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晨雾如浸透冰水的棉絮,死死裹住北大东门的青铜狮雕。
童雅立在石阶上,风衣内衬的防割纤维摩擦着皮肤,让她想起周临风三年前把这件衣服塞进她工位时的狡黠笑容:"审核官的铠甲,关键时刻能挡刀片。"
此刻,左胸口袋里那张边缘焦黑的纸片正隔着布料发烫——那是从周临风遗物里找到的会议通知残片,"光华管理学院学术研讨会"的烫金字样已被灼成炭化的蛛网纹,像一道刻进视网膜的旧伤。
手机在掌心第三次震动,李明的消息弹窗刺破屏幕:「张维带总行监察处拆了你的办公桌,连抽屉滑轨都送去化验了。他们在查你上周调阅的华远集团2019年贷款卷宗。」
童雅盯着"2019年"三个字,指腹在玻璃上碾出月牙形的白印。
昨夜在总行档案室地下室,她撬开的那个标着"已销毁"的铁皮柜里,正是一叠盖着"机密"章的华远旧卷宗,卷宗封皮上有周临风特有的三角标记。
她划开相册,最后一张照片停在七年前的毕业典礼——周临风站在光华楼前,学士帽抛向空中,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左嘴角那颗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而他身后的钟楼指针,正指向九点十七分。
下一秒,她将电池抠出,连同手机一起塞进路边回收箱的废纸口,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闷响,像为过去三十年的人生落下棺盖。
雾中的校园像被墨汁浸染的宣纸,路灯在雾气里洇开浑浊的黄晕,将地砖上的水洼照成无数碎掉的月亮。
童雅踩着水洼走向光华楼旧址,每一步都碾过记忆的结痂——七年前,她作为新生代表在光华楼前发言,周临风挤在人群后排,举着手机偷拍她紧张到发抖的指尖,照片后来被他设成电脑桌面。
四年前,他在这栋楼下递给她一杯热咖啡,牛皮纸袋上画着歪扭的笑脸,说"给最严谨的审核官提提神",而纸袋底下藏着他刚拿到的明德资本实习offer。
现在,前方那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的废墟正吞吐着潮湿的灰烬味,围挡上"危楼重建"的红漆标语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围挡角落的红色箭头鲜亮如新,指向地下停车场入口。
箭头下方,有人用指甲在铁皮上刻出细小的字迹:「审核官,走安全通道。」
童雅的拇指摩挲着那行字,凹陷的划痕里似乎还残留着体温。
她绕到围挡破损处,钻过生锈的钢筋网,安全通道的铁门赫然在目。
门锁上的锈迹呈片状剥落,露出底下三道平行的新划痕,像被某种尖锐工具刚抓过。
特斯拉线圈U盘插入锁孔的瞬间,细密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童雅屏住呼吸,盯着腕表秒针转动——三秒后,锁芯发出"咔嗒"轻响,仿佛命运齿轮转动的预兆。
门后涌出的黑暗带着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石膏板燃烧后的粉尘和陈年霉变,七年时间也未能将其散尽。
手电筒光束劈开浓重的尘埃,照见台阶上堆叠的灰层,每一步踩下去都会留下深及鞋跟的脚印,如同走在时间的尸体上。
下到第三层,墙壁突然出现用荧光涂料绘制的火柴人图案——小人举着写有"审核官"字样的纸牌,箭头执拗地指向右侧通风管道。
童雅蹲下身,发现管道螺丝上的防锈漆被刮掉大半,露出底下银色的金属光泽,螺丝孔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油污。
她拧开螺丝,金属盖板"咣当"一声落地,惊起一群蛰伏在管道里的飞蛾,翅膀扑棱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荡。
管道内侧用荧光笔写着:「证据在灰烬里,但灰烬会撒谎。」字迹边缘毛糙,像是书写者当时极度紧张。
爬行在狭窄的通风管道中,金属壁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管道内壁布满凸起的焊点,每一次膝盖蹭过都会传来刺痛感,很快,牛仔裤膝盖处就渗出了深色的血渍。
前方突然出现一丝微光,她扒着管道边缘小心翼翼地望去——曾经窗明几净的档案室如今已成焦土废墟,扭曲的书架像烧焦的肋骨般林立,悬在天花板上的电线如黑色蛛网缠绕,空气中漂浮的灰烬如同无数未安息的亡灵,在光束中上下翻飞。
墙角处,一个半埋在碎石中的保险柜引起了她的注意。
保险柜表面覆盖着一层融化后又凝固的塑料残骸,像是被高温灼烧过。
童雅踢开脚边的碎砖,鞋底触到一块硬物——是一块烧焦的工牌,"周临风"三个字的烫金已经变成黑色炭痕,照片上那个笑脸被烧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唯独他左嘴角那颗虎牙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点反光的金属镀层。
她的指尖触到工牌背面凹凸的纹路,那是周临风生前常用来划火柴的边缘,如今已变得粗糙不堪。
U盘插入保险柜电子锁接口的瞬间,屏幕亮起血红色的光,一行冰冷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密码提示:第一次驳回的贷款项目日期。」
童雅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作为实习生的她在审核报告里坚决驳回了一笔流向不明的教育基金贷款,理由栏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质疑点。
第二天,周临风敲开她的工位,手里拿着那份被退回的文件,笑着说:"终于等到一个敢给我找茬的审核官了。"
她从钱包里抽出那张被咖啡渍浸染的旧申请表,右下角的日期戳清晰可见:2018年5月17日23:59:32。
手指颤抖着输入"0517",保险柜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柜门弹开的刹那,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焦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防水袋里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烧剩半页的财务审计报告、一枚缠着黑胶带的移动硬盘,以及一张塑封照片。
童雅拿起照片,指尖触到塑封膜上细密的齿痕——那是周临风紧张时特有的习惯。
照片背景是城中村的一间铁皮教室,她正低头调试投影仪,周临风站在身后,手指悬在她发梢上方,阳光从破窗照进来,在他睫毛上镀着一层金边。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2023年5月20日,教她修电脑的下午」。
可她分明记得,那天自己在总行加班到深夜,处理一笔紧急的跨境汇款。
移动硬盘接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后,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段加密视频。
画面中的周临风面容憔悴,穿着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背景是一面布满霉斑的墙纸,桌上胡乱堆着几个外卖盒和文件。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算准了张维的动作。"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胡茬已经长得有些浓密,声音沙哑得厉害。
"七年前我在明德资本实习时,发现他们用空壳公司伪造贸易流水,准备向监管部门举报的前一晚,档案室就莫名失火了。现在,同样的手法正在华远集团上演——他们虚构医疗器械采购合同,通过香港的皮包公司把资金洗白到开曼群岛。"
他举起一份文件,镜头聚焦在签名栏——张维的钢笔字迹龙飞凤舞,与童雅在银行审批文件上常见的签名一模一样。
"当年卡住我毕业论文的学术委员会副主席,现在成了你们银行的风控副总。"周临风突然凑近镜头,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焦虑。
"童雅,他们洗钱的关键证据藏在——"画面突然剧烈闪烁,跳出满屏的乱码,紧接着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视频就此中断。
就在这时,天花板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响。
童雅猛地合上电脑,迅速躲进一堆倾倒的书架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手电筒的光束透过书架的缝隙扫进来,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
"信号源就在这一层!"一个粗哑的男声低吼道。
"张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童雅的手在地上摸索,触到半截生锈的钢筋,铁锈蹭得她掌心生疼。
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一个人的皮鞋尖出现在书架的缝隙前。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周临风曾经教过她的格斗技巧:"攻击膝盖内侧,那里没有保护肌群,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当那人弯腰准备查看书架下方时,她猛地探出身,用尽全力将钢筋砸向他的膝盖内侧!男人发出一声惨叫,重重跪倒在地,手中的手电筒滚落在地,光束胡乱地扫过天花板上垂落的电线。
趁着这个空档,童雅迅速爬进通风管道,身后传来子弹击穿铁皮的"砰砰"声。
管道狭窄逼仄,金属棱角不断划破她的袖口和裤腿,手臂和小腿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血痕。
她拼命向前爬行,身后的追兵也钻进了管道,脚步声和咒骂声越来越近。
快到出口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规律的"滴答"声——借着管道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管道支架上捆着一个黑色的炸药包,红色的指示灯正在每秒闪烁一次。
"轰隆!"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震得管道剧烈摇晃,童雅随着断裂的支架一起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住了一根下垂的钢筋,身体悬在半空中,浓烟迅速涌上来,呛得她剧烈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沫。
下方传来追兵的喊叫声:"她掉下去了!快,去堵她!"
她咬紧牙关,松开手,落地时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让她晕厥过去。
强光手电的光束扫来,她踉跄着躲到一根承重柱后面,从防水袋里抽出那份烧剩的审计报告。
在手电筒的光束下,"JL-0712"这个编号反复出现——这与华远集团上周提交的医疗器械采购发票编号完全一致。
七年前的明德资本,七年后的华远集团,使用的竟是同样的造假手法和编号规则。
追兵的脚步声从两侧逼近,越来越近。
童雅急中生智,将特斯拉线圈插入墙上的应急电源接口。
刹那间,整层地下车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就在这时,墙面上突然浮现出用荧光涂料画的路线,像一条发光的蛇,蜿蜒指向停车场的D区。
她咬着牙,单脚跳着前进,每一步都踩在荧光线上,仿佛踩在周临风为她铺设的生命通道上。
D区尽头停着一辆蒙尘的桑塔纳,车门把手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链是一个磨损严重的奥特曼挂件——那是周临风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他曾说过,奥特曼是永远不会向黑暗妥协的战士。
仪表盘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周临风熟悉的狂草:「开去西郊报废车场,后备箱有你需要的东西。——风」
引擎发动的瞬间,车库入口传来几声枪响。
童雅猛打方向盘,桑塔纳撞开栏杆冲了出去,后视镜里,她看到三个黑衣人正举着枪追赶。
车子冲上校园主干道时,一辆黑色越野车突然从侧门冲出,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正是张维,他正举着手机通话,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在城郊的公路上,童雅将桑塔纳的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濒临报废的嘶吼。
她从后视镜看到那辆越野车越来越近,车顶上的探照灯在她脸上扫过,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猛地打方向盘,车子冲上应急车道,撞开护栏冲进了旁边的农田。
车身剧烈颠簸,仪表盘上的故障灯全部亮了起来,一股焦糊味从引擎盖下冒出来。
当车子终于在西郊报废车场生锈的铁门前停下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童雅拖着受伤的脚踝,艰难地打开后备箱,一个黑色的登山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拉开拉链的瞬间,她倒吸一口冷气——包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成捆的现金,目测至少有五十万,现金下面压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和五个未拆封的一次性手机。
最底层是一封信,信封上是周临风特有的狂草字体:「给我的审核官」。
信纸上的字迹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书写者当时正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
「童雅,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被他们控制了。这些钱足够你去任何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笔记本电脑里有我收集的关于明德资本和华远集团的全部证据链,包括张维与境外账户的详细转账记录。你可以选择带着这些证据远走高飞,或者——」
信的后半截被撕掉了,露出参差不齐的毛边,仿佛书写者在最后一刻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童雅拿起最上面的一部一次性手机,拨通了信末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请输入密码,提示信息:重生之日。"
她首先输入了发现保险柜的日期"0610",系统提示:"密码错误,剩余一次机会。最终提示:灰烬里的数字。"
她靠在报废的车门上,望着天花板上漏下的晨光,脑海中飞速回忆着与周临风相关的所有日期。
突然,她想起了七年前那场火灾的官方报告,上面记录的起火时间是2016年9月17日。她颤抖着手指,输入了"0917"。
这一次,机械女声换成了周临风的录音,虽然带着明显的电流杂音,但依旧清晰可辨:"童雅,华远集团今晚会通过星展银行的DBS1247账户转走最后两亿资金。拦截密码在我送你的那本《金融法概论》里,去找''规则与例外''那一章。他们把我关在——"
录音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电流声打断,接着传来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信号源已锁定,位置:京郊废弃化工厂,东经116.42,北纬39.95。"
童雅立刻翻开背包里的《金融法概论》,找到"规则与例外"那一章。
在章节末尾的空白处,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资金拦截密码:童雅审核通过0610」。
看着这行字,童雅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周临风的笑脸,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抚摸着那行字,仿佛在触摸周临风的指尖。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她迅速将现金和证据装进登山包,忍着脚踝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向报废车场深处。
朝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柄指向远方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