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江明钰心情舒畅地把车载音响调到最大,将最近的糟心事全抛到了脑后。
她现在要去接两年未见的好友,沈碧书。
在江明钰看来,沈碧书这人很难相处。
她们俩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当时沈碧书高高胖胖,戴一副看上去很重的黑框眼镜,每天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班上好事的男生给她起外号叫熊瞎子,经常把她的文具课本到处藏,沈碧书找的时候就围着起哄,江明钰也跟着一起笑过。
直到有一次,沈碧书从课桌里拿文具的时候掉出了一片卫生巾,被爱找事的男生发现后捡走,像是什么脏东西一样互相丢来丢去,嘴里喊着“熊瞎子发情了”之类的下流话。刚巧,赶上江明钰月经期第一天,本来心情就不好,直接掏出一包卫生巾,撕开挨个往那群胡闹的男生脸上身上贴。
她当时小小一只,贴了一两个人就被反应过来的男生躲开了,她就干脆往剩下人的桌子上贴。
之后的一周,所有参与闹事的男生们早上进班就会发现自己的桌面上大剌剌地贴着一张洁白的卫生巾。一直持续到江明钰经期结束。
从那以后班里再没有男生敢拿卫生巾或是月经开玩笑。
沈碧书当时没有吭声,只是在第二天买了包同样牌子的卫生巾放在了江明钰的课桌里。
但不知什么时候,江明钰学习上的疑难杂症就被沈碧书包圆了。她有什么不会的、不懂的问题都会去问沈碧书,而沈碧书也都耐心地帮她分析解答到懂为止。
后来,在沈碧书的帮助下江明钰顺利升上了重高,虽然只是普通班也够江妈妈惊喜的了。在她的盘问下很快得知江明钰的成绩全拜沈碧书所赐,立刻提了重礼去沈家拜访。
江明钰这才知道,沈碧书的父母已经去世,只剩下姥姥姥爷抚养她。
上了高中后,沈碧书在重点班卷得飞起,常年霸榜年级榜首的位置,江明钰却开始沉迷各种兴趣爱好,交游广泛,一直在四五百名的位置沉浮,两个人渐行渐远。
直到高二寒假,沈碧书破天荒地联系了江妈妈,央求她带自己和江明钰去S城最好的大学看看。
江妈妈没多想就安排了行程,挤出时间亲自带两个小女生去S城玩了一周。
江明钰现在还记得,她们三个走在S大的校园里,皑皑的白雪覆满飞檐,苍翠的松竹繁茂挺拔。路上行人寥寥,几乎都抱着厚重的书籍,兴奋地讨论着她们听不懂的话题。他们目标明确地奔往不同的方向,眼里是满溢的骄傲和希望。
一路上,沈碧书拉着她的手,小声对江明钰说着关于这所学校的风流故事,让她听得入了迷。离开前,沈碧书郑重地对她说:
“江江,我要考上这里。”
这句话轻轻落在耳中,给江明钰茫然无序的人生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她也想走进这所学府,漫步在厚重的历史与学术氛围中。
回去后江明钰就像变了个人,断掉大部分爱好和人际关系,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好在她基础还算牢固,沈碧书也再次捡起了辅导老师的重任。见状江妈妈索性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安排陈姨来照顾,以便她俩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学习。
而江明钰也很快开了窍,成绩突飞猛进,期末甚至闯入年级前一百,在高三前夕被调入重点班。再度同班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很快江明钰就不再需要沈碧书的辅导,甚至反过来可以帮她纠正英语发音和作文润色。
日子过得飞快,寒假前,江明钰已经能稳定保持在年级前二十。
但是等假期开始,江明钰想找沈碧书一起做卷子的时候才发现联系不上她。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沈碧书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出了出租屋。
江明钰很生气,直接去敲了沈碧书的家门,却久久没人回应,去问邻居才知道这家人已经搬走一周了。
当时江明钰慌得眼泪都下来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六神无主。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沈碧书竟然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江明钰就这么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里在小区里到处奔走询问,直到有好心人联系了街道办。
风风火火的街道大妈赶来,三两下问清缘由,先是联系了她的家人,等陈姨赶来,这才告知了沈碧书搬走的缘由——
她的姥爷去世了。
至于沈碧书搬去了哪里,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等等江明钰关心的问题,大妈摇了摇头:
“那丫头嘴巴咬得死紧,劝也劝不动。就说要回老家。”
江明钰失魂落魄地走了,一整个寒假都没有过好。她找了班主任,找了校长,找了沈碧书小区里所有能找到的人,直到她打算去找警察局的时候,妈妈拦住了她:
“碧书这样做有她自己的理由。你们不是约好了要考S大吗?你就在那里等她。碧书这孩子,向来说话算话的。”
就这样,沈碧书像一片苍白的雪花,随着春日的来临消失无踪。只留下纸页上字迹娟雅的笔记,不动声色地继续滋养着江明钰。
高三最后的日子密实而仓促,江明钰每日埋首书堆,生怕一抬头就习惯性脱口喊出某个名字。等她逐渐爬到年级榜首,替代了沈碧书的位置,老师们开始把她俩的友情故事当作典型在全校宣传。但没人知道,在一个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江明钰做着卷子会突然丢下笔,咬牙切齿地咒骂沈碧书丢下她一个人面对恐怖的高考,骂完就是止不住的痛哭,然后擦干眼泪没事人一样拿起笔继续演算。
高考出分后,江明钰已经够得着全国最高学府,高出S大分数线一大截。江妈妈替她找了志愿规划老师,结合她的兴趣和分数制定了完美的报考计划。但是,当江明钰坐在电脑前,面对填报页面时,却梦游一般把志愿学校全部换成了S大。
当她按下提交键,忐忑不安地告诉妈妈自己的决定,妈妈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夸了一句:
“我们小钰是言而有信的好孩子!”
之后,日子就像鼓满风帆的船,轻捷地顺着川流不息的时间一路前行。江明钰痛快地周游了欧洲十几个国家,顺利考上S大最顶尖的计算机专业,入选学生会,参加C4(中国高校计算机大赛),迷上做游戏,仿佛眨眨眼的功夫,一年就过去了。
越临近暑假,江明钰越感到心神不宁。她一遍遍地刷着招生网站,不放过任何一条信息。试图从每一份录取名单中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仿佛再度回到一年前,酸楚的恨意重新翻上心头。有时她忍不住忧心沈碧书会不会煎熬于失亲之痛,有时惶恐沈碧书是否还能正常上学,有时痛快于沈碧书也尝到一个人备考的滋味,有时害怕沈碧书忘记当年定下的目标。
是的,当年她们没有任何约定。只是沈碧书单方面口出狂言说要考S大,江明钰暗地里想这学校不错我也要考。
毕竟当时她还是个普通班的学渣,少年的骄傲是只要不说出口面子就不会丢。
谁曾想,一念之差现在竟落到如此折磨人的地步,连恨都恨得名不正言不顺。
沈碧书沈碧书沈碧书。
江明钰把牙齿磨得格格响,吓得学生会长连忙问她这个姓沈的是剽窃了你的C4创意吗?
直到6月22日,江明钰在招生网站刷出了S大自主招生的录取公示名单,她一目十行匆匆扫过顺手关闭页面。顿了3秒又突然暴起,吓了旁边正在写稿的学生会长一跳。
她的手在抖,点了十几次也点不进招生网站那一行细细的文字标题。
她的声音也在抖,吓得会长差点要拨120。
终于,会长接过鼠标帮她点开网页,滑到属于物理系那一栏,沈碧书三个字明晃晃地摆在上面。
江明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轰地倒回座位。
学生会长后来说他从没想到小江丁点儿大的人也能发出山峰崩塌般地声音。
九月,仍然骄阳似火。
江明钰蹭在物理院的报道点,百无聊赖地帮着发东西。一张又一张兴奋的面孔从面前经过,从一开始望眼欲穿每个人都要仔细辨认,到后来机械麻木地重复动作只需要两个小时。
要是沈碧书不来怎么办。要是上厕所的时候错过了怎么办。要是她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各式各样的想法在脑中闪烁,不等得出结论就跳到了下一个方向。
见到了她要说什么?该怎么打招呼?是先质问她为什么消失还是先关心她现在生活怎么样?
桌上的资料发完了,江明钰转身去后面搬了新的一摞。
等她重新坐回桌前,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
“江江。”
江明钰非常确信,当时世界暂停了那么一瞬间。因为她的眼耳手脑全部停下了本职工作,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同时欢呼又在同时嘶吼,而周围寂静无声。她至今仍然无法明确描述那种复杂而激烈的体验,但在彼时彼刻,她只是遵循着惯性,抬头,微笑,递出手中的资料,并用公式化的语气说出:
“同学,你的资料,请拿好。”
面前的人高挑而瘦削,江明钰是靠声音和两年前的旧衣服认出她的。
一年半未见,沈碧书身上的气质沉静如昨,但多了几分江明钰读不懂的阴郁。
她没有伸手,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
“我来了。”
江明钰仰头看着她,脸上笑容逐渐坏死,递出厚重资料的手开始颤抖,却坚持一声不吭。
没有人察觉此处氛围微妙,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地为新的生活奔忙。
一位学长不知道从哪里钻过来,伸手就要去拿沈碧书提着的行李,嘴里不停嘚吧:
“呀学妹你行李好多让学长来提吧诶你物院的啊好巧我也是不如加个微信以后有问题都可以找学长哦对了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食堂十三窗口的青椒肉丝绝了我跟你说……”
然而还没等他碰到沈碧书的手,就被一股蛮横的力气撞飞了。
柔弱无助的学长倒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一个粉色头发全部炸开的小个子女生气势汹汹地拦在比她高了一头的秀雅新生面前,像头母狮一样咆哮:
“新!生!有!专!车!不!准!搭!讪!再!犯!记!名!”
“啧啧,滥用职权。”
对面棚子的学生会长砸了砸嘴,缩回伸了半天略感酸痛的脖子,优哉游哉地把手里本就不多的活儿丢给大二干部,背着手哼着歌满意地溜了。
于是他错过了沈碧书名扬全校的封神笑容。
一年后,当初的“最美微笑新生”已经变成盘旋在物院所有本科生头顶的幽灵,却整个暑假都窝在江妈妈在学校附近购置的小套间里,跟江明钰一起疯狂敲代码赶死线。
“江江,我现在是一个人了。”
在终于提交游戏后的喘息时间,沈碧书倒在光洁冰凉的地板上喃喃自语。
“那很好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江明钰把一杯冰镇气泡水顶在脑门上,轻声回应。
过去的一年,她们的情谊恢复往昔,但两个人都默契地回避了沈碧书当初的消失。她不说,她就不问。
“……嗯。”
沈碧书盯着天花板,张了张嘴,结果还是像之前的每一次,只吐出一个沉闷的单音。
后来,江明钰玩腻了游戏开发,转而迷上各种科技前沿产品,做起了自媒体账号。
反倒是沈碧书开始钻研代码,时不时就鼓捣个有意思的插件或着小APP出来。
再后来,江明钰的科技账号做得风生水起,毕业后直接开了公司,开始当全职博主。沈碧书则出人意料地拒绝了物理院的保研名额,凭着开发作品和Github2000 的星星丝滑入职某大厂新项目,成为一名光荣的技术牛马。
攒了一年半的钱后,她潇洒辞职,拿着伯克利大学的offer踏上了大洋彼岸。
只不过,这次她没有不告而别。
毕业后的时间匆匆又忙忙,她们各自忙碌着事业,时不时互道一句万事都好。在无数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江明钰也会揉着脖子仰躺在人体工学椅上,咒骂一句沈碧书没良心又把她扔在一边。
或许是骂得多了被听见了,如今,无根的鸟儿终于要重回故园,虽然尚不知她之后想前往什么地方,但至少不会再突然消失不见。
江明钰又把油门往下踩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