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凛看着洛晚的背影,眸光微动,却未多言。
棠梨会意,接过玉簪用素白手帕仔细包裹,轻轻放入檀木匣中。
正这时院外传来车夫的吆喝声,推门望去,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停在院门前。
车夫说是受一位楚姓公子所托,洛晚与棠梨相视一眼,先后登上马车。
“我交待你的事情都记住了吧。”
棠梨掰着手指小声道:“不下车,不见人,六个时辰内小姐一定回来。”
洛晚问:“若是遇见有人搜车当如何?”
“我家小姐身染疫症,”棠梨佯装咳了两声,“见不得人。”
待马车驶出城门进入荒郊地带,洛晚突然掀开车帘,轻盈跃下。
不远处,楚凛牵了两匹马。
此行,便是截住沈之砚。
提到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弟,纵使前世对朝政不甚了解的洛晚,第一个想到的也必是沈之砚。
他的入仕,是万千仕子仰止的高峰,是北国权谋角逐的绝响,也是腐朽王朝最后的呐喊。
具体哪一年洛晚已记不清,但她依稀记得沈之砚的结局。
北国新帝震怒,赐他五马分尸。
那时洛晚便觉得,北国走向衰亡实属必然。
俩人沿着山道快马而行。
楚凛察觉洛晚神色放空,勒马缓行:“在想什么?”
即使洛晚这样的人,也会为沈之砚惋惜。
她问楚凛:“沈之砚,是个怎样的人?”
楚凛客观评价:“惊才绝艳,赤胆忠心。”
“那会是谁要取他性命?”
听雨楼做买卖,素来只问金银,不问来客。
任务统一由楼内三阶死士蔽月发布,所以能知道来源的只有蔽月与楼主。
楚凛道:“你觉得呢?”
洛晚道:“西凉所为。”
“多半。”楚凛颔首,“沈之砚在西凉为质十载,西凉最清楚他的才能,若真是个庸才质子,西凉十年他活不下来。此番北国连取云国五座城池,而西凉的却只拿下两座……”
洛晚接道:“北国以停战为条件换他回去。”
三国鼎立,北国最为强盛,云国次之,西凉最末。
但此战的结果却出乎意料,云国五座城池失守,西凉仅丢了两城。
究其根本,只能是北国自主停战,目的便是换沈之砚归国。
西凉放虎归山实属无奈之举,否则城池不保,却又不甘心真让沈之砚归国。
于是便有了监守自盗这一出,护送沈之砚的是西凉人,截杀沈之砚亦是西凉与听雨楼做的买卖。
除此之外,没人能掌握沈之砚的行踪,还这般清晰地透给听雨楼。
楚凛道:“西凉人蛮夷反复,言而无信是常态。”
洛晚轻抚马鬃,淡淡道:“在西凉为质十年,沈之砚定是了解西凉人脾性,西凉不肯放人才归朝,何不装做庸才?”
“且不说北国是否愿为庸才割让城池。”楚凛顿了顿,“这世上有种人,可以忍辱负重,但他的高傲与自尊不允许他藏拙。”
沈之砚便是如此,绝代风华形容他也不为过。
日影渐至中天,洛晚突然勒住缰绳,马停下来。
“嘘。”洛晚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听。”
除去鸟叫、溪流、风声,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
但静下来听,便会发觉还有车辙碾过山道的声响。
“是西凉铁骑,是沈之砚。”楚凛沉声道:“西凉人常于马蹄上一种叫马蹄铁的东西,这也导致西凉马奔走山道的声音与普通马不同。”
这个时辰,这条荒僻山道,除沈之砚之外,也不作出第二人想。
洛晚蹙眉:“却不见昙音。”
既已知沈之砚出现在附近,那截杀沈之砚的昙音为何不在。
楚凛道:“不应该是这里,此处距乌潭镇尚有十余里。”
“他改道了。”洛晚平静地看着声音来源处,“此刻乌潭镇,昙音截住的怕是空车。”
“记得那个沈府死士么?“洛晚指尖轻叩剑鞘,“他杀我不成,定会通风报信,沈之砚绕道并非为避开昙音,而是为了避开我,不料却是冤家路窄。”
楚凛会意,忽然勾起唇角:“你说的那位高手,此刻会在乌潭镇对付昙音,还是赶来护主?”
“这里,对付昙音,暗处的那个箭手够了。”
那一箭的力道和准度绝不是普通箭手可以射出,她肩头的箭伤仍在隐隐作痛。
洛晚将马缰系在枯树后,与楚凛隐于山坡背阴处。
远处尘土飞扬,一辆马车沿着林间窄路疾驰而来,车辕上西凉军的狼头徽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是他。”楚凛的声音压得极低。
洛晚倏然起身,腕间银光乍现,三枚飞镖破空而去,精准钉入马匹后腿。
“吁——”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车厢在剧烈的颠簸中倾斜,随着一声巨响,马车轰然侧翻,激起一片尘土。
随行的西凉军顿时乱作一团,四下逃窜,上头表面吩咐他们护送沈之砚,实则暗地里让他们遇到困难就跑。
沈之砚死就死了,死了更好!
楚凛转瞬掠至翻倒的马车前,一脚踹碎厢壁。
木屑纷飞间,一道掌风迎面袭来,楚凛一把扣住那人手腕,借力旋身躲过。
洛晚见碎裂的马车旁有一灰衣青年从地上站起,衣摆墨竹隐现。
与西凉军截然相反,他看过来时,坦然自若,丝毫没有处于困境的窘迫。
洛晚看他:“沈之砚。”
沈之砚手中竹简因方才颠簸裂开一道细缝,锋利的竹刺无声没入掌心。
他垂眸扫过那点猩红,神色未变,平淡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洛晚轻笑一声,“只不过劳烦沈公子随我们走一趟,我只要令尊手中的医书。”
沈之砚却道:“拿各种理由当作杀我噱头的我见得多了。”
洛晚懒得解释,只道:“信与不信,横竖都由不得公子。”
沈之砚见洛晚身后情形:“我可以同阁下走,但你们要放了他。”
洛晚转过头来,楚凛已折了那人两条胳膊,男人此时正吃痛蜷缩在地上。
“是他么?”楚凛评价,“很一般。”
洛晚摇头道:“不是他。”
肤色不对,体型不对,身手也不对,那人绝不会几招内就被楚凛折断了双臂。
楚凛踢了踢蜷缩在地上的男人:“你可以滚了。”
男人身侧连着两条晃荡的胳膊,颤颤巍巍地站起,紧盯沈之砚,站在原地不肯走,艰难地道:“我不能丢下公子。”
沈之砚面色不虞:“那你就待在这,死在这。”
男人急道:“公子!”
好一个主仆情深!好一个恩义相随!
洛晚如今见这些,觉得万分可笑。
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间,怎么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舍生入死。
洛晚顺势道:“用你一命换你家公子一命,你可愿意?”
男人立即点头:“愿意!愿意!只求您说话算话。”
假的,装的,洛晚心想。
她还是不信这世间真的会有人这般忠心。
洛晚道:“你一个死士,再怎样主仆情深,沈墨会拿医书换你命吗?或许你家公子好言相劝两句,在你死后拿些银两告慰你的家人,但也仅此而已,你的命只值这些。沈墨不会为了一个死士交出医书,你却为他们父子舍生入死,值得吗?”
男人一时愣了神,不知所措。
“姑娘与寻常死士不同。世家大族豢养死士,多是那些穷途末路的亡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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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昨日差点曝尸荒野,明日却得锦衣玉食。一个屋檐,一碗热饭,便是买命的价钱,他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他的路也是自己选的,其中也不乏报答知遇之恩的死士。”沈之砚反问:“姑娘是哪一种?”
洛晚顿了一下。
楚凛当即道:“她是哪一种,就不劳沈公子费心了。”
洛晚一把将沈之砚推至他身前,“交给你了。”
沈之砚交给楚凛,由他出面与沈府谈判,足矣。
余下便是在西凉承诺的,到京师就该兑现的,为池绾绾报仇。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铮”的一声钉入楚凛与沈之砚之间的地面。
箭尾震颤,杀意凛然,将俩人阻隔片刻。
远处号角声骤起,低沉肃杀,如闷雷碾过荒原。
楚凛眸光一沉:“北国王军的号令。”
洛晚皱眉,来得竟非渭州驻军,而是王军。
北国当真是心疼这宝贝质子,如今大动干戈只为迎他回朝,又岂会想到几年后,赐他五马分尸的也是自己。
“是江少将军!”沈之砚的随从突然激动高喊:“定是少将军来救公子了!”
少将军?
四周骤然响起隆隆马蹄声。
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转瞬便将他们困在中央。
洛晚手中长剑一横,锋刃紧贴沈之砚咽喉,冷声道:“你很聪明,也很有魄力,敢在我眼皮底下拖延时间。”
江辞尘一勒缰绳,战马嘶鸣,前蹄高扬,溅起黄沙。
少年随手将铁胎弓抛给亲卫,玄铁护腕在烈日下泛着寒光,高声道:“放人,留你们全尸。”
洛晚凝眸,这样的绝傲的气质,除了江辞尘,也再无第二个人了。
与未来的天下共主结死仇,她还没蠢到这般地步。
“将死之人。”洛晚剑锋微微下压,在沈之砚颈间划出一道血线,“还在意全尸还是碎骨么?两命换两命,这买卖,将军不亏。”
江辞尘嗤笑道:“谁会在乎一个死士的死活。”
他接到的命令是营救沈之砚,仅是沈之砚。
上至皇朝权贵,下至江湖豪强,但凡手握权柄者,没有一个不在暗处豢养死士。
他们从存在开始就是为了某一天的死亡。
——“为听雨楼而生,为听雨楼拔剑,为听雨楼而死。”
初入听雨楼那年,流风统领说的话贯彻了洛晚整个前世。
死士的命不重要,她的命也不重要,连她自己也是如此认为,但有一个人,在诡谲风云的江湖之中,他说了不同的话。
楚凛道:“放了她,你们可取我的命。”
那话语似一道惊雷劈在洛晚心头。
她猛然侧首,斗笠轻纱在风中颤动,隔断了他眼底的涟漪。
也许万千虚情假意里是有一丝真情的,在苏清欢出现之前。
上一世,她就是这般溺毙。
江辞尘身旁一青年爽朗笑道:“呦,舍命相救,还是一对儿呢。”
江辞尘偏头淡淡看了陈南辕一眼,后者立马噤声,左顾右看,一副很忙的样子。
陈南辕自顾自道:“这云可真云啊,这树可真树啊。”
“少将军,放了这位姑娘吧。”沈之砚劝道:“她本来也没打算取我的命。”
陈南辕问:“那男子呢?”
有人道:“当然是不放。”
陈南辕:“那岂不是要把他们拆散?”
“你红娘啊,管这么多?”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懂什么?”
“……”
江辞尘手一扬,由士兵围成的包围圈如退潮般裂开缺口。
一队士兵快步上前,三十柄长矛瞬间织成寒光牢笼,楚凛被迫化作困兽,洛晚听见他的声音,混着铁甲碰撞的声响:“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