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院西厢房的窗棂将夕阳切割成菱形光斑,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萧瑾背靠雕花床柱,看着江酏用那双黑曜石眼睛凝视自己的木质手指——它们正在阳光下泛着蜜蜡般的光泽,指尖偶尔闪过一点金属般的冷光。
"所以,"江酏的声音带着木质共鸣,"你用自己的血,把我的魂魄封在这具...身体里?"
萧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年轮疤痕。三天了,自从江酏苏醒,这个问题像把钝刀,日日在他心头磨蹭。
"《鲁班禁忌录》上记载的血契。"萧瑾的声音干涩,"以活人精血为引,可保将死之人的魂魄不散。"他没有说下半句——代价是施术者将逐渐木化,最终成为另一具活木偶。
江酏突然抬起手,指尖停在萧瑾喉结上方半寸处。这个动作太过精准,不像人类会有的迟疑。"为什么隐瞒我触碰黄花梨木偶的事?"黑曜石眼睛映出萧瑾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段记忆是...被刻意抹去的,对吗?"
窗外飘来木偶戏的丝竹声,唱的是《南柯记》。萧瑾突然抓住江酏的手腕,木质肌肤下传来细微的震动——是血契的连接在共鸣。
"因为你碰到它时,"萧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在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祠堂暗阁,江酏的手指刚触及黄花梨木偶,整尊木偶就活了过来,菌丝般的金线瞬间缠上他的手腕。萧瑾冲进去时,正看见木偶将嘴唇贴在江酏眉心,而江酏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你当时在笑。"萧瑾的指甲陷入掌心,"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
江酏的身体突然僵直,木质关节发出"咔"的轻响。他的瞳孔深处泛起绿光,黑曜石般的材质变得透明,映出一些快速闪过的画面——
——年幼的江酏躲在祠堂帷幕后,看着父亲将一尊木偶交给南洋商人;
——同样的木偶被送回时,父亲用银针刺破他的指尖,将血滴在木偶心口;
——每月朔夜,他的手腕都会无故浮现木质纹理,而父亲总会说:"再忍忍,就快好了..."
"原来如此。"江酏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父亲早就把我...做成了容器。"
萧瑾猛地将他拉近,两人的额头几乎相贴。他能感觉到江酏体内的菌丝正在躁动,通过血契的连接向自己血管里钻。"什么容器?"
"黄花梨木偶需要活人心。"江酏的指尖划过自己左胸那块人皮,"但不是随便谁的...必须是与它同源的血脉。"他的声音越来越流畅,仿佛某种禁锢正在解除,"父亲用我的血喂养它十几年...就等朔月之夜完成转移。"
窗外丝竹声突然变调,成了凄厉的唢呐独奏。萧瑾转头望去,看见戏台上的杜丽娘木偶正以诡异的角度扭转脖颈,腐烂的戏服下露出缠绕红线的关节——那些红线正一滴一滴落下琥珀色的"血"。
"它们在演给我们看。"江酏的黑曜石眼睛完全变成了绿色,"那是...祠堂里发生的事。"
萧瑾的血液凝固了。他看见戏台上多了个木偶——穿长衫的男性,面容与老班主有七分相似。木偶正将一尊小木偶按在供桌上,银针扎进小木偶心口...
"不!"江酏突然抱住头,木质发丝如活物般蠕动,"我想起来了!那夜我去祠堂是因为...父亲传话说仪式提前..."
萧瑾死死搂住他颤抖的身躯。怀中的重量比昨日又轻了几分,木质化的程度似乎在加深。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手腕的年轮疤痕向外蔓延了一圈,皮肤下已经能看到细小的木纹。
"血契在加速。"江酏突然平静下来,手指抚过萧瑾手腕的新纹路,"我们时间不多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第一缕月光穿过窗棂,照在江酏近乎透明的面容上。萧瑾惊愕地发现,月光下能清晰看到他体内偶线的走向——它们全部指向心脏位置,在那里缠绕成一个复杂的符咒形状。
"《鲁班禁忌录》..."江酏突然抓住萧瑾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还记得解除血契的方法吗?"
萧瑾的指尖陷入那块柔软的人皮,感受到下面微弱但坚定的跳动。"记得。"他声音嘶哑,"但需要找到主偶,就是那尊..."
"黄花梨木偶。"江酏接话,黑曜石眼睛直视萧瑾,"它在召唤我。从苏醒那刻起,我就听见了。"他拉开衣襟,露出心口那块人皮——上面的血色咒文正在月光下蠕动,排列成新的文字:
「子时三刻」
「魂归来处」
远处祠堂方向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比昨日更近。萧瑾突然将江酏推到墙边,双手撑在他耳侧,鼻尖几乎相触。"不行。"他的呼吸灼热,"那东西想要你的心脏完成转化,你去了就是送死!"
江酏的唇角微微上扬——那个精确到分毫不差的微笑。木质的手指抚上萧瑾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让人战栗。"你忘了,"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温柔,"我现在是木偶,木偶最擅长的就是..."
"演戏。"萧瑾接上他的话,心脏狂跳。
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江酏体内的菌丝突然活跃起来,有几根甚至刺破人皮,轻轻缠绕上萧瑾的手指。那种触感既不像植物也不像动物,而是一种超越认知的生命形态。
"血契连接了我们的魂魄。"江酏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我能感觉到...你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萧瑾的血液冲上耳膜。他知道江酏指的是什么——那些深夜的凝视,指尖流连的触碰,还有那个趁他昏迷时偷走的吻。最不堪的是,他确实迷恋现在这个半人半偶的江酏,迷恋那种完全掌控的感觉...
"我不介意。"江酏突然说,黑曜石眼睛映出萧瑾惊愕的表情,"这副身体没有温度,不会流血,不会衰老..."他的指尖划过萧瑾的锁骨,"正好配你的...特殊喜好。"
戏班的锣鼓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萧瑾转头看向窗外,惊见所有木偶都面向厢房,腐烂的绸缎下传出整齐的唱词:
"假作真时真亦假——"
江酏的身体猛地一震,体内的偶线全部指向祠堂方向。萧瑾死死抱住他,感受到木质躯壳下剧烈的魂震。"它们在加强召唤。"江酏艰难地说,"我能看见...祠堂里的景象..."
萧瑾当机立断咬破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在江酏心口的咒文上。那些蠕动的文字立刻凝固,菌丝也暂时缩回体内。"我们得离开这里。"他拽起江酏,"去找《鲁班禁忌录》的原册,上面一定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江酏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张开对准月亮——这个姿势与戏台上所有木偶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他的指尖开始生长出金色的菌丝,在月光下如同活物般舞动。
"来不及了。"江酏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它太强了...我控制不了..."
萧瑾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里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与江酏心口对应的血色咒文。他抓起桌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心口划开一道口子。
"你干什么?!"江酏想阻止,却发现自己的关节完全僵住了。
"血契更深层次的连接。"萧瑾将涌出的鲜血抹在江酏唇上,"同生共死,魂魄相融。"这是《鲁班禁忌录》最后一页记载的禁术,他原本打算带进坟墓的。
江酏的黑曜石眼睛突然流下两行树脂般的"泪"。当萧瑾的血渗入他木质化的嘴唇时,那些偶线全部转向,开始缠绕萧瑾的手腕。
"现在它要的不只是你的心了。"萧瑾惨笑着将江酏搂紧,"还有我的。"
[木心虽冷,因君而热]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在绝对的黑暗中,江酏体内的菌丝发出幽幽绿光,勾勒出两人相拥的轮廓。远处祠堂传来木材断裂的声响,一声比一声近,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朝木偶院走来。
江酏突然抬头,黑曜石眼睛完全变成了翡翠色。"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了。"他说,"他在...哭求原谅。"
萧瑾的血液瞬间冰凉。如果老班主还活着,那祠堂里走来的会是什么?他低头看向怀中人,却发现江酏的表情变了——不再是木偶的精准模仿,而是一种混合了悲伤与决绝的复杂神情,近乎人类。
"萧瑾。"江酏轻声唤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果我完全变成木偶...你会用线牵着我的,对吧?"
院墙突然倒塌的巨响淹没了萧瑾的回答。月光重新洒落时,他们看见戏台上所有木偶都转向同一个方向,腐烂的绸缎下传出颤抖的唱腔:
"正主...来咯..."