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敞开着,带着料峭春寒的风卷着细碎的“树毛毛”涌进来,像一场无声的雪。林砚白指尖那团被捏紧的柳絮早已散开,只留下一点细微的痒意。她闻声回头,逆着熔金般的落日余晖,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教室后门的光影交界处。
不是班主任,也不是任何熟识的同学。
那是个少年。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肩线平直,身形挺拔,像一株沐光而立的青竹。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柔和的光晕,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感觉气质沉静温和,与这喧闹课间格格不入。
“林砚白同学?”他的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高不低,仿佛只是礼貌地确认。
林砚白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很标准的优等生模样,校服一丝不苟,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公式化的温和笑意,眼神……林砚白微微眯眼,试图穿透那片背光的阴影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那眼神看似清澈专注,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温和下藏着难以触摸的实质。一种本能的警惕在她心底悄然升起——过于完美的东西,往往意味着伪装。
“我是。”她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初融的雪水,不带情绪。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踏入走廊的光线中。林砚白看清了他的脸。确实很英俊,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天然带着几分无害的温顺感,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林砚白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起。皮相?她见过太多金玉其外的败絮。
“你好,我是高三(一)班的梁珒。”他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礼貌地自我介绍,笑容恰到好处地加深了一分,显得真诚又阳光。“班任让我把下午发的复习提纲带给你,说你请假了。”他扬了扬手中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张。
高三(一)班?理科重点班。梁珒?这个姓氏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林砚白沉寂的心湖。**梁**。一个在她家禁忌词汇里盘踞的姓氏。姥姥病床边,那张最终判定“抢救失败”的通知单下方,那个龙飞凤舞、带着冷漠权威的签名……那个姓氏,正是梁。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指尖。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提纲:“谢谢。”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纸张边缘,冰凉。她的目光落在他递纸的手上,指节分明,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是一双养尊处优、从未沾过生活艰辛的手。这双手,与记忆中父母因常年劳碌而粗糙变形的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不客气。”梁珒笑容不变,眼神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欣赏的打量。“听老师说你文笔特别好,这次全市征文又拿了一等奖?恭喜。”他的语气充满真诚的赞叹,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睫毛上跳跃,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无害的暖意。
林砚白心底的警铃却骤然尖锐。刻意提及她的写作?是普通的客套,还是……这个姓梁的优等生,在收集什么信息?她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来自一个可能与那个“梁”字沾边的人。
“运气好而已。”她垂下眼睫,将复习提纲收进臂弯,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被夸奖的欣喜,只有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像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冰墙。
梁珒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文科班的才女,太谦虚了。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自然,“前几天看到校刊上你写的那篇关于老城区的散文,很有味道。我爷爷是云陵本地人,总念叨着过去的老街巷,可惜现在都拆得差不多了。”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锁住林砚白的脸,观察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老城区?** 林砚白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在那篇散文里隐晦地提及了秋满楼附近的老街,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感伤。他是无意看到,还是……特意去找来看的?他爷爷念叨老街?梁家……那个在云陵医疗界颇有根基的梁家?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晃动。她只是抬起眼,直视着梁珒那双温和无害的眼睛,平静地回答:“嗯,记录一点记忆。城市发展,旧的总要被新的取代。”她刻意加重了“取代”二字,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
梁珒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是啊,取代。不过有些东西,大概是怎么也拆不掉的吧?”这话语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略带文艺的感伤,配合着他温润的声线,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产生共鸣。
但林砚白只觉得这话语像裹着糖霜的毒药。拆不掉?他是在指什么?记忆?还是……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他说话时,身上似乎飘来一缕极淡的、清冽的消毒水气味,混杂在少年干净的皂角香里。这味道,瞬间将她拉回医院冰冷的长廊,拉回那个充斥着绝望和消毒水气味的黄昏。
她不再接话,只是微微颔首:“谢谢送资料。快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宽大的校服下摆划过一个冷淡的弧度。转身的瞬间,她绷紧了后背的肌肉,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
“好,再见,林砚白同学。”梁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温和有礼。
林砚白没有回头,径直走向教室。她能感觉到那道温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如芒在背。那不是单纯的欣赏或好奇,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带着目的性的观察?那缕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思绪。
回到座位,自习课已经开始。韩莘缩着脖子,连余光都不敢瞟过来。林砚白将复习提纲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翻开。她抽出被罚写的三张题篇,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墨珠悄然凝聚。她的思绪却已飘远。
梁珒。
梁。
医学世家。
消毒水的气味。
那张“抢救失败”通知单上,那个冰冷刺骨的签名。
阳光透过窗棂,在摊开的题篇上投下清晰的格子阴影。林砚白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翳。她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薄茧抵着冰凉的金属笔杆,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压下了心底翻涌的冰冷恨意和高度戒备。
她一个字也没写。只是用笔尖,在那雪白的、印着标准题目的纸页上,缓慢地、用力地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笔直的裂痕。从页首到页尾,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裂痕的末端,笔尖无意识地、深深地戳进纸里,留下一个浓黑的墨点,仿佛一个无声的句号,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窗外,梧桐树新发的嫩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明媚。林砚白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悄然升起,缠绕住四肢百骸。那寒意,源于身后走廊里可能还未散去的、那个带着温和笑容和消毒水气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