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好吧。”秋瑾凝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然而那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饼干你留着吃。”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仓促，像是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赶。
姜随正沉浸在自己混乱驳杂的思绪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啊？这就走了？”
她没有听出他声音里隐藏的失落与强撑，只当他真的有要紧事，于是也跟着站起身，语气平淡地说：“好，那我送你。”
连一句客套的挽留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
在敏感的秋瑾凝眼里，姜随的起身更像是一种催促。
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
他满心自责，觉得一定是自己刚才太过不知分寸，问这问那，像只烦人的苍蝇，惹得她心生厌烦。
巨大的失落和浓烈的羞耻如同一团浓稠的黑雾，腐蚀着他，让他无颜面对。
秋瑾凝低垂着头，快步走到门口，甚至不敢再与姜随的目光有丝毫的交汇。
只是匆匆吐出一句“再见”，便落荒而逃。
姜随望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只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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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包厢里，霓虹灯球旋转，斑斓的光斑在墙壁上跳跃，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
姜随被朋友们簇拥在中间，手里握着麦克风，正跟着屏幕上滚动的歌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着。
她的人缘一向不错，每逢节假日，日程总是被各种各样的邀约和热闹充盈得满满当当。
在朋友们此起彼伏的嬉笑打闹和酒精带来的微醺感中，姜随心头那一点点因为秋瑾凝之前离开时的反常模样而产生的古怪感觉，以及那种隐约觉得“缺了点什么”的细微不安，都被暂时抛在了九霄云外。
她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
因为每当自己想起他，脑海里就会残忍地浮现出另一个凄惨绝望的秋瑾凝。
那个秋瑾凝，苍白、破碎，在命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受尽折磨。
这让她根本无法直视现实中的秋瑾凝。
他人的命运牵系在自己身上，唯一的知情者身份，反倒成了枷锁。
沉重的使命感像一座大山，压得姜随喘不过气。
刻意回避秋瑾凝，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短暂的喘息空间，好让自己放空，不那么紧绷和焦虑。
而与此同时。
秋瑾凝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昏黄，照着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
他写了很多字，又全部划掉。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始终停留在和她的聊天界面。
他想发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最近还好吗？”，可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按不下去。
他怕自己多余。
怕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打扰。
时间就这样在姜随的沉默和秋瑾凝的怯懦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直到某天深夜，姜随从一个纷乱而真实的梦境中猛然惊醒。
她梦见了那本曾扭曲了秋瑾命运的、晦涩阴暗的小说。
梦中的场景像一部被按下快进的电影，那本低俗小说在她眼前飞速翻动，字句如刀刻般清晰。
醒来后，某些段落仍顽固地烙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种强烈的直觉警示着她，姜随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梦境，更可能是某种至关重要的指引。
她连忙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走到书桌前，丝丝凉意传遍全身，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指尖冰凉，姜随打开笔记本电脑，脑海中的画面正如电影胶片般播放滚动着，她赶紧将那些尚且鲜活的文字飞快敲打下来。
她迫切需要再次确认一些信息，一些可能被她忽略的关键细节，一些足以颠覆一切的重要线索。
屏幕的蓝光照亮了女孩紧张而专注的脸庞，键盘清脆的敲击声渐渐停下，光标最终定格在一段描写上：
“……在他的生命中，似乎很早就出现过一道光。那道光曾短暂地照亮过他贫瘠灰暗的少年时代，然后又遽然熄灭，成为他心中永恒的遗憾和遥不可及的念想。”
“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与那道光有关的所有记忆碎片——那个人家境优渥、似乎很擅长弹钢琴；喜欢听一些老派的音乐剧，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干净的木质香气；偏爱剪裁利落的黑色系衣服；偶尔会对着一些老旧的物件出神……不笑时脸色看起来有些淡漠，气质偏冷，但偶尔流露出的温柔和细腻，却足以支撑他度过无数个黑暗绝望的日夜……”
这段描述，在书中被处理得相当隐晦，作者刻意隐去其姓名，甚至连明确的性别指向都尽量避免，只留下一些若有若无的特征符号。
配合社会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认知倾向，即“男性作为默认第一性别”的惯性思维，使得书里的攻们和阅读此书的读者，都理所当然地将这个“无性别白月光”想象成一个完美、遥远、不在人世的优质男性形象。
一个可以被他们取代的情感寄托，一个可以作为他们攻略秋瑾凝的关键切入点。
但此刻，姜随逐字逐句地读着，呼吸加重，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她下意识地将这些特征一条条往自己身上对应：
家境优渥？
姜家虽非顶级豪门，但家底倒也称得上殷实，至少她从小衣食无忧。
擅长弹钢琴？
她确实从小被母亲逼着练习，谈不上有多么热爱，但技艺尚算娴熟，证书也积攒了不少。
喜欢听音乐剧？
她确实偏爱经典剧目，上次还和秋瑾凝提起过想去看复排。
偏爱木质香气？
她常用的那款小众中性香水，主调就是雪松、檀木和岩兰草。
总穿黑色系衣服？
她的衣柜里确实是黑白灰占据了大半江山，追求简洁舒适。
旧物癖？
她对有历史感的东西确实很着迷，喜欢逛旧货市场，也常去博物馆。
外冷内热？
……这好像是不少朋友对她的评价，不熟的人觉得有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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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了后就很亲切。
……
当最后一条特征也完美对上时，姜随只觉得一股电流猝然从脊椎直窜头顶，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她猛地合上电脑，心脏砰砰狂跳，恨不得跃出嗓子眼。
不会吧？！这、这不可能吧？！
书里那个被所有“渣攻”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被秋瑾凝视为唯一救赎和精神支柱的“白月光”，竟然是她？那个在原定命运轨迹中早早“死去”的她？！
但是，他怎么可能对一个死人情根深种呢？
不过，如果，她只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是她的话……那么书中对这个“白月光”的存在语焉不详，极尽模糊暧昧之形容，就并非是为了留下悬念，而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秋瑾凝的白月光到底是谁？
他们只当被秋瑾凝视为心灵寄托、爱而不得的救赎的是个男人，所以才一直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有取代上位的机会？
而秋瑾凝，那个在无数个被黑暗吞噬的寒夜里，在尊严被碾碎的泥泞中，仅仅依靠着对这道早已逝去的微光的怀念，苦苦支撑的少年……他内心深处那份隐秘而绝望的执念，竟然是那个在他生命中早早退场、甚至完全不记得他的……她自己？！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姜随的脑海中炸开。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人用钝器狠狠敲击她的胸腔，酸涩的痛楚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都在发颤。
思绪至此，姜随禁不住回想起秋瑾凝望向她时，那双总是盈着水光的眼睛。
像把整个银河的星光都揉碎了盛在眼底。
那些她曾以为是少年天性使然的温柔注视，那些被她随意归为教养良好的体贴举动，此刻全都镀上了一层令人心颤的崭新意味。
原来那不是礼貌周到的关怀，不是稀松平常的善意。
那只是一个人在仰望心尖月亮时，本能流露的虔诚。
如果……如果秋瑾凝一直在默默地、长久地关注着她，甚至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早已将她视为生命中特殊的存在，那么在她“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而当她“死而复生”，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对他来说，又该是怎样的震撼与冲击？
姜随无措地捂住脸，微凉掌心感受到自己滚烫的肌肤。
大脑一片混乱，各种纷杂的情绪犹如一团乱麻，将她紧紧缠绕，难以喘息。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带着“上帝视角”闯入这个故事的拯救者，一个超然事外的“NPC”，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解救那个命运多舛的男主角。
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是那只扇动翅膀就能引发风暴的蝴蝶，是悲剧发生的最初诱因，也注定是终结所有不幸的唯一答案。
她的生存，她的“活着”，不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
更是要从根本层面上，抹去那个没有她的、黑暗而扭曲的未来存在的可能性。
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陪在秋瑾凝身边，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