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大人，欢迎苏醒！今天是乱纪9923年6月19日，我是荆棘号舰载人工智能盖娅，随时为您服务。”
女子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玻璃上的雾气飞速消散，冷白的光打在江临脸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舱盖缓缓滑开。
“发生了什么？”还不到她轮值的时间，有人临时唤醒了她。
休眠舱旁，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江临，生日快乐！”
江临眉目微蹙，一字一顿：“辜灵之，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唤醒我的原因。”
“当然。”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略停顿了一会，“不是。”
“为了那荒唐的婚约？”她跨出休眠舱，五六个浮游球围上来，清理她身上残余的缓冲液。
江临心平气和解释：“大科学院和执政官之间，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合作。”
这话她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在各种场合，实验室、舰桥、第一执政官办公室……
“你误会了，我有东西要给你。”辜灵之为自己辩解。
“以朋友的身份。”他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随手扎起头发，反口讥诮道：“政客也会有朋友？”
江临抬头盯着辜灵之，他天生长了一张会骗人的脸。依旧如年少初见时一般俊美，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在群星联邦，大多数人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出生，身高、样貌、智商在一个标准范围内浮动。
她和辜灵之恰好诞生在同一个基地市。
二人一起长大，一起通过重重考核，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这段令人羡慕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她选择加入大科学院为止。而辜灵之，本也该同她一起。
往事不可追。
“带路，去看看你的礼物。”她干脆利索地站起身。
两次休眠之间，至少要保持一周间隔。
快些打发了辜灵之，她还有时间去实验室，做点有趣的小玩意儿。
“你记得咱们十五岁参加分流考核时，最后的那道题吗？”辜灵之走在前边，声音轻快：
“试计算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被困荒星的最短脱困时间，并给出方案。”
听到这道题，江临眼中也露出怀念。
她当年靠这道题拿到了最高分，在七百万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入选大科学院，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分院长，带队研究“仙”文明遗迹。
这次的航行，也是因此而来。
“是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转过头望着辜灵之。
青年浓密的睫羽投下扇形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当年，你说好和我一起进入大科学院，为什么食言？”江临停住脚步，盯着他，“你欠我一个解释。”
辜灵之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他了解江临的为人，她若是真生气，只会一句话不说，把人视为空气。
“到了。”
青年推开指挥官休息室大门，指着桌子上的茶点，满脸骄傲。
“我亲手做的，不是中央厨房批量合成的货色能比的。”
辜灵之很喜欢做饭，从小就是。
他年少时的梦想是当个厨师，一直持续到他完成第一次考核，被划入第一序列培养梯队。
群星联邦教育体系完善。
孩童通常会被送到抚育院，自由自在渡过人生最初的十年，然后统一接受基础知识灌输。
接着是一年的自由发展时间，年末会进行第一次考核。
根据孩童的成绩和领域倾向，进行培养方向分流，再进行专业知识灌输。
如此一轮轮，到了十五岁。
杰出者就像江临、辜灵之这样，能进入大科学院或是执政院。
平凡者，则是得到一份持续终身的稳定工作。
当然，也可以选择成为自由者。只需定期参与试管婴儿培育计划，就能获得群星联邦的基础福利，衣食无忧地过完一辈子。
“果然，不想当科学家的厨子不是个好舰长。”江临忍不住调侃一声，面容稍微缓和。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一个香草杯子蛋糕，掰成两半，将奶油夹在中间，大口咬下。
软绵香甜，小粒的香草籽的在齿间碎开。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食物。
群星联邦的天然食物很贵，她和辜灵之一样穷。
因为他们的父母都选择身份保密，从没探望过自己的孩子。
依靠联邦定期发的零花钱，她要攒很久，才能和辜灵之合买一个，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掉。
儿时的求不得，在成年后，就变成了白月光。
辜灵之坐在她对面，左手托腮，温柔地看着她吃蛋糕。
“喝口茶，别噎着了。”他的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装作不经意地推过杯子。
他掏出一支纤细的银色短杖递给江临。
短杖异常精美，上面镂刻着架着龙车的神灵，衣袂逶迤，从扶桑木上缥缈而下，伴着青云霓裳，箫钟瑶簴。
“这就是礼物？先别说，让我先猜猜。”
江临端详、旋转着手中的短杖：
“用到了空间折叠技术，有存储模块。嗯，还嵌着颗微缩反物质电池，不便宜呀！”
她上下打量着辜灵之：“我可不想在下季度的清廉教育反面典型里看到你。”
辜灵之哑然失笑：“放心，都是正常收入。”
“我推测它是武器，亦或是一个随身人工智能？希望它脾气好点。”江临低下头继续研究，兴致盎然，她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了，“具体得拿到实验室分析一下。”
辜灵之挑了挑眉：“猜的不说一模一样，完全是毫不相关。”
他从江临手中抽出短杖，对准茶杯口，低声下令：
“东君，三分糖。”
江临目瞪口呆地看着糖浆滴入茶杯。
它，甜起来了！
“啊？就这？”她不理解。
辜灵之费这么大劲儿，就做了个血糖升高器，他和胰岛有大仇吗？
青年伸出一根指头，在她面前晃了晃：“不止。”
接下来，江临大开眼界。
银色短杖里的人工智能叫东君，是个声音沉稳好听，看似靠谱的家伙。
它的性格设定和功能形成鲜明对比。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辜灵之。
他有条不紊地指挥东君，给茶杯里加了牛奶、南瓜糖浆、纳米修复液、基因稳定剂、营养液、眼药水、生发剂、洗发水、鞋油，甚至还有一滴曲率泡稳定浆……
天，这可是曲率泡稳定浆！几微克就能毒死全飞船的人。
要知道，荆棘号足足载了三万人！
这就是男人的艺术！她不理解，但大感震惊！
“喜欢吗？”辜灵之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中有一丝紧张。
江临忍不住笑起来：“喜欢。”
看着她的笑，辜灵之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五岁，和好朋友在一起，无忧无虑，未来一片光明。
没有责任，也没有误解，更不需要取舍与牺牲。
他静静看着大笑的挚友。
江临笑着笑着，忽然眼前一暗，浑身无力。
“你？”她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辜灵之。
青年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身毫不相关的事情：
“6小时前，我们遭遇伏击。荆棘号被迫从跃迁中脱离，舰体受损严重，搁浅在暂命名为α-1517的未知星系。”
“反物质燃料仓约束场失效，若不立即中和，将触发正反物质链式湮灭。”
“届时，释放的能量，预计会摧毁整个α-1517星系。”
江临的脸一点点白起来。
“把受损报告给我！”她语气急促，“我再想想办法，船上有三万人呀！”
“相信我。”辜灵之忽然笑了，自信而轻松：“当年我的科技赋能分比你高，我清楚荆棘号的情况。”
“不要。”江临满眼恳求，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有流程的制定，她都参与了。
“求求你，不要。”她声音哽咽。
辜灵之眼中多了一丝冷峻和严肃：
“第二指挥官江临听命，现在我以舰长名义下令，启动……”他声音顿了顿，似有不忍，“启动GWDI方案。”
“你将作为种子活下去，完成我们的使命！”
说完，他站起来，转身离去。
桌子上，投射出一颗旋转的类地行星。
它拥有蓝色和绿色斑点的，放大后能看到有类人生物在活动。
空荡荡的指挥官休息室里，回响着辜灵之最后的话：
“执行命令。就算是，为了人类的延续吧！”
浮游球飞来，张开机械臂，缠住她软绵绵的躯体。
一道光扫过她的身体。
“身份验证通过。江临指挥官大人，预计您将在3分17秒后恢复行动能力，盖娅为您服务。”女子的声音响起。
浮游球架着她，在金属通道里飞快移动，朝着逃生舱而去。
江临脑海里一片空白。
GWDI方案，全称是“恒星重力井定向坠毁”方案。
大科学院的同事戏称这个方案为“抽冷子来一下”。
GWDI方案是极端情况下的最后选择。
荆棘号搭载的反物质，失去控制后，爆炸能量等同于一颗小型超新星，将彻底摧毁α-1517星系内所有行星，也包括辜灵之为她选定的那颗类地行星。
唯一的生路就是将荆棘号撞进恒星。
坠毁中，荆棘号外壳会被瞬间撕碎、熔化、电离……
这个过程，像一个巨大的“保险丝”，让反物质提前一点一点地、相对“温和”地湮灭。
恒星挨上这一下，很可能会提前进入老年狂暴状态，对那个类地行星造成长远的气候灾难。
但至少当下，星系不会被瞬间毁灭。
舰船上响起广播：
“诸位，我是辜灵之，我知道你们大部分都在休眠，听不到我的话，但……”
倒计时开始了！
*
舰桥里空荡荡的。
辜灵之盯着不远处金橙色的恒星，不由感慨宇宙造物主的伟力，它真的很漂亮，生机勃勃地散发着光和热。
“你可以和她一起离开的，逃生舱的空间足够了。”他身后，盖娅的全息投影亮起，她穿着深红晚礼服缓步走来，盛大而庄重。
盖娅的声音在空旷的舰桥里不断回响。
辜灵之自嘲地笑了：“留下我的命需要占用的空间，能放得下一百万个胚胎。”
“可以转化成数据携带，足够了。”盖娅不解。
“终归是不一样的，你做过我的实验助手，最清楚不过！”他摇摇头，目光坚定。
“永别了！盖娅。”他挥手散去女子的全息投影。
舰桥恢复安静。
辜灵之悠然地坐在地上，用小勺挖着杯子蛋糕，嘴里哼着歌儿。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
逃生舱里。
浮游球将江临固定好后，就循着程序自行离去了。
她打量着四周。
空间狭小，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塞满了组件，其中很多是标准逃生舱不具备的。
是了，普通逃生舱，哪能扛得住接下来的太阳风和氦闪。
辜灵之在短时间内改造它，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广播还在继续……
“我的同胞们，对不起！我不能带你们回家了。”辜灵之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我将和你们在一起，直到最后！”
隔着观察窗，能看到荆棘号上的红光疯狂闪烁。
舱门一道道放下、锁死，防止清醒的船员走动、阻挠计划。
“江临，后会无期！”耳边，最后传来辜灵之的声音。温和轻柔，一如初见。
他弹射了逃生舱。
羽流喷射，反作用力下，江临一点点远离荆棘号。
无尽黑暗中。
荆棘号的能量罩一点点黯淡下去，节省下的能量犹如长龙，被注入到舰体侧面的磁约束聚变冲压引擎中。
离子体瞬间被加热至上亿度，聚集在磁喷管里，向后高速喷出。
远超设计极限、近乎疯狂的推力作用在船体上，它发出最后的悲鸣，在短时间内进入了亚光速。
荆棘号化作流光，拖着烈焰和碎片，像一颗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金色烈焰。
江临泪流满面，脑子里却像撕裂般清醒。
共事多年的同事、跟她进修的学生、舰桥外站岗的警卫、爱偷懒的机修师……
一张张面孔从她眼前滑过。
最后停留在辜灵之脸上。
十五岁时的阳光，温暖明媚。大科学院门口，少年意气风发：“你我都会成为大科学家！”
下一刹，逃生舱传来剧烈震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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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荆棘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