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居坐落在岛屿的边缘，出了落霞居，入目便是大片大片的海洋。此时天边红日已向西沉去，海洋变成了迎接落日的温床，每一缕拍向岸边的海浪都变成燃烧的火焰。
溪微独自坐在岸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目光落在海面，心绪仿佛也随着翻滚的浪花涌入海底。
那里没有为害人间的邪魔，也无需有为了除魔而付出生命的修士，仙魔之分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世界中显得那么渺小。
一只手抚上溪微的鬓边，溪微被海风吹乱的发丝被人捋好，身旁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溪微转过头，看向来人。
梁秉手指在溪微耳畔摩挲着，面含笑意：“溪微，你瘦了。”
溪微眼睫闪了闪，声音低敛：“师兄。”
“听蓝灵说，你想要放了那些作恶的魔道修士？”
溪微语气冷淡：“蓝灵是这么说的么？”她撩起眼皮，“师兄是这么看我的么？”
梁秉愣了一瞬，继而笑着摇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只是想放了那些非魔道修士出身的人。”
“师兄以为如何呢？”
梁秉手指缓缓下移，掠过溪微颈侧，拂过溪微手臂，最后握住了溪微的手腕。他的目光落在那抹莹白上，嗓音低沉：“这双手，是拿剑的手。”
梁秉的体温从他们相握的地方向她传递，溪微却觉得被海风吹得有些冷。
“数月之前，你用这双手拿着剑，把我从幽都救出来。”
梁秉手指张开，将溪微包裹其中，拇指摩挲着溪微指间的薄茧。
“这双手刺向邪魔，从来不曾有过犹豫，如今怎么心慈手软了呢？”
溪微手腕错开，很轻易就从梁秉掌心挣出了，她将手放在腿上，说道：“师兄认为，那些凡人，以及被迫弃仙入魔之人，都应当被称作邪魔吗？”
梁秉收回手，语气有些低落：“师妹以为，师兄就是这么冷血的人吗？”
溪微朝梁秉看去。
梁秉无奈地叹气：“若入魔道，便须时时刻刻吐纳天地之间的魔气，你以为魔气是什么，那些遭逢不幸的人，那些含冤受屈的人，他们死后怨气难消，便皆沉入幽都浊气中。若凭此修炼，便是以己之身，自愿成为无数怨气的容器。
“即使初时能够守住向善的本心，天长日久，也会走火入魔。况且，魔道修士越多，他们犯下的杀孽越重，世间魔气就会愈发旺盛，长此以往，魔气总会压制住清气，仙道的坚守，又能持续多久啊。”
见溪微沉默，梁秉又继续说道：“你可知涿光仙君李照临？”
涿光仙君的名号在仙道简直是如雷贯耳，溪微当然也有耳闻。
“那是世间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当时邪魔甚至一度将仙门各派赶尽杀绝。当时，涿光仙君横空出世，生生在一片人间炼狱中开辟出一座隔绝邪魔的城池，试图入侵的邪魔没有一个能够从仙君剑下逃脱。
“那座城池成了所有修士与凡人的桃花源，涿光仙君治下，人人安居乐业，就连原本已经稀薄的灵气也纷纷聚集于此。人们便以涿光仙君之名，称此城为涿光城。”
“涿光城。”溪微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的图景。她知道梁秉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涿光仙君其人，于是问道：“后来涿光仙君……可是陨落了？”
梁秉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伤：“后来……仙君不知为何，竟然入魔了，仙君为免自己犯下大罪，便挥剑自刎。”他看着溪微，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世间便再无涿光城。”
溪微为这个结局感到失落，她喃喃低语：“竟是这样么？”
“是啊，就连涿光仙君那样的天之骄子，入魔之后也没有自信能够控制自己，更何况其他那些本就心志不坚之人呢？”
溪微侧过头，夕阳笼罩在梁秉身上，使他脱去昆山之上冰雪般的冷漠，显现出一丝柔和，眼角的红色泪痣更加明显，仿佛一刚刚滴上去的鲜血。
溪微的手抚上那颗泪痣，梁秉一愣，稍稍低下头，让溪微更轻易地抚摸。
“师兄掌管昆山，看守幽都，一定非常辛苦。”
梁秉唇角勾起：“有师妹帮我，不辛苦。”
溪微手指遮挡住那颗泪痣，没有了泪痣，梁秉黑色的眼眸便显得没有那么深沉难测。
“师兄的这颗泪痣，是一直都有吗？”
梁秉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什么？”
溪微收回手，让那颗泪痣重新出现在眼前：“没什么，我只是听说，从前有魔道之人转而修仙者，体内魔气难以散去，便会聚集到体内的某一处，化作与常人不同的一道印记。师兄的这颗泪痣，倒是不同寻常。”
梁秉的手覆上方才溪微抚摸的地方，那里还残留有一丝温度。他眼睛眯起，让人看不清情绪。
“是吗？”他忽然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师兄这颗泪痣却是与师妹有关。”
溪微猛然抬起头：“师兄说什么？”
梁秉望着她，黑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师兄一直没有和你说过，第一次将师妹救回昆山，师兄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心魔。”
溪微神情怔怔，回想起过往梁秉对她的温柔相待。当时自己奄奄一息，是梁秉将她带了回来，并不顾同门的劝阻，让她拜入他的亡师门下，成为他的师妹。
梁秉继续说道：“后来心魔难抑，每每镇压幽都封印时总是凶险万分。”他眉目更加柔和，“幸得师妹垂青，答应同我结为道侣。”
“师兄。”溪微听着梁秉的坦白，一时心乱如麻。
梁秉拉过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掌将她牢牢包裹其中：“其实不瞒你说，我这次前来，是来求师妹帮我的。”
溪微任他拉着手，喃喃问道：“什么？”
“我如今心魔已再难遏制，还望师妹能早日与我缔结婚约，与我成为一对真正的道侣。”
溪微凝视着二人相贴的掌心，忽然像被烫到一般，慌忙将手抽出，同时身子向后挪动，“师兄，我……”
梁秉神色宽和，语气中却藏着一丝怅然：“师妹是不愿么？”
“不……”
“其实，我之所以不能放了那些魔道修士，就是因为心魔。若要教化魔道修士，须得利用咱们门派的昆山之精。可是，使用此物的权柄，从来都只归山主所有。师妹，若你我结成道侣，便能灵犀互通，我便能将山主的权柄与你共享了。”
溪微目光复杂：“师兄……”
梁秉自嘲一笑：“师兄并没有以他们的性命胁迫你，我只是想让你分享我的权柄。可是山主契约在前，除了代代传承，便只有结为道侣这一种方法了。”
溪微攥紧手指，避开梁秉的目光。
“我知道，师妹不是贪恋权柄之人。可是下山之前，师妹明明答应我早日成婚，如今却又不愿，师兄可以知道原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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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微抿唇，良久才说道：“师兄的心魔因我而起，我愿意寻遍四洲，无论付出什么，都要为师兄寻到解除心魔的办法。”
“师妹。”梁秉眼眶通红，眼角的红色仿佛真的化作一颗泪，重重砸在溪微心头。
“是因为孟昭么，那个时时跟在你身边的魔道修士。”
骤然听见孟昭的名字，溪微心脏陡然颤动起来，仿佛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忽然被人强行拽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溪微立刻否认：“不，不是他……”
“是么？”梁秉苦笑。
溪微努力平静着自己心中的波澜，她看着梁秉，说道：“师兄，修仙之人寿数漫长，两个人若是结为道侣，便要相依相伴一辈子，我从前只是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师兄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我……并不值得师兄托付终身。”
“师妹觉得，我不是真的对你倾心么？”
溪微默然。
“我只希望师妹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说完这句话，梁秉起身离去，颀长的身影在地面投下深深的倒影。
海边又只剩下溪微一人，她望着愈发昏沉的天际，眼中浮现出迷茫的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溪微耳朵动了动，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喜欢在这里吹冷风？”
溪微又想起梁秉控诉自己的那句话，她心绪纷乱，不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孟昭，只能看向海面上刚刚升起的明月。
“你们的山主，倒是一个特别的人。”
溪微睫毛颤动，忍不住看向孟昭：“你听见他的话了？”听见最后那一句了吗？
孟昭与她眸光相接，浅色的眼眸中满是溪微的倒影，溪微却在他的话里感到一阵阵发冷：“你们同是仙道之人，又同有匡扶天下之志，况且，他对你一片倾心。”
恍惚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还未盛开，便生生死去。她心中一阵冷意，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讲究仙魔之分了。”
孟昭移开目光，顾自说道：“他喜欢你，天长日久，你自然就喜欢他了。”
听他这样轻巧地谈论她的感情，溪微心中蓬地燃起一簇怒火，仿佛要将她自己，将身旁这个人一同烧成灰烬，连那无边无际的海洋也不能熄灭。
可是当她看到月光下孟昭脖颈那道清凌的线条时，又仿佛置身冰水之中。孟昭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乎与明月同出一色，仿佛便要乘风而去。
“我来此是想同你告别。”孟昭顿了顿，又说道，“若你真的不喜欢梁秉，能够寻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也很好。”
汹涌的怒火一时之间不知向何处烧去，她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你要走？”
孟昭点头，长久凝视着溪微，忽然笑了笑：“遂了你的心意，不好么？”
溪微胸膛起伏着，她与他对视着，忽然感觉他的笑并非真心。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问道：“你是要去找惜泉么？”
孟昭明显愣住了，眸光变得深沉：“你知道什么？”
他那般急切的语气，就好像被人说破了藏在最深处的心事。溪微的心脏仿佛被揪成一团，她倏地站了起来，“好，好，这正合我意，你落在我这里的内丹，我也不必还给你了。”说完，她背对着孟昭，头也不回地离去。
夜雾中，谁的面色白如霰雪，谁的睫毛沾上寒露，皆无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