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入静,凤来客栈的厢房内檐角蛛网密织,桌上残灯如豆。
“仙长……仙长……醒醒……”
呼唤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苏彦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撩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红着眼眶的青衣少年。
“仙长您醒了!”少年眼中露出欣喜,他俯身托住苏彦后颈,小心地将人扶起。
苏彦撑着手肘,揉了揉昏胀的额头,识海深处还残留着阵阵刺痛。一想到昏迷前被紫芒侵入眉心,他心头一凛,当即屏息凝神,运转灵力检查全身经脉。出乎意料的是,经脉畅通无阻,识海亦澄澈如镜,全然不见邪祟侵蚀之迹。
苏彦长舒口气,心中却是疑虑重重。他询问眼前少年:“你可知那黑衣人的去向?”
少年神情疲惫,眸中还带着未散的血丝,他缓缓摇了摇头:“回仙长,醒来时,厢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人。”
苏彦并指虚点少年眉心,一道青色灵力探入他体内——气息平稳,经脉通畅,并无半点异常。
此事太过蹊跷。苏彦眉头紧锁,起身环顾四周。
月光从破洞的窗户斜射进来,一张腐了半条腿的长凳歪倒在地,凳面上一滩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边缘爬着几道深深的抓痕。那痕迹不像打斗所留,倒像是重伤之人挣扎扶向圆凳时留下的。
苏彦心想:看来那黑衣人并非伪装,而是真的受了重伤。只是……我与这少年都已昏迷,他为何没对我们下手……而是中途仓皇离去。
他垂眸掠过少年袖口的丝绸内衬,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少年躬身一礼,略显拘谨地答道:“回仙长,我叫贺泽七,家住桃溪镇九熙街头的回春堂。”
“倒是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苏彦思忖着,又问道:“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苏彦看着眼前清瘦的少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继续问道:“你是如何……被那黑衣人带到此处的?”
少年沉吟片刻,开口道:“当时……我正在书房里温习诗书……”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少年的声音低哑而颤抖,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血雨腥风的傍晚……
窗外月色如银,惨白的月光静静笼罩着这座荒废的客栈。
“仙长!”
少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苏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仙长的救命之恩,小七无以为报,愿此生结草衔环,侍奉仙长左右。只是双亲尸骨未寒,我要先回家,送二老入土为安。”
苏彦看着眼前的少年,蓦地一阵恍惚。多年前那个雨夜里,有个同样单薄的身影——同样瘦削的肩骨,同样倔强挺直的脊梁。那孩子跪在泥泞里,任凭如何搀扶都不肯起身:“仙长……带我去寻爹娘……他们就在前头镇子里,求您……”
苏彦沉默片刻,伸手扶起贺泽七:“好,我与你同去。”
两人回到桃溪镇时,夜色已深。街头残破的纸灯笼在月光下轻晃,巷弄深处偶尔传来几声老鸹的呜咽。
贺泽七踩过血迹斑驳的石板路,往日里飘着药香的九熙街到处弥漫着腥臭味。几具尸体蜷缩在青石路边,衣襟上还凝着暗红色的血痂。
苏彦走在贺泽七的身后,听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赤衣邪修早已不见踪影,几个身穿蓝衣的天璇门弟子正在街头走动,应是在找寻小镇里的幸存者。
走到回春堂时,贺泽七忽然踉跄着撞开半掩的医馆大门。泛黄的诊笺撒了满地,药碾子滚在血泊里,柜台后伸出药仆老徐的半截手臂,掌心还攥着称药的戥子。
“在后院!”少年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掀开染血的灰布门帘,苏彦环视一周,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
推开院门的瞬间,贺泽七的呼吸骤然一滞。月光泼洒在狼藉的院落里,装药材的笸箩碎成篾条,当归混着血泥散在地上,水井旁的老吴双目圆睁,怀中还护着半个摔裂的瓦罐。
“爹——娘——”少年疯一般地掀翻染血的竹席,踢开倒伏的药架。他看到了老吴,找到了阿顺,甚至找到了药堂伙计的半截身子,却唯独没找到自己的爹娘。
“不可能……不可能……”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分明……分明是在这里……”
苏彦环顾院中,余光瞄了一眼贺泽七,轻声问道:“你确定令尊……在后院吗?”
“我亲眼见到他们……被那些带着面具的赤衣人……”贺泽七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苏彦眉头微蹙,事情变得蹊跷了。
“彦师弟!”
一阵温润的嗓音打断了苏彦的沉思,青衫飘拂的衡华真人从回廊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蓝衣持剑弟子,“接到传讯时,掌门正在闭关。我等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迟了半步。”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苏彦:“我在这镇上寻了你半日,连个影子都未见着,你去了哪儿——这位是?”
苏彦:“贺泽七,桃溪镇的幸存者。他父母是这镇上悬壶济世的大夫,这座医馆便是他家人所开。”
衡华:“可有发现邪修留下的任何踪迹?”
苏彦摇头道:“我来时,正撞见黑衣人掳他出镇。一路追至镇西二十里外的客栈,反倒中了圈套——回来时那些邪修早已撤走。”
衡华闻言,双指忽然扣住苏彦的手腕,沉声问道:“你与那黑衣人交过手?可有受伤?”
“没有,”苏彦抽回手腕,神色漠然道:“倒是那黑衣人仿佛受过重伤。”
一直沉默的贺泽七抬头问道:“仙长来时可曾寻过回春堂后院?可曾……可曾见着一位身穿杏色罗裙,头戴珠花的女子……还有一位衣着豆色长衫的男子?”
衡华轻叹一声:“惭愧,未曾留意到你所说之人。”他环顾院子里满地的狼藉,目光中带着悲悯:“我已遣弟子四处搜寻幸存之人,镇上的遗体……我等未曾擅动。”
“你跟我来。”苏彦牵起少年的手,带他走出回春堂。身后衡华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
……
二人从镇东祠堂寻到镇西书斋,从镇南桃林找到镇北渡口,他们翻遍桃溪镇的每处角落。然而,双亲的遗体像是凭空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残夜将尽,贺泽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而行,苏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
行至九熙街入口时,贺泽七突然踉跄驻足,他盯着牌楼处的斑驳旧榜,突然一拳砸在榜文上:“十年……那些熬夜苦读的经书,那些先生夸赞的文章……又有什么用!不但救不了我的家人,就连自保都是奢望。”少年指节逐渐发白,将榜文抓出裂痕,“仙长你看,这圣贤书……终究抵不过一把屠刀。”
苏彦沉默不语,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虚落在贺泽七肩头。
少年抓着苏彦的衣袖,哽咽道:“仙长,我甚至连父母的尸骨都找不回来,我……”话音未落,整个人便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
天光微亮时,回春堂后院东侧的厢房内烛光晃动。
贺泽七仰卧在木榻上,眼睫轻颤,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衡华收回点在少年眉心的双指,侧目看向苏彦:“这孩子体内经脉畅通,并无异常,只是急火攻心,又兼连日劳顿,这才昏厥。”他略作沉吟,又说道:“我听雅琴师妹说,你日前去了赤水河畔猎捕人面鸮?怎得又来了桃溪镇?”
苏彦略一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那人面鸮着实狡诈难缠,我追了它足足两日,从赤水河畔一路追至桃溪镇南百里外的沉溪谷,方才将其诛杀。”
且那孽畜临死反扑,濒死前还喷出漫天毒雾,竟令他神魂震荡,险些陷入了幻境。
“我始终想不明白,那黑衣人为何劫持他?”苏彦凝视着床榻上的少年,开口道:“若说是救人,可昨日客栈的情形又并非如此。更蹊跷的是,贺家夫妇的尸身为何会不翼而飞?”
衡华琢磨道:“或许,贺家夫妇的身上,有他们想要的某种东西,亦或是线索?”
“若是为求贺家之物,那屠尽全镇老弱妇孺又算什么?”苏彦喃喃道:“桃溪镇百姓世代安居于此,皆是些手无寸铁的凡人,那些邪修又能从他们身上图谋什么?”
“邪修行事,又岂能以常理推断。”衡华说道:“眼下还是先让镇中百姓遗体入土为安,以防瘟疫蔓延。”
蓦地,窗外掠过一声燕啼,木榻上的少年眼睫微动,青灰帐顶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清晰,苦涩的艾草气息混入鼻腔,身下是熟悉的木床——这是医馆后院的厢房。
衡华见少年转醒,柔声问道:“你在外乡可还有其他亲人?”
少年支起身子,缓缓摇头。
衡华:“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少年沉默片刻,突然翻身下床,朝苏彦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求仙长收我为徒!小七愿侍奉仙长左右,以报客栈救命之恩!”
苏彦的目光落在贺泽七身上:“昨日在客栈,我曾以灵力探查过你的灵根……”
贺泽七:“灵根?”
“灵根是天地法则凝聚于体内的印记,是修行者感应天地灵气的根基。”衡华站起身,缓缓说道:“世人灵根分属金木水火土五行,偶有异变而生冰、雷、风三种。然天道至公,赐人灵根,却不会让一人占尽五行圆满。”
见少年仍面露困惑,衡华指尖凝聚一缕灵光,化作一口清泉虚影,泉水分为五色,流转不息。
“灵根如泉,五行似水。人体内的灵泉容量有限,金、木、水、火、土五道灵流共分一泉之水。若金流独占七分,则其余四流便只余三分。此乃大道平衡之理。”
他轻轻一拂,泉中金芒大盛,其余四色随之黯淡。“灵根优劣,不在多寡,而在取舍——五行分配越均衡,灵根便越是驳杂;越是不均,灵根则越是纯粹。”
少年若有所思,“所以……修行之道,不在求全,而在求极?”
衡华微微颔首:“不错,一点就通,孺子可教。”
待衡华说完,一旁的苏彦斟酌道:“你灵根驳杂,五行俱全,修道之路对你而言过于艰辛。”话音未落,又见少年攥紧的拳头,他素来淡漠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一丝温和:“你既已寒窗十载,学贯五经,何须执着修道这条荆棘路?若你双亲在世,想必更愿见你杏园及第、经世济民。”
贺泽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在地面上发出“砰”的闷响:“父母尸骨未寒,此仇不报,我此生难安!无论修道之路如何艰辛,小七绝不后悔,求仙长成全!”
少年欲再度叩首,却被一道青色灵力稳稳托住身形,苏彦拂手,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天璇门收徒自有章法,不可逾越。”
衡华揶揄道:“彦师弟这般神情,倒是少见。”
他转头看向贺泽七,神色肃然道:“天璇门立派千年,入门之规向来严谨。每三年一度,于重阳之日在仙音台设考核大典,选拔新人。测灵根、淬体魄、考悟性、验心性,四关皆过者方能录入外门。若天资卓绝,或有机缘被各峰长老收为亲传弟子。”
他言语一顿,对贺泽七劝诫道:“你虽有向道之心,然灵根驳杂,修道之路注定坎坷。若执意如此,便需付出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有所成就。此事关乎一生,你可想清楚了?”
贺泽七霍然抬头,对着衡华深深一拜:“仙长教诲,小七铭记于心。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小七愿以毕生之力,踏上修道之路,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也绝不退缩!”
衡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既有如此决心,如今距离门派考核尚有两载有余,你且安心准备,莫要辜负这段光阴。”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的蓝衣弟子吩咐道:“杨铭,待桃溪镇之事了结,你带贺泽七前往外门杂役处暂住,等待参加三年一度的门派考核。”
扬铭拱手应道:“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