的心发软又发烫。
双涟闻言,终于高兴起来,拍手笑道:“大师姐怎会不答应?她这么喜欢你!”
谢挚只是抿唇笑。
将谢挚白芍一直送到寿山脚下,直到送无可送,双涟才停住脚。
“大师姐,谢姐姐,一路顺风,注意安全呀!”
她使劲朝她们挥手,分外依依不舍。
“早点回来!我在寿山上等你们!”
阳凡已近大楚国都,*实是在东夷的中部,由此地一路东行,渡海而去,即是真凰的海外仙岛,若是骑小毛驴一路疾行,也用不了几日;
但小毛驴只可载一个人在背,再加一人便觉吃力,要是骑上它,谢挚就不能与白芍并行了。
在这之外,谢挚也觉得,若是唤出小毛驴,它知道了自己和白芍之事,在她们身边整天叫唤,伸着脖子偷听偷看,这样颇不自在,干脆也没有放它出来,仍旧任由小毛驴呆在小鼎里休息,决定不靠外力,自行前往真凰所在之地。
这无疑是一段漫长路程,虽称不上艰险,可也不能说轻松。
为此,谢挚与白芍下山之后,先在阳凡停留了几日,计划稍作修整,再一心赶路。
谢挚决定留在阳凡,主要是为自己买了些衣物——她来时穿的衣服是中州式样,和东夷略有不同,她自己看不出来,白芍不在意,也并未问询,可她一上寿山,就立刻被段追鹤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
为了更好地融入东夷,也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谢挚觉得,还是先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东夷人比较好。
因此,在阳凡落脚的第二日,一大早谢挚便拉着白芍去买衣服,顺便也看看东夷的风土人情。
阳凡虽只是一个小镇,但因距离国都甚近,又有鱼米之利、交通之便,也毫不困苦贫瘠,人人安居乐业,打鱼砍樵,宁和自在。
晨间的集市上十分热闹,处处都是吆喝叫卖之声,小摊上挂满了银闪闪的大鱼,还在张嘴鼓腮,鳞片上沾着水珠,显然才是新鲜捕捞而出;
此外,还有买卖禽蛋肉菜的摊铺、修补器物的工匠、背着土布的农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大荒尚猎,中州又重农轻商,歧都尤其管制森严,摊贩受限良多,谢挚也只在宗主的陪伴之下,游过一次歧都西市而已,此刻见到这东夷小镇清晨的热闹景象,不由倍感新奇,脚步放慢,好奇地四处观望。
谢挚与白芍俱是美人,又是大能者,打扮气质与普通人不同,哪怕气机内敛亦不掩光华,阳凡本地人一眼即可看出她二人不是凡人;
也有些年长之人认得白芍,白芍小时候也曾下山过几次,知道她乃是寿山派的修士,见到她们,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低首行礼,白芍亦颔首回礼。
阳凡人对她们态度尊敬,却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敬畏万分。
这又是东夷的一个不同之处……谢挚默默地想。
东夷的宗派多如繁星,几乎每地都有宗门坐镇,受凡人供养,守护一方平安,与凡世关系很深,因此并不至于高高在上、超然物外。
或许,修士与凡人之间,本就该是这样的,像天衍宗那样,反而不好……
“小挚,有人过来了。”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白芍揽住腰,往旁边带了带。
她回过神来,便见身旁一队僧人口念佛号趋步走过,穿着式样一致的黄色僧衣,面孔看起来还非常年轻,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一群小沙弥。
领头的和尚则要年长许多,生着一张中年男子的瘦长脸庞,披着袈裟,僧衣深黑,眉间似有焦灼不安之色,但被掩饰得很好,偶尔才隐约浮动一瞬。
“明师父好,您这是上哪去?”有人行礼之后热情地问询。
“阿弥陀佛,我等是要去镇东的张夫人家——”
被称作明师父的领头僧人双手合十,缓缓回礼。
抬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挚白芍,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们二人立在人群之中,有如明珠立沙砾,确实让人一眼即可看见,极为醒目。
他朝谢挚白芍点头微笑,笑容亲切和煦。
“好久不见了,白施主。”
第252章 张夫人
白芍还礼道:“明师父好。”
谢挚见白芍神情从容,似与这僧人颇为相熟,忍不住拉拉白芍衣角,用神识悄悄问:“哎,你认识他?”
“小时候下山来采买物品,偶尔会见到,几次下来,便认识了。”
白芍也以神识答:“这是阳凡镇慧通寺的住持,法号明空,在阳凡已经生活了许多年了。”
“我们都叫他明师父,小挚,你也可以这样叫他。”
东夷佛教盛行,哪怕如阳凡这样一个小镇,也莫不有寺庙香火,僧人往往都很受尊敬。
谢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谢挚对佛教了解甚浅,至今与佛弟子唯一的接触,也只不过是在少年时于昆仑山上,将那西渡的佛子觉知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而已。
若不是依靠白芍讲解,否则,她对东夷简直是一无所知。
明空的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略一扫过,便已将她们二人的关系猜到了七八分,又料想谢挚应是白芍自它处带回来的生人——
阳凡镇人,他大抵都识得,何况这年轻女人容貌如此美丽,若是之前见过,他绝不可能没印象。
明空主动开口,向白芍含笑问道:
“七年前白施主为求修为精进,独往赤森林历练,如今平安归来,当是修为大进了罢?贫僧虽是凡人,未能修行,也观出白施主与过往大有不同,目光莹澈,生气勃勃,大约修为已破数境。”
白芍也不隐瞒他,点头道:“明师父果然慧眼如炬,白芍如今已至斩己境界。”
“祝贺白施主。”
明空神情感慨:“你能平安归来,真是不易。”
哪怕是白芍也能听出他似乎话里有话,稍一怔,茫然不解道:“您这是何意?”
明空看起来倒比白芍还更加惊讶:“白施主刚从赤森林回来,竟然不知么?”
白芍蹙眉:“确实不知,明师父,您请讲。”
“赤森林不久前出了一只重伤的真凰,又有佛陀与公输家族共同发令,言称取得真凰翎者,可得佛陀传承,因此引得无数修士蜂拥而至……”
谢挚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在旁凝神细听。
她想知道徐凰最终的结局——明空描述的这景象,正是她与白芍离开赤森林时所见到的。
明空叹息一声,捻动指间念珠,神情悲悯,接着道:
“却不料,这只真凰虽然重伤,却绝非俗物,乃是有名有姓的一方凤凰神王。”
“它引得修士入赤森林后,设下了一场无边幻境,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被种种考验读取心声,凡是怀有奸诈不轨之心的修士,不论修为强弱,统统丧命于此,只有寥寥几人通过了凤凰神王的考验,勉强逃了回来,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东夷众人……”
“这一番大劫,不知使我东夷损失了多少少年天骄与大能者,有些宗派甚至为之一空,无人得以幸存。”
明空叹道:
“到底是神圣种族,即便已然垂死,仍旧凛然不可侵犯,哪怕真凰气力不如真龙,天资不如神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仅排第三,我人族面临真凰时,仍然不能不觉己之渺小无力。”
“现下,外界可是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阳凡偏安一隅,因而才显得风平浪静,白施主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
明空再施一礼,真诚道:“因此我才要祝贺白施主,死里逃生,日后必有无量后福。”
“……”
谢挚听白芍与那法师一问一答,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她知道徐凰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那些修士听闻真凰现世,不心生尊敬也就罢了,却想着趁其重伤谋取利益,这是贪婪;不顾安危进入赤森林,则是愚蠢。
那时赶赴赤森林的修士,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人。
既是坏蛋,死了也活该,不值得惋惜。
只是——
不知为何,谢挚又想起了公输家主,那个坐在轮椅上、唇边总是含着微笑的孱弱女人。
她有一双仿佛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剔透双瞳,稍一对视,都觉透心发凉,似被完全看穿。
“那还真是……可惜了。”
临走时,听到白芍没有遇到真凰,公输家主曾满含惋惜地如此轻叹。
现在回忆起来,那高耸入云的驮峰宝船,驶向的正是……赤森林的方向。
谢挚皱紧眉,不安在心头一闪而过。
那个女人……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明师父,您知道那只真凰现在怎么样了吗?”
谢挚听到白芍的提问,思绪被打断,一时也顾不得再思索公输家主在暗指何意,只顾聆听徐凰的下落。
“听闻,它早已陨落了。”
明空道:“那真凰年老力竭,魂魄分离,依靠燃烧精血才布下了一场精妙幻境,及至幻境结束,它的一切也都被燃烧殆尽了。由骨及肉、由血及魂,略无剩余。”
“……”
谢挚闻言心中猛地一痛,下意识倒退一步,又被白芍扶住。
徐凰……已死。
早在离开赤森林时,她就知道,徐凰必死无疑,她为自己择定了死亡的道路,谁也无法挽回改变;
但当这个结果真的血淋淋地被摆在她眼前,被一个陌生的僧人若无其事地讲出来时,谢挚还是不能不眼眶发酸、心中剧痛。
白芍见谢挚脸色苍白,似极悲痛,当下已无再和明空攀谈的心思,揽住谢挚,将她担忧地看了又看,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抚摸谢挚肩膀脸颊,轻声叫她名字:“小挚……”
“明师父!”
想和明空说话的人还有许多,一个小贩热情地叫了一声,搭话道:
“我方才见您步履匆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
明空法师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之面,并不太愿意讲;但他人既已询问,他也不好不答。
他犹豫一瞬,念声佛号,方低声道:“不瞒施主,贫僧此去,是为张夫人之……”
话音未落,前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哭喊与器皿破碎声,惊得众人一颤,纷纷回头看去。
“海儿!我的海儿!”
一个妇人满面泪痕,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她大约四十余岁,衣饰整净,分明是一个端庄有教养的女人,此刻却状若疯癫,又哭又笑,一路朝明空这边直直冲撞过来,不知打翻多少物件,旁边数人连忙伸手去拉去抱,竟拖不住。
谢挚虽不知这妇人为何如此,但听她声音悲凄苦楚,大约是猛地听到了什么惊人噩耗,一时极悲,以至于心智混沌,陷入半疯;又见她打扮体面,便知她之前定也是位自尊之人。
“夫人莫要悲伤。”
谢挚不忍再看,上前去拦住她,将一缕神识轻柔地渡入妇人体内,转瞬已游转数圈,助妇人恢复理智,勉强冷静下来。
受了谢挚的一缕神识,妇人霎时浑身一软,倒在谢挚怀中,几乎瘫倒在地。
但她的眼神却清澈了许多,不再如方才浑浊迷惘。
她的神智回来了。
“……海儿!我的海儿!我可怜的海儿……”
靠在谢挚肩头,妇人不停地流泪,顷刻间眼泪已经打湿了谢挚肩膀,却还在一声声喃喃念。
“海儿……?”
白芍微微蹙眉,上前去扶住谢挚,回身看向明空。
“若我没有记错,海儿……好像是张夫人的独子吧?明师父可知,他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名叫海晏,很是灵秀,品性纯良,且又身怀道骨;家中也殷实,父亲早亡,仅有寡母,家教甚是严格。
段追鹤之前还曾想收他为徒,顺便再向他家顺些钱财,但被他母亲——也就是张夫人婉拒了,段追鹤为此念叨了许久,因此白芍也对他有些印象。
张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舍不得他上寿山,还想将他在身边再留几年。
“阿弥陀佛。”
明空一叹,塌下双肩,垂目道:
“海晏前些年拜入我佛门,因他悟性奇佳,素有佛缘,被选入大佛光寺侍奉佛陀,倘若有幸,他日或能晋为罗汉。”话音一顿,“只是……”
转折之后往往都是坏消息,谢挚的心一沉:“只是什么?”
“只是,海晏痴心佛法,不眠不休,日夜钻研,佛法修炼不成,竟落入旁门左道,心力耗竭而死,连佛陀也十分叹惋。”
一面说,明空一面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沙弥们,立刻有沙弥会意,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一张檀木盘,其上以白布盖着一尊陶罐。
谢挚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晏火葬后剩下的骨灰。
明空接过木盘,缓步上前,目光慈悲柔和,朝张夫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这是海晏命中注定的劫难,逃避不开,唯愿施主不要悲伤。贫僧已为海晏亲抄《心经》数遍,又率众弟子日夜诵经,愿他得超解脱之津,永拔轮回之地,在三千大千世界证得大道。”
“海儿……”
张夫人似乎接受了明空的说法,不再发狂,只是默默流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装着儿子骨灰的陶罐,颤抖着手,伸手去接。
她接过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低下头将它牢牢贴在面颊上,怀着无限的悲痛与爱,一寸寸摩挲陶身,如在抚摸儿子再也见不到的面庞。
“我可怜的海儿,娘当初,真不应该让你去出家的……早知如此,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绝不……”
喃喃地说到这里,张夫人忽然又目光呆滞下去。
谢挚知道她受儿子骨灰刺激,又有些神智不清,恐她做出什么傻事,正欲拦下,却已来不及——
“啪!”
一声脆响,张夫人高高举起陶罐,重重摔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满地碎屑乱溅。
骨灰撒了一地,其间还混着几块未烧尽的碎骨,灰色中掩着几点森白,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仍显得渗人。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张夫人真的疯了!”
众人觉得晦气,生怕张夫人又来寻自己麻烦,都被骇得四散而去。
明空师父脸色灰白,捏着佛珠一动不动,一滴冷汗自脸边滚过。
立在儿子的骨灰之中,张夫人拍手大笑。
“佛杀了我的儿!”
第253章 起疑
过了许久,明空才自滴汗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张夫人太过思念独子,不幸竟然失智,说出胡话,贫僧也极为惋惜心痛。”
“送张夫人去医馆看病,将这些……骨灰收拢起来,尽快送归张府。”他转身对沙弥们低声吩咐。
“是。”
小沙弥应声,纷纷躬身,去收拢洒落一地的骨灰。
张夫人也被热心的镇民与僧人们一齐架走了,她被众人拥着还在极力挣扎,发髻也被挣开,不断高声叫骂: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儿来,还我的海儿来!……”
声音到最后已至嘶哑,听在耳中竟有些凄厉,叫人不寒而栗。
街道上很快又重归宁静,好似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闲谈声重新又响起来。
明空回转过身子,灰白的脸色此时已转红润,仍旧镇定自若,一派高僧风度。
他微笑着看向白芍谢挚,颔首道:
“数年不见白施主,今日幸得相逢,本应请施主去寺内一聚,但又思及白施主轻易不下寿山,一旦下山来,定然是有要事在身,既如此,贫僧也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了。”
“明师父慢走。”
这时,沙弥们也已将地上的骨灰清扫干净,重装入陶罐之中,分出数个小沙弥将其送往张府,剩余僧人则跟在明空身后,垂首快步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才陆续有人窃窃私语。
“张夫人真的疯了!你听她说的那话!”
他甚至不敢重复张夫人的原话,仿佛连那也是对佛陀的大不敬,而只敢以“那话”来代替:“连佛陀她也敢编造!真是……”
“八成是一时无法接受儿子已死,得了癔症!”有人很肯定地说。
另一个人撇嘴道:“她还怪起佛陀了,咱们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都好好的,就光她儿子死了……”
“……”
他们的声音刻意压得很小,但在谢挚与白芍听来,却是清晰得如同耳语。
“白芍……”
谢挚望着僧人们离去的方向,诧异地轻声问:“为什么他们说,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
饶是白芍知道谢挚对东夷世事多不了解,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方道:
“东夷的习俗是,只要家中的孩子不是独生,便必要将其中一子送入佛门,以表对佛陀的虔诚。”
这风俗早已成为惯例,在东夷延续了千余年,如过年一般,凡是东夷莫不知晓,谢挚却连这也不知道,因此白芍才颇为惊讶。
修士再怎样避世不出,也总不会全然不染凡尘的,谢挚这样,简直不像是东夷人。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风俗……
“可是海晏不是张夫人的独子么?”谢挚又问。
既是独子,不也不必再受这条风俗拘束吗?
白芍回忆了片刻,答道:
“是这样不错,但张夫人笃信佛教,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儿子……因此我猜想,或许是她自愿将海晏送入佛门,将儿子保给佛陀,期盼佛陀保佑他平安康健,这样的例子也有许多。”
“是么?”
谢挚的声音仍然很轻:“那要是张夫人知道,或许她儿子的死另有隐情呢?”
白芍愣住。
“小挚,你说什么?”
“白芍,明空说了谎。”
谢挚不再打哑谜,转向白芍,直视她。
“即便没有说谎,那也有所隐瞒。”
白芍点点头,认真再问:“他隐瞒了什么?”
这次,倒是谢挚呆了一下,忍不住问:“……我空口无凭,说他说谎,你竟不问我何出此言、可有证据么?”
分明,白芍认识明空的时间,要比认识她早得多,也长得多……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说这话,必会引来白芍许多质疑,说服这个木头还须费一番口舌,谁知白芍却眼睛眨也不眨,便点头相信了。
“你说的话,我都信的。”
白芍拉住谢挚的手,柔声道:“谢姑娘比我聪明敏锐,有什么我没察觉到的发现,也属理所应当。”
“更何况,你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一旦说出,心中必是确信无疑,这才肯对他人言,我只管听你的话便好,又何须多问?”
“哎呀,你这人真是……”
谢挚原本还满脸严肃,准备要说正事,此刻被白芍拉着手,听女人这一番认真解释,脸已先红了三分。
她知道,白芍并没有刻意言语撩人的意思,可她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说出来,便已经惹得谢挚心动万分了。
都说白芍单纯笨拙,身上有些痴气,她有时候却真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大智若愚、顶顶聪明狡猾的人物,总能在谢挚最意料不到之处,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都骗走了她的心和人,这难道还不算狡猾可恶吗?
“我问你,你听过狐族的听心术么?”谢挚道。
白芍点头:“略有耳闻。”
“既听说过,那便好了。”
谢挚没有讲自己是从何学到的这狐族术法,只是将其一句带过,含混道:
“我正好……略通此术。”
“方才,张夫人打碎那装有海晏骨灰的陶罐,我正好瞧见明空一瞬间神色极难看,还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步,便起了疑心,动用了听心术,想听听他心中所想。”
“谢姑娘听到了什么?”白芍问。
“我听到……”
谢挚回忆着方才的经历——
明空双眼紧紧盯在地上的骨灰上,似是紧张;
待看清后,又有一瞬难以掩饰的轻松之色。
“明空在想……”
“‘还好,还好。’”
“‘还好,他们没有敷衍我,真的烧了只什么。’”
“‘真的烧了只什么’……?”
白芍喃喃重复一遍,蹙眉道:“这是何意?莫非那骨灰并不是海晏的尸身所烧,而是什么别的?”
“或许吧。”
谢挚不置可否,道:“具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那明空,绝不是什么好人,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别的东西。”顿了一顿,“海晏的死……也应当不像明空说的那么简单。”
“我怀疑海晏的尸身并未火化,那罐骨灰也不是他本人的,而是那群和尚在明空的吩咐下伪造的。”
谢挚在方才洒了骨灰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沾了沾,放在眼前仔细观看。
没有什么尘土,干净得过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沙弥们将骨灰打扫得极干净,连一点也没剩下,甚至连这一截街道也顺带清扫了一番,几乎一尘不染。
真是做贼心虚。
谢挚拍拍手,又站起来。
“方才我见那骨灰里也有未烧尽的骨块,可见并非什么草木灰,或许是寻了只什么猫狗尸体之类焚烧而成的。”
——“佛杀我儿!”
白芍想起了张夫人的呼喊,神色一凝,眉间涌上些许迷惘与难以置信,低声道:“难不成真的是佛陀……杀了海晏么?”
倘若此事为真,对一个东夷人来说,其心理冲击之感,真不亚于一尊至高至明的神祇崩塌。
张夫人知道了爱子为自己笃信不疑的佛陀所杀,承受不住此等打击,极度悲痛矛盾之下,才发了疯?
谢挚并不知道佛陀在东夷人心中的地位,更没有这些心理负担,过往的经历又令她素来对这些佛子没什么好感,还有些许讨厌,直截道: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海晏一定不是像明空说的那样,沉迷佛法,走了旁门歪道而死;他既然是死在了大佛光寺里,那与佛陀,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喽。”
“——就算不是佛陀杀了他,但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是当今五州最强大的三人之一,在东夷更是说一不二的至强者,却护不住自己地盘里的一个小沙弥,依我看,这也真够没用的了。”
白芍惊道:“小挚慎言!”
她连忙上前捂住谢挚嘴唇,面上浮现焦急忧虑之色,警戒地四处一扫,见无人注意她们,这才面色稍缓。
忽然被捂住嘴巴,谢挚还在茫然,眨眨眼睛,呜呜问道:“怎么了?”
“小挚,”白芍放下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发丝,温柔但又郑重地委婉告诫道:
“方才这话,在我面前可以讲,但对别人——尤其是在外面,还是不要说的好。”
“为什么不可以?”谢挚讶然道:“难道我骂佛陀,会被抓走不成?”
在中州的时候,他们红山书院的学生还常常凑在一起批评人皇呢,难不成佛陀比人皇还更尊贵?
“这……”
白芍头一次露出了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神情,让她对这件事情阐明缘由,确也十分困难。
不诟佛陀,在东夷,完全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但谢挚却不明白。
“并不会被抓走……只是也……会遇到许多麻烦。”
白芍努力解释道:“东夷人普遍非常尊敬佛陀,几乎人人都信佛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阐明佛陀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但是,若你方才那些话被镇民听见,绝对会惹得众怒,被团团围住的。”
“竟然会这样么?”
谢挚睁大眼睛,愈发感到不能理解。
“千真万确。”
白芍忽而轻声一叹:“小挚,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个东夷人,甚至也不像世间人似的。”
谢挚没注意到白芍的后半句话,只是被她的前半句话吸引了整副心神,心脏一下子缩紧。
踌躇不安着,她小声道:“说不定,我真不是东夷人呢?”
谢挚并不想骗白芍,她也相信白芍会接受她的过往,可是有些事情在一开始没说,之后随着与白芍感情愈深,便愈来愈难以开口。
刚开始是因为不信任白芍,到了后来,则是怕白芍会因为自己瞒她而伤心难过,又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将过去和盘托出,因此只好暂且拖着不告诉,能瞒一时是一时。
在与白芍甜蜜的同时,谢挚也常常觉得不安,仿佛头顶悬着将落未落的利剑。
白芍太好了,她是真心想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嫁给她,做她的妻子,永远不分开;可愈喜欢白芍,她就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愈感到惶恐,也因此更怕知道一切后白芍不要她。
白芍却柔软地笑了起来,望着谢挚,道:
“谢姑娘又在哄我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乃是摇光大帝亲自所设,千年间只开过一次,还是数年前昆仑山宝出世,佛子觉知得到摇光大帝的默许,动用了真凰翎上的空间术法,这才打开的,你不是东夷人,又能是哪里人?”
谢挚也勉强跟着她笑,语气轻松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大荒人?”
“西荒么?”
白芍还真的将谢挚认真打量了几眼,继而忍俊不禁。
分明就一点儿也不像。
女人眉眼弯弯地笑道:
“我也曾读过古籍,其上记载说西荒人身材高大健壮,人皆身高六尺,民风刚健,质朴尚武,着中州服饰甚或显得滑稽。”
“依我看,谢姑娘与其毫不沾边,反而身有清贵之气,若你说自己是中州的世家女,我倒或许会信的。”
看来,白芍是真的对她没有丝毫怀疑……
谢挚稍感放心,同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惘然若失。
若是白芍不这样信她,她在此顺势将过往全部告诉白芍,是不是也能终于解下心上一块大石呢?
至于那什么清贵之气,谢挚一向觉得这个形容和自己全无关系;若真说要有那么一点,也完全是牧首大人和丹朱鹤将她一点一点教导过来的。
当年姜既望将谢挚收作义女,她又素来以重礼闻名,谢挚被她教出来,倒也很能唬住人。
“既然海晏之死另有隐情,我们可要去查探一番么?”白芍问谢挚。
此事事关佛陀,自然非比寻常,但若谢挚想去,她也会不假思索地应下来。
“……”
被白芍这样一问,谢挚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短暂一怔,继而久久地沉默下去。
若是少年时的她,早在发现事有蹊跷之时,为张夫人的失智半疯、海晏的不明之死,便会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将其揽在身上,誓将此事追查到底;
但现在,她到底还是与从前不一样了,不能再如那时一般无畏无惧。
她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东夷耽搁太久,五州大难在即,她应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甚至也不应该和白芍谈情说爱,而应该尽快完成狐君为自己指明的两项任务才好。
何况,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在东夷的势力如日中天,他又是仙王境界的大能者,她与白芍加在一起,也绝赢不过佛陀压下来的一指。
若是贸然牵涉进佛门秘事,说不定,不仅查不到真相,她与白芍,还会有性命之忧。
“……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
谢挚垂下眼,艰涩地低声说。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面上羞愧得发烫,手脚却因为对自己的鄙夷厌弃而变得冰凉,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白芍,怕见她谴责的目光。
所幸白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答应。
“好。”
“那么,我们去给你买衣服吧。”
之后谢挚完全没了四处观赏的兴致,心事重重地跟白芍去店铺里草草选了几件衣物换上,又买了些东夷配饰,一一穿戴完毕,终于看起来与东夷本地人一致了。
路过小摊时,白芍给谢挚买了份糕点,晶莹甜糯,谢挚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时不时给白芍喂一块。
和心上人相携而行,本应十分欢欣甜蜜,她面上却没有多少笑容,只有喂白芍的时候才会下意识笑一笑,转过脸后,笑容便又淡下去。
愈走气氛愈沉闷,白芍也将谢挚的沉默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哄。
两人落脚的客栈在镇东,走了片刻,是一堵很高的白墙,有隐约的哭声从墙内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再往前走,便是乌黑的门与高悬的匾额,有仆人无声地忙进忙出,俱神色悲凄,正登在梯子上,将白幔与大串的白灯笼挂在门边。
是张府。
他们正在准备海晏的丧事。
谢挚在张府门前驻足,抬头凝望雪白的丧幡。
张夫人的哭声在门外也依然清晰可闻,路过的人都脸色一变,纷纷加快脚步,从张府门前快步走过,像在逃跑一般。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的海儿来!还我海儿!……”
接下来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不一会儿,门内急匆匆地奔出一个侍女,迎面望见门口立着的谢挚与白芍,被她们二人容貌气质所震,微微一呆,才想起来行礼:“见过两位仙君。”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凡人的。
谢挚扶起她,问道:“张夫人还好么?”
侍女忧道:“仙君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今日才得知小公子……当时便大放悲声,一路恸哭着冲出府去,要去慧通寺寻明师父,正巧碰上了明师父来送骨灰,夫人当时便发了疯,说了胡话,还……摔碎了小公子的骨灰罐。”
“方才,明师父派僧人将我家夫人送了回来,请医师喂了夫人些镇静之药,*谁知等药效过去,夫人还是在不停地说胡话,拦也拦不住。”
“如此哭了许久,夫人过于悲痛,竟然咳出血来,接着便晕了过去,奴婢正要去请医生来看呢。”
谢挚在小鼎里取出一枚异香扑鼻的药丹,递给侍女。
药丹上泛着瑰丽紫光,在修士之间并不足为奇,但医治凡人则绰绰有余。
“这个给你,拿去给张夫人吃,不必再去求医问药。”
侍女得之大喜,激动得落下泪来,哽咽道:“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说完行了跪拜大礼,便举着药丹急冲入府中,“夫人有救了!门前有仙人赐药,快拿给夫人服下!……”
府中一阵喜悦的喧哗声,都为主人得救振奋不已。张夫人为人极好,温柔和善,很受府上众人爱戴。
有好奇的仆人悄悄溜出府来,探头观看,却不见那侍女所说的“两位仙姿佚貌的仙人”。
“奇怪,人呢?”
谢挚与白芍已经走出了很远。
糕点吃完了最后一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白芍看到,自己身边人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步子轻快,神情也不再低落。
谢挚转过头,望着白芍,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还是张口欲言。
白芍心领神会,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叫了一声:“小挚。”
她喜欢这样的小挚,再喜欢不过了。
“晚上我们去慧通寺一探,好么?”
白芍将谢挚想说的话抢先说出口。
第254章 夜探
“白芍……”
谢挚没料到自己的心思被白芍说中,禁不住目光微亮,动容地凝望白芍面孔。
是谁说白芍傻的?她分明,一点儿也不傻……
她能看出她为什么生畏犹豫,为什么失落彷徨,又如何因为方才在张府外的见闻重新下定决心,却并不点破,自始至终都只是默默包容,尊重听从谢挚的决定;
在谢挚回心转意,准备向她告知自己想法的时候,又抢先将谢挚的心里话说出口,省去谢挚一番挣扎尴尬。
与心上人心有灵犀的感觉实在很好,谢挚心潮起伏,望着白芍,感觉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也只是笑着轻轻摇头。
白芍明白她的心,所以,不必说。
她勾住白芍尾指,撒娇似的摇了摇。
“那便定在今晚子时,夜深人静之时,我们夜探慧通寺,如何?”
白芍亦反握住谢挚的手,温柔专注地注视她。
“好。”
两人相视一笑。
虽然仅是这样拉拉手,似乎反倒比亲吻拥抱更加亲密似的……
谢挚心里甜滋滋地想。
可能跟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便是如此吧?
是夜,草草用过饭,挨到了约定之时,谢挚与白芍便悄然潜入了慧通寺之中。
好似连天公也来襄助她们,今夜分外阴沉,皎月失辉,方自松枝上初露一角,便又被重重乌云掩去,竹林沙沙作响,在寺院的青砖上摇动着投下无数朦胧叶影。
阳凡不过是一个小镇,唯一的修行门派即是寿山派,寿山派在东夷中本也无名无姓,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门派,只因出了白芍,这才名声大盛,为众修士所熟知。
七年前,白芍以一人一剑横扫东夷,少年天骄落败如雨,竟无一人能胜。
在东夷,单提阳凡抑或寿山,大多修士都会面露茫然之色;但若是提到寿山白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芍当年去各处挑战之时,所报的便是这个名号。
因此,白芍与谢挚,此刻便应是阳凡镇中修为最高的两人,连白龟老祖也大概不及。
凭她们的实力,其实大可直接掀翻慧通寺,之所以要深夜悄悄潜入,一则是夜晚僧人不如白日警惕,容易探得机密;
二则是东夷佛教兴盛,逞一时之快固也可以,但若因此开罪佛陀,却是大大不妙,哪怕是白芍谢挚,仍须不露行踪、小心行事。
谢挚之前二十余载人生,多的是搏命死战,甚至连那两军交战的恢宏场面也曾见过,一句命令下去,便可调动数万北海生灵,却没有这种潜入一地小心探寻的经历;
又因为陪伴自己身边之人乃是白芍,便愈发觉得新奇。
她也知道自己与白芍在阳凡堪称无敌,是以心情并不紧张,反而颇为轻松。
慧通寺的僧人并无修为,都是凡人,此时夜已甚深,哪怕守门僧人强打精神,也禁不住来袭的困意。
他试图念佛经醒神,不知不觉中早已合上眼睛,下巴挨着前胸,忽然头猛地向下一栽,这才将自己一激灵震醒。
守门僧人连忙拍拍脸庞,抬头四望,只见夜空乌云蔽月,庭前竹叶簌簌作响。
周围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人迹。
僧人却不敢放松,重新捻起佛珠来。
明空住持这几日格外严厉焦躁,屡次责罚手下的僧人,要他们日夜不休地加倍用心看守寺门,他自然不敢不从。
谢挚与白芍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寺院当中,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惊动一个僧人。
海晏的尸身既未被火化,便应当是被掩埋地下,或者分尸而藏,白芍本想就此查起,将慧通寺寸寸翻寻过去,以此寻觅海晏的尸体踪迹,却被谢挚拦住,告诉她不须如此麻烦,她有更快捷方便的方法。
随即,谢挚便运起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将慧通寺方圆数里都扫视了一遍。
神族的术法自非常人所能了解,白芍虽不知道这瞳术的来历,也能感到谢挚甫一运转起这术法,周身的气息一瞬便变得极为超然圣洁,心中不由暗叹:
小挚拿出的东西,她总是闻所未闻,可又极神秘、极厉害的,可见小挚的出身师门定然不俗至极。
她也不知道,日后与小挚成亲之时,小挚的师父看不看得上她,又肯不肯许她娶小挚。
“小挚,你可有看出什么吗?”
谢挚已经运转瞳术许久许久,仍在原地默立,不见她回答,白芍担忧她出了什么差池,便轻声催问。
“唔……”
谢挚的瞳孔缓缓自乳白恢复正常,却并未立即作答,而是面露犹疑困惑之色。
“没有。”
“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海晏的尸身,更没一丝踪迹。”
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号称可观破世间一切邪妄,在谢挚少年时曾帮了她许多忙,极少有不灵验的时候;
但在今天,她将慧通寺每一处连带着附近方圆数里细细观过数遍,甚至连可以埋尸的地下也没放过,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什么异状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更遑论海晏的尸身了。
难不成,海晏的尸体已被火化、撒入土地了么?谢挚沉思。
这样的话,大观照瞳术倒的确看不出来。
“不要紧,”白芍安慰她道:“我们再四处探探,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谢挚点头应,“好。”
话虽如此说,谢挚对意外收获却并不抱什么希望——如果什么东西连大观照瞳术都找不到,实地去找,便更找不到了。
但为免得泄气,这话她并没有告诉白芍。
她们正欲前往寺院后的竹林去察看一番,谢挚忽然脚步一顿。
“有人来了。”
她五感极灵敏,行事又向来谨慎,潜入寺院时,便时时开着神识,蛛网似的包围了此地,是以刚察觉到一缕陌生的气息,还未进寺门,便立刻有所感应。
“不是凡人,是个修士。”
谢挚一面仔细感应,一面低声道:“而且还……修为颇佳,不是泛泛之辈。”
来人刻意隐藏了气息,但谢挚修为高于他——或者她,因此仍可察觉。
白芍愣了愣,面色转向凝重。
——阳凡只有寿山派一个门派,而寿山派之人,谢挚全都认识。
按理来说,此刻的阳凡,根本就不应该有她们二人不认识的修士,但却……
是个忽然外来的散修么?
但什么散修,会在如此深夜,刻意避开他人耳目,悄悄潜入慧通寺?
莫非此人也是为海晏之死而来,还是另有他图?
不论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正大光明之事。
“我们先躲起来,看看他要做什么。”
身后正是大雄宝殿,白芍低声说完,便与谢挚敛去周身气息,旋身隐入其中。
慧通寺虽比不得那些有名的大寺庙,正殿并不金碧辉煌,可也十分宽敞,能容下全寺僧人一同盘坐,即便已是深夜,其内依然静静燃着巨烛与佛香,供献有各色新鲜瓜果。
正殿中央奉有一尊高大佛像,正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
谢挚借着烛火去看,只见佛像双目微垂,神情端静,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指掐法印,正在庄严地结跏趺坐。
跳跃的烛火映在佛像镀金的脸庞上,几有光彩流动之感,也让佛像点漆的眼睛闪着微光,猛地抬头一看,倒真有些像活过来了一般,叫人心中发怵。
两边侍立的则是比丘与金身罗汉,罗汉们手持各式法器,瞪眼张口,满脸怒容,好似天神降临,要降罚世间,若是凡人在此,必定被吓得两股战战、心生畏惧。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吗?
谢挚不信佛,大胆地仰头去直视这佛陀造像,想看看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这佛像是不是按照佛陀的真容塑的……
在殿内还停着许多别的佛像,大约有百十来尊,似乎只是暂时摆放在此。
来人还有一段路程才能进寺,谢挚也是头一次踏入一座寺庙的正殿,看什么都觉新奇,便忍不住凑上前去多打量了几眼。
这批佛像雕刻得极为精美,应当是出于大师之手,鲜活生动,栩栩如生,衣角飘逸若飞,体型大小与真人一般无二,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谢挚来到一尊菩萨立像前,好奇地伸手敲了敲。
“笃、笃。”
材质很奇异,似木非木,似瓷非瓷,似玉非玉,摸上去冰冰凉凉;
依敲击的声音来说,应当不是中空,而是实心的。
她又看了一眼,发觉这尊菩萨像还刻得颇为美貌,清丽秀雅,低垂的眉梢眼角之间透露着温婉。
“白芍,你说,这人为什么此时来慧通寺,又是友是敌?”
谢挚一面观察佛殿中的陈设,一面随口问白芍。
“我也不知,且看他动作。”
白芍将谢挚拉到自己身边,靠在佛像背后,掐决设下一个隐身阵法,两人便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她们早已敛去一切气息,此时除非真仙到来,否则谁也无法发觉,慧通寺里还有两个外人。
来者自然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几息过后,他便潜入了寺中。
“他进来啦。”
不知为什么,谢挚还有些难言的兴奋,她从来没有这样奇特的经历,用神识对白芍道。
白芍是剑修,但她对符文和设阵也很精通,此刻设的这个隐身阵法更是绝妙,谢挚将手伸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动用了大观照瞳术方才得见。
她玩心大起,熄掉瞳术,去看自己的脚尖——也是一样。
“小挚,不要动,小心被他发现。”白芍以神识告诫谢挚。
她也打开了神识,正在全神贯注地锁定来人,倘若这人有何异动,便要将其当场诛杀。
来人进寺之后,先是徘徊了一阵,似是在找寻什么;最后又似确定了目标,直直地朝着大雄宝殿——也即谢挚白芍正在藏身的地方而来。
“嗯,我不动了。”
谢挚乖顺地答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动弹,又觉得白芍这正经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而又惹人心动,禁不住悄悄去握白芍的手。
手刚伸出去一点,来人便踏入了大雄宝殿,在谢挚与白芍的神识“注视”中,毫无防备地拉下了遮脸的黑布。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这外来者原来不是男人,而是个……模样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只是穿着男装而已。
谢挚隐约觉得,这女子竟似有些面熟,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奇怪,她不过刚来东夷而已,并没见过几个人,怎会觉得此人面熟呢?
谢挚正在全心回忆,便觉白芍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啦?”
谢挚顿时心感甜蜜,这傻子不让她动,还不是忍不住要来牵住她吗?
“你手怎么忽然这么冰……”
轻轻抱怨着,谢挚双手捧住那只手,想暖暖白芍。
“小挚!”
白芍却没有用神识传音,而是惊惧地叫出了声。
“谁在那里!”
来人一瞬间戴上面罩,目光如寒刀一般凌厉地急射过来,周身气机腾然大盛,足尖一点,冲向这边。
另一只手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温暖干燥,手心覆着薄茧。
是谢挚所熟悉的温度与感觉。
谢挚愕然。
她头脑一片空白。
后知后觉的恐惧感顺着尾椎爬上脊骨,如毒蛇一般盘踞了她,探头在谢挚脸侧,在她颈边嘶嘶吐着信子。
……假如说,后来握住她的这只手是白芍的,那她现下捧在手里的手,又是谁的?
“啪嗒。”
冰凉黏腻的液体滴了下来,淌了谢挚一手。
她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快松手!那不是我!”白芍急切地说。
第255章 捕快
听了白芍的话,谢挚如梦方醒,急忙松开双手——
却没能抛开,那只冰冷的手反过来,如扯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拉住了她。
“救……救我……”
它气若游丝地说,语气竟含着哀求。
谢挚一愣,指尖的灭绝气明明已经燃起,准备将这凭空出现的怪手斩断,却没有立即按下去。
……这声音听起来是个女人,除却过于虚弱之外,音色竟很动听。
还有谁在这里?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同时瞒过她与白芍的神识探察?
谢挚下意识已将正殿内外又扫视了一遍,除却她、白芍与那个后来者之外,分明并无第四个生命气息。
便在这一怔之间,那蒙面的年轻女子已急攻过来。
她攻势极为凌厉,又颇心细,不忘布下一个隔音阵法,隔绝内部声响,以防慧通寺僧人闻声赶来,手持的竟是一把黄金色的长锏,其上奇异符文密布,且还在不断飞旋。
这符文的排列方式谢挚从未见过,刚看了一眼,试图计算破解,便觉脑中一痛,一时竟算不出来——这却又是熟悉的感觉。
“好精妙的符文!”连小莲花也不由惊叹。
蒙面女子循声追来,虽看不见,但却找得十分精准,绕过无数佛像,如一颗小彗星坠地,与上前迎击的白芍重重碰撞在一起。
“锵——!”
剑锋与金锏相击,爆发出千道金光,一瞬间将正殿照射得亮如白昼,连佛像仿佛也为之注目。
白芍刻意收了手,并未动用全力,可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咦?”
她本以为,哪怕自己手下留情,这一击下去,这蒙面人的金锏必不能全,至少也要断为两截,却不料这金锏竟然毫发无损,表面一丝裂痕也无。
这是什么法宝,竟有如此神通?
蒙面人被震退数步,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中的金锏。
虎口酸麻,隐有开裂之象,喉头缓缓散开一片涩意。
她心中同样震惊:好强的剑!
这隐形人的修为定远高于她!
明白了这一点后,蒙面女子也不逞强,不再正面强攻,而是一转长锏,那竹节一般的金锏竟然段段脱落下来,在半空中旋转如飞,灿烂的符文随之倾泻而出,一瞬间便包围了此地。
这金锏里竟还蕴有一个庞大强横的阵法!
白芍蓄势待发,拔剑护在谢挚身前,也发觉了阵法其中的深奥神异,凝眉低声道:
“小挚,这阵法有些古怪,我一时也不能解出……”
“倘若强攻,倒也勉强可以打破——只是那样动静太大,必定会引得全镇人都察觉。”
她二人之所以深夜潜入寺中,为的便是不教人知晓,若是闹大,反而不好,是以白芍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携谢挚强破而出。
她不愿动静闹大,引来明空等人。
蒙面女子只闻人声,却不见人影,动用神识扫视,却也发现不了任何踪迹,便知她们定然使了隐身阵法;又听白芍呼唤谢挚,心道这第二个人甚至还未出手,她便已显败象,心下霎时已是冰凉一片。
虽是如此,她却并不气馁畏惧,定定神,反而上前一步,冷喝道:
“阁下既然深夜埋伏在此,何不出来一见?躲躲藏藏,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谢挚白芍听她虽然语气含怒,可也算克制知礼,听她说什么“埋伏”,又觉莫名其妙。
谢挚略有怒气,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先动手,反倒成了我们埋伏你了。”
那藏在暗处的第二个人,终于也开口了。蒙面女子暗暗地想。
此人音色清澈,应当也是个年轻女人,似乎还与那持剑女子颇为亲密;
又听她言语,蒙面女子不由愣道:“……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泽都那边派来追杀我的人么?”
说罢,又自顾自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测:
想来也不是,若是那些人,应当默不做声,一心只顾取她性命而已,又岂会与她搭话?
思索一下,女子犹豫不定地又问:“那你们……可是……我姐姐派来保护我的人?”
谢挚听了,愈觉好气,且又好笑:“简直是胡言乱语,我们连你见都没见过,又从哪认识你姐姐?”
此话一出,仿佛河冰开解消融,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蒙面女子仍不肯放松警惕,按锏道:“既都不是,那你们为何藏在这里?”
“怎么,你这人真奇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这次谢挚是真的被她气笑了,“你不也是深更半夜偷偷进来了?我们察觉有生人潜入,躲起来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蒙面女子皱紧眉,张口欲要反驳,却觉谢挚说得有道理。
她只是摇头,固执道:“……不一样,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乃是大楚捕快,身有官府令牌,潜入慧通寺是为查案,自然不一样。”
谁料蒙面女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黄铜令牌,其上俨然刻着官印。
谢挚不认识楚国的物件,正要去寻白芍辨别真假,便听白芍低声证实道:
“令牌是真的。”
“若如她所说,这令牌真是她所有之物,那这人的确是个捕快;不仅如此,还品阶甚高。”
……当真是官府中人?
却不知这捕快又是为查何案而来?可也是为了海晏之死,这才夜探慧通寺吗?
谢挚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迷惑:今夜之事,实在是迷雾重重,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超乎她意料之外;
更别提此刻,那只看不见的冰冷手掌,还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散发着逼人寒气呢。
谢挚一挣,那手便又小声哀求:“……不要走……求你……救我……”
“好,你放心,我不杀你。”
大约是什么冤死的残魂吧?不知为什么,竟能在寺庙里久留。谢挚叹着气,更觉头疼,一面随口答应了一声,一面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自己手腕处望去——
只见一只透明的手掌正握在她手腕上,它似乎察觉到了谢挚的目光,受惊一般倏然缩了回去。
谢挚追着那只手看去,它如一阵轻烟,飞快地消失在了面前那尊菩萨像的身上。
正是谢挚方才细细打量过的那一尊。
这残魂,便是附身于菩萨像之上么?它竟能躲过她的探察?
谢挚正要仔细观察,忽然心中一跳,惊道:“有人来了!”
奇怪,为什么来人直到快进正殿,才被她发现?
但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先走为妙。
说完不等那女捕快如何,谢挚拉着白芍便急遁离去,还不忘将那疑似被鬼魂附身的菩萨像塞入小鼎之中。
她们走得干脆利索、毫不留恋,蒙面女子倒是尤在茫然:
那女人说什么?什么有人来了?分明,她并未感知到任何生人的气息……
这个念头刚在心中浮起,巨响便在她耳边轰然响起。
女子大惊,连忙转身望去,一个面孔瘦长的中年和尚便映入眼帘,正是慧通寺住持明空。
明空身后立着两列衣冠整齐的僧人,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们面上毫无困倦之相,丝毫不像刚从床铺上爬起来的,反倒像是早有准备,提前埋伏于此。
蒙面女子注意到,在明空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金光璀璨的金刚杵——那却是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才有的大法器。
在面罩下,女子脸色苍白。
……她明白了,明空正是依靠这罗汉亲赐的金刚杵,才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正殿,而不被她发觉;而那隐藏在暗处的两个女人修为精深,故此才能提前察觉异常,得以于包围中脱身。
方才,明空也是用这金刚杵,强行破了她设下的隔音阵法。
她中了埋伏。
佛要杀她!
微笑着,明空面向女子,朝她缓缓鞠躬施礼。
“不知施主何故夜闯我慧通寺?”
他手中的金刚杵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慑人的微光……
谢挚与白芍一气急遁出数百里,这才停住步伐。
往四下里一看,这里早已出了阳凡的地界,乃是一处荒芜无人的浅水滩,只有虫鸣与水声偶尔一响。
谢挚终于肯放下心来,“好了,就在这里歇息片刻吧。”跟白芍并肩在石滩上坐下。
白芍解开两人身上的隐身阵法,问道:“小挚,方才你拉我急急离开慧通寺,可是发觉了又有人潜入么?”
她当时并未感应到什么异常,人便已被谢挚拉起,但她素来极为信任谢挚,竟也没有一句疑问,只是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而已,直到现在停下来,这才出言问询。
“……是,也不是。”
谢挚回忆起当时那一刻心中的警铃大作,她是在无数危难里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对危机的预感格外精准。
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在隐隐后怕:
倘若她和白芍当时不走,再留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那里的。
“的确是有人接近,可是却……很奇怪。”
“我在慧通寺内外都设有神识,按理说,此时深夜静寂,僧人应当早已睡去,倘若这人是从寺外一路潜入,早在寺外数里,我便已会觉察——正如那蒙面的捕快一般。”
“可方才,那人的气息,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而且我一经发现,便已到了殿前。”
说到这里,谢挚停顿下来,兀自沉吟不言。
白芍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讶然道:“你是说,他是寺里的人?”
“不仅如此,而且修为还很强大,否则不会瞒过我的探察,直到最后一刻才叫我发现。”
谢挚点点头,认可道:“要么,他就是怀有什么奇强的法器,这才得以躲过我的神识。”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谢挚白芍都是极聪明的人,将今夜的经历在心中回想过一遍,自然可以明白,此事非同寻常,仿佛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
前有官府捕快潜入,言称自己是为探案而来;又有神秘人物在后,她们甚至未能见得此人的真容。
这是一个谋划精密的埋伏么?
倘若是,那么这埋伏,是针对她们二人,还是针对那后来的女捕快的?她不知道。
思绪如麻,纠结不堪,谢挚想了一会也想不明白,干脆也不再去想。
她闭上眼睛,靠在白芍肩上,去闻白芍身上的那股芍药清香,这才感到心绪稍定。
“怎么办,白芍,我好像又给你惹麻烦了……”
谢挚一下一下地捏着女人的手指,喃喃地说:“我是一个麻烦精……”
人皇曾经说她是灾星祸种,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么?
若不是她同情张夫人的遭遇,执意要调查海晏之死,今夜白芍也就不会陪着她一道潜入慧通寺,惹上这许多祸端了。
“小挚,不要这样说。”
白芍摇头,制止谢挚再说下去。
她轻轻握住谢挚的手指,“你对我而言,从不是什么麻烦。”
谢挚不看她,低声道:“胡说,你骗我,你只不过是因为在赤森林中为我渡过一遭气,以为那是肌肤之亲,这才对我好的。我却……”
她却在朝夕相处之中,对白芍难以克制地动了心。
可她凭什么叫白芍喜欢呢?
倘若白芍当时在赤森林救起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别的女子,大概也都会那样郑重许诺吧。
白芍心中无措,转头去寻谢挚的目光,想与她对视:“不是这样的,小挚……”
谢挚却不敢再听白芍的话,怕她真如自己心中埋藏最深的惶恐忧虑一般,说出叫她伤心的话来。
与其那样,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她只要和白芍长久相伴就好了,其他的,也并不重要。
谢挚话锋一转,装作若无其事模样,站起身道:
“白芍,我离开慧通寺时,还顺便带走了一尊菩萨像,它似乎是被鬼魂附身了,你来看看——”
一面说,一面将那菩萨像从小鼎里取出,稳稳地立在石滩上。
白芍也跟着起身,却没有多少心思看菩萨像,只是抿唇望着谢挚的侧脸。
小挚……
她总觉得,小挚心里有许多事瞒着她,哪怕在最开心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而是心底时时隐约压着忧虑。
这没有关系,谁都有秘密,她并不在意;
可是,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接近小挚、真正明白她似的。
她和小挚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一旦她待要触碰,小挚便会近乎恐慌地躲藏起来。
她情愿也喜欢小挚对她发脾气,嗔她教训她,白芍心里只觉得,谢挚这样像小猫发怒似的可爱,只让她心间发软,却不想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心疼极了,又不知该如何为谢挚排解。
白芍心中的忧虑越积越多:
小挚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
两人心思不一,一时无话,头顶的阴云便在此时缓缓浮散而开,泄下薄雾似的轻柔月光,笼在菩萨像的面容上,仿佛也为它戴了一层朦胧面纱。
在这月光之中,她们同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和着无尽的哀愁悲伤。
一滴血泪从菩萨像脸颊上淌下。
第256章 楚王
——但菩萨像怎会流泪?
即便是残魂附身,也断断不能如此。
谢挚悚然一惊,拔出黑雾作刀,一面拉着白芍后退,一面防备地道:“休要作怪!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菩萨像却不答了,那滴血泪长长地滴下来,在它瓷白色的脸庞上留下一道血痕。
谢挚等了片刻,见它毫无反应,又试探着上前了几步,便瞧见菩萨像脸颊上似乎剥落了一块瓷片,露出底下一点粉粉的红。
极鲜嫩,竟有些像被剥了皮的人的肌肤。
……那里面,是装了个人么?
因为这个猜想,谢挚浑身都冷了冷。
她稍定定神,又离菩萨像靠近了一些,用大观照瞳术去看,却不见什么异常,并不是如她所想,在菩萨像里藏了一具血淋淋的死尸。
谢挚这才长松一口气,心下笑自己多心:
想来也是,若真是如此,她在慧通寺时扫一眼,便能发觉不对劲,又怎会一直等到现在?
直到她听到碎裂的脆音。
那菩萨像脸庞上、肩膀上、手臂上俱扑簌簌掉下大片瓷片,像长蛇蜕皮,动作机械缓慢,似是极为痛苦,但还是剧烈颤抖着,一点点用手指抓紧了谢挚的衣襟。
“求你……”
血一下子从菩萨像的七窍里涌出来。
“……救救我。”。
阳凡镇,慧通寺。
蒙面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正殿地上,身下洇着一大滩暗红的鲜血,金锏早已被打得分崩四散,胸口不断起伏,但那起伏的幅度已经渐小。
她头顶飞舞着一把金刚杵,遍放璀璨金光,将她如大山一般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丝毫不得逃脱。
在那金光最盛大处,隐隐约约可见一个闭目端坐的金身罗汉,将那蒙面女子牢牢镇压,每一息过去,女子的气息都更微弱几分。
一旁的明空漠然地看着她一点一点丧失生机,手中一颗颗捻着佛珠,神色丝毫不动。
金身罗汉们个个都是仙人,他们手持的金刚杵名不虚传,果然极厉害,任这女子再神通广大,也必不能逃出。
方才他一问她,为何夜闯慧通寺,那女子意识到不对,便猛地攻过来,她修为倒也不错,手中的一柄金锏更是神异,只是仍敌不过罗汉的金刚杵,缠斗了半晌,被打得吐血不止,倒地再难坐起。
那蒙面的面罩仍罩在女子的脸上,明空冷冷一笑,对身后的僧人吩咐道:“你且去摘了她的面罩。”
哪怕这女子已无再起之力,他仍自警惕,不肯亲自上前,只是支使手底下人去。
僧人答应一声,走到金光下面去,那金刚杵竟也识得敌我,对他并不攻击。
那女子就在近前,流了满地的血,僧人略犹豫一下,低低念声“阿弥陀佛”,单手揭了她的面罩,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底下是雪白秀丽的一张脸,双眼紧紧闭着,看起来颇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
明空后退了几步,直到众僧人将自己完全掩住,方道:“将她扶起来,让我看看。”
僧人依言而行,将女子扶起,令她的脸毫无遮拦地面向明空。
明空一怔,却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心头隐隐浮起的一缕熟悉。
这脸庞,他竟仿佛在哪曾经见过似的。
“住持!”
两旁的僧人忽然露出极惊恐神色,像见了鬼似的跳起来,伸着双手,想要上前,却又不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
明空想高声责骂他们,如此不镇定,简直一点没有体统!
他张口欲言,这才觉得喉咙发紧,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顺着僧人惶惧的视线向下看去,明空这才愣愣看到,有一条蛇尾巴正在自己的下颌下方轻轻扭动。
那蛇尾却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泛着钢铁的寒光——竟是条铁铸的小蛇。
蛇尾末端,赫然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输。
“嗬!嗬!……”
明空的眼睛一瞬间瞪到极大,几乎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朝两旁的弟子乞求地伸出手,但却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因为那铁蛇已经咬碎了他的喉咙。
鲜血淋淋漓漓地流出来,沾满了僧袍的前襟,世界在明空眼里骤然暗下去。
钢铁小蛇无声无息地游走下来,水一样钻进了女子的衣领。
失去了明空的加持,悬在女子头顶的金刚杵猛地光芒一黯,那尊罗汉法身也随之轰然碎裂。
女子喘着气,口中仍在溢血,将身后满脸惊恐的僧人喉咙捏断,抬手一挥,周围断成无数截的金锏便飞速地组合了起来,重又恢复原样,好好地飞到她手中。
她勉力使锏,震碎了笼罩自己的金光,走向倒在地上的明空。
每走一步,都有数个惊恐万分的僧人倒下。
面上无波无澜,没有丝毫表情,只有漆黑的一双眼沉沉地望着他。
由这一双眼,明空陡然记起了少年时的经历——
他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沙弥,因为虔诚与精通佛经被选入大佛光寺学习佛法,却终日不见佛陀本尊,终于有一日听说佛陀待客,忍不住好奇之心,悄悄前去偷看,渴望能一睹佛陀风采。
在菩提树下,他只看见了佛陀的背影,与那坐在佛陀对面的纤弱女人。
女人面上含着一抹仿佛永远不会淡去的温柔笑意,好像身有腿疾,因而坐着轮椅,但却丝毫不显得卑微,哪怕与佛陀对坐也不失气势。
似是远远地瞧见了这个探头探脑的小沙弥,女人朝他投过来一眼,很从容地慢慢偏头笑了笑。
明空以为她要向佛陀告状,心脏急跳起来,吓得慌忙逃走。
一路奔出好远,明空才止住步伐,擦着汗大口喘气。
那女人的面容深深印刻在了他心里,明空恍然想起来,她的瞳孔与常人不同,竟然是透明的。
——就像水晶一样。
菩提树下,公输良药收回目光,轻笑一声:“你养的小和尚在偷看,不去管管么?”
佛陀微笑摇头:“不必管。”
后来过了许久,明空才知道,佛陀那天亲会的贵客,便是公输家新上任的凡人家主,公输良药。
而现在,蒙面女子冷冷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除过瞳仁漆黑之外,露出来的面容竟与公输良药有六七分相似。
女子俯下身,给明空口中塞了一丸流光溢彩的丹药,强使他吃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救命之药,只是能激发将死之人剩余的生机,令他回光返照,猛地精神抖擞。
“我问你,是谁派你埋伏在此?是佛陀么?还是另有他人?是哪个罗汉借给你的金刚杵?那些死了的和尚尸体在哪里?”
女子急急逼问道:“快说!你若说实话,便还有的活!”
明空却不言,只是一眨不眨地地盯着她的面庞。
“说话!”
那铁蛇的尖牙上附有剧毒,明空嘴角不断流出黑血,只有眼睛出奇地亮,“你是……你是……她的妹妹……”
女子一顿:“……是或不是,与你无关。”这话却其实已算变相的承认了。
明空忽然反倒从容起来,笑一笑,问:
“公输姑娘,敢问你,你是为你姐姐做事,还是为楚王做事?”
“都不是。我是为天下公义做事,非为一人一家之利。”
仿佛感觉受到侮辱,女子硬硬地答。
“既是为天下公义,那贫僧劝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听呢?”
“……”
见女子不答,明空笑得更温和,口中黑血涌得更多,低声道:
“你不要再将这案子查下去了……这样不好。无论是对你姐姐,还是对天下。”
女子听出他意有所指,急急扶住明空的肩,还要再问,明空的头却软软地歪了下去,已经含笑死去了。
女子极懊恼地皱紧眉:怎么会这样!明明那丹药,还可为他再延至少三刻的性命的……
她若有所感,伸手去掰明空脸颊,看见他口腔里一片血肉模糊。
竟是咬断了舌头,自尽而死。
在明空生机断绝的一瞬间,女子忽觉身后猛然大亮,下意识便要回身去看。
正当此时,那条姐姐赠给她的铁蛇却猛地弓起身子,将她急扯出去。
女子被扯得一路滚出殿门,刚惊诧地翻身爬将起来,便听得身后传来极大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寺庙的建筑都颤抖着扑簌簌落下灰尘。
“轰隆隆……”
整座大雄宝殿在呆立的女子面前缓缓崩塌,巨大的烟雾腾然一团升起。
鸡犬不安地乱叫,阳凡镇陆陆续续亮起许多灯盏,人们惊忙披衣出门,遥遥望向慧通寺的方向。
“寺里这是怎么啦?”
“地动了吗?还是……”
“快去救明师父他们!”
“……”
那失去了主人的金刚杵如若有灵,初一感知到明空死去,便自行爆炸开来,精准地将正殿炸得粉碎。
若是她未被小蛇及时扯离,以这一副重伤之体,在金刚杵的爆炸冲击之下,也必不得活。
女子回望了一眼寺门,接下来,镇民很快就要赶来了,她得马上离开才行。
疲倦充满了她的胸膛,叫她泄气。
一路追查至此,案情的线索又全中断了。
女子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佛像碎片,服下一枚丹药草草疗伤,拉上面罩,眨眼消失在此地。
接下来,她要去找那两个隐身不出、又提前离去的神秘女子,看看她们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却没有注意到,那佛像的内胎断面处,隐约带着淋漓血色……
泽都,王宫。
大殿的王座之上,一个小少年正在按膝端坐。
他穿着王袍,生得白皙清秀,面孔十分稚嫩,至多只有十三四岁,举止之间已有君王的威严。
这小少年,正是当今楚王,即位才不过三年。
只是不知为何,楚王此刻却汗湿夹背,冷汗一滴滴往下淌,仍独自强装镇定。
“……公输家主,”望向下方从容不迫的女人,他喉头重重吞咽了一下,才敢开口,一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知你进宫觐见寡人,所为何事啊?”
轮椅上的女人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垂着眉眼,捧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抿。
楚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她坐在下方,可在气势上,两人实则是反了过来。
见女人不理会自己,楚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攥紧了拳头:
他才是大楚的王,她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视于他!
如此大辱,叫他怎能容忍!
怒火将楚王的心烧了起来,但他却没有表露在面上,反而勉强松开紧握的双手,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公输家主?”
少年乖顺非常,一步步走下王座,来到公输良药面前,神色愈恭,跽身诚恳道:
“不知寡人何处犯了大错,竟使家主深夜赴宫,还望家主指点。”
他不能发怒,他需要忍耐。
眼前的女人看似病弱,其实比任何一个修士大能都更加狠毒强大,他清楚得很。
三年前,便是她,也是这样孱弱地倚在轮椅上,微笑着令侍女为当时的楚王奉上了一杯毒酒,他那肠满肚肥的昏庸父王竭力挣扎,不顾颜面,大哭哀求,仍然不能使那女人心软,也不能逃脱自己死亡的命运。
富丽堂皇的大楚宫室里寂静无声。
公输良药仍然没有看他。
随着时间流逝,殿内的燃香又断了一大截,正如年少的楚王额边滚落的汗珠。
直到跽跪得膝盖毫无知觉,女人抿完一杯茶,温温地笑了笑,仿佛才瞧见他拜在自己面前,惊讶道:“王上怎么在这里?您瞧我,身子太差,竟没留心到。”转头令侍女前去搀扶,“快扶王上起来。”
“无妨,无妨……”
楚王撑着酸疼的膝盖,勉强站起来,垂着头和双手,不敢直视女人透明的奇特瞳孔。
落了座,他方听到公输良药的问话。
她语气极温柔,仿佛只是在亲切地询问小辈功课怎样,却一瞬间令楚王骇得毛骨悚然,几乎恐惧得跌到座下。
“此番良药前来,是想问一问王上,上月四日丑时三刻,为何深夜急召舍妹自地道入宫,令她去查近来泽都的僧人连丧之案。”
他终于还是与她透明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大楚的捕快这样多,为什么您偏偏挑中我的妹妹呢?”
第257章 鸟笼
大楚王宫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喉头不自觉地重重吞咽,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
公输良药……她是怎么知道他深夜传唤的事情……?说出的时间还如此精准?
恐惧的同时,他也难以自制地愤怒。
——有内鬼?谁出卖了他?或者就是……公输良药,她监视他!她怎么敢!
环顾四周,偌大的王宫里,他竟无人可信。
本该守护他的卫士像死人一样,对公输良药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垂首默立;
明珠的华光慷慨地倾泻在公输良药带着病容的面孔上,分明是再清丽不过的柔和外貌,却让楚王心头大骇,仿佛看见厉鬼。
她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无缺,却不见丝毫真心。
过了好久,楚王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在极度的惊恐下,已经软倒在了座位之下。
“寡人……寡人……”
公输良药微微垂眼,目光随意地扫过少年惊恐至极却还要强装镇定的青涩脸庞,唇角慢慢勾出一抹笑:“嗯?”
装得倒是挺好的。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上一任楚王遗留下的众多子嗣中选中他,扶持他上位,正是因为这少年长了这样一张怯懦如羔羊的脸。
却没想到,在羔羊的伪装下,藏着幼狼的野心。
他大胆至此,竟敢将主意打到她妹妹身上。
这是她的逆鳞。
所以今天,她准备让他得到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楚王攥了攥手掌,慢慢放松下来身体,膝行上前,刻意拿出自己最软弱柔顺的模样,以畏服的姿态,一步步挪到女人的脚边。
“寡人……之所以召公输良言入宫,乃是看中了她的才干。”
觑着公输良药的神色,楚王小心翼翼道:“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能屡破大案,寡人闻之,也不禁深为叹服。”
他素来听闻,对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妹妹,公输良药是极宠爱的,因此话语之间便有些刻意夸赞,盼望以此能得到公输良药些许宽容。
公输良药少年时逢得家族内斗,所有的亲长都丧命于那场巨变中,所属的支脉几乎为之断绝。
为了活命,公输良药被迫携妹逃亡,自此踏上流亡之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那时,她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公输良药为保护妹妹,被砸断了双腿,自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站立,而只能依靠轮椅移动。
后来公输家族安定下来,亲迎公输良药回府,曾提出为她洗骨伐髓,以仙药重塑双腿,不知为何,却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公输良药将妹妹一手教养长大,两人年龄差距甚大;
某种意义上,比起姐妹,她倒更像是公输良言的母亲。
公输良药原本在静静地听着,听到楚王这样说,立即便察觉了他的小心思,但也没有拆穿,反而笑容更温柔了一些。
“是么?良言竟能得王上如此激赏?”
楚王心中惴惴,不知道公输良药是否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近来泽都僧人连丧,佛教乃我大楚之国教,自然不可损伤。此案事关重大,故此,寡人想将其亲自托付于有能之士……”
飞快地一抬眼,“……而泽都中最有才能的捕快,无疑便是令妹,公输良言。”
“即便如此,王上有何命令,直接传达即可,又何必深夜传召,刻意避人耳目。”
女人的声音仍然轻柔舒缓,却一针见血。
楚王的身子抖了抖:“寡人……不敢说。”
公输良药面露讶异,温声道:“王上乃是大楚国君,东夷之内,莫非王土,有何不敢说。”
这国君之位,如非公输良药,他如何坐得稳?便是他父王,做得楚王数十载,不也是因为不听公输良药的话,便被她随便寻了个借口以毒酒鸩杀?
大楚王权式微已久,接连几代国君俱是昏庸无能之徒,及至公输良药成为家主之后,公输家的势力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时至今日,控制楚国的人,明面上是楚王,实是公输家,他只是公输良药的傀儡而已。
楚王鼓起勇气道:“家主有所不知,其实这案子,是良言姐姐自己想查的,她不想被家主知道,故此寡人才深夜宣召,并不是寡人……”
说着,声音又弱下去,显得极为委屈。
近年来,随着公输良言长大,她与姐姐之间渐生龃龉——
公输良药希望妹妹能接她的班,潜心学习家族的机关术;
但公输良言却意不在此,反倒跑去当了一名捕快,从最低的等级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极使已为妹妹安排好前路的公输良言不快。
听说,公输良言现在吃住都在官府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女人透明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楚王,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直到少年畏惧地深深埋下头,她才忽而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王上为良药解惑。”
坐在轮椅上,她朝楚王艰难地欠一欠身,语带愧疚道:“良言太过任性,给王上添麻烦了,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吓得楚王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输良药话锋一转,笑道:“为表歉意,良药此来,特为王上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王上上前一观。”
言毕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立即会意,将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
这木箱约有半人高,刚一触地,立刻便吱呀作响,变戏法般飞速站起一个庞大的木人来。
面上镶着曜石作眼,胸膛的缝隙处还能看到咬合的齿轮与流转的符文,恰如这木人的心脏与血液,驱动它如活人一般灵敏动作。
若是谢挚白芍在此,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之前守护在公输良药身旁、朝她们递送宝药的木人。
楚王震撼地仰起脸来,“这是……”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压迫感更重,他几乎觉得这木人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被吓得连连倒退。
公输家族素以符文阵法与机关术闻名东夷,而它们在公输良药的手上焕发了新的光彩。
她将符文与阵法融入了机关术之中,使机关术为之跃然一变,堪称赋予机巧以新的生命。
而这尊木人,便是公输良药的成名之作,在东夷赫赫有名,她二十岁时便将它设计制造了出来,从此木人便成为了公输良药最忠诚的护卫,时刻不离她身旁。
听说,这木人在体型上参照了北海的巨人一族,看起来别具一种粗犷的威慑力;
更有传闻声称,公输良药已经可以依靠机关术,批量造出实力堪比大能者的人偶,令东夷的修士为之忧愁战栗。
木人的阴影笼罩了公输良药,令她显得更加病弱纤细,也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含笑鼓励道:“王上不必惧怕,请上前来。”
“好……”
楚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公输良药忽然翻脸,令这木人将自己拍死在掌下的可能,终于还是心一横,强撑着抖抖索索的身体,勉强上前去,立在木人跟前。
木人缓缓弯下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楚王愕然地看到,木人掌心放着一个制作得很精巧的盒子。
似乎还熏有名贵的香料,刚一拿出来,便嗅到扑鼻香气。
“公输家主,这是……?”
“这就是良药备下的礼物,王上请打开。”
楚王犹疑不定了半晌,下定决心,慢慢揭开盒盖——
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头颅。
“啊!!!”
如同白日撞鬼,楚王脸色“唰”的一下煞白下去。
手在极度恐惧下难以自制地松开,木盒随之掉落在地,那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出盒中,亲密地依在少年脚边,眼睛仍如一个活人一般,仿佛在恭顺地注视他,又被已经吓破胆的楚王手脚并用地乱踢出去,颠出一路鲜红血迹。
“啊……啊……他是……他是……!”
他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指着那颗头颅,大张着口,仿佛难以呼吸,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认得这张面孔,正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近侍。
当日便是他,替楚王将公输良言传唤到了宫中。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在混乱之中,楚王甚至忘记了“寡人”的自称,伏倒在地,狼狈地痛哭起来。
他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靠公输良言拿捏她的姐姐,谁知却给自己的身边人召来大难。
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楚王听到女人轻柔的叹息声。
“王上认得他么?”
楚王只是恸哭,既为朋友之死,也为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逃脱公输良药的掌控了。
不过公输良药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此人生前是王上的近侍,欺君罔上,似忠实奸,良药在他房中搜到了诅咒王上的证据,为免王上伤心,已提前命人将他斩首示众了。”
“良药这番处置,不知王上可否满意?”
楚王垂着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他立起身子,深深下拜行礼,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不断颤动:“多谢家主……为寡人扫除奸人……”
公输良药欣赏似的看了一会悲痛欲绝的少年,弯下腰,作势欲扶,楚王自然不敢让她扶,慌忙爬起来。
“臣子为君分忧,本属分内之事,王上又何须多礼。”
出了大楚王宫,公输良药似是觉得疲倦,一路闭着眼,时不时蹙眉咳嗽。
她的身体相当差,稍一动作,便觉发困。
直到回到房中,歇息了片刻,公输良药这才感觉好了一些,便驱动轮椅驶到自己养的灵鸟笼边,专心致志地喂食。
公输良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养鸟,自刚出壳的幼鸟养起,并且坚持亲力亲为。
“家主,小姐那边……怎么办?”
手里捧着药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铁蛇方才传回来消息,小姐一路追查到了阳凡,在那里遇到了大麻烦,受伤……不轻。”
公输良药逗弄灵鸟的手指顿了顿。
阳凡,她知道,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只因近年来,出了一个白芍,才在东夷有了些许名气。
她不喜欢白芍,白芍很不聪明,而她不喜欢同一切不聪明的人打交道,那样让她觉得浪费了自己珍贵的精力。
阳凡吗……
不知良言在那里,会不会遇上白芍。
小灵鸟顶开未上锁的笼门,灵巧地攀上了公输良药的手指,叽啾乱鸣,她停止出神,好脾气地没有制止,只是抬手,温柔地抚摸它细暖的绒毛,感受这小生灵无比依赖地轻蹭她的手心。
每当这时候,都是她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之一。
“都处理干净了么?”
“回家主,佛陀那边已派人传话过来,说很干净,无须担忧。”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鸟,公输良药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帮我问问佛陀,他觉不觉得,自己座下那个借出金刚杵的罗汉,该坐化了?”
虽然那个罗汉办事不错,但他的法器伤了良言,还是不好再留吧。
“……”
侍女悚然,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会禀与佛陀知道的。”
“至于良言……”
公输良药慢慢地思索着,对于这个妹妹,她一直都很头疼。
打,舍不得;骂么,她没有力气骂,也并不是会骂人的人。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绑起来关在家里合适,才能让她安心。
但那是下下策,良言性子很烈,想来不会肯的。
“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我想,让她出去受受苦也好,好让她知道,姐姐并没有害她之心。”
手中的小鸟不知为何忽然挣扎起来,啄了一口公输良药的手指,虽然下口并不重,但血一下子便从她指间流了出来。
“家主!”
侍女大惊,连忙扑上来为她擦拭止血,几乎恨不得将这不知好歹的鸟儿掐死。
家主从小养着它,对它这样好,它还敢……
公输良药却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并不疼。”
“只是一只……没长成的小鸟而已,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用带血的手将那受惊的鸟儿捧起来,小心地放入精巧的牢笼。
“都怪我,把你惯坏啦。”
公输良药锁上鸟笼。
第258章 瓷面
阳凡镇数百里开外,一处平平无奇的浅滩之上,回荡在此处的本应只有哗哗水声与唧唧虫鸣,今夜却有不同。
若有人忽然兴起,来到河边闲坐,随手掀开一丛水草,便能惊骇欲绝地看到,在朦胧月光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菩萨像”——正是谢挚从慧通寺携出的那一尊。
“求你……”
菩萨像喃喃说着话,几乎要栽倒在谢挚怀中。
“……救救我。”
谢挚被它抓住衣襟,近距离看到这菩萨像表面皮肤剥落的骇人惨状,以及它面上的痛苦凄楚神情,如此真实鲜活,仿佛一具真人,不由齿间发冷,一瞬间竟忘却了动作。
“小挚!”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白芍见那菩萨像竟似活物,抓住谢挚低语,心中又急又惊,当即挺剑上前,要保护她。
谁料谢挚拦住了她。
“别急!白芍。”
连忙将菩萨像护在怀中,谢挚回首,示意白芍到自己身边来。
她之所以不让白芍将它斩碎,非是她忽然心软,而是——
“你来听,她在说话。”谢挚小声道。
白芍不知所以,但很听谢挚的话,顺从地凑过去,果然看到那菩萨像靠在谢挚肩头双眼紧闭,似已昏迷了过去,仍在无意识地喃喃细语。
“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它似乎受过极大的刺激,精神仍陷于深深的混沌恐惧之中,口中没什么条理,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身体间或猛地一抖。
白芍闻言一凛,却并未多么惊讶——经过之前许多事情铺垫,对这菩萨像口中吐出的惊天之语,此刻她竟也没有多么觉得意外。
“白芍,你说,它……是人么?当真是佛陀害它至此?”
谢挚脸色苍白得厉害,没有半点血色,在月光下竟与瓷面不分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仍如星子一般亮,求证似的望着白芍。
——或许并不是它,而是……“她”。
如果是真的,这样残忍毒辣的手段,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
但凡一个人还有一丝人性,面对此情此景,在胆寒之余,都不能不生出一股本能的憎恶。
白芍正要说话,便听得那意识模糊的菩萨像忽然又低低地呢喃了一个名字。
“……芸柔。”
陌生的名姓。
这又是谁?难不成,是佛陀的帮凶?
谢挚一呆,以为这是哪个修士,下意识看向白芍,期望她或许知道此人;
白芍却也是一样的茫然,见谢挚望向自己,忙摇头否认,“这名字,我也从未听说过。”
白芍在赤森林里磨练了足足七年,她对如今的东夷世事不大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挚思索片刻,决定道:“不论真相这样,还是先将这……”
她有点拿不准,该将这菩萨像叫做雕像还是女子,顿了顿,方道:“我们先留住她的性命,看她能不能说出更多。”
菩萨像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当务之急,是为她续命。
这菩萨像的形容太过触目惊心,思及她或许乃是活人,被奸人硬生生折磨至此,谢挚便愈发不忍,不能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痛苦。
遍寻小鼎,之前在神墓中得到的圣花花蜜救治完碧尾狮之后,竟然还有几滴遗存。
谢挚原本都快遗忘了它的存在,不意此刻却忽然寻见,连忙欣喜地将花蜜取出来,揽着菩萨像坐下,一面将花蜜小心地喂到她口中,一面抬头对白芍一笑,开心道:
“这是圣药花蜜,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服下之后,她定能很快恢复,再无性命之忧。”
身为修士,白芍自然也知道圣药无比珍贵。
圣药早已在东夷绝迹,听说如今,似乎只在中州才有。
数年前,五州最西方的昆仑山疑有圣药降世,佛子觉知是时风头正盛,他是佛陀的亲传子弟,人们都传言说,他将会得到佛陀的全部传承;
觉知不惜远渡数万里,原本对圣药志在必得,不料最后却铩羽而归,被中州的少年天骄大败,足足沉寂了三年有余。
旁人为了得到圣药,甚至可以亲友反目,小挚却为了救一具不知是不是人的雕像,却如此轻易地将它取了出来。
白芍在谢挚身边蹲下,柔而专注地看她动作,轻声道:“小挚,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自己却不觉得,她向来只觉这些珍宝只是些物件,如能派上用场,方算物尽其用;否则即使再珍贵,也不过是些死物而已。
又起了些逗弄白芍的心思,笑着瞧她,“怎么了,觉得我败家么?”
“我怎会这样想?”
白芍连忙为自己申辩:“世上只有最无能之人,才会嫌弃妻子败家的……倘若谢姑娘嫁给我还要担忧这些琐事,才真是我无用了。”
谢挚忍不住笑,正要笑话她傻,圣花花蜜便起了作用,怀中的菩萨像挣扎着呻。吟起来。
两人一凛,齐齐正色,密切关注菩萨像的动静。
光洁的“瓷面”缓缓生长,重新覆盖了菩萨像开裂的躯体。
谢挚原本正在紧张地盯着她,期待她在圣花花蜜的滋养之下恢复正常,过了几息之后,却忽然脸色大变,失声叫:“不好!”
身体被修复完整的同时,菩萨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完全说不通……
在惊讶不解之中,谢挚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圣花花蜜可以修复生灵的身体,可这尊菩萨像似乎已经不算生灵,而是介于雕像与活人之间,这时喂它服下圣花花蜜,的确能够修复它的身体不错,但却是不是……令它更接近了雕像的状态?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谢挚大感后悔,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忙击出一掌,轻轻打在菩萨像身上——这一掌用的力度极巧,仅震表面,却丝毫不会伤及内部。
被谢挚打中,菩萨像表面的“瓷面”顿时又开裂了许多,沾着血扑簌簌掉落,看起来极为骇人,但菩萨像却反倒精神一振,原本已经声音渐绝,此时口中却又溢出呻吟:“呃……”
这菩萨像的身躯,竟有些像个封印。
好狠毒而又精妙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便领悟了其中关节,当即心惊不已。
——如果出手救这菩萨像,它就会变成一具真的雕像,再不能发出人言;而如果不救,它也会重伤死去。
这是两相矛盾的无解之题。
眼见在圣花花蜜的作用之下,被击碎的瓷面重又覆上雕像身躯,谢挚急声叫:
“快!白芍!和我一起打碎这些瓷面,否则她就会变成真的雕像了!——但要小心,不要伤到她!”
“好!”
白芍也加入了她,但圣花花蜜的效力太过强大,两人刚一击碎,那瓷面便如灭不尽的野草一般,重又生生不息地漫上来。
这感觉如同凌迟,如此不过几刻,在极度的疼痛之下,菩萨像几乎陷入昏迷。
因为焦急,谢挚额上渗出密密的汗。
不好!这样下去,等圣花花蜜的效力被消耗完全,她恐怕也早已疼痛而死了!
谢挚忽然生出急智,心下一横,不再继续击碎那些瓷面,转而一把抱住菩萨像,按着她的肩膀,在她耳旁急声道:“想想*芸柔!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这其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谢挚也不知这芸柔到底是谁,但落到这种境地,尤能被菩萨像喃喃呼唤,想必此人定然对她极为重要,不是至亲,就是死敌。
谢挚原本预备,倘若这样不能仍然激励菩萨像,便转而以佛陀唤起她的仇恨,心中对此举实则并没有多少底气,谁料竟然真的对菩萨像起了作用。
“……芸柔?”她恍惚地叫了一声。
见菩萨像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谢挚心中大喜,“对,芸柔!”
“你之前是谁,是谁让你变成这样,我如何能救你?”
这是谢挚现下最关心的问题。
菩萨像一言不发,躺在谢挚怀里,瓷制的双睛无神地望着阴晦的夜空。
瓷面如鳞片般又飞速漫了上来,被白芍一指击退,谢挚捧起菩萨像的脸,要她看着自己,急道:“快说呀!不要睡!”
仿佛被谢挚唤醒,菩萨像慢慢转过脸,辨认着她的面孔——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顿了片刻,她才气若游丝道:
“我乃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
“佛陀抽取了我的念力,让我们都……变成了……雕像……”
幕后黑手竟然真是佛陀!
谢挚顾不上惊讶,追问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恢复正常?”
那菩萨像却转过脸,不再答了。
“施主已经帮我甚多,不必再为我身涉险境,你们……也不要再追查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她似已经恢复了神智,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而又自制冷静,竟还能忍着剧痛,默默忍受,不发一声呻。吟。
菩萨像放弃了抵抗,身上的瓷面顿时便蔓延得更快,一瞬间已经接近了她的脖颈。
“小挚!我的速度赶不上圣花修复的速度!”
白芍必须将力度控制得极为精微,否则便会将菩萨像整个击为齑粉,因而束手束脚,至多只能使出一成功力。
形势不妙。
“好,好……你竟然这样说!”
谢挚怎么也没想到,这菩萨像清醒过来之后,反倒没了求生的念头!
她气极反笑,嗤笑一声,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道:
“你难道就不想再见一面你的芸柔?你和她的事,我可全都知道了。”
菩萨像本能一怔。
趁她失神的这一刹那,谢挚骤然逼问:“如何才能救你?”
——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已成雕像之身,即便还侥幸保有一丝神智,也断无恢复之理,只有死路而已。
或许,能叫我重归人身的,也便只有昆仑神族的生命符文了……
谢挚停止听心术,叫:“白芍退后!”
白芍立即收手后退。
她刚离开菩萨像,瓷面便汹涌而至,径直冲向了雕像的面孔。
翠光一闪,在瓷面将要把整尊菩萨像全部覆盖的前一瞬,谢挚险之又险地将它收进了小鼎之中。
“呼……”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挚才陡然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浑身脱力似的发软,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在方才的紧要关头,她先提起芸柔,使得菩萨像一瞬失神,趁这时突然逼问如何才能救她,菩萨像心头下意识浮现的念头无可逃避,尽数被听心术捕入囊中。
白芍走过来,轻轻拥住谢挚的肩。
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恋人的怀抱应是最叫人心安的良药,谢挚放松地倚靠在女人怀里,抱住她笑着摇头:“真没想到,我还有审问的才能……”
这菩萨像性子好倔,真是将她逼得不轻,差点无计可施。
“神族的生命符文……”
听了谢挚的如实讲述,白芍也不禁微微蹙起眉。
她自然也知道,神族主掌的生命符文极为神异,可以自由转换生灵的生命形态。
现如今,能救那菩萨像,使她回到人身的,恐怕也就只有神族了。
但是,她和谢挚只是人族,东夷又距昆仑山不知多少万里,要她们如何取得神族的符文呢?
谢挚同样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唉,要是之前遇见摇光大帝的时候,朝她讨要个什么法宝就好了,神族那么富裕……
若是她去求姬宴雪帮忙救人,不知她会帮么?
大概会的吧,只是免不了被笑话几句……谢挚胡思乱想着。
末了又想:
她好像还欠姬宴雪一个承诺没有还,这桩债尚未还清,难道还要再欠她第二次?
“小挚,不若我们去泽都的会光市看看,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神族的东西。”白芍建议道。
“会光市?”
那是什么地方?
看出了谢挚的茫然,白芍温声解释道:
“会光市乃是东夷最大的黑市,乃是天然形成,位于泽都地下,没有官府抑或他人插手。”
“那里鱼龙混杂,是各族散修聚集之地,常常能淘到一些极珍稀的宝贝。”
“我想,如果会光市也不能寻到神族之物,找遍东夷,也就再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听起来,倒有些像歧大都的西市……
谢挚心中一动,起了些去看看的心思,却又有些犹豫,没有立即答应。
——此事牵涉到了佛陀,这样不停追查下去,真的好吗?
要知道,救下那尊菩萨像,可不像夜探慧通寺那样简单。
更何况,仅仅是一个慧通寺,她与白芍今夜便已经遇到不少意外了。
她若是自己独身一人,死了伤了,倒不要紧;可要是累及白芍,却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第259章 泽都
白芍看出了谢挚的犹豫,温言宽慰她道:
“小挚,你不知道,会光市乃是全东夷唯一一处没有佛寺僧人的地方,凡进入者皆佩戴面具,天黑时进入,天亮即散,无人可以得知买卖之人的身份,只要守规矩,便并不危险。”
顿了顿,又柔声道:“而且,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所以不必如此担忧,好么?”
“白芍虽然修为不算很好,但在会光市中护下一个人,也并不太难。”
其实白芍还是说得谦虚了,以她的修为,只要不与仙人正面冲撞,在东夷,她如今几乎碰不到可以一战的对手。
换而言之,她实则是仙人境以下,近乎无敌。
“哎呀,我不是担心这个……”
谢挚真喜欢看白芍这样——并不自夸自负,可在谦逊中也含着一点青年人独有的傲气。
她脸有些红,低了眉眼,小声道:“我是怕这样下去……连累到你……”
白芍神色更柔:
“你怎会连累我呢?须知道侣乃是一体,你的心愿,即是我的心愿;你的意志,即是我的意志,都是我自己甘愿的,何来连累之说?倘若你受苦受难,比我自己受伤,倒要更叫我难受。”
“更何况,追查此事,救助那菩萨像,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谢挚抬头,眼睛湿润地瞧她,声音软软的:“……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每当谢挚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人,都有一种懵懂不自知的可爱,明明外貌已是一个极明艳的年轻女人,但眼底晃动的还是少女的清润光彩。
白芍忍住自己捏一捏谢挚脸颊的欲。望,正色道:
“海晏死得不明不白,张夫人为他肝肠寸断,如那菩萨像所说不假,长久以来,佛陀必定已经如此暗害了不少佛弟子,其手段之残忍,凡是心中稍存善念之人,都不能不为之不忍痛恨——”
女人柔美的脸庞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她品性纯粹正直,闻得佛陀的腌臜事,其实心中憎厌已极,只是谢挚在旁,怕吓到她,才没有表露得太明显。
“可惜白芍无能,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佛陀乃是仙王境界,与云清池同境,而她如今,连仙人都还不是,甚至不能破出金身罗汉的包围。
“这有什么,你天资这样好,以后必定也能修至仙王之境的。”
谢挚认真道:“总有一天,你会比谁都更厉害。”
她喜欢的人,不论怎样,在她心里,总都是最好的。
白芍闻言心中温暖,拉住谢挚的手,微微笑道:“非是白芍天资高,实是谢姑娘偏心我。”
“以我们如今的力量,对抗不了佛陀,便只好竭尽全力救那菩萨像了。只要力所能及,能多救一个人,我以为,总是好的。”
“小挚,你怎样想?”
白芍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温和耐心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谢挚不禁为之触动,良久无言,直视白芍的眼睛,轻声道:
“……我的心,也和你一样。”
那菩萨像的遭遇实在极惨,既然遇上了,让她将她抛开,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平心而论,谢挚很难做到。
而最让她感动也宽心的,便是白芍的理解与支持了。
“那就先这样,我们先去一趟会光市,看看能否找到神族遗物,若能找到,自然是极好;若找不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不至于日后深夜忆起此事,而胸中含愧。”谢挚沉吟着慢慢道。
白芍自然是全依她的,“好。”
她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地捏了一把谢挚脸颊,谢挚正在沉思,被白芍这一捏,茫然地抬眼看她,半嗔半撒娇道:“干嘛呀……突然这样……”
“没什么,”白芍收回手,眉梢眼角俱是温存愉快的笑意,“我只是忽然觉得……”
说到这里,不论谢挚怎么追问,却只是摇头微笑,不再讲了。
白芍向来自觉愚钝,小挚比她聪明许多,可在一些事情上,有时候也会犯傻。
而这时候,她就该开解小挚,帮助她,叫她不再忧虑难安。
她渐渐明白人们常说的话了:道侣之间,合该如此相互扶持。
翘不开白芍的口,气得谢挚连连抱怨,“好烦呀你,话说一半不说了,专吊人胃口!”
“……”
二人低声说笑着离开了此地,连夜朝泽都奔去。
白芍谢挚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这处平日寂寂无闻的浅水滩上,忽地又闪现一个人影。
来人背负金锏,作男子打扮,却身段窈窕,面罩上方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却不见自己想找的人。
跟错了?
不,没跟错,应当是她们在她赶来之前,便提前离开了……
公输良言皱皱眉,从怀里取出一件造型奇特的物件。
是一把可以持握在手中的罗盘,罗盘上端立着一个直直伸着独臂的木人。
这是公输良药的创设之物,名叫追魂器,顾名思义,它可以记录生灵灵魂的信息,并以此追踪千里,任此人做了什么伪装掩藏自己,也绝瞒不过。
“嗅。”
公输良言命令。
追魂器表面符文流转,浅水滩上顿时随之弥漫开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雾气,如同许多野马奔跃,其中可见人形隐约。
公输良言神色不动,将它们看也不看。
她知道,这些东西只是一些失去了自我意识的残魂,更近似于灵体,追魂器正是要从它们其中,分辨出那两个女人的灵魂气息。
追魂器缓缓黯淡下去,膨散的灵体倏然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找到了么?”
罗盘上的木人沉默点头,独臂“唰”地一下指向东方。
“东边……”
公输良言喃喃念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阳凡距泽都很近,再往东去,正是大楚的国都,泽城。
而她刚刚才从那里逃出来,并且付出了极大代价。
从姐姐温柔却又令人窒息的、无孔不入的控制之下,从僧人浑不畏死的、但不知为何却又隐有克制的轮番追击之中,勉强逃了出来。
为了追踪那两个女子,她难道又要回去那里吗?
这次倘若回去,她可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逃出来了。
脑海中划过姐姐永远含笑的清丽面孔,公输良言倏地打了个寒颤。
她暗暗咬紧牙齿。
不,她不能……不能再……
那是个疯子、疯子,她要……她得摆脱她……!
手中的追魂器忽然又叫起来,报告道:“……不止、不止两个人……”
什么?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公输良言一下子睁大眼。
……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第三个人?难不成,那两个女人还有别的同伙?
夜色凉寒。
在凄清的月光下,木人一面僵硬地摇头,一面卡顿着说:
“是、是三个人……不对、不对,是……两个半人……”。
谢挚与白芍赶至泽都时已至凌晨,夜晚正在从大地上空飞快褪去。
泽都并不如歧大都恢宏壮观,远远望去秩序井然,有如神明在人间创造的天城,但也占地颇广。
入了城门,处处皆是精巧的亭台楼阁,天亮之后,城内更是人极多,且又极热闹,人人脸上带着一种饱食终日的闲散神气——东夷多商贾,泽都人大都颇富裕;
街角的榕树上忽而腾起无数小鸟,拱桥下的绿水上倒映着白云,慢慢地撑过几只乌篷船,这船便仿佛在云朵中穿行,极有东夷独有之意趣。
谢挚的心思却不在这些景物上放着,进城之后随意择了家客栈住下,白日与白芍依偎在床上歇息了一整天,为今晚的正事养精蓄锐。
如此挨了一日,暮色刚才降下,谢挚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白芍,要她带自己去会光市——她已经快等不及了。
白芍笑着摇头,与谢挚不同,她很能耐得住性子。
将进泽都时买的面具递给谢挚,为她戴好之后,白芍才戴自己的。
其实修士们本也可以自己变换容貌,但进会光市时戴面具乃是隐形的惯例,如今已成了会光市的特色之一,自然还是老实遵守较好一些。
谢挚按习惯,给自己挑了一副狐狸面具,能遮住整张面孔,还有两只大大的毛耳朵立在头顶,给白芍则故意挑了副熊面具,想以此逗逗她,白芍却完全不在意,直接戴上了。
“好了,我们走吧。”
从熊脸下面发出这样一道清柔的女子声音,实在是违和而又滑稽。
谢挚一看见白芍这模样,就忍不住要笑,偏偏白芍自己还毫无自觉,偏头柔声问她:“怎么了?很难看吗?”
熊脸上仿佛也能看见白芍的正经神情,谢挚笑得趴在女人肩上,半天抬不起头,憋笑闷声道:“不难看,就是觉得……你这样好可爱……”
当最后一缕暮光敛去时,谢挚白芍便出发了。
一路上遇见许多同样戴着面具的人,越来越多,都沉默地走着,互相并不接近,穿着宽袍,甚至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他们都是往会光市而去的人了……
谢挚悄眼观察了片刻,也看不出来他们是顾客还是卖家。
再往前走,人便更多,如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在一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处幽深的地洞,不知通往何处。
由三人共同把持着洞口,分别是一个武将、一个罗汉、一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代表着东夷的三大势力:楚王王廷、佛陀与公输家族。
他们并不会插手会光市内部的事情,也不会进入其中,会光市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有自己的规矩与准则,之所以守卫在这里,只是为了宣示主人的威严,以及维护必要的秩序。
谢挚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公输家的男子,不同于武将的气势凌厉,罗汉的威严神圣,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
只有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分外引人注目。
“那是公输家族的机关盒子,里面装着的,大概是公输良药造出来的木人吧。”
白芍以神识对谢挚说,语气严肃。
“这木人不可小视,据说最高等级的木人,其神威足以比得上数位斩己境大能联手——只是仍比不上仙人。”
三人同声对来到此处的生灵宣读会光市的规矩,虽然来者大都知道,并且听过不知多少遍,但还是默默地听着。
“……会光市内,不准斗殴。”
“……不可赊欠、赖账。”
“……卖家不可询问买家的种族与身份。”
“……不可掀去任何生灵的面具,如若掀去,可将其斩杀而不受处罚。”
最后一句是:
“……整一夜后,次日凌晨的第一束晨曦散开之时,会光市即会关闭,在此之前,须尽快离开。”
“大人,我想问一下,”人群里一个戴着老鼠面具的人忽然探头探脑地问,她——或者他的声音经过了特殊法器加持,根本听不出来到底是谁。
“要是没及时出来,会怎么样啊?被锁里面吗?”老鼠面具怯生生地问。
人群“嗡”地一声响起来,有人在低低地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跑到会光市来,真是找死。”
谢挚听到身后一道女声冷冷地说。
回身去望,唯见一片面具的海洋,却辨不出是出自谁口。
“如未能及时离开,则会滞留在会光市里。”那个公输家族的人和气地道。
“而如果滞留在会光市里,哼!”
武将接过话,威严地扫视了人们一圈,被他目光扫到的地方都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会死。”
“会光市中不仅有你们这些外来者,还有一些……原住民。”
罗汉语焉不详地说完,恭谨地低下头去。
“阿弥陀佛——各位,是时候了,打开门罢。”
第260章 会光市
言毕,三人各取出一枚造型奇异的令牌,掷于半空中拼合在一起,一瞬便涌出无数符文,如同一轮流动着光焰的透明圆日。
而在那圆日中心,渐渐旋转着浮现一面漆黑的大门,仿佛通往地底最深处。
下一刻,大门无声无息地敞开,其内隐约现出一条通路,似乎是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即便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乳白雾气,仍能望见人影幢幢,依稀听见叫卖的喊声。
一望见这敞开的大门,在外等待的人群便猛地骚动起来。
武将举起长戟,重重捶在地上,声如洪钟道:“会光市已开,速速进入!”
公输家族的人微笑着嘱咐:“各位务必记住,在天亮之前,要及早离开呀,切记切记。”
罗汉低眉顺目,“我佛慈悲,希望施主们都能平安归来。”
然而已经没有人再听他们在说什么,人们都已迫不及待地急急涌入门中,奔入那地下街道——他们也知道,天亮后,会光市即会关闭,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一夜而已。
为了交易,每个人都需要争分夺秒。
谢挚与白芍不愿引人注目,刻意隐藏自己,便尽量表现得不起眼,随着涌动的人流走进大门。
一入门中,眼前的白雾顿时便散开了许多,露出前方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窄长街道。
脚下是生着青苔的石板路,潮湿昏暗,能嗅见地下专有的淡淡土腥气,仿佛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光与热来到此地似的,稍在这里徘徊片刻,衣襟都会蒙上一层凄冷的湿意。
这就是东夷大名鼎鼎的会光市吗?
看起来,只像一个破旧的小巷子,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好奇怪,这里怎么……”
谢挚顺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正奇怪为什么这里如此昏暗之时,身侧便毫无征兆地突然亮起来。
“!你……”
一个模样美艳的女人巧笑嫣然着,收回了举着花灯的手——方才她故意将灯盏一直伸到了谢挚脸边,看到她受惊地回视,仿佛觉得有趣,掩嘴笑得更加娇媚。
街道上的花灯也依次亮起,有的执在美貌男女手中,有的负在巨大灵兽脊背,有的挂在高楼之上,都制作得极华丽精致,如同一朵朵繁复娇艳的盛放牡丹,而灯芯中跳动的火焰则正似吐露的花蕊。
来时的大门缓缓合拢。
在无数七彩花灯的照耀之下,方才还阴暗窄长的小巷子陡然宽阔了十倍不止,朦胧灿烂的光点如流云一般在半空中涌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流散着一种叫人沉醉迷乱的甜香气氛,变得如梦似幻。
脚下隐约闪烁着微光,谢挚往下一看,便惊讶地发现,那些青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层层累积在一起的纯金元宝。
而在这金路上,正流淌着一条湍急的清澈小河,可闻酒香扑鼻——竟然是一条酒作的河。
甚至有人直接跪在酒河边低头痛饮起来,饮了几口便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河里,溅出来的水花还带着几颗火彩极佳的宝石。
……
毫无疑问,只有穷尽无数人的幻想与财宝,才能堆砌起这样一座奢靡华美的梦中世界。
真正的会光市款款摘下了神秘的面纱,朝四方的客人敞开了怀抱。
仿佛世间所有璀璨的光芒都聚集在了此处,因而得名——会光市。
谢挚没有被这惊天的财富所震慑,只是默默思索道:
倘若这才是会光市的真容,那之前的小巷子,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幻境么?
还有,身边这执灯的女人为什么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她,而不被她发现?
谢挚下意识便要打开大观照瞳术一观真相,却被白芍轻轻握住了手,摇头制止。
“小挚,会光市内,禁止使用任何瞳术。”
“为什么?”
“因为会光市里,盘踞着一条蜃。”
……蜃?
谢挚一愣,不由得止住步伐。
蜃,她知道,这是蛟的一种,算是龙族的远亲,能吐气为蜃景,但是……
“蜃不是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中灭绝了么?”谢挚问出心中的疑问。
“在地面上,是已经灭绝了;”白芍摇首道:“但在地下的会光市,还活着一只——它也是会光市的建造者。”
“身为真龙的远亲,蜃也生性喜爱奢华,吐气造就会光市,将这里造设得处处珍宝,仿若梦境……”
“所以,之前的小巷子才是真实的会光市,我们现在看到的,反而才是蜃造出来的幻景?”
怪不得……
谢挚立即醒悟,喃喃道:“而我方才之所以没有察觉到那个女子的接近,也正是因为她不是真人,而是……一缕蜃吐出来的气息,如此而已。”
都是假的,不是真实。
但偏偏有人甘愿沉溺——比如那跪在酒河边痛饮大醉的人。
“正是。”
白芍颔首:“蜃允许外来者进入自己的巢穴做生意,并会抽取高昂的税金,但它很厌恶别人戳破自己创造的这场甜梦,故此,会光市不允许使用任何瞳术或与其相似的术法。”
“那若是不小心违反了呢?”谢挚好奇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幼时我曾被师父带着来过会光市一趟,也曾如此问过师父……”
白芍回忆着当时段追鹤少有的严肃神情,道:
“但师父对此讳莫如深,只告诉我,来到会光市,便要守会光市的规矩,否则一旦发生什么,她也不能护下我。”
会被发怒的蜃杀掉么?所谓的……“原住民”?
谢挚并不想惹祸上身,当即便打消了使用大观照瞳术的念头。
道路两旁已不再昏暗,而是繁花锦簇,无数彩灯将会光市照得仿若白昼。
她们重新走起来,“所以,蜃就是会光市的主人喽?”
“不是的。”
白芍的回答再一次出乎谢挚意料之外。
“蜃只是会光市的建造者,但并不是会光市的主人。”
“会光市真正的主宰是一个叫做梅先生的生灵,他神秘至极,自会光市建立至今,都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种族为何;”
“但人们都传言,他是极强大的一位大能者,力量甚至已经逼近了仙王。”
“梅先生……”
谢挚轻轻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竟然这样厉害么?
如果传言为真,那这个梅先生,战力大约是和夫子相当……
“会光市中所有的店面都是梅先生所开,要想得到铺位,在这里做生意,便先要得到梅先生首肯,讨得他的欢心。”
一面状若无意地混在人群中继续往前,白芍一面以神识传音继续道:
“但梅先生的喜好颇怪,他不爱鲜衣美食,不好金银财宝,不喜刀剑法器,也不上心各族美人,偏偏喜欢各种……”
说到这里,白芍顿了顿。
能听出来,即便是她,也对梅先生的爱好也颇为不能理解:
“……奇特的虫子。”
“虫子?”
谢挚吓了一跳——她平生最害怕的便是那种胖嘟嘟的肉虫子了,当年在中州被天蚕老板量体裁衣,变作原形爬在身上时,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梅先生偏喜欢她的天敌?这爱好,未免也太古怪了……
正在想时,街道前方忽然掀起一阵喧哗声,顺着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便见方才那个怯生生地向武将询问,如果未能按时离开会光市会怎样的老鼠面具,被一堆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完啦,他露怯了,被人知道是第一次来会光市,可是大大不妙。”人群中不知是谁低笑着说。
谢挚闻言皱皱眉,分了几分神去看。
一群人围着老鼠面具,不知有何目的,离他越来越近,身体上燃烧着腾腾曦光,空气都被烫得嘶嘶作响。
“你们干什么!会光市是……是不允许斗殴的……!”
老鼠面具似乎被吓得不轻,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他身形瘦小,被这群人强行围住,竟逃不脱,向四面求救般地望去,唯有面目模糊的各式面具,或是冷眼望着他,或是带着嘲讽的冷笑,并无一人想要出手助他。
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似的,于是便更绝望,抱着头蹲下,口中只顾着喊“会光市内不许斗殴。”
“会光市是不许斗殴不错,可这只是明面上,实际执行中,暧昧处其实有许多。”
白芍也注意到了异状,驻足观望片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方说,有许多人进会光市,实则并不为做买卖,而是专为了杀人劫货。”
“小挚,你看,他们身上燃烧着一股白光,那白光极烫,团团围拢起来,其温度甚至接近于天火,修为稍差的修士无法忍受,想要活命,便只能打破包围,强行突围奔逃。”
“——但这便犯了禁止斗殴的条例,会被会光市的原住民斩杀,而他身上的一切财物,则归于受攻击之人,也即那些强逼他先动手的刽子手们。”
“而若是强撑着,硬是不主动攻击,也会被白光生生烫死,由于并未斗殴,这些人也不会受到惩罚,他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于他们之手。”
这是这群豺狼惯耍的老把戏,常来会光市的人都很清楚,因而会小心避开;但若是第一次来,对此事全然不了解,却极易被盯上。
这老鼠面具便是其中的不幸者,还未进会光市,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自己对会光市的陌生,因而才引来那么多怀着恶意与嘲讽的哂笑。
而这,将会给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教训,叫他被会光市里游荡的猎狗连骨带皮地吞吃殆尽。
怎样都是死,都逃不出困境。
谢挚立即领悟了这计谋中的阴毒之处,“他们想活生生地逼死他,好夺取他身上的财物……”
会光市迷惑人心的瑰丽表象之下,实则处处流淌着毒液与鲜血。
它本身,就是世间最庞大的海市蜃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