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王尔德人生尾声才接触他的人,只看得到他出狱后的憔悴落魄,会难以想象他早期的才华洋溢。我是一**一年初识王尔德的。他当时拥有萨克雷口中的“伟人天赋”,亦即艺术成就。他的姿态意气风发,他的成就早已注定,仿佛只需迈步向前与之相会。他的著作震惊文坛又风靡世人,每出戏剧都是伦敦街谈巷议的话题。他家财万贯、身材高挑、容貌俊美,人生满载着好运与荣誉。有人将他喻为酒神巴克斯、罗马皇帝,甚至阿波罗再世。毋庸置疑的是,他当时的确英姿勃发。
在巴黎,凡是王尔德所到之处,民众立即口耳相传,甚至还有荒谬的谣言:他依然是爱抽着金嘴香烟的人,常手拿一朵向日葵在大街上漫步。他擅长将世俗名气玩弄于股掌,深谙如何于真实性格之外,投射出风趣幽默的幻影,并积极扮演好此角色。
我当初是在马拉美家中,听到有人提起王尔德,说他特别能言善道,让我很想认识他,但并不抱持任何期待。但某次偶然的机会下,多亏有位知道我心愿的朋友帮我牵线,特地邀请王尔德共进晚餐。我们约在餐厅碰面,共有四人出席,但唯有王尔德说得口若悬河。
王尔德并非在对话,而是单方面叙事。整顿饭下来,他几乎没停下半晌,叙事的语气和缓温柔、声音悦耳。他的法语说得娴熟,但会佯装思索字词,故意吊人胃口。他几乎不带口音,或至少随兴所至,故意保留口音,赋予字词全新的韵味。他总喜欢把“scepticisme”念成“skepticisme”。他整晚滔滔不绝说的故事,情节东拉西扯,称不上优秀之作。那时他对我们仍有疑虑,所以故意测试我们。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反映智慧,或表现愚昧,根据自身喜好与品味来服务听众。若听众不抱持期待,就不会有任何收获,充其量就是口水泡沫。由于娱乐众人是他的首要考虑,因此许多自认为认识他的人,其实只见过他插科打诨的一面。
晚餐结束后,我们离开餐厅。两位朋友刚好走在前头,王尔德忽然把我拉到一旁说:“你习惯用眼睛听话吧。”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所以我要跟你说个故事:纳西瑟斯死后,原野花朵们向河流要些水滴,想为他的死哀悼哭泣。河流回答:‘唉!如果我的水滴都是眼泪,那给我自己哭泣都不够用了,毕竟我深爱过他。’花朵们说:‘唉!怎么可能不爱纳西瑟斯呢?他真是太俊美了。’河流说:‘他很俊美吗?’花朵们说:‘你应当最清楚不是吗?他每天都靠在河岸边,看着河水顾影自赏呢……’”
王尔德停顿了半晌。
“河流回答:‘我之所以爱他,是因为当他倾身凝视河面时,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语毕,王尔德放声大笑,接着说:“这个故事叫作《门徒》。”
我们抵达他家后便告辞了,他邀我再找时间见面。接下来的两年,我经常在各地跟他会面。
如前所述,王尔德总是在人前戴着华丽的面具,目的是要让人觉得惊奇、逗趣甚或气恼。他从不认真倾听别人说话,倘若某些观点不再是自己独享,他便不愿意去多加注意;他一旦无法独自发光,就会低调藏起锋芒,等到再度与他独处时,他才会恢复原本的样子。
但没过多久,他就会开始问说:“昨天到现在,你都做了哪些事?”
由于我当时的生活还算顺遂,因此没什么有趣的事好分享,只能乖乖地述说千篇一律的琐事,同时留意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真的就这些事吗?”
“对啊。”我答道。
“而且你说的全是事实!”
“对啊,句句属实。”
“那为什么重复去做呢?你也知道这样做没半点乐趣。要知道,世界分成两种:其中一种是不言自明的现实世界,因为就算不去谈论也看得到;另一种则是艺术世界,唯有通过不断谈论才会存在。”
“从前某个村庄中,有位男子擅长说故事,因此十分受村民爱戴。他都是在早上离开村庄并于傍晚归来,辛勤干了一整天活的村民,就会围着他说:‘快告诉我们!你今天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就会说:‘我在森林里看到农牧神在吹笛子,还围绕着一大群林中动物,随着笛声跳舞。’
村民又说:‘多说一点嘛!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走到海边,看到浪尖上有三只美人鱼,手拿金黄的梳子梳着碧绿的头发。’
村民都好喜欢听他说这些新奇的故事。
“某天早上,他一如往常离开了村庄。但是当他来到海边时,竟然真的看到三只美人鱼,手拿金黄的梳子梳着碧绿的头发。他继续前进,走到树林附近,看到农牧神在吹笛子,身旁围绕着一大群林中动物。当晚他回到村中,村民一如往常地问道:‘快告诉我们!你今天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却回答:‘我什么都没看到。’”
王尔德停顿片刻,让我感受故事的余韵,然后再度开口:“我不喜欢你的嘴唇,太直了,像是从来不懂得说谎的人。我想教你怎么说谎,嘴唇才会像古董面具那样,漂亮又有弧度。
“你知道艺术之作和自然之作的成因吗?能够分辨两者的差异吗?毕竟水仙花与艺术品一样美丽,其中差异想必不是美不美,那你知道两者的不同吗?艺术之作永远独一无二,自然之作则是难以永恒,只能故技重施以避免作品消失。世上有许许多多水仙花,因此每株的寿命只有一天。大自然只要出现创新,立即就会将之复制。某一片海域中的海怪,也知道其他海域有同类海怪的存在。上帝创造史上的尼禄、波吉亚和拿破仑时,也在其他地方创造相同的人物,尽管无人知晓、无足轻重;重点在于成名与否。上帝创造人类,人类创造艺术。”
“我当然知道……某天世上骚动不安,仿佛大自然终于要有真正独一无二的产物,然后基督诞生了。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但听好了:
“那晚,耶稣刚在伽略山上死去,亚利马太人约瑟下山时,遇见一位年轻人坐在白石上哭泣。约瑟走近说:‘我了解你很难过,毕竟人就是人。’年轻人却回道:‘唉!我才不会因此而哭,我哭是因为我也施展了奇迹啊!我让瞎子重见光明,让瘫痪之人重新行走,让死者复生。我也让光秃的无花果树变得干枯,并把水变成酒……却没有人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
就我多次观察,王尔德深信自己肩负某种使命。
基督福音曾困扰着怀抱异教精神的王尔德。他笔下精彩绝伦的道德寓言,以及读来难受的讽喻故事,用意皆为结合异教自然主义与基督教理想主义,并刻意让后者难堪。
他叙述道:“基督重回拿撒勒时,拿撒勒早有大幅变化,他完全认不得了。该城以前弥漫着哀伤与懊悔,如今却充满着欢笑与歌唱。基督一进城,就看到一名抱满花朵的奴隶冲向一栋白大理石房屋的阶梯。基督进屋后,在金碧辉煌房间的内部,看到一名男子横躺于贵气十足的沙发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许多红玫瑰,唇上沾着红酒的痕渍。基督走近,轻拍他的肩膀说:‘你为何要过这种生活呢?’那男子转过头,认出了基督,便答道:‘我本来有麻风病,你治好了我的病,我为何不能过这种生活?’
“基督走出那栋房屋。他看到街上有位女子,脸上与服装均涂了艳彩,脚踏着镶珍珠的鞋子。她后面跟了一名男子,身穿双色外套,眼神充满**。基督向他走近,轻拍他的肩膀说:‘你为何要跟着那位女子,又盯着她看呢?’那男子转过头,认出了基督,便答道:‘我本来是个瞎子,你让我重见光明,我为何不能善用视力?’
“基督改向那位女子走近,对她说:‘你现在走的是罪恶之路,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女子认出了基督,笑着答道:‘这条路走起来很快活,况且你已赦免了我所有的罪啊。’
“基督痛心不已,打算离开拿撒勒,出城时在护城河边,看到有位年轻人在哭泣。基督向他走近,轻摸他的头发说:‘小兄弟,你为何在此哭泣呢?’
“年轻人抬起头,认出了基督,便答道:‘我本来已经死了,你却让我活了过来,我这辈子还能干吗呢?’”
某天在埃雷迪亚家,客厅里挤满了宾客,王尔德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你想不想听一个秘密?但你得答应我不泄露出去才行……你知道基督为何不爱他的母亲吗?”他停顿了一会儿,抓住我的手臂,微微向后退,然后大笑出声:“因为她是处女!……”
容我再引述以下这则故事,说来不可思议又晦涩难解,少有人能体会其中的矛盾,这也不太可能是王尔德杜撰的。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罪人的灵魂**地站在上帝跟前。
上帝打开记载罪人的生死簿后说:
‘你生前作恶多端,犯下……(罗列出骇人听闻的罪状)──既然你恶贯满盈,我势必要送你下地狱了。’
‘你不能送我下地狱啊。’
‘有何不可?’
‘因为我已经活在地狱里一辈子了。’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
‘那么既然我不能送你下地狱,就送你上天堂好了。’
‘你也不能送我上天堂啊。’
‘有何不可?’
“‘因为我从来无法想象天堂的样子。’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
某天早上,王尔德给我看一篇某位无知评论家的文章,赞许王尔德“知道编造有趣的故事来掩饰他的思想”。
王尔德说:“那些人以为,所有思想生来都是**裸的状态……殊不知,我只能用故事来思考。雕刻家并非将思想寄托于大理石中,而是直接以大理石来思考。
“曾经有位男子只能以青铜思考。有天,他当下萌生喜悦的念头,觉得必须让世人知晓,但世上的青铜早已用得一块不剩,男子心想若不说出来,他必定会发疯。
“然后,他想起妻子坟上有一块青铜,是他当初刻来陪伴爱妻的雕像。雕像反映出一辈子的悲伤。男子再也忍不住了,就将那座悲伤的雕像砸毁,重新赋予其片刻的喜悦模样。”
王尔德深信文艺家有着宿命,理念比人本身更为强韧。
他常说:“文艺家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带来答案,另一类则带来问题。我们得知道如何区分两者,因为提出问题的文艺家,就不会是解开问题的文艺家。有些艺术作品等待着伯乐,长年来无人了解其含义,因为其回答的问题尚未有人提出。经常是答案出现多年之后,问题才姗姗来迟。”
他也说:“古老的灵魂诞生于身体之中,身体将其注入活力而逐渐衰老。柏拉图就是年轻的苏格拉底……”
后来,我有整整三年没见到王尔德。
后来就连尼采都没让我如此震惊,因为我曾听王尔德说:“不是追求幸福!首先要强调,不是追求幸福,而是享乐!我们永远都得追求最可悲的目标.……”
他走在阿尔及尔的街头时,身旁围绕着衣衫破烂的贫童,他会跟每个孩子开心地谈天,并且随意把身上的钱丢给他们。
他对我说:“我希望败坏这座城市的道德风气。”
我想起福楼拜说过的话。曾经有人问他最想达成什么人的成就,他回答:“当个败坏道德的人。”
……“俄罗斯的作家太出色了,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字里行间透露出怜悯。我以前很喜欢《包法利夫人》对吧?但福楼拜不想在作品中放入怜悯的成分,所以整体的格局才显得狭隘又封闭。怜悯才能拓展作品的格局,进而开启无限可能…老友啊,你知道吗?多亏了怜悯,我才没自杀。坐牢头六个月,我郁闷得不得了,很想自我了断。
但我没有真的做傻事,因为看着其他人跟我一样痛苦,我就产生了怜悯之心。
噢,老友啊,怜悯真的值得钦佩,我以前却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喜悦)你明白怜悯有多么值得钦佩吗?我每天晚上都跪着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我了解怜悯的可贵。我刚进监牢时是铁石心肠,只想到自己的享乐,但如今我的心完全碎了,怜悯才得以进来。我现在明白怜悯是世上最珍贵美丽的事物,所以我才无法对任何人生气,多亏了他们,我才领悟这个道理。波西写给我一封封措辞难听的信,说他不懂我了,也不懂我为何不生气,或为何大家都讨厌我……是啊,他已经不懂我了,他再也不可能懂我了。但我在每封信中都向他说,我们无法再走同一条道路了。他走的是亚西拜阿德之路,我走的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之路...你对阿西西的圣方济各熟悉吗?噢,太好了!太好了!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寄给我一本你心目中最棒的圣方济各传记吧。
我一口答应了。他继续说道:“对了,我还遇到一个很棒的典狱长。坐牢前半年,我心情非常低落,当时的典狱长是个恶劣的德国人,完全缺乏想象力。”最后一句话可以说是飞快带过,听起来滑稽不已,我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也跟着突了出来,又说了一遍,接着说:“那个典狱长想不到其他让我们受苦的方式......你知道他有缺乏想象力.....狱中囚犯每天有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囚犯都一个接着一个,绕着中庭散步,严禁彼此交谈,旁边还有狱卒监督,只要被抓到讲话,就要接受严重的惩罚。刚入狱的犯人很好认,他们还没学会说话不动嘴唇。我当时在牢里六个星期了,都还没眼任何人说过半句话。某天晚上,我们在中庭放风散步时,我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他说奥斯卡?王尔德,我真替你难过,比起我们这种人,坐牢对你来说想必更加难熬。”我努力假装不动声色,继续向前走,然后说:这位朋友,我们受的苦是一样的。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自杀的念头了。
当我准备搭马车离开时,王尔德也上了马车,陪我一段路程。他再度称赞起我的书,但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后来马车停了下来,他向我道别,下车时忽然说:“对了,老友啊,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地粮》真的是本好书,但答应我,以后不要在作品中写“我”了。”
他看我似乎没有听懂,就补了一句:“你理应知道吧?艺术中并没有所谓的第一人称啊。”
……我感到难过之余,只好提醒他先前承诺的事:除非写完新的剧本,否则不会回到巴黎。
我说:“唉!你怎么一下就离开贝尼沃了呢?你不是应该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吗?我并不是对你生气,只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把手放在我手上,满脸忧郁地看着我说:“对于人生受到这么大打击的人,你不应该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