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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柠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今天都在镜子前面照多久了?”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带着调侃,“要去相亲啊?”


    “……”


    唐绍铖回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抿住嘴唇又把脸转了过去。他还没能习惯母亲年轻时候的声音,记忆中从出柜以后母亲对他就没再有过好脸色了,一年到头,只有父亲祭日那几天两人才有冷淡又短暂的交流。


    更不能习惯的是落地镜里自己的样子。


    呼出的热气凝出小片白雾又慢慢消散,镜中的面容也再一次从清晰到模糊,唐绍铖凝神端详,眼底还是透着难以相信的震撼。


    都快三十的人了,死后突然回到十七岁,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他勉强地目光下移,虽然身高没变,身上练出来的肌肉倒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薄薄一层,合着十年都白练了。


    但年轻时候的身体素质到底好些,昨晚一夜未眠,现在却半点没感到疲惫。腰疼的毛病好了,眼尾眉梢丝毫看不到皱纹的痕迹,侧脸的线条也更清晰利落。


    玄关处传来拧动门锁的声响,妈妈的高跟鞋铿锵有力地踩在地上,“今晚我要加班,你自己煮饭吃啊。”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


    唐绍铖对生死这件事看得很淡。


    在他五岁时父亲就脑溢血去世了,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只是他对这个很少回家的男人压根没什么印象,所以同样感觉不到什么难过。


    葬礼上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亲戚唏嘘地小声议论说“冷血动物”,这个标签几乎从小到大都贴在身上,唐绍铖早也习以为常。


    他会选择自杀也不是为殉情,更多是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而已。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


    别人看到漂亮的风景,吃到满口留香的食物,见到恢宏盛大的艺术作品会感慨一声“活着真好”,这些却不会调动他的任何积极情绪。


    从晏辽去世以后整整一年,他没有一秒钟是开心的。


    死亡只是把他从压抑中解救出来而已,只是他没想到,还会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


    日历翻到二月底,明天就是高三下学期报道的日子……大概在学校就能见到晏辽。


    唐绍铖对这平常的一天实在没什么记忆,他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午间新闻,依稀想起某几件事在当时短暂掀起过轩然大波,后来都被更大的波浪盖了过去。


    直到听到楼下急刹车时刺耳的声响,他心头一跳,快步走到窗边,看到一辆装满家具的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


    “电梯坏了。”


    “哎哟,东西不多的,两趟就搬上来了。”


    他低下头,在纵横交错的电线之间猝不及防地看到晏辽从副驾驶蹦下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他刚一把扯下来就被旁边的男人强行又戴回去,“出汗了更要把帽子戴好,风一吹你就又会感冒。”


    “好嘛我知道了——”


    世界归于安静的一秒钟,少年清亮的声音像是积雪融化滴落,唐绍铖整个心脏都剧烈地颤了一下。


    冬末春初,温润的日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晏辽的深蓝色外套时隐时现,唐绍铖从他的房间穿过客厅又快步走到厨房,眼睛才能跟得上那道奔跑的身影。


    陌生却亲切的,曾经触不可及如今却近在咫尺的,像是电影里不间断的长镜头般在眼前无声放映。


    晏辽穿着蓝黑色的牛仔裤跑得飞快,整个人都散发着充满朝气的气息。他一步跨两层台阶,路过趴着小猫的楼梯时停下片刻,弯腰挠了挠猫下巴,眉眼弯弯地笑着说了什么。小猫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手心底下蹭了蹭。


    -


    唐绍铖这才想起,记忆中高三下学期开学前是有这件事。那时的印象只有楼下搬来了新邻居,又正巧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倒是在楼道里打过几次照面,但没有说过话。


    楼下搬得很快,唐绍铖还没想好理由过去打招呼,就从窗口看到晏辽又跑出门。应该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没有穿厚厚的棉衣,换了件单薄的灰色连帽衫,身影轻盈矫健,转过拐角就不见了。


    一整个下午,唐绍铖时不时到窗边看看,直到日暮低垂的傍晚时分,晏辽才慢吞吞地回来。


    缓缓下沉的夕阳发着橘红色光,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凝重的半流质态。他后面还跟着一个走得有些摇晃的男生,穿着肥大的羽绒服,草绿色的围巾只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拖拖拉拉坠在后背。


    -


    唐绍铖对他旁边的朋友也有印象,晏辽出事之后第一个来看望的就是这个人,坐在病床边好心好意且声情并茂地念《我与地坛》。晏辽气得差点没背过去,一边吸氧一边在氧气罩底下骂他快滚。


    楼下传来懒懒散散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上到楼梯口时,晏辽似乎感觉到凝在身上的视线,突然抬起眼睛。


    万籁俱寂,窗户外是冬日寂寥的天空,狭窄的楼道内光亮与阴影切分得泾渭分明。晏辽的瞳孔在微薄的光线下颜色偏浅,短暂对视时似乎缩紧了片刻。


    唐绍铖心跳快的像是要从胸腔撞出来。


    他手指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嘴角弯起的笑意,眼神凝在对方身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看什么看,”晏辽压低眉毛,上目线盯人时漆黑的眼珠微微发凶,“…你有病啊。”


    唐绍铖沉默不语,却一点都没生气,神情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晏辽抬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葛东临连呼带喘地姗姗追来,一伸胳膊搭在他肩膀,因为缺了颗牙齿,说话时还有些大舌头,“还在这儿干嘛啊走啊打游戏啊!”


    晏辽默不作声,下一秒突然做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他瞬间伸出右腿,别住了葛东临的膝盖窝,干净利落地扣住对方搭过来的胳膊往后一带。葛东临毫无防备地踉跄两步,整个人像被抽底的积木似的倒在地上,非常配合地“啊啊”叫了好几声。


    “服不服?”晏辽压低声音,眼睛不经意地朝着唐绍铖的方向瞟了一下。


    葛东临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服了服了,我真服了。”


    唐绍铖现在的表情十分复杂,嘴角极力向下压忍住不笑出声来。他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既舍不得挪开视线,又怕再看下去晏辽会孔雀开屏地给他表演一个空气投篮。


    晏辽满脸正气凛然,表情好像写着“就算今天在这儿的是我爸也会被我撂倒的”,葛东临眼神迷茫,像是以为自己会摔倒是因为地震。他呆呆地瞧了瞧晏辽,倒霉熊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口齿不清地问,“……那我们还去打游戏吗?”


    “打。”


    晏辽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递给他,语气严肃,“你先进去等我。”


    “哦……那你快点啊。”葛东临摸不着头脑,跟上发条似的一瘸一拐走了。


    唐绍铖垂眸看他,在心底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搭配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懂年轻人的审美,记忆里倒还真不记得他有这样一段叛逆的时期。


    “喂,”晏辽揣着口袋,瞥他一眼又迅速错开视线,“我们初中是同学,你还记得我吧?”他看到唐绍铖点了点头,又很别扭地继续套近乎,“以后就是邻居了,我家就住在这层楼。”


    唐绍铖对他主动和自己打招呼这件事十分意外,压抑住暗涌的情绪,“嗯,以后…请多关照。”


    有些过于客气了,他像是捧着瓷器,连呼吸都分外小心谨慎。


    气氛安静了片刻,晏辽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是做贼心虚似的飞快挪开目光,转身跑向走廊。


    “回来。”


    唐绍铖看他要走,恍惚间还以为是在从前,下意识说出这两个字。


    晏辽原本都快要跑出楼道,竟然还真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慢吞吞地折回来。他听话地站到原来的地方,仰起头看着唐绍铖,不耐烦地问,“干嘛,你有事?”


    他下意识手指捻着裤子,好像在唐绍铖的眼睛里看到了转瞬即逝的笑意,像是微风吹皱的湖水漾起涟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没什么事。”唐绍铖声音温和平静,目光在晏辽身上绕了一圈。


    这人现在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地方他看得顺眼。刘海儿遮住半张脸不说,头发还染成了黄色,眉尾耳朵打的银钉泛着冷光。脖子上戴着两条黑色金属的十字架项链,不知道还以为是有什么虔诚的宗教信仰。


    冬天还只穿件连帽外套,裤腿挽了一截儿,脚踝都露在外面,仗着年纪小也不怕冷。


    考虑不能严重打击小孩的自尊心,唐绍铖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他语气温和地说,“头发剪剪,刘海儿都挡眼睛了,能看见路吗?”


    晏辽瞳孔骤然缩紧,呆滞了好几秒钟,像是被轰了一炮似的震在原地,半天没憋出来一句话。


    “我才不会剪头发!”


    他气得脸红,咬牙咬到牙龈都有些发酸了才气势汹汹地喊出这句,再次强调,“我看得见路!”


    没等唐绍铖再说话,他一转身就噔噔地跑了,脚步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又顿住,噔噔地折了回来。


    “你!”他非常凶狠地威胁,“给我等着!”


    唐绍铖压抑着嘴角向上的弧度,从善如流,“好。”


    那慈祥的眼神让晏辽一阵毛骨悚然,他又虚张声势地从鼻腔冷冷“哼”了一声,这回才真的跑了,脚步飞快。


    -


    唐绍铖一整晚都沉浸在某种很奇妙的情绪里,在和晏辽重逢后他才真正接受了重生的事,整理房间时找回很多这段时期的记忆。快夜深时他妈妈才回来,对门的邻居听到动静,过来还上午借的熨斗。


    “工作到那么晚,真是辛苦。”邻居有些唏嘘,话锋一转,恭维的话不知出自客气还是真心,“但是真有福气啊,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


    妈妈回得飞快,“就应该这样呀,他爸去世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男孩子就要早当家的呀,不然我们到哪都会挨欺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响,唐绍铖正在卫生间洗漱,刀片划过下巴,一丝殷红的血迹从伤口渗出。他抬起手蹭掉,面容平静如死水。


    年少时就已经习惯听到这些了。


    第一次听或许还会有对母亲的怜悯和愧疚,从某个时刻开始一点点变成阴暗扭曲的漩涡,安静且持续不断地发酵。


    “你不努力学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


    “别人都会埋怨我没有教好你,你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那边都会怪我,到时我就成千古罪人了,你晓不晓得。”


    “你不怕他们戳我们母子的脊梁骨?难道你想要被别人看笑话?越是这样你就越要争气。”


    像是身体里钻出了一个漆黑的洞,所有亲情都顺着洞口哗啦啦地流失干净。


    唐绍铖出柜以后就很少和她再有过交流,就算现在身体里是三十岁的灵魂,也没办法跟她像两个成年人那样正常沟通。


    难以开解的毛线混乱地缠绕在一起,慢慢裹成了密不透风的巢穴,不逃出去就只能窒息而死。和母亲相处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受。


    如果为了他自己,唐绍铖觉得实在没有重活一次的必要。


    但是为了晏辽。


    只要这辈子能保护好他,就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不会走进那样的结局。


    唐绍铖还记得那天傍晚自己还在和客户谈论案情,说到“二审大概率维持原判”时客户声嘶力竭地痛哭,他只好把人带到休息室,手机放在了外面。等到走出来以后再回拨都是无人接听,后来终于又接到来电,是警察通知他去认领尸体。


    十六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所有人都觉得希望全无,最后侥幸捡回一条命,晏辽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不如死了。”


    他原本可以过更好的人生,他也值得更好的人生。


    -


    夜深人静,唐绍铖躺在床上,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在黑暗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哪一个更像是梦。


    他和晏辽在高中时没有太多接触,分别在走廊最头和最尾的教室,三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真正相熟是在大学之后,晏辽刚毕业就来了平城,说是找工作时暂住几天,一住就是半个月。等到要搬走前请客吃饭,那晚两人都喝了点酒,趁着微醺时恰到好处的暧昧就滚到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晏辽趴在他身上,双眸湿润,脸颊的潮红还未褪去,软着声音轻轻说,“其实我从十七岁就喜欢你了。”


    唐绍铖对他高中的事实在没什么印象,反倒是同居的那半个月培养出了一些感情,谁知道高中时候是这个样子,整个一中二少年。


    他还以为昨天的事会激起这人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可是第二天正要上学时,唐绍铖打开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背影,换掉了一身怪异的装扮,规规矩矩穿着蓝白校服。


    只是从低头时脖颈微微向下的弧度都能认出这是谁。


    唐绍铖莞尔,一步步走下楼梯,到他身边时很自然地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早啊。”


    像是两人很熟悉一样。


    “早。”声音不顾意识的顽强阻拦就先一步冲出喉咙,晏辽立刻噤声,又像后悔了似的舌头顶了顶后槽牙。他转头狠狠瞪了唐绍铖一眼,大步流星地先走了,就好像俩人只是碰巧偶遇。


    他转头的瞬间,一双乌黑的杏眼完完整整露了出来,唐绍铖看怔了一秒,等到晏辽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追上去。


    冬日清冷的早晨,路面浮动着白茫茫的雾气,空气寒冷潮湿,落在眼眉和睫毛凝成湿润的小水珠,衬得眉目更加生动。


    “新发型不错。”唐绍铖不急不慢地走在晏辽身侧,斟酌用词,“黑色更好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晏辽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唇边呼出小团哈气,“我!……”


    他正要回嘴,就看到唐绍铖递来一瓶牛奶。


    “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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