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巨门，高逾百丈，矗立于云海秘阁最幽邃的尽头，门扉上蚀刻着早已失传的太古神纹，封印之力历经万劫，冰冷依旧。
杨戬立于门前，三尖两刃刀斜指地面，刀锋寒光流转，映着他眉宇间凝如实质的肃杀。
清源妙道真君的神目灼灼，穿透厚重门扉，直刺其后那团难以名状的、汇聚了万古悲鸣的怨憎之气。
“破！”一声低喝，如雷霆在喉间滚动。
神锋怒啸！并非锐器斩金断玉的清脆，而是挟裹着开天辟地伟力的磅礴轰鸣。
刀光化作撕裂混沌的匹练，狠狠斫在玄铁巨门中央那道最为黯淡、却也最为核心的古老神纹之上！
“嗡——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与能量爆裂声骤然炸响！
那坚不可摧、号称能禁锢神魔的玄铁巨门，自刀锋落点处，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瞬间爬满整座门扉。
刺目的神光从裂缝中迸射而出，仿佛门后囚禁着一轮濒死的太阳。
碎片激射，裹挟着足以洞穿仙体的罡风呼啸四散，狠狠撞在秘阁四壁的禁制之上，激起漫天流火。
门，碎了。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宝库或典籍，只有一片绝对、死寂的虚空。
虚空中央，一物悬浮。
那便是众生愿簿。
它静静悬停，无声无息，却散发着比破碎的玄铁门更沉重万倍的绝望。
非金非玉，非帛非竹，它的材质令人灵魂深处涌起最原始的恐惧与厌恶——苍白的、微微带着褶皱的质感，隐约可见皮下曾经的血脉纹理。那是人皮！无数张被剥下、祭炼、缝合而成的人皮为纸！
而其上书写的墨迹，粘稠、暗沉，在虚空中兀自缓慢蠕动，仿佛尚未凝固的伤口流出的脓血与泪水的混合，散发着甜腥的铁锈气。
每一个扭曲挣扎的字符，都非静止的笔画，而是由亿万张面孔痛苦地凝结而成！男女老幼，神情各异，或无声哀嚎，或麻木绝望，或怨毒诅咒，密密麻麻，在字里行间翻滚、沉浮、互相吞噬。
他们无声的呐喊，汇聚成一股足以碾碎神魂的悲怆洪流，冲击着目睹者的每一寸感知。
杨戬持刀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额间那道竖立的神目，金芒炽盛到了极致，试图洞穿这邪异簿册的根源，却被那翻涌的亿万张面孔、那沉溺于绝望中的众生愿力死死缠住，每一次凝视都如同坠入无间血海，冰冷刺骨。
林黛玉立于他侧后方半步，周身缭绕的清气被这股污浊怨力逼得急剧收缩，如风中残烛。
素白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冰凉。她凝视着那簿册，清澈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那些无声哭嚎的面孔，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悯与惊悸交织翻涌，几乎令她窒息。
杨戬深吸一口气，压下神目被怨力冲击带来的阵阵眩晕与刺痛。
他缓缓抬起左手，并非去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出一指，指尖凝聚着一丝纯粹的神元之力，试探着，向那簿册最上方、一张似乎刚刚凝固了血泪的页面，轻轻点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滑腻、带着生命余温的人皮纸页。
接触的刹那，没有声音，却是一场灵魂层面的宇宙大爆炸！
“轰——！！！”
杨戬与黛玉的神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狠狠拽入一个扭曲沸腾的时空漩涡！
龟裂的大地，炽烈的骄阳。焦土千里，禾苗枯死如柴。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农妇，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硬土上，渗出血丝。
她的祈愿无声，却清晰得如同利刃刻在杨戬与黛玉的心头：“苍天啊！下点雨吧！救救我的娃！救救这一村的命！我愿减寿十年！不，二十年！只求一滴甘霖啊！！”
纯粹而绝望的愿力，带着母亲濒死的哀恸与最卑微的祈求，从她枯槁的身体里丝丝缕缕蒸腾而起，微弱却璀璨，如同黑夜里的萤火。
然而，这缕代表着生命最后希望的愿力之光，并未升入苍穹，滋养干涸的大地。
它刚离体，便被一股无形而贪婪的力量强行攫取！如同无形的吸管插入灵魂深处，粗暴地抽取、提纯！
璀璨的萤火在痛苦的扭曲中被强行淬炼成一道冰冷、纯粹、不含丝毫情感的金色丝线！
凌霄宝殿，神光万丈。视角瞬间切换至九天之上，富丽堂皇到令人窒息的灵霄殿深处。
那缕来自凡间母亲泣血的金色愿力之丝，跨越无尽空间，精准地汇入至高御座之上——玉皇大帝微微张开的、笼罩在氤氲神光中的口中！
画面拉近，神光褪去伪饰的刹那！
那并非神圣的吞咽。龙袍宽大的袖口与下摆阴影里，猛地探出数十条、数百条……难以计数的、半透明泛着诡异金光的触须！
它们粗壮如巨蟒，柔软似无骨，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不断开合翕动的细小吸盘，每一个吸盘深处，都仿佛镶嵌着一张微缩的、麻木祈祷的人脸！这些香火触须贪婪地、疯狂地舞动着，大部分死死黏附在灵霄殿巨大、雕龙画凤的梁柱之上，如同巨大的、活着的藤蔓寄生体！它们在吸吮！肉眼可见的、源自三十三天根基的、庞大而驳杂的信仰洪流，正通过这些触上密密麻麻的吸盘，被疯狂地抽取、吞噬！
玉帝端坐御座的身躯，在吸吮中呈现出一种餍足的、非人的膨胀感，神光之下，是令人作呕的蠕动！
“呃啊——！”
剧烈的刺痛如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杨戬的额间神目！比以往任何一次反噬都要凶猛、污秽！那不是物理的伤害，而是认知崩塌带来的精神污染！
金色的神血，不再是渗出，而是如泪般，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惊骇与滔天怒火，汹涌地流淌下来，划过他冷峻如石刻的脸颊。
“这根基…这天庭的根基…”杨戬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神血滚烫的腥气，“竟…竟是如此妖邪！！”
他看清了！这统御三界、至高无上的权柄，这维系三十三天运转的神力根基，非是天道正朔，竟是亿万生灵最绝望的哀嚎、最卑微的祈求被扭曲、榨取、吞噬后，滋养出的庞大妖邪！
那凌霄殿的雕梁画栋，分明是这妖邪巢穴的骨架！那缭绕的祥云瑞霭，不过是它呼出的污浊瘴气！
“吼——！！！”
仿佛被杨戬那声蕴含无边怒火的低吼彻底惊醒，又或是窥破了窥探者识破了它供奉之主的真面目，那悬浮的众生愿簿猛地爆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
亿万张纸页上痛苦凝结的面孔骤然扭曲、融合！整本人皮血泪之簿在刹那间活了过来，疯狂膨胀！
纸张撕裂、拉伸，边缘化作参差交错的森白利齿！翻涌的血泪墨迹沸腾、鼓胀，成为猩红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涎液！
一个由无数绝望哀嚎的面孔堆叠、挤压、融合而成的、巨大无朋的、流淌着血墨的深渊巨口，在秘阁虚空中豁然成形！
它占据了整个视野，带着吞噬一切的疯狂怨毒，朝着刚刚从精神冲击中勉强回神、神目淌血的杨戬，以及他身旁面色煞白的林黛玉，狠狠噬咬而下！
腥风扑面！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空间！
千钧一发！
“孽障！安敢！”
一声清叱，并非雷霆，却带着焚尽八荒的决绝意志！林黛玉动了。她一直紧握的手猛地抬起，掌心向上，一朵纯粹到极致、炽白到刺目的火焰莲花凭空绽放！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焚灭万物的寂然。
“净世莲焰，焚！”
素手轻扬，那朵小小的、炽白的火焰莲花，如流星般投入咆哮噬来的愿簿巨口之中。
嗤——！
如同滚油泼雪！又似残阳坠入寒渊！接触的瞬间，炽白的光焰无声无息地炸裂开来！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湮灭的法则在蔓延。
那由亿万怨魂面孔组成的巨口，在纯净到极致的莲焰面前，发出亿万重叠在一起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灵魂尖啸！
粘稠的血墨涎液瞬间汽化，森白的利齿在光中熔解、崩碎，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烈焰中挣扎、扭曲、化为缕缕带着无尽诅咒的黑烟！
焚烧！
净化！
湮灭！
炽白的光焰席卷整个秘阁虚空，将一切污秽映照得无所遁形。
那本承载着亘古苦难与惊天阴谋的众生愿簿，在净世莲焰中剧烈挣扎、萎缩，最终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火星的灰烬余骸，纷纷扬扬，如一场肮脏的黑雪。
灰烬飘散的中心，一点粘稠浓郁、仿佛汇聚了所有未净之恶的污浊光团并未消散，反而急速扭曲、拉伸。
一个虚影凝聚而出。
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九章玄衣纁裳，面容笼罩在模糊的光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冰冷、漠然，穿透虚空，直直落在杨戬身上。正是玉帝的形貌！
但这虚影毫无堂皇之气，周身散发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腐朽与阴毒。
虚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充满恶意与亵渎的弧度。
一个声音直接在杨戬和黛玉的识海最深处响起，语调奇异，带着一种情人絮语般的温柔，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杨戬尘封万载、血仍未干的旧伤：
“司法天神…劈山救母，孝感动天呐…”虚影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叹息，那冰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杨戬的胸膛，
“只是…你娘瑶姬的心头血…温温热热的…养出来的人参果树，结的果子…可还清甜养人否？”
“嗡——！”
杨戬如遭九天雷殛！浑身剧震！额间流淌的神血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母亲瑶姬被压桃山、最终身死的惨烈景象，伴随着这句话中蕴含的、超越他所有预想的极致亵渎与恐怖真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轰然炸开！
无边的杀意、刻骨的悲恸、崩塌的信念，化作实质的血色煞气，轰然从他挺拔的身躯中爆发出来，三尖两刃刀发出濒临断裂的悲鸣！
他死死盯着那虚影，牙关紧咬，口中已然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金瞳深处燃起了焚尽三十三天的复仇之火！
那玉帝虚影似乎满意于这剧烈的反应，发出几声低沉而诡异的轻笑，如同夜枭刮过枯骨，身影在弥漫的灰烬中渐渐淡化、消散，只留下那恶毒的低语在秘阁中阴魂不散地回荡。
秘阁内，莲焰余温尚存，焦灼的气息混合着灰烬的苦涩。
一片边缘焦黑卷曲、却意外未被完全焚毁的愿簿残页，如同被无形的怨念之风托起，在死寂的空气中打了个旋，竟穿透了破碎的玄铁门，飘向下方翻滚的无尽云海，向着下界某个方向悠悠坠落。
穿过罡风层，掠过南赡部洲的万里河山，残页最终打着转儿，飘落至东胜神洲海外，那座孤悬海外的神山——花果山。
时值深秋，满山红叶如火，猿啼隐隐。
残页轻飘飘地，落在一处铺满厚厚落叶、积着清冷山泉水的林间空地上。
啪嗒。
一只巨大、覆盖着赤红如血、粗硬鬃毛的牛蹄，稳稳地踏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踩在那片焦黑的残页之上。
山泉被踏碎，溅起浑浊的水花。
牛蹄的主人，身躯雄壮如山岳，披挂乌沉沉的玄铁重甲，两根弯曲虬结的漆黑牛角刺破林间薄雾，仿佛能挑破苍穹。
他缓缓低下头，铜铃般的巨眼扫过蹄下那片流淌着诡异暗红纹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人皮残页。
须臾，一声沉闷如地底熔岩滚动的大笑，从他宽阔如山洞的胸膛里爆发出来，震得周围红叶簌簌而落：
“哈！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笑声中充满了野性的狂喜与颠覆的渴望，“留着！正好留着当俺老牛日后…问罪于天、讨伐凌霄的——檄文！”
赤红的牛蹄重重碾过残页，如同盖下一枚染血的战印。
那残页上未净的血泪墨迹，在牛蹄的阴影下，仿佛又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花果山的秋意，骤然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