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季如芊被敲门声吵醒。急促的嘭嘭声催她猛然坐起，趿拉上拖鞋带着起床气去开门。
见来人是闺蜜许凡，季如芊终于神回清明。扭身又往房间走，径直躺回温暖的被窝。
昨晚她直接回了自己在明嘉苑的房子，没跟伍青泽一同去他住处。本准备好好休息下，没成想洗完澡整理杂物耽搁太久。今天迷迷糊糊就睡过头，全然忘记了与许凡的约定。
瞧她犯懒的样子，许凡自顾自去厨房拿来碗筷。将打包袋里的早餐分拆摆好后，才去拖季如芊吃饭。
“别懒，待会儿该凉了。”
“我不要……”季如芊拽着被角，却反抗无效。
许凡是名胃肠科医生，坐在床边以一副坐诊的口吻：“饮食不规律会导致胃炎、胃溃疡，代谢异常、免疫力低下……”
为免许凡继续念叨出更骇人听闻的疾病，季如芊选择投降，乖乖坐到了餐桌前。
她顺手搁了把家门钥匙在面前放杂物的玻璃皿中：“喏，正准备给你的。”
“姐们算是你在君兰最重要的人之一了。”
“去掉‘之一’。”
季如芊只给出一把备用钥匙，伍青泽并没有拿到。
季如芊回国的前半年，由于刚入职环境生疏、整日奔忙。两三月前才抽出功夫，定下明嘉苑这套小户型，最近刚刚装修好住进来。
伍青泽对她买房子的事不置可否，他在新区政府对面的臻园有套平层，季如芊刚到君兰时暂住那边。除了必需用品，她清清爽爽地没什么杂物。
后来，季如芊入住的明嘉苑却是满满当当。乔迁开火那天，伍青泽上楼留意到客厅角落堆叠的数支大储物箱，几乎高于头顶。季如芊请父母从涌城德邦跨省物流过来，容量大到仿佛能盛满很漫长的某段岁月。
“芊芊，之前怎么不先寄到我那呢？如果这些东西对你很重要。”
……应该是重要的吧，跨越千里而来。臻园那套房子足足有三百多平使用面积，不缺一间杂物间。
伍青泽想过，既然季如芊回了君兰、进入伍氏，理所当然会成为他的太太。他提前定下这套房产做.爱巢，没跟父母同住，便是顾及到季如芊可能不自在。
“我也需要有块自己的秘密花园嘛，再说我爸妈快退休了，老两口偶尔要回君兰住住，多个住处总是方便的。”
当时季如芊挽着他的胳膊，哄得人不再计较。她知道他想要的安排，如今下班或约会太晚，季如芊偶尔也在臻园那边留宿。伍青泽清楚季家祖籍君兰，季如芊把这座城市当家，不止是在臻园，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明嘉苑。
房子的条件其实挺一般，零几年地方开发商建的楼梯房小区，保存得再完善，也稍显落伍。红色外墙砖的釉面已黯淡，局部剥落呈斑驳；屋顶的乌瓦则被雨水淡化成灰青色，坐落在旧城区，染上了时间的印记。
季如芊下定时连许凡也吃惊:君兰房价不贵，季如芊完全有能力买套新开发的大户型。
当许凡在地图上锁定明嘉苑的点位时，恍惚了一阵。她印象里那处原是一片上世纪的福利公房，住着不少305所的职工，后来才拆迁新建了明嘉苑。
时钟的刻针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固执地找回最初的自己。
此刻两人对坐在阳光里，许凡边喝着豆浆边奉承：“哎别说，你这小麻雀住起来还挺温馨。”
冬日里南向的开间，靠墙放着一株虎皮兰，月白的瓷盆中，黄绿间杂的硬挺叶子向上抽条，这里是整间屋子简单恬静气质的缩影。暖气在晴天里显得有点燥，她们敞开了半扇窗子边吃边聊。有市声从街道翻涌上来，扑到耳旁，反显得格外安宁。
“怎样，还算宜居吧？”季如芊指了指许凡面前的吃食。
这套房子临着西大街，有着二十年历史的君兰最知名早市。老片区的破败陈旧，恰巧聚拢了日益消散的烟火气。
方才许凡提上来的早餐正是在旁边摊位打包的，仅几步路距离。季如芊拈起勺子开动时，豆沫和果子仍热乎着。
她把许凡多买的那份豆浆推过去：“你喝吧，我喜欢咸的。”
两人同时愣住了，小时候的那几年，她们也曾共围着摊头，雀跃等一勺热汤。而分别的这十几年，间隔的不止地域，还有习惯。季如芊在涌城适应了喝咸豆浆，又怀着执念离开、回到君兰，此地却已变成她的异乡。
“看把你挑嘴的，在君兰喝甜的，住涌城喝咸的，跑美国时你喝什么？两掺么？”
……季如芊被许凡逗乐了，果真成长环境也影响了她们的性格：许凡带着点爽朗的侠气，像直来直往又无处不在的风。
“喝空气，好么~”
带着撒娇的尾音，而季如芊早熟稔于温柔如绵绵细雨。
这倒并非玩笑。她那几年时常忙到忘记吃饭，面包、饼干，或是几粒巧克力对付就行，时常连喝盒牛奶都来不及。
NU(Northwestern University)本就紧凑的五年硕博课程，她花了四年修完。拿到生物医学工程博士学位后，还另挤出半年时间在产业投资机构实习。
然而上天如此公平，你多讨要的每一分，又以其他方式被悄悄掳走。
她早上嗜睡就是因为昨晚临睡前颈椎病又犯了，那是赶时间连轴转做实验落下的隐疾。时至今日，季如芊仍然会在犯病时痛到干呕。
而许凡已注意到季如芊捂脖颈的动作，尽管她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
“你去床上静卧吧。”
季如芊开始懊恼，“闺蜜 临床医生”的双buff，真是火眼金星。
她们提前约好任务的：许凡即将举行婚礼，重度纠结症患者的她需要季如芊帮忙做做参谋。
平日里季如芊忙，没办法陪她经常逛街，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两人的聊天记录充斥了各种备婚图片，最关键的试纱环节，季如芊则努力调出了一天空闲……
许凡跟老公算青梅竹马，初中起便相识，她又重视仪式感的。季如芊明白这场婚礼对许凡的意义。她尽心尽力发表意见，理智、冷静、客观，却总缺少点参与感。
“你难道不期待自己的豪门婚礼？”许凡琢磨出异样。
上年岁尾，关于2012的玛雅预言四处泛滥。民间喜欢传播这种危言耸听的末日谣言，她们这种年轻人自然是拿来当谈资笑料的。但伍青泽却在12月21日那天，向季如芊求了婚。校园草坪上帷幔和鲜花布置成小型舞台，他单膝跪下，同学们驻足歆羡这毕业前夕的浪漫。
“还豪门……醒醒，现在是新时代。”
言虽如此，季如芊知道伍氏的背景确实不一般。在这座城市里，就像那贯穿南北的中轴线，以及厚重花岗岩线条构建的大礼堂，像一切宏大又久远的叙事一样，长久地存在着。如泰山压顶千斤重，又若暗夜里升腾起的迷雾般虚幻。
这并不随时间推移而弱化，反而呈指数爆发，一代、两代……终成世家。
季如芊的视线越过窗沿，隔着楼宇的高度，那些大街上营生的人们变得仿佛蝼蚁状渺小。
她跑神得太明显，许凡误解了：“你不要自卑嘛。”
“自卑？”
季如芊被这个词汇吓到，按世俗标准——学历、样貌、家庭，她都是完美的标品，拥有着繁花锦簇的过往，找不到跟“自卑”沾边的因素。除了那件事，被掩埋在灰烬中，或是刻意遗忘，如今知晓者屈指可数的那件事。
“你是季叔叔的女儿，又这么优秀……”
许凡意味深长地强调。是的，季家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是挑不出差错的门户。她也在提醒季如芊，安安稳稳地守好这样清白的背景。
似乎，那件事于季如芊是一段耻辱的黑历史，被挖掘出土的话，会让伍青泽迟疑，伍家嫌弃。
季如芊不怪许凡，她心思单纯、整日醉心手术，接收的信息仅仅来自于新闻里的只言片语。即便季如芊自己，也曾长久地被误导，相信了虚假的宣传。
或者说，季如芊也可以假装不清楚。她继续期待奢华的婚礼、华彩的未来，乃至事业的突飞猛进，借势而为站在金字塔顶端。
国内传统医药步入下半场、增长乏力。但创新药发展势头正好，投资方兴未艾，伍氏如果再融资成功，估值量级又是一次飞跃。
哦，或许不需要那么多远景，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季如芊好想回到单纯快乐，最大愿望仅仅是获得一件限量奢侈品的心境。
如果说无知即罪恶，那么真相则是一种诅咒。水鬼伸出爪牙，将她拖入深渊。
季如芊伸手拿过来许凡手中的iPad，那里面满满当当的文件夹，是她备选的伴娘伴郎团服装、婚庆布景效果图、伴手礼请柬设计……俗世琐事作暖阳拂煦，有种踏实的幸福感。而季如芊仅仅作为围观者，窥探一二。
许凡取了颈托，帮季如芊戴好。然后俩人挤在一起开始划拉屏幕，吵吵嚷嚷地渐渐忘了方才的沉重。许凡男朋友陈斯远是君兰医科大学的青年教师，一表人才。伴娘有许凡的医院同事、大学同学，季如芊或多或少在她朋友圈瞟到过痕迹；伴郎则均是陈斯远的朋友。
伍氏制药与君兰医科大有不少校企合作项目，并且伍氏内部许多员工毕业于医科大。至于许凡工作的人民医院，那更是与医科大相互依托、共生共荣。之前季如芊就取笑过，许凡和陈斯远这婚姻，即便没有初中那段渊源，也有概率从其他渠道促成。
城市里某些方面圈子就像一个封闭生态系统，能量转换、物质循环，兜兜转转绕不开的都是同一群人。尤其在君兰这样不大不小，并未经历过多外部资本蛮力冲击的传统内陆城市。
可是季如芊在那些照片中见到一张新面孔，但吸引她目光的原因，并非仅出于陌生感。说不出什么缘由，季如芊第一印象他不属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