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先锋艺术驻留项目的录取邮件,在徐敏知的电脑屏幕上泛着冷白的光。
“Congratulation”这个词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狭小的出租屋里堆满了她的棱镜装置部件、散落的设计图纸和厚厚的艺术书籍,空气里凝固着松节油和未干丙烯颜料的味道。
窗外是首尔永不疲倦的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映照着她犹豫不决的脸。指尖悬在键盘上,离那个决定命运的“回复确认”键只有几毫米,却重若千钧。
去,意味着斩断;留,或许是沉沦。
那个人的气息——烟草、蜂蜜和雨后森林的混合体——仿佛还缠绕在鼻尖,无声地拉扯着她的神经。
手机的嗡鸣突兀地刺破了沉寂。屏幕亮起,是学妹金智英发来的消息,一串跳跃的字符带着热气腾腾的兴奋感:
「敏知欧尼!救命!弘大这边新开的烧烤店绝了!肉超嫩!朋友们都在,就差你啦!别宅了,快出来透透气!再闷下去你的棱镜都要发霉啦!!」
后面跟着一个挤眉弄眼的可爱表情包。
徐敏知盯着那行字,手指本能地想打出拒绝的字眼。
但下一秒,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攥住了她。或许,震耳的音乐、呛人的烟火气、朋友喧闹的插科打诨,才是此刻最好的麻药?能淹没心底那片嗡嗡作响的、名为朴宰彦的杂音?
「好的,等我收拾完就过来哦。」
她最终敲下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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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大后巷,烟火缭绕。
金智英推荐的烧烤店人声鼎沸,暖黄的灯光下,铁板上滋滋作响的五花肉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冰镇啤酒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混合着年轻人的嬉笑打闹。
刘娜比是被闺蜜李贞贤硬拉来的。刚结束一段消耗巨大的感情,她对联谊毫无兴致,只想缩在角落安静地吃完走人。
她坐在桌子最边缘,小口啜着冰凉的汽水,努力把自己藏在朋友们的喧闹声浪之后。周围男生们刻意提高音量的谈笑,女生们被逗乐后清脆的笑声,都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疲惫,只想这场聚会快点结束。
烤肉店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走进来的身影挡了一下。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低了一个八度。
来人很高,简单的夹克外套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线条。他像是自带某种沉静的气场,轻易地穿透了烤肉的烟火气和鼎沸的人声。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他的目光随意地在卡座里扫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那目光掠过缩在角落的娜比时,似乎极短暂地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像羽毛轻轻擦过水面,不留痕迹,却足以让她握着玻璃杯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宰彦!这边坐!”朋友热情地招呼。
朴宰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迈步走了过来。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随意地站在桌边,姿态放松得像在自家后院。
他的存在感太强,瞬间成了无形的中心。
男生们笑着和他碰杯,女生们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向他。
有人递给他一杯烧酒。他接过,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晃动着小小的玻璃杯,冰块在里面叮当作响。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娜比,这一次,停留得更明确了一些。那眼神平静,深处却像藏着旋涡,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轻易看穿她刻意维持的疏离。
娜比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盯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这位是?”朴宰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娜比耳中,带着一种低沉的磁性。
“啊,这是娜比,建筑系的才女!”朋友连忙介绍,“娜比,这是朴宰彦,雕塑系的,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哦!”
娜比不得不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好。”
“刘娜比?”朴宰彦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仿佛早有准备。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唇边的笑意深了一分,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名字很特别。”
直接得近乎突兀的赞美。娜比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谢谢。”
聚会的气氛因为朴宰彦的加入变得更加微妙。他话不多,但偶尔几句点评或玩笑,总能恰到好处地戳中笑点,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掌控力。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娜比身上,带着一种专注的、仿佛在评估一件艺术品的意味,让她坐立难安,却又无法完全忽视那道视线带来的奇异压力。
烤肉的香气、啤酒的泡沫、朋友们的哄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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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的寂静被手机的提示音再次打破。
徐敏知蜷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工作台。屏幕亮起,是金智英发来的消息:
「欧尼!今晚太开心啦!看看我们的合照!就等你啦![图片]」
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徐敏知手指有些僵硬地点开图片。
照片是在烧烤店暖黄的灯光下拍的,一群人挤在镜头前,笑容灿烂,背景是缭绕的烟火气和堆满食物的桌子。金智英在最前面比着V字。
徐敏知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笑脸,然后,猛地定格在照片的角落。
背景稍显模糊,但那个身影无比清晰。
朴宰彦。
他侧对着镜头,姿态依旧是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他微微低着头,唇角带着那抹徐敏知无比熟悉的、带着玩味和专注的弧度。而他身边,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卫衣的女孩。女孩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侧脸线条柔和,正仰着头看向朴宰彦,脸上带着一种……徐敏知曾在镜子里看到过的、混合着紧张和隐秘期待的神情。
朴宰彦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指尖离女孩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只有毫厘之遥。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目光低垂,落在女孩仰起的脸上。
他们之间的空气,在照片模糊的像素里,仿佛都凝固成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带着磁性的张力。
徐敏知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冰冷的深渊。
原来,他专注的目光可以如此轻易地投向另一个人。
烧烤店的烟火气里,他也在上演着另一场“混沌边缘”的游戏,而那个女孩,成了他新的“棱镜”。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扑在脸上,水流冲刷的声音盖过了她喉咙里压抑的呜咽。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湿漉漉、写满狼狈和幻灭的脸。脸颊上,那个早已洗净的、曾被朴宰彦用钴蓝颜料无意蹭出印记的位置,此刻仿佛又隐隐灼烧起来,带着耻辱的烙印。
她踉跄着回到房间,目光落在书桌旁那个厚厚的装置草图本上。封面是她精心绘制的、由无数完美棱镜构成的、秩序井然的迷宫。
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在胸腔里炸开。
她抓起本子,发狠般地将里面那些追求极致折射和完美光路的图纸一页页撕下。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悲鸣。崭新的空白页摊开,铅笔在她手中因用力而颤抖。
线条变得狂乱、尖锐、充满攻击性,像被暴力撕扯的伤口。
窗外的霓虹依旧在闪烁,映在她泪光模糊的视野里,如同一个巨大而扭曲的万花筒。
徐敏知颤抖着伸出手,摸到冰凉的鼠标。屏幕上,那封来自巴黎的邮件,依旧静静地亮着。
她点开回复框。光标在空白处无情地闪烁。
脑海中闪过照片里朴宰彦落在陌生女孩脸上的专注目光,闪过他搭在卡座上、离发丝咫尺之遥的手指……
最后一丝名为留恋的丝线,被彻底烧断。
她用力地、几乎要敲碎键盘般,敲下两个冰冷的单词:
“I accept.”
发送键被狠狠按下。邮件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射向遥远的巴黎。
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颓然滑坐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已久的、绝望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冰冷空旷的出租屋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为那个在午夜工坊里轻易被蛊惑的自己,为那些被当作“素材”的暧昧瞬间,为她此刻被彻底碾碎、踩入尘埃的自尊和那一点点可笑的、残存的幻想。
窗外,首尔的夜,依旧喧嚣,霓虹璀璨,对烧烤店角落里一道专注的目光,和这间小屋里一颗彻底碎裂的心,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